旧梦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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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梦

孩提时代第一次去看大潮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海堤下绵延几十公里的滩涂上,即使在万物茂盛的夏季,也只生长一望无际、俗称“米草”的耐盐碱植物。我根本没见到父亲曾描绘的“风吹草低见麋鹿”的美景,这样的草连不爱挑剔的猪见了都气哼哼不拿正眼瞧。终于到内河结束的地方了,能感觉到那广阔空间气势磅礴的烈风了。

翻越堤岸,再向东深入几十公里,就见到大潮了。

大晴天灰白的天际线上,天空像被刀片不经意间划出了一道裂纹,天被捅破了,当然要遭天谴。最早听到的是类似蜂群发出的嗡嗡之声,微弱,似有若无,凝神细辨,又恍惚是钟磬之音或号角之声,混杂在风里鸥鸟的鸣叫中,回旋缭绕。原始、荒凉、蛮野、空阔的气息弥漫在四周,即使你是个孩子,也会在短时间内让你的大脑处于走神的迷思状态,天地和人都置身于一种茫然的“混沌”之中。远方那天际线好似另一重人生的幕布正在临界点上等你开启。好像有谁在无声中和你说话,死寂中强迫你去聆听,漆黑中强拆了门窗命令你去看。隐隐起了雷声,像迁徙的狮群在远方低吼,一条颤动着推移的灰白线条,由远及近,渐渐变为沸腾般翻滚的战旗。在浅水滩采挖蛤贝的一群半大孩子和不多的几个渔夫开始收拾渔具作慌张的折返跑。家乡黄海边是泥沙滩,海潮涨袭而来时,海平线迅急上升,前方的海水还是朦胧的一条线时先是呈现灰白,近了就会泛混发黄,翻滚咆哮,像一头暴怒而又善于神秘变色的庞然大物,挟雷霆万钧之势吞噬一切,让我体会到世界末日降临时那种魂飞魄散的恐怖感觉。

父亲说,我很小就见到海了。

十九岁的父亲从师范毕业后,就在海边一个叫角斜的镇上小学校教书。他的学生中许多都是渔民的孩子。刚执教鞭,班级里学生年龄不等,他班上的第一批学生比他年龄还要大。他给儿子取的名字里面就带有一个海字。他说曾抱着我去渔村家访作客,走家串户。但我有记忆以来,平生第一次看见海的情景还是让我终身后怕。小时候看关于海岛女民兵的连环画,我告诉妹妹说全是假的、瞎编的,海边不可能有这么美的地方。父亲会制止:“听话,外面别乱说。”那是个大家都很听话并喜欢把震天动地的大词放在嘴边的时代,每逢过年,邻居买了红纸请我父亲写的对联都不外乎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之类。

为什么单单我看到的海是这样恐怖、冰冷、危险和丑陋?难道那是我做的一个噩梦?

在我童年印象中,海是跟匪盗相关的,是蛮荒的、原始的、不可解的。小伙伴在一起讥嘲某个疯丫头,就拍手齐唱:“姑娘姑娘你别凶,把你嫁到东海东,吃海水吹海风,嫁个汉子大麻风。”怎么会有这样的歌谣?难道说与古代放逐麻风病等传染病人到荒芜的海边,任其自生自灭的传说有关?不得而知。稍后,我读到三国时诗人曹植描写滨海地区人民困苦生活的诗句“剧哉边海民,寄身于草野。妻子像禽兽,行止依林阻。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泰山梁甫行》),知道古代中国的沿海地区大都属于未开化的蛮荒之地,常常是获罪官员和文人骚客的放逐地。大诗人苏东坡儋州之贬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远的边海放逐,儋州位于被称作“天涯海角”的海南,有毒虫、野兽、瘴疠,他自叹:“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他初到时,蔽身的房屋年久失修,下雨时一夜三迁,诗人也正是在从儋州北归的途中染疾而终。

我家乡的小镇叫李堡,古称赤岸,地处海防前哨。是明朝时为了抗击从海上来的倭寇,乡人为自保筑堡集中居住形成的,自古民风彪悍。大海代表着侵略、威胁、掠夺和盗贼。能向大海讨生活的人都是命硬的另一类人。海边渔村和庄稼汉的村庄截然不同,虽说几个村子相隔并不太远,但鲜有往来。我的大姑妈当年嫁到往东一点一个叫灶里的地方,那应当是过去烧海制盐的场所,慢慢海向东去,留下大片经过改造后的盐碱地,地力贫瘠,田广人稀,劳动繁重。我爷爷那个当年的破落作坊主心疼得不行,但战争频仍,家道中落,作坊变卖,祖屋被焚,“嫁到海东头”那意味着长女将服一生的“苦役”,但也许会有一线新的生机也说不定。记忆中,我的爷爷温良和善,边晒太阳边读书时,喜欢用手指点着字行慢慢移动,虔诚、慎重的样子,好像是盲人用手替代了眼睛在阅读。在他一生读过的书中有关于大海的记录吗?

今天的人像赶集和逛超市一样涌向海边,消费大海,这种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令我不解。等我读大学和工作以后,有机会去过大连、厦门、青岛、三亚,才发现大海已成时尚,有着另外一副好面孔。那里有最昂贵的酒店和海景公寓,有张贴着像光润的丝绸、蓝色的皮肤一样的海水照片和死去的诗人海子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巨大广告牌等等。是更多的人生活太平淡了,要去看看大海的涌流、尝尝大海的盐调调味?可怜如我,记忆中大海是跟贫穷、恐怖、蛮荒和海难联系在一起的,从小就听到许多关于地震海啸的传说。记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我们家乡也“闹地震”,乡人传说地震倒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地震引发的海啸,所以家家户户都找来一些大树捆扎成木排,作为海啸来时逃生自救的“诺亚方舟”。大人们忙于地震动员、演习和开会,有时拂晓前就将我惊醒。有几回心血来潮,摸黑一骨碌爬起来,在扑闪的晨风中立到河坎的高处,装模作样地观察天亮后海上是否会涌出所谓的“地震云”来,在太阳从地平线上跃起的一瞬间,像打开了海上之门,满天接地的云霓被万道霞光刺穿,每一朵云哪怕是微小的絮云都毕现无遗,大块的云山像刚刚发生雪崩一样齐崭、豁新、明亮;看着天空自由自在的云朵,以及奇特的纹理,偶尔会忘记初衷,认为蓝天就是碧波万顷的大海,云彩变幻出的各色纹理酷似海中大鱼的鳞纹,而风向一变,成群结队的大鱼们随着夏日高空的季风和暖流集体迁徙,壮观地洄游故乡,让人好生羡慕啊,真像生活在没有焦虑、恐惧的神话仙境中。小学校防震提前放假,大人也顾不上我们,使我既轻松疯玩,又在地震海啸传说的阴影下惶惑不安。一天的开始是从村口高音喇叭里面又传出伟大领袖他老人家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语录算起,而望云的人此时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小小心灵中竟然平生头一回生起了人在宇宙星河中渺小无助以及类似苟且偷生的感觉,这种宿命感与人到中年“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触真的是截然不同。海跟灾难怎么会联系得这么紧密?难怪家乡老一辈的人都是想着离海越远越好啊,因为海上有不测的风云和劫难,命运注定了他们是背向大海的。

读了世界史后,好像是明白了点什么,一个族群与海相遇,产生海湾或者大海情结,这其中有一种精神尺度,可以锻造一种胸襟和胆魄,从而改变既成的生活。潮汐的搏动成为壮丽的心跳和悸动。遥想当年,临海的东南沿海蛮夷小国吴、越居然有了称霸中原的雄心,也许就是大海扩张了他们的雄心壮志。其实,我私下里还有一个想象,就是他们扩疆拓土的欲望源自对大海本能的恐惧。今天,国人的海洋意识前所未有地被唤醒了,“沿海”无论是在一个农民工还是在一个政府官员眼里都是一个特别有魔力和吸附力的词,那里一时似乎就是先进文化和先进生产力的代名词,至少代表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出路甚至命运,看看三十年来的移民潮就清楚了。大家就在同一天真的把大海认作了故乡!而我却会想起一个朋友诗中的句子:“你见过大海/你想象过/大海/你想象过大海/然后见到它/就是这样/你见过了大海/并想象过它/可你不是/一个水手/就是这样/你想象过大海/你见过大海/也许你还喜欢大海/顶多是这样/你见过大海/你也想象过大海/你不情愿/让海水淹死/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韩东《你见过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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