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绵延发展的人类文明史之中,文字占据着极其独特而重要的地位。作为一种“符号”,文字是人类真正独创的事物。以之为基础所建构的“世界”,是人类独有的境域,它将人类社会从整个宇宙自然之中凸显出来并得到了不断的提升,以至于无限。大自然虽然美轮美奂、千姿百态、丰富多彩,但在相对短暂的历史时空之中,其基本样态大体上是稳定的,即它的美大体上是稳定的,而不是突飞猛进式地不断变幻出各种新的美的样态。高山莽原,千古屹立,其面貌之改变极其之小;江河湖泊、大海汪洋,虽然万物总在生息繁衍,代与为新,但总体上来说,其样态也基本恒定。而只有人类所创造的“世间”即人类社会本身,才呈现出从古到今的巨大变化,可谓日新月异。就人类的创造能力而言,一切能够提升到艺术境界的作品都有在人类文明史之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资格。而其中最显赫的两端,则无疑是文艺和科技。不同的是,科技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进步,水平会越来越高,即后世的科技会因为超过前代而逐渐将前代的一些科技成果淘汰,但文艺却并非一定如此。这是因为,文艺是能够表现人之作为主体的思想、情感、意志等因素最为集中、深刻、鲜明、生动、丰富多彩的文明样态,这些品性还不断呈现出若干具体且独特的“个性”。正因为体现了上述特点,所以文艺之中的优秀之作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丧失其价值和魅力。文学较之艺术则更为典型,因为文学的载体是语言文字,它较之艺术在表现主体上述方面时更具有优势。而就文学来看,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文学之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体裁形式是诗歌和小说。诗歌被誉为文学皇冠上的明珠,这是非常恰切的。就中国文学发展史来看,明清以前更是诗歌一支独大的历史,从先秦的《诗经》《楚辞》,到汉代的乐府诗,最终汇成了唐诗、宋词、元曲的诗歌洪流,中国从此也就作为诗歌的国度被人类文明史所称道、铭记。尤其是唐诗,那确实是一个诗歌的时代,国家的开放多元、强大繁盛和下层士族的崛起等各种社会发展的机遇,都带给诗人们空前的热情,理想主义色彩浓郁,生命力也张大到了极致。一部《全唐诗》,就是数千诗人洋洋洒洒、淋漓尽致的诗歌大合唱!“诗者,生命力之最佳实现形式,我性本体之最佳姿态,世间人之所有之最佳之物、最高可能也。”诗歌是我们最高最后的归依之所,而唐诗之美,迄今为止无与伦比,从而成为一个王朝、帝国最为辉煌的文明记忆。
在唐代灿若星辰的诗人之中,杜甫、李白、王昌龄、王之涣、李商隐、王维、李贺、白居易等人是尤为璀璨的名字。这些大诗人的传世作品都比较多,但一个诗人在人类文明史上的地位和名声,也不完全取决于作品数量的多少,质量还是一个终极的决定性因素。比如王之涣,传世作品仅有短诗6首,但由于其中的两首尤其杰出——《登鹳雀楼》和《凉州词》(其一),就为他赢得了煊赫的声名,奠定了其唐代大诗人的地位。关于此,一个可以参考的证据是今人编著的《唐诗排行榜》一书中,王之涣这两首诗歌分别排名第4位和第3位。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比如以单篇质量取胜的诗歌作品,还有《诗经·秦风·蒹葭》《诗经·魏风·硕鼠》、屈原的《离骚》、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陶渊明的《饮酒》(其五)、《孔雀东南飞》、杜甫和李白的一些杰作、李商隐的无题诗、管仲姬的《我侬词》之类篇章,一篇就足以奠定作者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不须更多——这些还是相对来说较为短篇的作品,更不用说较长的比如关汉卿的《窦娥冤》、王实甫的《西厢记》之类了。其中,类似《诗经·秦风·蒹葭》《诗经·魏风·硕鼠》《孔雀东南飞》《我侬词》等作品都可视为孤篇横行,辉耀诗史。而在唐代,除了王之涣这样的流传下来的作品极少而质量极高、名气很大的大诗人,类似的至少还有一位,这就是张若虚!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诗在明清以后声誉日高,就当代而言,它几乎家喻户晓,提起中国古代的名诗,《春江花月夜》是当之无愧占据了非常显眼的一席的。
但问题在于,《春江花月夜》从唐宋金元时期的不为人所重,到赢得明清以后如此高的评价和地位,其间的原因究竟如何?后人对它的高度评价是否合情合理而恰切?作者张若虚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其人生的路径大体是怎样的?《春江花月夜》为何具有如此之大的艺术魅力,其艺术特色和艺术成就究竟如何?《春江花月夜》是符合中国传统文艺旧审美理想艺术境界“意境”的经典之作,若超出“意境”的视域,而采用新的审美理想理论的眼光来加以审视的话,则此诗的价值如何?是否存在缺陷或不足?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此诗到底应该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怎样的地位?《春江花月夜》一诗对我们探求和开拓新的审美理想艺术境界有着怎样的启示?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进行深入研究。通过对上述问题的整理与诘问,就可以发现《春江花月夜》一诗并没有我们原来想象得那么简单。这些问题,虽然在以往的研究成果中都有所涉及,学界的研究论文也有了一定的规模,但就《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诗歌经典名作(而且在中国古代诗歌之中算是长诗)而言,这些散篇的研究成果和资料显得杂而无统,较为零散。迄今为止,学界尚未对其有过较为系统的成规模的研究,也还缺乏有分量的研究成果(比如硕士论文、博士论文、专著之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遗憾!从根本上来看,材料的稀少自然是类似的专题研究很难达到成书这样一个规模的重要原因,但新的理论(体系)的探索及建构,则是造成此诗研究难以深入的根本原因。因此,假如找到一个很好的角度或理念一以贯之的话,形成有关此诗研究的专著的规模还是可期的。为了弥补没有研究专著这个缺憾,笔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特意撰写了本书,以作一种统和和提高,从而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一诗的研究跻升到全面、系统的态势,也为大唐风华、张若虚和扬州人文绘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进入正式研究之前,必须指出的是,本书并非单纯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经典的文本研究,读者应该首先从全书整体的理论思维本身,来把握本书的理论品性和理论目标。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所涉及的面和深度均有所不足,更从未有人从审视此诗缺陷的角度来探索突破、超越中国传统文艺旧审美理想“意境”的新艺术境界的角度,从而对此诗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研究。本书的研究目标,是在此诗的本体研究之外,更关注和着力探求理论性的贯彻。从整体上来说,本书的研究目标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几个层次:
(1)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全面、系统整合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一诗的研究,推进其文本研究向更深入的方向发展;
(2)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这一经典名作为审视的代表,来直面“意境”这一中国传统文艺的旧审美理想在20世纪以后文艺发展中的缺陷、不足,为新审美理想的探讨及其理论体系的建构奠定一个良好的文本研究与理论阐释基础;
(3)启示中国当代文艺,除了要很好地继承中国传统文艺审美理想艺术境界(如“意境”)的特长之外,还要审视其不足,自觉追求更高的、新的艺术境界;
(4)通过对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研究,启示中国学界在研究和评判中国古代文艺作品尤其是经典作品文本的时候,能够自觉采用新的理论视角,以推进中国古代文艺的研究,开拓学术研究的新境界。
因此,本书的终极目标,绝非单纯地在作品文本的层次上整体推进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一诗研究的深入,而是更希望通过笔者二十多年来探索、建构和阐释的旨在突破、超越中国传统文艺旧审美理想“意境”理论及其艺术境界的“神味”说这一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客观、合理地以一种一以贯之的整体理路,揭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一诗的长处和不足(尤其是后者),确立其真正的艺术价值与历史地位,以为“神味”说理论体系的建构、阐释提供一种有效的文本例证,从而在根本上推进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体系的建构的意识和进程,为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体系的建构作出应有的贡献。而笔者之所以有此理路,除了一直在从事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体系建构(侧重于新审美理想及其艺术境界),还受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中国文论“失语症”影响,更与此问题在2012年之后逐渐上升为国家层面的意识、战略密切相关!对当代中国理论话语体系建构缺乏“原创性”“本土化”的焦虑,已经上升到了国家层面,比如习近平指出:“要高度重视和切实加强文艺评论工作……文艺批评要的就是批评,不能都是表扬甚至庸俗吹捧、阿谀奉承,不能套用西方理论来剪裁中国人的审美”。随后学界迅即作出了反应,比如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第十二届年会“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学术研讨会2014年10月底在北京召开,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第十二届年会暨“当代中国文论的话语体系建构”学术研讨会2015年10月23日在湖北大学召开。这些情况说明,理论话语体系创造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一个无法回避的“国家任务”,是理论界的最高任务,所有理论工作者必须对此有所动作。笔者的“神味”说理论体系的建构与阐释,大体跨越了从中国文论“失语症”问题提出至今的二十多年时间。目前,这一理论体系的建构与阐释已经全部完成,相关的文本例证方面,除了符合此一理论特征的20世纪以后的中国文艺作品文本之外,从中国古代的经典作品文本之中“反向度”地寻求文本例证,也是笔者撰写此书的一个重要考虑——这也正如笔者在建构和阐释“神味”说理论体系这一新审美理想理论的时候,仍然需要进行大量的中国传统文艺旧审美理想“意境”理论的相关研究一样。所谓“批判地继承”“推陈出新”等,都是对此一思维、理路的准确定性。而本书选取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这一经典名作来完成上述工作,就显得更具有某种代表性意义。凡此,均是读者阅读本书所需要特别留意的。
- 此处所说的“短暂”,可能要以百万年乃至亿年作为基本衡量的单位。
- 于永森:《诗词曲学谈艺录》,齐鲁书社2011年版,第1页。本书所引为2012年重印本,后面不再一一说明。又本书卷一第五五则亦云:“诗者,人之自我生命存在之最高形式、最高姿态、最高境界,以人为最第一之价值之境界,以臻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而得其神味者也。臻于此一‘神味’之‘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纯是一片情与气之光影交织缠绵而淋漓,情为主体之喷薄,其寄托若不可胜,气为主体之接于世俗民生而得之磅礴浩然者,其所向也若不可遏。诗非独为一切诸艺之最高形式,且为世间人之所以为人者所能达致之最高境界、最高可能,为人提升自我之最佳途径也。小说容量亦且丰厚深邃,然以代言为胜,难于寄托主体浸透整个生命、经历整个世界之情感、意志,其所持之之姿态,颇有不如也。”(第108页)则从笔者提出并系统建构、阐释、延展的意在突破、超越中国传统文艺旧审美理想理论“意境”的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神味”说的角度,对诗歌的性质做了阐释,并且从主体性的角度对比了诗歌和小说。
- 王兆鹏,等:《唐诗排行榜》,中华书局2011年版。
- 学界中多有以元曲中的剧曲为非诗者,笔者持剧曲为诗歌的观点,但仅限于元曲的剧曲——尤其是关汉卿、王实甫二人的剧曲,其诗性最足,最具代表性。
- 有关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研究论文、鉴赏品读文章约有数百篇,但其中具有较高的学理性的参考价值的,则不足百篇,高质量的研究论文只有数十篇。一些著作中涉及它的内容,一般也都比较泛泛。
- 关于《春江花月夜》一诗的硕士学位论文,有季玥《〈春江花月夜〉诗意与乐境之比较》(南京师范大学,2003年)、祝蔚红《对〈春江花月夜〉的认知文本分析》(苏州大学,2008年)、曾祥芳《及物性分析〈春江花月夜〉及其三个英译本》(西南交通大学,2010年)、刘珍《从翻译美学的角度看〈春江花月夜〉英译》(中国石油大学,2010年)等,或研究过于简略(如季玥),或是从其他专业角度进行的研究(外国语言学、翻译学等),对于《春江花月夜》文本本身的研究力度有限。
- 1995年及其以后几年,曹顺庆提出中国文论“失语症”和“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话题,指出在中国现当代文坛上“我们患上了严重的失语症。我们根本没有一套自己的文论话语,一套自己特有的表达、沟通、解读的学术规则”(《中外比较文论研究的基本目标与重建中国文论话语》,见钱中文、杜书瀛、畅广元主编《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17页)。曹顺庆最早提出失语症的文章是《21世纪中国文论发展战略与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东方丛刊》1995年第3期)。
- 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10月15日第2版。
- 笔者迄今为止完成的著作几乎都与“神味”说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的建构与阐释相关,其中有关这一理论体系建构与阐释的重要著作有:《诗词曲学谈艺录》《“神味”说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建构与阐释》(又名《论“神味”》)、《论豪放》《元曲正义》《诸二十四诗品》《聂绀弩旧体诗研究》《稼轩词选笺评》《王之涣诗歌研究》等,重要论文则有《“神味”说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要义萃论——当代中国“本土化”文论话语体系之建构》(最后版本文言6万余字,此前尚有4个版本,字数从1千字到2万字不等)、《论聂绀弩诗》等;相关的研究的重要著作有:《论意境》《王国维〈人间词话〉评说》《论语我说》等。所有著作,总字数已超过400万字。
- 如笔者的《论意境》《王国维〈人间词话〉评说》等著作,均属于这一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