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籁苍茫
——关于艺术的言说
一
在我所知的艺术世界内,绘画艺术一直牵动我的神经末梢。在活了五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我所结识的朋友,画家占的比例最大。我突然发觉中国画家如此之多,令我窒息。
直觉告诉我,做一个成功的画家是多么不容易,做一个有独立创造意识的画家绝不容易,做一个有文化底蕴和思想的绘画艺术家更不容易。
好的绘画作品让我看到或感悟到所知世界之外的未知世界。这就是我喜欢鉴赏绘画艺术品的最大理由。这一点也特别告知我,凡是让我感知未知世界的作品,至少有成为艺术品的基本元素。
对人类而言,未知世界大于已知世界。如此才使人类生存在天地之间,乐此不疲地追索着什么。未知的世界首先勾引起我诗意的想象……
在我不可企及的未知世界里,艺术家早一步提前抵达它的边缘,甚至闯入它的境界。这更是我对画家尊敬的理由。
我常常认为,绘画艺术家表达世界观及宇宙观要远比诗人、文学家直接得多,他们对宇宙的传神描述证明他们生命中的视觉系统的发达。
我一直重复思考着一些老掉牙的问题,譬如“超越性”问题。
我们经常在高谈阔论时说,艺术是超越一切的。当然这“一切”包括了时代、政治、世俗价值观以及当下的审美系统。而我们真的超越过么?另外,超越了的作品是如何鉴别出来的?
再譬如,当地绘画艺术界的话语权究竟在学院,还是在民间?
还有,画家对自身的修为问题。我真的发现,许多画家和文坛上许多诗人、作家一样缺乏文化且没有独立的思想。他们都在依附社会价值观大体系下的评判原则,向这个价值取向急切地靠拢。
于是,他们所谓的自由精神正在萎缩。
画画真的不需要文化功底吗?我的回答绝对是否定的。
有的画家一听我谈文化就烦躁,他们不愿意再去追踪文化的根脉。别企图说服他们,因为他们也有一大堆不要文化修为的理由。有例子可以说明,从“八五美术新潮”以来,有不少没有文化的画家现今已经是国家级、世界级的知名人物了,而且卖画卖到了一定的身价。
“成功”的画家开始制造自己的“行活”,诱惑了心智不健全的小画家们。
跻身“卖画”的行列难道是功成名就的唯一标准?
我的答案也是否定的。
绘画事业是神圣的,前面我说过:好的绘画作品可以引领人类从已知世界进入未知世界,但是如果把绘画和生存捆绑在一起,就神圣不起来了。
艺术,永远有两难的境地。生存,二律背反地折磨一个画家的思维神经。
于是不同层面的画家有了不同层面的人生表现。
而且我们总会要求画家们能把持自己,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中不迷失自己。
在这里仍然也有我们所认知的精神世界和不可知的内心世界。我们仅仅能粗略地猜出他们的抑郁或苦楚,但猜不到他们会往什么方向走。
同样的艰难会走出不同的艺术人生。
二
许多迷惑中的画家既不想扔掉已拥有的可怜的一点点题材和语言,又很难重建新一轮的有高度而大气的想象空间。归根结底,还是文化含量不足。
人,一旦拥有了什么,就是什么在拖累他,使这种拥有成为一种负荷及累赘。一个画家要走完一生,但在整个过程中曾停留过多少次脚步,就因为他以为自己可以坐拥一方功名了,或者他被已有的“成就”封闭。自我囹圄是许多艺术家的自恋现象,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倍增他的“偏执”。
赫拉克利特说:“偏执是一种神圣的疾病。”那是针对气定神闲的思想者而言,当看清了你追求的和你自身的功力,你才有资格为个人的信仰而持守。于是当外界怀疑你时,你的偏执护佑着你的“神圣”,这种偏执就是神圣的临床表现。
你的信仰就是你一个人的“宗教”,你用你独特的艺术表现力去“祭祀”。
我们最终会拥有什么呢?
我们最令人欣慰的只有人生而已。当你走完一生,这一生所留下的种种痕迹就是“所有”。而画家一生画出的画卷——这样的痕迹是真正的痕迹——它表达了一个画家内心所想象的世界(当然那些没有创意的画匠们另当别论)。
画家仍然是我等闲人所敬重的人物。我说过,好的绘画作品引领我们进入未知世界……从精神生命角度说,使我们在未知世界中领悟现世世界中所感受不到的东西。
人的生命和宇宙赋予的生命维度同时散发能量,我们的生命构系中是肉身的物化生命和内心深处的灵性生命,还有物化与灵性之间通融的精神生命。这是宇宙的自然力量,给予生命的个体能量。
画家更能体悟这三维生命组构的激情,画家有着艺术表现的原动力也正由此发出。画家和一般人所不同的也正是生命全幅全景式的思索。
三维生命的并置感受使画家比一般人更多地产生想象力,更多地发现着想象中的(未知世界)场景(画面)。画家的语言直抵那个神奇的未知世界。
简而言之,没有这种传神的语言就不是个好画家,也就是说这是不具备创造能力的画者。
在今天这个物欲社会里,画家容易走失,最终找不回自己的原因是受到了极大的物欲的诱惑。
行尸走肉,落魄潦倒的文人、艺术家在这个现世世界里不是很少,而是太多了。他们被灵性抛弃在自己的残骸上,等待腐烂……
真正有良知的画家不会走到那一步,因为良知让你持握自己的生命根蒂。贫困或艰难也不会改变你进入想象思考的状态,你仍然会带给人类一个新的神奇。你以传神的描述,表达出生命中的绚丽。
我永远相信这一点,所以我更看好磨难中的好画家。
即使你什么也不拥有,你的灵魂拥有你这个“神器”,在你的“神器”中装有良知、装有梦想、装有信仰。
和画家们在一起,我会精力倍增,停止衰老。因为我喜欢在现实世界和未知世界的出入口,进进出出地感悟全幅生命。
不是经常有人问,艺术有什么用吗。
告诉提问的傻瓜:艺术对生命有极大能效,艺术协助人类去亲历生命场景。
三
雕虫小技或卑琐、小气的绘画符号(语言)是无力完成对壮丽的生灵海洋所呈现的缤纷进行传神的抒情或描述的。美术史的资讯告诉我们,我们用了最大比例的时间在重复着市侩式的创作。而这些创作的主要用途只是供社会上层人物玩赏,同时也作为社会知识阶层中儒雅的技能。
于是中国传统文人画自然而然形成了。
令人欣慰的是,当文人画如此儒雅而孱弱地流行时,中国的庙宇里却出现了有宇宙意识的宗教绘画。这种颇有意味的现象在中国文化史、美术史演示着。我们忽略了对它的审视。
同一种文化基因在信仰的强弱差异中,产生了不一样的效果,我们今天有幸地保存了包括敦煌壁画在内的中国最具人文、宗教意义的,展示宇宙天地人间和人类万物的神性的杰作,这些遗产足够证明,中国有超越时代历史的伟大的传世绘画神品!
中国有傲立于世界美术之林的绘画传统。
如果我们仅仅将文人画视作绘画艺术的正宗传承,不能完整说明中国文化中的笔墨精神;忽略使我们的批判力找不到准星。为此,我们已经犯下了在传承的使命中不该犯下的错,即将反叛文人画传统的批评焦点作为整个绘画史受辱的理由。
当代美术思潮掀起的一股全盘否定中国绘画艺术的恶风,确实推动了一场绘画艺术的“革命”,可惜这种革命仍是继“五四”以后,再一次向西方文明献媚的运动,导致后来把画卖给西方人作为被西方承认的唯一标准。
而另一方面,中国的水墨绘画却在一批学院派的陈腐的研究中,一直在沿袭文人画的套路,越走越没出路。“八五美术新潮”后,水墨被实验得光怪陆离,也是借用了西方的审美理念,只是用中国式的载体。于是,实验水墨也似乎走到了死胡同,离中国笔墨神韵越来越远。
自从中国国学断脉、扔弃后,中国人已经在实用主义的功利欲望中学会了切割,把艺术和文脉切开了。没有文化的艺评家涌现在主流话语场,他们几乎用瞎说讨好一批画家,用沉默无视一些人,因为他们官方的职称和饭碗。
“功名”这张彩票已经变成了一张网,将疯狂的人们一网打尽。
该是正本清源的时候了。
中国文化从晚清以来,就面临日甚一日的内忧外患。随着西方文化的节节逼近取胜,救亡图存的呐喊、辜鸿铭的长辫、王国维的沉湖,其中的悲剧意识只是在少数被称作“复古”的旧知识分子那里得到认取,他们在艰难而落寞地辨析复兴民族文化的可能性。
梁启超先生曾倡议:“中国要强盛,非得要来个文艺复兴运动不可。”可惜应者寥寥无几。他也试图复兴墨家的精神——独立、勇武、博爱和平民主义,而这种努力也只得到极其有限的呼应。
近百年来,“复兴中国文化”的情结一直搅得有抱负的、有血性的中国文化传人心神不宁。近代中国文化复兴先驱其创造性的精神成果惠及港台及东南亚地区的社会发展和文化进步。
本着复兴中国文化的最基本的民族道义,以期完善梳理中国文化的全幅生命,盛世中国已经到了彻底恢复文化元气的时代了。
只有中国文化的复原,才能带来文艺的复兴。
文艺复兴的向往并不是复古,并不是回到古代的艺术思想圈中,而是接续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人文勇气与人的崇尚精神。
深切的人文关怀,是中国人安身立命的重要理念。中国人追求的自然哲思,就是为了人类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就是为了让生活在大地上的子民认知天、地、人之间的自然关系。在这种切实的认知基础上,民众将得以安居乐业,建设家园,忠孝邦国。
古老文明的中国人就是通过自身的力量(感悟与智慧的能量)和自然万物比较中生存了几千年。赢得了创造性的生活方式、生命尊严和生存自由。
开启中国文化及艺术精神的神话传说,已经具备了各种艺术领域的基本元素。从盘古开天地起始,女娲补天,伏羲和女娲作为中国人的始祖,直至神农、大禹以及战国时期的诗骚,每一个文化进程,无不表达出中国人以神性冥想的诗学精神(文化精神的内核体系)。
这些艺术领域,包括音乐、绘画(其中汉字书法)、武艺以及古典舞姿。概括一句,都是一种画面的场景。这就需要除文字之外的绘图记载。
画家的使命已然与文本有关了,而且成为史学档案,所以画家的一笔一画都代表了一种可超越时代的理想。
文化史是人类的文明史,人类为了超越蒙昧和野蛮,以最大的人文自然观诠释了天、地、人的自然关系,从而与万物一起迈向自由王国。
中国五千年的文明足迹,已然证明了人类是天地之间的管辖者和大巫师、大祭司。自由人类所开创的万物竞自由的思路足以解析宇宙大生命场的进化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