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的“书生气”
咱们这个社会比较推崇“会来事”、“会做人”的人,“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是许多人的人生哲学。看重原则、讲究坚守的“书生气”一向遭贬斥。然而,在我看来,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需要的不是世故、圆滑,恰恰是“书生气”。
历史上,真正受人尊敬的大文人、大学者普遍都有几分“书生气”,司马迁在李陵假降匈奴后为他辩护,而不是像别人一样迎合皇帝的意志大批特批,是“书生气”;杜甫在李白得罪权贵,被迫离开长安浪迹江湖时,“国人皆欲杀,予意独怜才”,是“书生气”;当年的民国政府参政员张奚若因为看不惯蒋介石的专横,与蒋介石发生争执后,拒绝参加有名无实的“参政会”,是“书生气”……我们不难设想,如果这些人遇事则见风使舵、逢迎权贵,他们还能让今天的我们产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敬意吗?陈寅恪先生也有这种“书生气”。1958年,中山大学一些运动积极分子展开了对陈寅恪的批判,他们的大字报使用的语言充满杀气,比如“拳打老顽固,脚踢假权威”,“烈火烧朽骨,神医割毒瘤”等等。除了大字报,还有人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称“陈寅恪教授是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权威学者。他在‘元白诗证史’这一门课程所宣扬的完全是资产阶级的一套”。又说:陈本人从来不学习马列主义,也不相信马列思想,而是以资产阶级厚古薄今的治学态度,对资产阶级史书古籍作了一些繁琐考证。他对一些鄙琐不屑的小事体和旧社会的达官贵人、王妃妓女特别感兴趣,如杨贵妃身体是胖是瘦、体重几何、入宫以前是不是处女等。他还特别考证出“杨贵妃与安禄山之间究竟发生过关系没有,以及皇帝穿的龙袍是绣着五个爪的龙,大臣穿的蟒袍是四个爪的龙”。讲到白居易《琵琶行》时,居然考证出那个在船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商人妇,祖籍何处、什么人种、什么年月、什么岁数入的妓院、在长安属第几流妓女、何时退居二线、何时嫁与做何生意的商人、属于二房还是三房、是妇人还是妾身等。更有人揭露陈寅恪猫在家中偷偷研究唐代的杨贵妃入宫前,是处女还是非处女,与唐玄宗的儿子是否发生过性关系等。(后来有学者认为陈寅恪研究这些是要弄清唐代的婚姻制度)。
面对波涛汹涌的讨伐,1958年7月下旬,陈寅恪致书中山大学校长,提出两项要求,大意是:一、坚决不再开课,以免“贻误青年”;二、马上办理退休手续,搬出校园,以不见为净,不闻为安,自躲一处著书立说,了此残生。
在今天看来,陈寅恪不过是想保护读书人的羽毛,不愿无辜遭受别人的诬蔑攻击而已,但在当时,他做的事无疑石破天惊,一般人根本不敢选择。其一,他得有真正的血性。血性是个好词,凡是有点知识、有点社会地位的人都愿意用它装点自己,然而,一旦真正遇事的时候,有的人却以种种借口开溜了,只有品格纯正、看重自己的精神生命超过生理生命的人,才能真正爱我所爱,恨我所恨,在关键时候体现出个体的性情。其二,他要有不惧更大打击的精神。陈寅恪出生于1890年,到1958年的时候已年近七旬,年轻时还曾留学日、德、瑞、法、美,阅历丰富,当时的政治气候又以践踏知识、侮辱知识分子为时尚,他绝对不会无知到认为自己写这种信会获得什么好处。明知河里有鳄鱼,还要游向深处,原因只有一个:在陈寅恪眼里,站着死去比跪着活着更能体现一个知识分子的价值。后人多称陈寅恪是“国学大师”、“教授的教授”,这当然是不错的,但后人未必知道,即使仅仅在尽情释放自己的“书生气”这一点上,陈寅恪也堪称后世学人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