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理解是宋江

最难理解是宋江

张国风

《西游记》中千奇百怪的法宝,让读者的好奇心获得极大的满足。

读《三国演义》的时候,觉得曹操不好理解,不知他为什么竟是那样一种矛盾的性格。读《红楼梦》的时候,觉得贾宝玉不好理解,在《红楼梦》出现以前,从未看到像贾宝玉这样真实、内涵如此丰富而又复杂的人物。读《水浒传》的时候,最难理解的是宋江。宋江没有什么武艺,只是仗义疏财而已,他的韬略是后来展示出来的,为什么当他还是一个郓城小吏的时候,就在江湖上有那么大的威信。江湖上一说宋江,便是如雷灌耳,仰慕得不得了。一见宋江,便要跪地磕头,相见恨晚,生死相随,无怨无悔,好像百川归海、众星拱月一般。要说仗义疏财,柴进比他更突出,也更有条件,可是,柴进却没有宋江那样的威信,武松就不太佩服柴进。再说,如果郓城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真有那么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有那么多江湖上的好汉,尤其是黑道上的人物渴望着为他出力,那县令只怕夜里要睡不着觉。你说他是个英雄吧,他的妾阎婆惜与人通奸,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可以听之任之,置若罔闻。出事的那天晚上,他被老虔婆死皮赖脸地拉了去,阎婆惜那样地冷落他、伤害他、侮辱他。阎婆惜提出的三项条件,极为苛刻,宋江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口答应。你说他窝囊吧,他却能让来自三教九流的英雄们心悦诚服地听从他的指挥,和官军的千军万马对抗。你说他安守本分吧,他却会“担着血海也似干系”给晁盖等人通风报信。你说他不甘寂寞吧,他却死活不肯落草,宁可回去坐牢吃官司。你说他没有抱负吧,他却要血染浔阳江口,甚至“敢笑黄巢不丈夫”。你说他一心造反吧,他却是时刻不忘招安。你说他忠于朝廷吧,他给晁盖等人通风报信又如何解释?

明容与堂本《水浒传》书影

分析起来,宋江是梁山的领袖,是《水浒传》的中心。这么一个领袖人物,一部小说的中心,许多复杂的矛盾,包括主题的矛盾、人物描写与小说结构的矛盾,集中到他的身上,他的复杂是很正常的。加上《水浒传》不是一个作家独立的创作,它是一部世世代代累积而成的长篇小说,这就复杂之外又添复杂。按照我的体会,要理解《水浒传》这样一部大书,就时时刻刻不能忘记它是一部世世代代累积而成的长篇小说。离开了成书过程,把它看作施耐庵一人的著作,就什么都说不清楚。历史上的宋江,“勇悍狂侠”,决不会是书中所写的那种性格。从历史上“勇悍狂侠”的宋江到《水浒传》里那个多少被儒化的宋江,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水浒传》里宋江的那种性格,成不了事。“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句俗话,反映了百姓对“秀才”的深刻认识,我们不要小看它。

《水浒传》的精华在前七十回,金圣叹还是很有眼光的。他把《水浒传》砍成了断尾巴的蜻蜓,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认为强盗是不应该招安的;但与此同时,这位苏州才子也看准了七十回以后的文字大不如前。他的伪造古本,固然算不上光明正大,但他的艺术眼光却不可小视。就书中那些描写得最出色的人物而言,如鲁智深、武松、李逵、杨志、宋江等人,精彩的描写几乎都在上梁山以前。林冲是个例外,他上了梁山以后还有火并王伦一节。这里分析宋江,只分析他上梁山以前的故事。

宋江虽然是全书的中心,但宋江的出场,已经到了小说的第十八回。前面是王进的故事,史进的故事,鲁智深的故事,林冲的故事,杨志的故事,叙事的中心在接力似地转移,没有中心人物,简直有点像《儒林外史》。直到智取生辰纲,突破前面的格局,有晁盖等七人的集体亮相。后来便有了一个根据地梁山泊作为起义的背景和各路英雄的归宿,故事和人物开始隐隐约约地向一个方向集中和凝聚。平心而论,智取生辰纲的设计虽然教人不由得拍案叫绝,吴用虽然号称智多星,但他的反侦察意识还是不强,智取生辰纲的过程中留下了太多的漏洞,官府顺藤摸瓜,非常轻易地就找到了破案的线索。先是犯罪嫌疑人白胜浮出水面,落入捕快的视野,接着是白胜熬不住酷刑而招供,晁盖等七人全部暴露。一张大网悄然张开,紧急抓捕的行动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可晁盖等人毫无察觉,还在忙着分赃庆功。真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作者就是在这样千钧一发的形势下写宋江的出场,并以此突出他在全书的重要地位。没有宋江,也就没有晁盖等七人的聚义梁山,也就没有了后来的轰轰烈烈。

明容与堂《水浒传》插图“黑旋风探穴救柴进”

宋江的出场,有一个比较详细的介绍。原来,宋江“面黑身矮”,相貌并不出众,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但是,相貌也不是不重要,阎婆惜之看不上宋江,必定是与此有关。如果宋江貌赛潘安,第三者插足的可能性大大减少,也就不会有宋江杀惜的情节发展,那宋江的人生道路就完全不同了,一部《水浒传》也就要重写了。从这一点来看,人的相貌和人的命运不能说没有关系。介绍中说,宋江是出名的孝子,这一点很重要。传统的伦理中,不忠还有可以原谅的时候,不孝是万万不行的。说宋江仗义疏财,赞助的对象有两种:一是江湖上的好汉,二是贫苦百姓。又说宋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这种介绍就不能认真看待了。我们在后面的描写中没有看到宋江有什么武艺。每次遇到危难,需要动武的时候,宋江总是毫无反抗能力,比《西游记》里的唐僧也强不到哪里去。不知他学的什么武艺,大概是花架子,一点实用价值都没有。

明陈洪绶《水浒传》叶子“呼保义宋江”

考验很快就来临了,晁盖等人东窗事发,官府就要抓人,怎么办?关键时刻,哥们义气战胜了法律。宋江明知道晁盖等人干的是“灭九族的勾当”,却还要“担着血海也似干系”,稳住来人,火速地去给晁盖等人通风报信。原来“刀笔精通,吏道纯熟”的押司没有什么法制观念。幸运的是,宋江的报信没有被官府发现,否则就不要等到杀惜,他自己早就锒铛入狱,饱尝铁窗风味了。

杀惜是塑造宋江形象的重要关目,写得非常出色。宋江的故事中,没有一段比杀惜写得更好。写李逵杀人不难,写宋江杀人就难了。宋江之待人接物,总是一团和气,与人为善,温良恭俭让,凡事总替别人着想,从来不见他得罪过什么人,又乐善好施,所以宋江上上下下的关系都非常好。所谓“及时雨”,不是乱说的。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会杀人?简直是不可思议。所以当阎婆在县衙门前抓住宋江,说宋江杀了她女儿的时候,没有人相信她。宋江本来没有杀人之心,但泼辣刁钻的婆惜一步步地逼他,伤害他,侮辱他,讹诈他,使宋江的愤怒一点一点地积累,终于越过了心理忍受能力的临界点,点燃了那把郁积于胸的无名怒火。杀惜的过程,作者写得非常耐心,非常用心。中国古代的小说虽然没有太多的心理描写,但作者对人物心理的把握却非常细腻。从娶惜到杀惜的过程中,宋江的懦弱无能、优柔寡断暴露无遗。开始是听到一点风声,婆惜有了外遇,宋江当断不断,没有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去处理。他阿Q式地自我安慰:“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我只不上门便了。”却又心存侥幸:“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倚陪话,胡乱又将就几时。”作者为他掩饰,说宋江“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但是,不好色,不等于戴了绿帽子也不在乎。只要看看林冲在得知妻子被人调戏后的强烈反应就明白这个道理。宋江杀惜的描写非常真实,非常出色;但杀惜中的宋江,他的性格显然与一个枭雄的形象相距太远,造成了总体上的不协调。世代累积型的长篇小说,其主要的英雄人物往往自觉不自觉地被儒家的伦理规范所整合。《水浒传》里的宋江,他的言行以仁义为主,虽然不完全符合儒家的伦理规范,但留下了被儒家伦理整合的深深的痕迹。《宣和遗事》里已经提到宋江给晁盖等人通风报信和宋江杀惜这两个关键情节。不同的是,在《宣和遗事》里,这两件事情互不相干,而《水浒传》却将两件事连在一起。婆惜拿到了梁山给宋江的书信,并以此来要挟宋江。阎婆惜以为抓到了一件法宝,她没有想到,这一要挟成为一枝催死的令箭。威胁别人的人必定同时受到对方的威胁,这真是屡试不爽的一条规律,多少讹诈他人的人白送了性命!在《宣和遗事》里,宋江见到阎婆惜和吴伟(即《水浒传》中的张文远)“正在偎倚”,“便一条忿气,怒发冲冠,将起一柄刀,把阎婆惜、吴伟两个杀了”。和梁山没有什么关系。显然,《水浒传》里的杀惜,带有政治色彩;《宣和遗事》里的杀惜,则纯粹是为了男女私情。两种处理之中,宋江的境界不同了。显然,《水浒传》里的宋江境界更高。

后面有关宋江的描写依然是充满了矛盾。为了逼秦明上山,宋江用了毒计,让人穿了秦明的衣服去袭城,造成秦明已反的假象,那边便杀了秦明的妻小,这样就断了秦明的退路。秦明自己蒙在鼓里,第二天回去,“到得城外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这“不计其数”的屈死鬼便是争取秦明的代价。这时候,作者光顾得刻画宋江谋略的“高明”,却将他残民以逞的枭雄面目暴露无遗。宋江后来下山“奔丧”,被人抓住。梁山好汉半路救他,他却死活不肯落草,说:“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大家要给他打开枷锁,宋江不让:“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其实,这时的宋江早就做了“不忠不孝”的事,他已经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了。

连环画《宋江杀惜》封面,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

他给晁盖等人通风报信的时候,早就把“国家法度”抛到九霄云外。但作者不管这些,时不时地让宋江表示一下他对朝廷的忠心。宋江劝武松:“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武松血溅鸳鸯楼,一口气杀了十五个人,加上飞云浦的四个,还有前面杀的西门庆、潘金莲,蜈蚣岭上,又杀了道童和道士,二十多条人命在身,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已经没有退路。到了二龙山,不难想象,杀人劫货更是家常便饭,宋江却还要鼓励他,说他“前程万里”,让他不要死心踏地做强盗,将来还有机会,而且是大机会。真是“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宋江还要武松去做鲁智深、杨志的工作,看来,在宋江的眼里,武松的觉悟比鲁智深、杨志要略高一些。浔阳江楼之题反诗,更是莫名其妙:

宋江题“反诗”的浔阳楼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的仇人是谁呢?婆惜已经变作无头的鬼,张文远和阎婆已经被宋江用银子安抚好,并没有死死地缠他。宋江还有什么仇人呢?实在是令人难解。刚才还不肯落草,不做“不忠不孝之人”的宋江忽然想起他的远大抱负,连黄巢都不在眼里了。这不是十分奇怪吗?但是,我们从小说的结构上去考虑,就会觉得一点也不奇怪了。大家想,《水浒传》里,有一百单八将,他们的上山,不能都像林冲、鲁智深、武松、杨志、宋江那么复杂,如果都那么曲折,那一部书写一千回都写不完。于是,便有了宋江题反诗的情节。宋江题反诗不要紧,人家就要把他抓起来,判他的死罪,要杀他的头。于是,就有劫法场的大场面。劫法场是大关目,一下子就牵涉很多的人,一下子就有一大群好汉跟着上了梁山。这在结构上是很重要的。但是,宋江思想变化的脉络就照顾得不那么细致了。这里遇到的是人物描写和结构安排的矛盾,作者没有处理好,造成了人物性格的不自然。

宋江的难以理解,有多方面的原因,这里只是本人的一点并不高明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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