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吹孤城闭,征人家万里

角吹孤城闭,征人家万里

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个周末,又看了一遍BBC新拍的电视剧《战争与和平》。1810年元旦的圣彼得堡,十六岁的少女娜塔莎第一次去参加社交舞会。舞会是在俄罗斯与法兰西达成停战协议后举行的,帝都圣彼得堡一派雍容富丽的景象。一位贵妇向着身边的男子说:“一切还像从前的样子。”可是那名男子却说:“很快就要改变了,拿破仑是只蝎子,咬人是其天性,他忍不住就会咬人,忍不住就会入侵。”是的,战争还将爆发,战争还将继续。但在那个弦歌升平的夜晚,却是惊鸿照影、情意充盈。年轻的沙皇走向别祖霍夫伯爵仪态万方的妻子——圣彼得堡的社交女王海伦,在他们的率领下,一众来宾开始翩然起舞。忐忑不安的娜塔莎终于等来了她一直在等的人——英俊忧郁的安德烈公爵,她与安德烈公爵一圈又一圈地旋舞着,目光交融,全身心地感受着彼此的关注。安德烈公爵的忧郁像是雪花遇到了阳光,消散得无影无踪。这位因为从军而导致妻子难产死亡的不幸鳏夫重新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恋爱中的男子,多亏了眼前这位纯洁开朗的姑娘。她把他带到了一个无可言喻的新世界,而他,也把她带到了一个无可言喻的新世界。

然而,这个新世界只是一座玻璃暖房,很快就被战争的铁蹄蹍碎了。拿破仑再次向俄罗斯宣战,兵临莫斯科城下。他把莫斯科称为“一个睡美人”,而这个天真无辜的睡美人即将睡意全无、花容失色。在战火中,莫斯科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俄罗斯失去了全盛的繁华,而娜塔莎,则失去了她的恋人安德烈公爵。

战争所付出的代价真是太大了。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一旦陷入战争,连安德烈公爵这样的王孙贵胄尚且无法保全身家性命,平民百姓更复何言?不独俄罗斯,古今中外,战争是人类最不堪面对的噩梦,诚如晚唐诗人韦庄在《秦妇吟》中所写的那样“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而和平,与战争对峙的和平,则是人类最真诚的期盼与祝愿。

范仲淹的这首《渔家傲》,其主旨便是战争与和平。只不过,与托尔斯泰相比,一个是用小说写成,一个则用的是辞章形式。

《渔家傲》具体作于何时已难以考证。然而我们知道,在宋仁宗康定元年至庆历三年(1040—1043),范仲淹的职位是陕西经略副使兼延州知州。经略为经略使或经略安抚使的简称,这个职位在隋唐时便已出现。隋朝时称安抚大使,为行军主帅兼任。唐朝派遣大臣巡视遭罹战乱或受灾的地区,称之为安抚使。而在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为防止西夏进攻、加重西北军务,对隋唐时代的这一职位进行了整合,陕西经略安抚使应运而生,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执掌的是陕西全境的军民大政。时任陕西经略安抚使的是北宋名臣夏竦,在他的推荐下,范仲淹担任他的副使。范仲淹就任后,到延州视察军情,深知形势严峻,便主动要求调往延州。朝廷任命他为延州知州,也就是延州的军政一把手。

延州即今天的陕西延安,对于北宋王朝,它是抗击西夏的前沿阵地。宋仁宗宝元二年(1039)三月,西夏王元昊率十万大军入侵,在三川口(今陕西延安西北部)与延州知州范雍所率北宋军队展开了一场恶战。西夏大胜,后因天降大雪、补给不济诸多原因,元昊撤军。延州虽最终解围,北宋兵力亦因此大伤元气,朝野一片震动。范仲淹出任延州知州,正是在三川口大败之后,可以说是在极为不利的形势中走马上任,受命于危难之际。

到了延州后,范仲淹大阅州兵、激励士气,改变当地以“官卑者先出”的应战陋习,招还流亡、营田实边,修筑防御工事。派遣部将任福夜袭白豹城(位于今陕西省吴起县白豹镇),迫使入侵保安军(治所在今陕西省志丹县)、镇戎军(治所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的西夏军队撤兵。更兼慧眼识才,发掘了一代名将狄青,命狄青攻取西界芦子平,有效地遏制了西夏对北宋疆土的觊觎。

朱熹在《三朝名臣言行录》中曾有这样一段记载:

仲淹领延安,养兵畜(同“蓄”)锐,夏人闻之,相戒曰:“今小范老子腹中自有兵甲,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

戎人呼“知州”为“老子”,“大范”谓“雍(范雍)”也。范仲淹比他的前任范雍要年轻几岁,西夏人称范雍为“大范老子”,范仲淹则理所当然地被称作了“小范老子”。这话的本意是,大范老子方可欺,小范老子却要威武剽悍多了,足见西夏人对范仲淹的畏惧与佩服。

有关这首《渔家傲》的创作背景,宋人魏泰在《东轩笔录》一书中曾有记述:

范文正(范仲淹谥号“文正”)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曲,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公(即欧阳修)尝呼为“穷塞王”之词。

可惜数曲以“塞下秋来”为首句的《渔家傲》,流传至今者,唯此一阕,让我们失去了一探全貌的机会。然而,只此一阕《渔家傲》已是幸甚。所谓窥豹一斑,范公之胸襟、范公之心事、范公之思想,在此《渔家傲》中已是一览无余。

塞下,意即作者所驻防的延州边塞。边塞风光,四时皆不同于内地。可最为惊心动魄者,却在于秋日,因此范公说“塞下秋来风景异”。范仲淹的一生,曾宦游安徽、江苏、河南、山西、江西、浙江等地。阅尽大江南北,而延州边塞的秋光在范公的眼中却尤为独特。那么塞下的秋光,又异在何处呢?

异在边地的荒寒,异在思归的人心——衡阳雁去无留意。湖南衡阳有回雁峰。都道是“西风紧,北雁南飞”,但在民间有个传说,北雁飞到回雁峰,就不再南飞了,回雁峰的地名由此而来。秋天来了,西北边塞怕冷的大雁排成整齐的长队向着衡阳方向飞走了。那些驻守在边塞的将士,每天目送着一队又一队的雁群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没入缥缈的天际。耳边听着凄楚悲切的雁鸣,这真是“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每到这个时节,怎能不想起远方的亲人与家乡?家乡的秋天绝不会这么寒冷,在那里,有着亲人的笑语相和,永远不会让人感到孤独与寂寞。“相思莫道无来使,回雁峰前好寄书。”在古时,大雁不仅是惯于迁移的候鸟,更是可靠的信使。多希望那南飞的雁群能给家乡的亲人捎去问候、捎去书信啊!然而,南飞的雁群毫不留恋地弃此而去了。这真是令人沮丧,仿佛全世界都已弃你而去,把你遗忘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

谁说这里一无所有呢?不分晨昏、日日夜夜,军中的号角与边地萧飒的自然声响合成一支奇异的合奏,飘荡在空旷的四野。崇山峻岭如同千里屏障环抱着这片有着特别意义、厚重而又沧桑的土地。苍烟袅绕,使得这座与帝京隔绝的孤城,这座与中原遥遥相望的孤城在落日中更显沉默,更显悲壮。在有关边塞的诗句中,孤城成了“责任担当”的象征,它考验着忠贞,证明着勇气。王之涣曾经写过:“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王昌龄亦曾写过:“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那些伫立于秦汉时代、唐宋王朝的孤城啊,曾见证过多少往事恩仇,曾浸染了几许历史风霜?

战争的风烟从来就不曾真正地消逝过。听那庄严的号角,看这紧闭的孤城,它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你仍身处险境,你随时可能被送往战场。这也就意味着,你或许再也不能像大雁飞到回雁峰那样回到你的家乡与亲人的身边了。这里埋伏着静静的杀机,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失去生命。而那些奔赴战场的生命,就像一茬又一茬的边塞稻田一样,躲不过战争这把镰刀的收割。收割别人或被人收割,被胜利的祥云选中或被失败的毒箭射中,这就是一个战士的宿命。

三国时代的著名才子曹子建可不这么看。按照他的说法,一个英勇的战士是不会将个人的安危与感情这样的“琐事”放在心上的,“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父母、妻子、所有的亲人都得让位给战争,至于自身的生死,更是何足道哉。然而,这样慷慨激昂的情怀,大概只适用于那些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小青年吧。就像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在《战争》一诗中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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