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诗词(代序)

我与诗词(代序)

诗,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什么是诗?我也说不明白。这都是老实话,自然,让我东拉西扯瞎吹,我也能吹出不少。但那只是瞎吹,穷聊,乱侃,那不是老老实实的真话,实话……但是我虽然说不清楚,说不明白,却似乎有时偶然有那么一点感觉,居然也会写出一些似诗非诗的东西,有时还刊登在报纸上,而且现在居然编成一本《诗词自话》准备出版,是自己过去很少想到的,却成为现实,自己也感到有些奇怪。因而编完了,先想在前面作个说明。说说我与“诗”——这个说不清楚、说不明白的“它”的关系。

前年我偶然接到远在山西雁北、大同古城的一位不相识的青年朋友韩府的来信,信中附了一个书目,问我与所附书目中的作者是否有宗亲关系,因为他从读我的一些书中,了解到我原籍是山西灵丘县,就寄来灵丘邓氏一些古人的书目,内开:

邓克劭,字如许,清灵丘人,著有《自适集》。

邓克昭,字晋德,克劭弟,岁贡生,著有《月令拾遗》、《灯余草》。

邓赞清,字少参,号梅亭,克劭子,恩贡生,著有《梅亭诗草》。

邓永清,字晓村,克劭子,乾隆丁酉拔贡,著有《南阜山房集》。

我得着这封信十分珍贵,因为我知道邓永清这个名字,小时在老家东河南镇北街戏台正面大匾,黑地金字:“霓裳羽衣”,上下场门小匾,白地黑字“今演古”、“假作真”,署款就是邓永清。我记得十分真确,而且直到五六十年代回北京,父亲说起家族旧事,还常常说“永清爷长……永清爷短……”等等,而且也知道他是“拔贡”。清代“拔贡”是没有考中举人的秀才,每隔十二年才考一次,一县只取一名,再到京中朝考,一等也可外放知县,也是很不容易的。是举人、进士而外,仕途中的一种特殊功名。一看这位老祖宗父子兄弟居然都有著述诗集流传下书名来,也是极为可喜的。而且我长期因听父亲说起,便误记这位老祖宗是我高祖父,但一看科甲年份是“乾隆丁酉拔贡”。乾隆丁酉是乾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而我曾祖父邓飞熊,是同、光时代的人,往前数二三十年,离开一七七七年还差半个世纪以上呢。我甚至怀疑乾隆丁酉是道光丁酉,即一八三七年,但又想材料虽是抄的,且十分清楚,如抄自古书不大会错,为此一直怀疑着。去年河南有家《寻根》杂志,让我写文章,我很感慨,又因老家祖居全部被地方拆光了,只剩一口井了,祖坟也被铲平改建车站了,小小老百姓生逢乱世,流浪在外,能保住一条命就很不错了,什么“根”?如何“寻”?早被连根拔了,还谈什么“寻根”呢?又一想,居然又有不相识的朋友,辗转寄来祖宗的书目,而且十分清楚,是诗集,这是多么可珍的“祖德”呢?但是“高祖”永清爷和曾祖飞熊公年代相差太远,接不上代,如何办?过去家中有《亡疏折》,由远祖直到近三代,记得清清楚楚,逢年过节,即使在异地他乡,也可以按折上所记,书写“亡疏”,祭祀各代祖宗,但这个《亡疏折》,“文革”时,早被抄家的“革命家”们当反动罪证抄走,不知哪里去了。这样我的高祖是谁?名讳是“某某”,就成永远的“?”了。但又有峰回路转之趣,最近山西文化厅厅长好友成葆德兄寄来一本《灵丘县志》,我才弄清了曾祖父邓飞熊的父亲、亦即我的高祖父名邓绍宗,曾祖的祖父名邓景元,亦即我的五世祖了。由曾祖往上数,再接两代,一般以六七十年计,才能接上十八世纪的乾嘉盛世,接上乾隆丁酉拔贡的永清公,那就是六世祖了。因而地面上的根,祖坟虽然掘了,祖宅虽然铲平改建粮仓,似乎“连根拔”,无处可寻了。而各种文献还在,从文献记载上寻根,居然找到六世祖、七世祖,不但各代清清楚楚,而且还有各种著述,所以“根”尚是可寻的。“连根拔”也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我写给《寻根》杂志那篇短文,迄未登出,大概是编辑或者错会我意,感到我的话说的不中听,所以冷处理了。其实这是历史,我一个小小的老百姓,在任何时代,既无力抗拒历史,也无心改变历史,“寻根”也者,也只是一句话,说说而已……“逝者如斯夫”,又真能寻到什么?不过遗憾的是,永清公以上那么些远祖辈著述了什么《自适集》、《月令拾遗》、《灯余草》、《梅亭诗草》、《南阜山房集》等等,我却一部也没有见过,多么引人思念呢!

过去有句古谚:“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德以遗子孙。”直到今天,“积德”仍旧是一句普通话,也常常听人们在争吵时说:“积点德吧……”德是什么?自然科学上没有办法解释,但遗传学上的遗传基因,现在成了世界尖端科学。

先父汉英公一生也欢喜作诗,曾有两句诗道:

五百年来宅滱阴,绵绵累世尽儒林。

这是一首律诗的起句,可惜原诗我背不出来了。滱水是唐河的古名,中国古地名习惯,山北谓之阴,水南谓之阴,如淮阴,在淮水南岸,江阴,在长江南岸,故乡东河南镇在唐河南岸,故称“滱阴”。我祖父邓邦彦,字选青,是举人出身。考中举人的人,都会作试帖诗,所谓五言八韵,形同连在一起的两首五言律诗,且限韵。但祖父去世过早,且又有大烟瘾,不照相,不知什么样子,也未见过他写的诗文,更不要说诗集了。年轻时听父亲说,老家有祖父两箱日记,其中或记有诗文,不过从未见过。而父亲却很喜欢读诗作诗,而且都写近体诗,一部《十八家诗钞》,老年时,一直放在桌子边,反复咏诵。晚年六十年代前期,还和北京几位老先生时相唱和。写过一本系统的《京华纪事诗》,一百二十首,有诗有注,我曾替他小楷抄过一个复本,用的是朵云轩的竖格纸,他十分高兴。前面有序,后署“序于不食马肝之庐”。用《汉书·辕固传》“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典,以寄托其感慨。原稿留在北京,所抄复本装订好放在上海我家中,“文革”抄家抄走了,北京原稿扫“四旧”时烧了。自然都没有了。至于他平日的诗,都未留稿(自然留稿也留不住),我全首一首也记不住,只记得一些断句。如:

来时烽火地,归路藕花天。

一九三六年晋南打仗后,我姑丈贾理宣被任为某县县长,只数月至夏日即被撤换,他写了三首五言律诗去安慰他。他曾讲给我听,我只记住这两句。另有“撮土补创痍”句,另一句也忘了。

乱世犹闻弦诵声,与君重见不胜情。

劫历红羊伤国脉,变同苍狗亦天心。

一望家山见忽明……

这是沦陷时期一九四三年冬,他冒险回故乡探望时写的三首七律的断句。第一联是在县城见一亲戚教私塾时赠诗的起联。第二联是另一首感事七律的颈联。第三是近灵丘县境见某山七律的起句。

偶过正阳桥下望,惊心不是旧腰围。

这是五十年代他送一同乡回老家时二首绝句一首的结尾二句。

窗前正读高士传,门外忽停长者车。

一九六二年间,他北京老年诗友中,有位洪老先生,做过天文台长,早期留日,年已八十余。坐三轮车到里仁街家中去找他,他写一首七律答谢,这是中间一联。但可能我记错,因平仄失粘,“士”、“者”二字都是仄声字,对不上。记得“文革”前我也曾替老人家抄了一本,虽然不多,也有几十首,也是用朵云轩那种素雅格纸抄的,只可惜当时没有复印机,能复印几份保存多好……真是历史的遗憾,现在无处寻觅了。靠我脑子记忆储存毕竟有限。我真佩服二千多年前的伏生,能够背出《论语》、《孟子》、《诗经》、《书经》等许多书,连用孔子家庙鲁壁中拆出来的竹片《论语》核对都不错,可见伏生背诵的功夫,所以《论语》又叫《鲁论》。但是中国两三千年的背诵的读书方法,自从五四运动以后,都为洋鬼子教育方法所代替,老的“背功”,没有人讲求了,所以我这一代就差多了。连老爷子的诗,只记得一些断句,整首的一首也背不出了,真是不肖子孙。有什么话说呢?

北大老教授罗膺中先生《鸭池十讲》中有一篇《诗人》中曾说道:

近二十年来,新诗发生,由外国诗的影响,诗人一名,才又在新文坛上出现。于是,凡有一两本诗集出版者,大家便群以诗人呼之。诗人一名,几乎代替了当日的骚人墨客。

我不知道在外国是否应当如此,若在中国,诗人一名,是不应该如此滥用的。

所以,诗人这个题目,有重讲一次之必要。

罗文前面还引了《楚辞·九辩》:“窃慕诗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其实这位罗老先生太认真,当年那些男女学子,能哼两句“妹妹我爱你……”或“热血沸腾了……”的新诗,以及哼两句“薛蟠体”的平平仄仄的打油句,谁不想戴一顶诗人的桂冠呢?我作中学生时也曾上过这个瘾,也写过新诗,也学过平仄。自然多少也受点老太爷的影响,也受点学校老师的影响。在我读高中二年级时,国文老师名陈斐然,鲁迅先生住砖塔胡同时,他常去看望,《鲁迅日记》中多次记到。也是苦雨斋座上客,而且还请知堂等名教授。《周作人日记》一九二九年一月十四日记云:

又往忠信堂应斐然招宴,到者玄同、劭西、幼渔、子鹤、检斋、凤举、淑孙、祥×女士及陈君夫妇共十一人,九时回家。

钱玄同、黎锦熙、马幼渔、黎子鹤、吴检斋、张凤举等当时师大、北大经常来往苦雨斋的名教授都到了,可见陈斐然先生当时的身份,也可能新婚不久请老师,总之不同于一般老师,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沦陷八年的中期,一九四一年,陈先生教我们国文,讲唐代时期,讲唐诗,一次作文,就以贫富生活的反差对比,让我们拟一联七言律诗对句,简单说就是七言对子。而且让回家先想,我回家在父亲的帮助下拟了三副,现在只记得其中联是:“一派弦歌舞狐步;几家风雪泣牛衣。”学生初学,用字较为粗俗。第一句前四字,我原是“一阵弦歌”。陈先生说这一联对仗不错,只是“阵”字不好,改为“派”字。回到家中,父亲也说改得好。这样我对旧诗有了一些体会。但平时读了些古今人的诗,平仄懂了些,自己却不会作整首的诗,也没有想作过。

一九四三年春,在和平门外师范大学旁听夏枝巢先生讲诗词,时清明节近,忽有所感,写了四首绝句,现在只记得一首:

陶家庵畔草初生,一路春禽送好声。

只是有家归未得,年年客里过清明。

当时这四首绝句自然十分幼稚,只是陶家庵是故乡祖坟,童年在家乡时,年年清明,必伴随父亲去上坟祭祖,自到北京后,过了两年,就“七七事变”,再不能回老家去上坟了,所以感慨,写了四首小诗。因感情真挚,送给枝巢老人修改,老人改得十分细微。记得第三首结尾两句原来是“弱弟不知愁况味,声声频唤叠金钱”。枝巢老人把这两句都改了,前一句如何改,忘了,后一句改为“纸灰白袷晓风单”,回家父亲看了说,不如原来句子真切。抗战胜利后,我在北大上学,和陆语冰先生在《新民报》“北海”版上唱和七律,叠韵至七八次之多。首唱是我的,用“微”、“灰”韵《游陶然亭》二律。语冰先生和章用《江亭》题,用“微”、“灰”韵。后来三叠四叠,越和越多,题目就记不清了。

由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五六年这十年间,忙于找门路混饭吃,忙于交女朋友找对象,忙于交待历史、改造思想,忙于写交待、写检查、写检讨,忙于听报告、开会……空下来也读读古人诗词,至于自己写,那就再无此闲情逸致了。一九五六年正式调到上海,安顿了家,已经三十来岁,教书生涯,看书就多起来了,思想也细了,静了,有时偶有真情实感,便触动了诗的思致。有一次看报,见到一则救济民间艺人的新闻。我认识一些民间艺人,知道他们的一些身世,看了新闻,的确感慨系之,感到社会安定的好处。当时正是一九五七年初,形势很好,便写了两首七律,投寄当时《新闻日报》“人民广场”副刊,很快就登出来了。黄炎培老先生在北京见了写了一篇为《有感》的杂文,文章一开头就写“因他有感,使我有感”如何如何,这样等于捧了我的场,从此我又向报纸投稿,写短文,也写旧诗词,当时稿费高,物价低,足以补贴生活了。一直拖延到六十年代前期。这一期间,旧诗词写了不少,但发表的很少,大多是没有发表的,有的是自己有感随意写的,如自然灾害饥饿时期,想起旧时什么吃的东西都发馋,什么烤白薯、芝麻酱烧饼、一和汤面、豆腐脑等等,都仿知堂老人回忆诗写法,写了不少首散文式的五言古诗:现在只记得《烤白薯》起句为“长夏种山蓣,牵藤日壮足”两句,其他都忘光了。三年自然灾害后,一九六三、六四两年,稍得丰足安定,也和友人写了不少唱和词,这些当时都有杂稿,后来抄家都散失光了。

在上海安家后,北京旧时师友,只有知堂老人偶然通通信。关于诗词,老人曾用我寄赠的绿色毛边稿纸小楷抄了两首《往昔诗》送我,一首是《东郭门》,一首是《炙糕担》,这都是老人在南京老虎桥监狱里写的,共三十首,现收在《知堂杂诗钞》中,而四十多年前知者甚少,我收到十分珍贵,给几位好朋友看过,并未裱褙,与老人的信放在一起,被抄家者抄走,早已没有了。我写的《闻救济民间艺人有感》七律等诗,也抄给老夫子看,并说长江大桥一首有一个平仄失粘的字,不改文字顺,改了用字稍差,但平仄叶调了。老夫子回信说应该改,初学作律诗,格律要严格遵守。并要我平时多读《十八家诗钞》。这是曾国藩编选的。父亲两函放在案头,成年翻阅,与知堂老人信中教导,正好相合,而我一直不大重视。深信老一辈的踏实功夫,是一脉相承的。

一九六四年暑假期间我回北京,常到陶然亭游览,其时正读《吴梅村集》,于歌行稍有体会,就是把平仄互换韵的七言绝句有组织地串联起来,便写了一篇《陶然曲》,发表在《光明日报·东风》,十分成功。父亲看了十分高兴。逐句写了一篇长评,说明诗中内容及音韵在起承转合上如何工整严密,如何显现功力,我自己写时凭感情,意会不到的地方,父亲都一一指出了,对我教育启发很大。可惜这篇长评的手泽,也在抄家时失散了,在此只凭记忆,略作说明,以为纪念吧!

“文化大革命”,一晃又是十年,不过在此十年中,思维并未停止,诗思并未消失,偶然在一个人劳动中,比如扫院子,我曾较长时期一个人扫学校大院子,由校门口一路扫到后面校园及学生宿舍等处,一边扫,一边思考一些感触,便与诗思连起来了,我在一些小文中,曾经谈到过,在此就不多说了。在“文革”后期,白日劳动之余,晚间又可以看看借来的书,新买来的书,一九七二年、一九七三年之后,福州路旧书店又能买到一些破书了……这样晚间读读书,其诗词情思便不绝如缕了。

后来又有了暑假,可以回北京,便因老朋友、老同学之介,到天坛茶座上与京华各位诗老见面,回到上海,又与“文革”前几位诗友见面,唱和投赠又多,本来积习难除嘛,这样便写的多起来了。十年灾难之后,改革开放,不少报刊约稿,也时登旧体诗词,这样写的便又多了起来。不过存稿不及时,不少写了都丢了,甚至报纸上发表过的也忘了,也找不到了,这次将这些丛残零星旧作,汇编在一起。因有不少是纪事诗,有诗有解说,所以名之为《诗词自话》,盖不敢自称什么诗集、词集也。这正如前引罗膺中先生的文章所说,也不敢自称“诗人”,只是像过去中国读书人一样,懂得一点平仄,读过一些古人的诗词,偶有感触,随口遣兴。或用这些小诗小词的形式表达,较为便当。只不过是这些形式,表达一点个人的思致感情而已,哪里敢言诗、称诗人呢?前面略述祖上诗集书目及父亲在苦难的生活中也恋恋于吟诵的情况,倒不敢自表是家学源渊,也只不过说明一点吾家的文化传统而已。现在讲科学,或也有一点遗传基因乎?倒也是十分有趣的问题……编辑既了,略记前言于卷首。时在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四日晨,亦即戊寅八月初四,水流云在之室南窗下秋光正好,迁于此室匆匆近十年,亦即吾妻蔡时言去世四周年忌日之前二日也。云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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