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怀序
【题解】
康熙十年(1671),李渔写作《闲情偶寄》接近完稿的时候,请他的朋友余怀为之作序,序文很快写成,大约第二年(1672),该书付梓。
余怀(1616—1696),字澹心,一字无怀,号曼翁,一号广霞,又号壶山外史、寒铁道人。原籍福建莆田,长期寓居南京。著有《味外轩文稿》、《研山堂集》、《板桥杂记》、《三吴游览志》等。余怀这篇序文,对李渔大加赞赏,说“李子《偶寄》一书,事在耳目之内,思出风云之表,前人所欲发而未竟发者,李子尽发之;今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李子尽言之;其言近,其旨远,其取情多而用物闳”,评价基本允当;也许出于友情,个别话褒扬过甚也在情理之中。细品余序,实在并非“哥们”之间(余怀小李渔五岁,二人均为清初享有盛名的布衣文人)不着边际的好话,而是说出了许多为文的真道理。譬如,余怀突出“人情”对作文的重要性,就是至理名言。“情”乃为文的根本,无情即无文。文章之所以感人,全在有真情。余怀之所以突出“人情”,也是他从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得来。你读一读余怀的名篇《板桥杂记》,看看三百多年前他所记述的秦淮妓女和名士的故事,那些遭遇不同、性格各异,却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可歌可泣的人物,常常使三百年后的今人为之潸然泪下。为什么?里面有真情在。顺便说一句,余怀《板桥杂记》是清初笔记小说的精品,其描摹人物,状写情事,用一句人们说滥了的话:真的是“栩栩如生”!他记了那么多妓女、狎客、名士、艺人,借用金圣叹对《水浒》人物的评语:“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其功力不在蒲松龄之下。今天的许多作家,也没有几个能够达到余怀那样高的刻画人物的水平——他往往几笔就能创造出一个性格鲜明的艺术形象。可惜,以往的文学史很少提到余怀,更没有对《板桥杂记》作充分的肯定。
《周礼》一书〔1〕,本言王道,乃上自井田军国之大,下至酒浆屝屦之细,无不纤悉具备,位置得宜,故曰:王道本乎人情。然王莽一用之于汉而败〔2〕,王安石再用之于宋而又败者〔3〕,其故何哉?盖以莽与安石,皆不近人情之人,用《周礼》固败,不用《周礼》亦败。《周礼》不幸为两人所用,用《周礼》之过,而非《周礼》之过也。苏明允曰〔4〕:“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5〕。”古今来大勋业、真文章,总不出人情之外;其在人情之外者,非鬼神荒忽虚诞之事,则诪张伪幻狯獝之辞〔6〕,其切于男女饮食日用平常者,盖已希矣。余读李子笠翁《闲情偶寄》而深有感也。昔陶元亮作《闲情赋》〔7〕,其间为领、为带、为席、为履、为黛、为泽、为影、为烛、为扇、为桐,缠绵婉娈,聊一寄其闲情,而万虑之存、八表之憩,即于此可类推焉。今李子《偶寄》一书,事在耳目之内,思出风云之表,前人所欲发而未竟发者,李子尽发之;今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李子尽言之;其言近,其旨远,其取情多而用物闳。漻漻乎〔8〕!乎〔9〕!汶者读之旷〔10〕,僿者读之通,悲者读之愉,拙者读之巧,愁者读之忭且舞,病者读之霍然兴。此非李子《偶寄》之书,而天下雅人韵士家弦户诵之书也。吾知此书出将不胫而走,百济之使维舟而求,鸡林之贾辇金而购矣〔11〕。而世之腐儒,犹谓李子不为经国之大业,而为破道之小言者。余应之曰:唯唯否否。昔谢文靖高卧东山〔12〕,系天下苍生之望,而游必携妓,墅则围棋。谢玄破贼〔13〕,桓冲初忧之,郗超曰〔14〕:“玄必能破贼。吾尝共事桓公府,履屐间皆得其用,是以知之〔15〕。”白香山道风雅量〔16〕,为世所钦,而谢好、陈结、紫绡、菱角,惊破《霓裳羽衣》之曲〔17〕;罢刑部侍郎时,得臧获之习管磬弦歌者指百以归〔18〕。苏文忠秉心刚正〔19〕,不立异,不诡随,而琴操、朝云、螭头、鹊尾〔20〕,有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之致。韩昌黎开云驱鳄〔21〕,师表朝廷,而每当宾客之会,辄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故古今来能建大勋业、作真文章者,必有超世绝俗之情、磊落嵚崎之韵,如文靖诸公是也。今李子以雅淡之才、巧妙之思,经营惨淡,缔造周详,即经国之大业,何遽不在是,而岂破道之小言也哉?往余年少驰骋,自命江左风流,选妓填词,吹箫跕屣〔22〕,曾以一曲之狂歌,回两行之红粉,而今老矣,不复为矣!独是冥心高寄,千载相关,深恶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独爱陶元亮之闲情作赋,读李子之书,又未免见猎心喜也〔23〕。王右军云〔24〕:“年在桑榆,正赖丝竹陶写。”余虽颓然自放,倘遇洞房绮疏,交鼓瑟,宫商迭奏,竹肉竞陈,犹当支颐鄣袖〔25〕,倾耳而听之。
时康熙辛亥立秋日建邺弟余怀无怀氏撰
【注释】
〔1〕《周礼》:乃儒家经典“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之一,或称《周官》、《周官经》,记周代职官礼法、物名制度。古文经学家认为,它是周公旦所作;今文经学家认为,它出于战国;也有人认为它成于汉初。
〔2〕王莽(前45—23):西汉末年外戚专权,王莽篡汉称帝,于公元8年建立新朝,后在农民起义战乱中为商人杜吴所杀。
〔3〕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临川(今属江西)人。北宋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曾推行变法,然最终失败。
〔4〕苏明允:即苏洵(1009—1066),字明允,号老泉,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文学家,与其子苏轼、苏辙同为“唐宋八大家”,并被称为“三苏”。
〔5〕“凡事”二句:语见苏洵《辨奸论》,文中一段说:“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无疑者。”《左传·昭公十四年》:“诘奸慝,举淹滞。”孔颖达疏:“奸,邪;慝,恶。”人们认为苏洵乃暗讽王安石。
〔6〕诪(zhōu)张伪幻:以欺骗迷惑别人。诪张,欺诳。《尚书·周书·无逸》:“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
〔7〕陶元亮:陶潜(约376—427),一名渊明,字元亮,东晋文学家,浔阳(今江西九江)人。其《闲情赋》见《陶渊明集》。
〔8〕漻漻(liáo):形容清澈的样子。
〔9〕(lí):形容连绵的样子。
〔10〕汶:昏暗。
〔11〕“百济之使”以下二句:形容李渔的书受人喜爱,波及远方。“百济”和“鸡林”都是古代的国名,在朝鲜半岛,两国相邻。
〔12〕谢文靖:东晋名相谢安(320—385),字安石,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死后追赠太傅,谥文靖。《晋书·谢安传》说谢安长期“高卧东山”不肯出,所以后来把他重新出来做官这样的事称为“东山再起”。
〔13〕谢玄(343—388):字幼度:宰相谢安之侄,东晋著名军事家。谢玄善于治军,招募北方难民,组建并训练了一支精锐部队,取名为“北府兵”。在淝水之战中,指挥军队,以少胜多,并乘胜收复了今陕西、河南、山东南部等地区。
〔14〕郗超(336—378):字景兴,一字嘉宾,高平金乡(今属山东)人,东晋大臣。
〔15〕“玄必能破贼”以下几句:语见《晋书·谢玄传》。
〔16〕白香山:唐代大诗人白居易(772—846)晚年自号香山居士。文中提到的“谢好、陈结、紫绡、菱角”是跟随白居易的歌妓。
〔17〕《霓裳羽衣》:乃唐明皇时著名舞曲,杨贵妃善舞之。白居易《长恨歌》中有“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句。
〔18〕臧获:奴婢。
〔19〕苏文忠:即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死后谥文忠。
〔20〕琴操、朝云:乃苏轼侍妾。螭头、鹊尾:经刘扬忠先生查遍苏轼作品,未见苏轼侍妾中有此二人,疑非人名,而其《瑞鹧鸪》词中有“映山黄帽螭头舫,夹岸青烟鹊尾炉”,故螭头是舫,而鹊尾是炉。
〔21〕韩昌黎:即韩愈(768—824),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人,祖籍昌黎,世称韩昌黎。唐代诗人、古文家。他任潮州刺史时,因恶溪鳄鱼为害,曾作《祭鳄鱼文》,以驱鳄鱼。
〔22〕跕屣(dié xǐ):挟妓冶游。
〔23〕见猎心喜:看到打猎心里就高兴。比喻看见别人在做的事正是自己过去所喜好的,不由得心动,跃跃欲试。猎,打猎。三国魏曹丕《典论自序》:“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见猎心喜。”
〔24〕王右军: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321—379,或303—361),字逸少,号澹斋,原籍琅琊(今山东临沂),后迁居山阴(今浙江绍兴),曾做过右军将军,所以人们又称他为“王右军”。文中所引见《世说新语·言语》。
〔25〕支颐鄣袖:支颐,手支腮帮子静听或沉思,唐司空曙《风筝》有“坐与真僧听,支颐向寂寥”句。鄣袖,害羞状,宋陆游《长干行》有“鄣袖庭花下,东风吹鬓斜”句。
【译文】
《周礼》这本书,本是论说王道大业的,所以上自农耕征战之军国大事,下至引车卖浆、穿鞋戴帽之人情细节,无不细致入微、面面俱到而得当体贴,所以说:王道以人情为本。然而王莽一将它用之于汉而汉朝败亡,王安石再将它用之于宋而宋朝又衰微,原因何在?乃因王莽和王安石,都是不近人情之人,其用《周礼》固然失败,其不用《周礼》也要失败。《周礼》不幸被这两个人所用,此乃运用《周礼》之过,而非《周礼》本身之过。苏洵说:“凡行事之不近人情者,很少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古往今来,凡能成就大勋业、写出真文章者,总不会越出人情之外;而那些在人情之外者,若不是做鬼神荒诞之事以欺世,就是用虚假狯獝的言辞来诳人,其切于日常生活男女饮食的真正道理者,非常稀少。我读李笠翁先生《闲情偶寄》而深有所感。过去陶渊明作《闲情赋》,其中写领、写带、写席、写履、写黛、写泽、写影、写烛、写扇、写桐,缠绵柔媚,聊且以此寄托闲情,而思绪万虑之所存、神思八荒之所寄,也即可以于此类推。现在李笠翁先生《闲情偶寄》一书,所述之事尽在耳目之内,而其思绪所至则出风云之表,前人所想要抒发而未能完全抒发出来的,李先生尽情抒发出来了;今人所想要言说而叙说不出来的,李先生也尽情吐露出来了;他的语言浅近而旨趣深远,他表达的情思丰富而运用的物事闳阔。思维多么清晰!理路多么缜密!心绪昏昧者读之而旷达明畅,思路堵塞者读之而通顺敏捷,悲苦者读之而愉快,拙笨者读之而灵巧,愁闷者读之而欢舞,生病者读之而霍然病愈。这本《闲情偶寄》哪里是李先生一本寻常之书,简直是天下雅人韵士家弦户诵之奇书啊。我深信此书一出将会不胫而走,外方的使节将会驾舟求购,异国的商贾也将辇金来买。而世间某些腐儒,却还在指责李先生不为经国之大业,而作叛道之小言。我回应这些指责说:你们所论似乎对而实则差矣。从前谢安高卧东山,心系天下百姓之期望,而出游必携歌妓,住在别墅则下围棋娱乐。谢玄到前线破贼,桓冲初为之担忧,郗超说:“谢玄必能破贼。我曾与他在桓公府共事,深知他举手投足皆得其用,因此他出征必胜无疑。”白居易道风雅量,为世人所钦佩,而他身边的歌妓谢好、陈结、紫绡、菱角,以《霓裳羽衣》之曲而惊破俗世;在他被罢刑部侍郎的时候,携得熟谙管磬弦歌的上百奴婢以归。苏轼秉心刚正,不标新立异,不追随俗流,而每每听到琴操、朝云、螭头、鹊尾等侍妾轻歌曼舞,总是感叹其动人心魄。韩愈撰《祭鳄鱼文》驱鳄鱼,以此师表朝廷,而每当与宾客聚会,总是请出两个侍女合弹琵琶与筝。所以古今以来能建大勋业、做真文章者,一定会有超世绝俗之情感、磊落潇洒之韵致,如谢安诸公即是如此。今李先生以雅淡之才、巧妙之思,惨淡经营,缜密构思,缔造周详,那所谓“经国之大业”,何尝不在这里面呢,难道是什么“叛道之小言”吗?往昔我年少心盛、意气驰骋,自命为江南风流文士,选妓填词,挟妓吹箫,曾以一曲之狂歌,感动得妙龄女郎流下两行红泪,而今我老了,再不能有那些风流倜傥的作为了!然而唯独心气依然高远,心系千载情事,深恶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独爱陶渊明之闲情作赋,读李先生之书,又未免见猎心喜、跃跃欲试了。王羲之说:“人到晚年,正应该赖音乐以陶冶性情。”我虽然颓然老迈而放任自流,倘若遇到洞房美艳、雕窗绮疏,急鼓缓瑟交错而鸣,宫商迭奏而丝竹与歌喉竞相悦耳,还是要手支腮帮而倾耳恭听。
时康熙辛亥立秋日建邺弟余怀无怀氏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