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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彻]玲珑,不可凑拍[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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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是一部对话之书,许多议论都是针对前辈或同辈名家有的放矢。这一章便在赤裸裸地借贬低他人以抬高自己,说无论严羽提出的兴趣说,抑或王士祯提出的神韵说,仅仅隔靴搔痒而已,只有自己提出的境界说才是直探本源。

王国维幸而已经成为前辈大师,幸而并未生活在我们身边,否则以这样的言论姿态,一定会招致所有人的厌恶。这一章的确最能见出王国维的性格,我们也不难想见,以这样的性格为人,他的人生如何能够避开悲剧的收场呢?

王国维讥评前辈,首先以南宋严羽祭旗。严羽,字仪卿,一字丹丘,号沧浪逋客,福建邵武人。史料中并未留下严羽的多少生平事迹,我们甚至连他的生卒年代都知之未详。这也难怪,在那个以记录帝王将相为始终的正史传统里,如严羽这般终生未曾科举入仕的隐士是很难得到只言片语的。

严羽为世人留下了一部《沧浪诗话》,在今天已经成为学习古典诗论最重要的必读书。即便从未读过这部书的人也知道“诗必盛唐”这句口号,这正是《沧浪诗话》的观点,至明代被李梦阳旗帜鲜明地标榜出来的,思想观念的传承每每如此。

我们一般都会认为,只有某个领域里的专家才有资格成为该领域的评论者,所以我们看不起那些只评论而不创作的人。钱锺书治文艺理论,为了证明自己善写而后善评,这才写出了小说《围城》。英国诗人本·琼森有一句名言:“只有第一流的诗人,才有批评诗人的本领。”但现实偏偏不尽然,有些人是天生的实践家,有些人是天生的理论家,严羽便是一位拙于实干的理论家。

严羽当然也会写诗,但或许连三流的诗人也算不上,他的两卷诗集从他生前直到今天一直籍籍无名。即便是资深的古典诗歌研究者,也很难记起哪怕一两首严羽的诗。严羽正属于美食家一类的人,自己虽然厨艺不精,却很懂得评论别人的厨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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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一个人遍尝天下美食,甚至自己也做得一两手菜,便自然对各大菜系有评头论足的冲动,文人当然也喜欢论诗。同样,正如美食只有分出川、粤、湘、鲁各大流派,评论才可能有斟酌,有比较,有厚薄,诗歌也只有在派系林立之后才最容易产生诗论。

唐诗有风格而无派别,宋代才真正开启了一个派系林立的时代,故而各类诗话作品从宋代以降蔚然成风。诗话作为一种写作体裁,滥觞于欧阳修,至严羽而蔚为大观。宋人写诗偏好理趣,这种趣味或许不宜于诗,却大大宜于诗话。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诗话属于文艺评论,好作品总要成就一番捃理之功,所谓评论家未必要有多高的文艺才华,逻辑思辨能力却必不可少。倘若以这个标准来衡量严羽,我们会发现他的学术确实只属于古代。对于一个称职的文艺评论家而言,严羽身上的诗人气质实在压过了理论家的气质。

同《人间词话》一般,《沧浪诗话》也是一部对话之书,严羽写这部书完全有自己的时代针对性,针对起自永嘉的四灵诗派,兼及余风尚在的江西诗派。

永嘉即今天的浙江温州,这个在今天以大量诞生商人、老板而闻名的地方,在宋代却以孕育思想家与诗人而知名。思想界有永嘉学派,诗歌界有永嘉四灵,在当时都曾经掀起过滔天巨浪,使永嘉一地举国知名。这“四灵”分别是徐照(字灵晖)、徐玑(号灵渊)、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号灵秀),四人诗风一致,籍同永嘉,每个人的字或号里皆含有一个“灵”字,故此合称永嘉四灵。四灵专攻近体诗,学习晚唐姚合、贾岛“野逸清瘦”的风格,吟诗讲求“苦吟”,遣词造句讲求“推敲”。这样的诗若只有三五首倒还算清新可喜,若是洋洋洒洒数百首下来,只会令人觉得小家子气。但偏偏四灵一派宗风大盛,动摇一代诗风,于是时人写诗纷纷标举晚唐,就连李白和杜甫的影响力都令人吃惊地消隐了许多。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风尚里,严羽逆潮流而动,说李白、杜甫诸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而下视孟郊、贾岛之辈,只似虫鸣草间而已(《沧浪诗话·诗评》)。这般尖酸刻薄的评语与其说是针对孟郊、贾岛的,不如说是针对四灵诗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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