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与虚构

纪实与虚构

第一回从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写起,这是我们民族的创世神话之一,从此写起,真有一种宇宙洪荒之感。女娲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而只用了其中的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下一块未用,便丢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此石因无材补天,于是自怨自嗟。一日,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来至峰下。这块石头请求一僧一道帮自己进入红尘世界,在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这一僧一道说道,红尘中乐事,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便“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脂砚斋在此处评道,这四句正是一部书的总纲,这是对石头,也是对世人的警示之言。

在石头的再四恳求之下,一僧一道答应将石头幻化作一块美玉,携其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

大家读时,注意故事发生地点的名字,“大荒山”写其“荒唐”,“无稽崖”写其“无稽”,“青埂峰”谐音“情根”。作者似乎一边写,一边又在进行解构,说自己写的不过是一个荒唐无稽的故事而已。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不知道多少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有一位空空道人从青埂峰下经过,遇到这块石头,但他所遇到的,是已经下世经历过红尘中事,又归来的石头了。石头上满是字迹,记录的正是石头在红尘中所经历的离合悲欢、世态炎凉。后面有一首偈子说的是: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后面是空空道人与石头关于这个故事的一番议论。空空道人提出了对这个故事的几点质疑:第一,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朝代不可考;第二,这个故事所写的并不是大贤大忠的大人物,也不是理朝廷、治风俗的家国大事,只不过写了几个或情或痴,或有点小才华的女子而已。空空道人的这番话,其实是把读者可能会有的一些批评之语,先替读者说了出来。接下来石头对空空道人的回答,其实道出的正是作者曹雪芹的创作主张,表达了对历来的才子佳人等书千篇一律、不合情理的批评。这里点出的正是红楼故事超出历来才子佳人故事、打破历来小说窠臼之处。

空空道人于是把这个故事从头至尾抄录回去流传于世。而空空道人也因这个故事而“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于是改名为“情僧”,将这个故事由《石头记》改名为《情僧录》,后又有人将其题曰《红楼梦》《风月宝鉴》。后来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题曰《金陵十二钗》。

在这里脂砚斋有一则评语:

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后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蔽〕了去,方是巨眼。

书中提到曹雪芹批阅增删,那要是这样的话,自开卷一直到此处的这一篇楔子又是谁写的呢?这正是曹雪芹用笔的狡猾处。我们读的时候千万不要被曹雪芹这样的笔法迷惑了。

这种写法就使得红楼梦有点“元小说”的意味了。

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中说:“元小说”是有关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传统小说往往关心的是人物、事件,是作品所叙述的内容;而元小说则更关心作者本人是怎样写这部小说的,小说中往往喜欢声明作者是在虚构作品,喜欢告诉读者作者是在用什么手法虚构作品,更喜欢交代作者创作小说的一切相关过程。小说的叙述往往在谈论正在进行的叙述本身,并使这种对叙述的叙述成为小说整体的一部分。当一部小说中充斥着大量这样的关于小说本身的叙述的时候,这种叙述就是“元叙述”,而具有元叙述因素的小说则被称为“元小说”。

后面题有一首绝句: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这正是表明作者心迹、彰明全书主旨的很重要的一首诗。

对此,脂砚斋写道:“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红楼梦》是作者曹雪芹的一生辛酸之泪凝结成的一本书,也正与书中所写的黛玉还泪、泪尽而逝形成现实人生与小说的呼应。而在这诗中,他却又说这满纸所写的都是荒唐之言,这正与前面所写的“大荒山”“无稽崖”的荒唐无稽相通,一边写,一边解构自己,说这全都是荒唐的言语,你千万不要信。但若说是荒唐,如何又倾尽了作者一生的泪水?如何又倾尽了作者的“痴”?其实这也不过是作者曹雪芹要瞒过读者去的手法。这“荒唐言”里写出的正是作者最痴最真的情,要等能看透作者所使的这些手法上的花招、真正解得其中味道的读者出现。

说到这里,我想起鲁迅所写的《狂人日记》。在开头的楔子里,作者也反复地交代,这整篇文字不过是一个精神病人神志不清时的疯言疯语,而整篇小说也不过是自己所抄录下来的狂人的一篇日记。但实际情况真的是如此吗?我们知道,“狂人”实际上是众人中唯一的清醒者,他看到的、说出的正是最本质的真相。这正是作者所设下的一层关于纪实与虚构的迷障。

与这个道理相通,《红楼梦》的“荒唐言”,其实也是最真诚的、发自肺腑的言语。我在这里,又想到后面“风月宝鉴”的正反两看。作者借此提示,不要只看镜子的正面,而要善于去看到镜子的背面。在这里,表面是说“荒唐言”,但你要善于去看到,这“荒唐言”的背面才是最真的言语。

这跟太虚幻境大石牌坊两侧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所传达的观念也是相通的。真与假之间并不绝对,而是这样一种辩证的、互相映照的关系。另外,书中的贾宝玉与甄宝玉的对照,贾家与江南甄家的对照,也正是这样一种映照式的镜像关系。你读的时候,有没有觉得,甄宝玉就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贾宝玉?他们有着相似的家世、性格、经历,互相映照和补充。而江南甄家,也就像是贾府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影子。

行文至此,是全书的楔子。周汝昌曾评道:“楔子之起讫,批语分明,名目虽未标题而实体具在。”看似无关紧要的楔子,却交代了重重关系,是全书的咽喉要路,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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