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赛》:“家”的故事
回家!回家!
与《伊利亚特》相似,荷马在吟咏他的《奥德赛》时,也是一开篇就点出全诗的中心悬念:神一样的希腊英雄俄底修斯已经熬过了十年苦难,失去了所有的朋伴,还未能实现他回家的梦想。
从故事的连续性讲,在《伊利亚特》结尾的两大葬礼之后,又经过数次恶战,阿基琉斯攻入特洛亚城,自己却被帕里斯的箭所刺杀。埃阿斯和俄底修斯一起救回战友的尸体。俄底修斯获得阿基琉斯的铠甲,埃阿斯却因疯狂而自杀。尼培俄斯设计了木马,俄底修斯化装入城与海伦密谋了攻陷特洛亚城的计划。阿开奥斯人假装撤兵,诱使特洛亚人搬回了城外的木马,结果冲出木马的阿开奥斯人里应外合,攻占了特洛亚。墨涅拉奥斯夺回了海伦,俄底修斯杀死了赫克托耳的爱子,阿基琉斯之子带走了赫克托耳的妻子,阿开奥斯人还放火烧了整座城市。在回家的途中,阿伽门农与墨涅拉奥斯发生争执,墨涅拉奥斯最后偕海伦回到了斯巴达。阿伽门农则在回到自己家乡后,被妻子与情人合谋害死。俄底修斯的家乡在伊萨卡岛的巴赛勒斯,他在与同伴回家的路上,首先漂到了一个盛产“忘果”的地方,许多同伴吃了“忘果”后,就忘却一切,不再想念家乡。然后剩余的人又漂到了海神波塞东之子、一个独眼巨怪波吕裴摩斯的洞里,俄底修斯依靠智慧弄瞎了巨怪的独眼,使大家死里逃生,但也因此得罪了海神。于是波塞东与他作对,使他十年回不了家乡。正如史诗开头所吟:
告诉我,缪斯,那位聪颖敏睿的凡人的经历,
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亚城堡后,浪迹四方。
他见过许多种族的城国,领略了他们的见识,
心忍着许多痛苦,挣扎在浩淼的大洋,
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使伙伴们得以还乡。但
即使如此,他却救不下那些朋伴,虽然尽了力量:
他们死于自己的愚莽,他们的肆狂,这帮
笨蛋,居然吞食赫利俄斯的牧牛(指太阳神的神牛),
被日神夺走了还家的时光。开始吧,
女神,宙斯的女儿,请你随便从哪里开讲……(P1)
荷马用简洁的诗句先点出俄底修斯此刻的处境:孤身一人,远离家乡,同伴们相继因各种原因而一一散去、离去、死去,当那些躲过特洛亚灭顶之灾的壮士们都已逃离战场和海浪、尽数还乡的时候,还有“此君一人,怀着思妻的念头,回家的愿望,/被卡鲁普索拘留在深旷的岩洞,雍雅的女仙,/女神中的俊杰,意欲把他招作夫郎?”也就是说,此刻的俄底修斯只身漂流到了一个岛上,被这个岛上的女仙卡鲁普索拘留。他因为思乡而“愁容满面”。荷马告诉我们,俄底修斯的磨难和哀伤引起了天上诸神的怜悯,趁着海神波塞东的出门远访,雅典娜正为俄底修斯在宙斯面前求情。她说:
我的心灵还为聪颖的俄底修斯煎痛,
可怜的人,至今远离亲朋,承受悲愁的折磨,
陷身水浪拥围的海岛,大洋的脐眼,
一位女神的家园,一个林木葱郁的地方。
她……滞留了那个愁容满面的不幸之人,
总用甜柔、赞褒的言词迷蒙他的
心肠,使之忘却伊萨卡——但俄底修斯
一心企望遥望家乡的炊烟,盼愿死亡……(P2-3)
值得注意的情节是:卡鲁普索女神不仅意欲让俄底修斯当夫郎,而且还许愿他有“永生”的补偿。这位女神的名字“卡鲁普索”原意为“斗篷”,是西方文学评论家们十分注意的一个象征寓意性形象,俄底修斯被软禁在她的岛上,被她的甜言蜜语和永生许愿所拘留,实际也指俄底修斯此刻已被他人“罩”上了,被这个女仙控制了。他被裹在了“大洋的脐眼”中,就像被羊水浸泡着的胎儿一样,变得不再是自己。他与自己的王国、自己的亲人之间的所有联系都中断了,他真实的身份被遮蔽了;卡鲁普索既无微不至地护守他、侍候他,也实际利用自己的身份纠缠他、娱乐他,逼迫他与自己一起过起慵懒的日子。荷马刻意指出这个特殊情况:当朋伴们或是忘却往事或是因贪婪而丧生之后,当俄底修斯获得安定而又舒适的他乡生活之后,他依然泪流满面,遥望家乡,意欲归去,甚至宁愿死亡,这是一种超乎常人的英雄本色和高贵品性,所以他能够引起诸神的关注和获得神祇的帮忙。
在诸神帮助下,俄底修斯终于又重新踏上归途,不过这次他只能是孤身一人启程。他离开卡鲁普索,乘木筏顺利地航行了17天,渐渐地接近了家乡的海岸。但是海神又发现了他,波塞东掀起的猛烈风暴打散了那只木筏,俄底修斯又一次被抛入层层海涛,被巨浪砸向岩壁。由于神的佐助和他自己的足智多谋,他终于攀上了另一个叫斯刻里亚的海岛,在一个河口附近的灌木丛中沉沉睡去。……斯刻里亚岛的主人热情款待了他。在听了他的故事之后就派水手把他送到家乡伊萨卡。
“俄底修斯”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制造麻烦”,他在整部史诗中的确是历经磨难。但从另一方面讲,所有的磨难又主要是由他“制造”的。在卡鲁普索岛的他,之所以不愿留下,是因为他想家;在回家的路上,他之所以刺瞎巨怪的独眼、得罪了海神波塞东,也是因为他不愿像其他同伴那样,借他乡之果忘却往事、入乡随俗。“家”是俄底修斯制造麻烦的根源。回家之事对俄底修斯而言,之所以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性,原因很多,既可以说他是要回家夺回属于他自己的私有财产,也可以说他是要回家与妻子、亲子团聚,还可以说他是要到乡下去叩见他白发苍苍的父亲;但借助卡鲁普索女仙“斗篷”的寓意,荷马更明显地挑出西方文化中的“人的身份”(identity)问题,即:你是谁?你的生命特质是什么?你从哪里来,属于哪里?俄底修斯不想让卡鲁普索控制不是因为他厌恶那岛上生活的荒凉或寂寞,作为仙女的卡鲁普索在物质环境和对生命的支配力上都远胜过俄底修斯自己,而且愿意与他分享一切;但俄底修斯却不想为享乐和永生而失去自己的本来,失去自己的特洛亚战争之英雄的身份。由此,“家”对于俄底修斯而言,既是财富和家人,更是精神的依托和生活的本源,人只有在自己的“家”里或自己感到是“家”的地方才有可能有自己的生活。
伊萨卡是俄底修斯的“家”,卡鲁普索不是。一个人的家在哪里,只能问他自己,只能问他内心的感觉。所以,荷马不仅让俄底修斯历经磨难才回到家乡,而且让他历经磨难才认出家乡和被家乡认出。
当俄底修斯踏上伊萨卡时,他已经由于劳累睡着了。从斯刻里亚岛护送他来的水手把他抬上岸就离开了。醒来后的他并没有马上认出家乡。当他遇到一个由智慧女神雅典娜幻化而成的年轻牧人、告诉他这就是声名赫赫的伊萨卡时,他一面心里高兴,欣喜于重归故土,另一面却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向他已认出的雅典娜说了一番隐瞒真相的话语,再次强调自己对脚下大地的深深质疑。雅典娜只好现出原形,对这位凡人中的辩才、喜诈不疲的顽倔汉子说:
你的胸中总有此般心计,而正因为这样,
我不能见你遭受不幸,丢下不管;
你说话流畅,心智敏捷,头脑冷静——
换成别人,浪迹归来,早就会迫不及待,
冲向厅堂,见视妻儿,但你
却不乐于急着询盘,提出问题,直到你试探过妻子……
女神一番说道,驱散迷雾,显现出(伊萨卡)山野的貌态。
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心花怒放,高兴地
眼见自己的乡园,俯首亲吻盛产谷物的大地
高举双手,向水仙们祈告……(P247)
在这样的诗句里,荷马不断地用细节描写和戏剧性的手法,讲述俄底修斯找到家乡之“难”,不仅路途艰险、九死一生,而且即便踏上故土,也有“迷雾”遮住了伊萨卡的原貌,使他难以认出家乡的港湾和叶片修长的橄榄树。另外在俄底修斯终于见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之后,他也不是与他们简单相认,而是先打扮成乞丐,向爱妻自称克里特人,并告诉她那个叫“俄底修斯”的人“没死”,自己如何见到过“那个人”。俄底修斯之妻裴奈罗珮听到后十分激动,吩咐老女仆给“乞丐”洗脚,表示感谢。结果这位俄底修斯小时候的乳母在他的脚上看到自己熟悉的记号,差点喊出声来,但俄底修斯要求她严守秘密……俄底修斯不仅认出家乡十分困难,而且说出自己的身份也十分困难。俄底修斯一直在讲述,讲述与自己的经历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的故事。最后荷马为了让俄底修斯说出自己是谁,还安排了宫中的一次射箭比赛,裴奈罗珮让人从库中取出俄底修斯的弓箭,宣布谁取得胜利,她就选谁做自己的丈夫。结果她的108个求婚者没有一个人能拉开那张弓。依旧被众人认为是乞丐的俄底修斯在众人的耻笑声中接过儿子递给他的箭,毫不费力地拉开了他熟悉的弓,一箭中的。于是所有的人都在瞬间明白了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俄底修斯。俄底修斯的身份不是直接说出来的,而是水到渠成地显现出来的。
但是裴奈罗珮此刻却在卧室里,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尽管仆人已经告诉她客厅里发生的事情,她依然表示怀疑。于是她假称要把自己的床移到院子里,让俄底修斯单独睡,结果勃然大怒中的俄底修斯说出这张床的重要“关节”,即这是他20年前亲手制作的婚床,其中有一条床腿建在一颗橄榄树干上,这是张不能轻易移动的特制的属于他的床。于是裴奈罗珮顿时热泪盈眶,终于不再怀疑、不再彷徨。在裴奈罗珮的固执和顽强里,表现的是家人、家乡人认出俄底修斯也是多么的艰难。而荷马在“回家”的主题下,围绕着归途之难、认出之难、说出之难、被认出之难,让我们一起经历和体验了俄底修斯迟迟回不了家的哀伤和困苦,并最终让我们一起分享俄底修斯回家和与亲人团聚的狂喜和热泪。在叙述手法上,荷马有意借助失去身份、恢复身份、确认身份的漫长过程,造成一种拖延的效果,一种反复争取、反复挣扎、反复观察、又反复被测验的叙述节奏,这是一种咏叹调式的叙述方式,一种小说与歌咏相结合的回旋式叙述风格。与《伊利亚特》的紧张激烈、高亢昂扬、热血浓重相比,《奥德塞》更显得舒缓、从容,像温水一般沐浴人的身心。
荷马借俄底修斯回家之“难”(如上所述:归途之难、认出之难、说出之难、被认出之难),实际强调人的身份和人的归属不是一个简单仓促的寻找和结合,而是人与他向往、他追求的东西逐渐磨合、克服万难逐渐互相认可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人们卸下假面具,抛却表面的物欲和凡俗的享乐生活,发现自我、展示自我的过程,是使人具有身份和拥有归属感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的结果是一个人终于从外到内地完全拥有了自己的家园、妻儿、财产和友人。
回与迎
亚里士多德当年对《奥德赛》的内容进行过这样的概括:有一个人离家多年,被海神波赛东紧盯不放,变得孤苦伶仃。此外,家中的境况也不妙,一些求婚人正挥霍他的家产,并试图谋害他的儿男。他在历经艰辛后回到家乡,使一些人认出他来,然后发起进攻,消灭敌人,保全了自己。这个简介虽不及波澜壮阔的荷马长诗本身读起来那样多姿多彩,但却极为明确地总结了《奥德赛》的回乡主题和这个主题所牵动的两条双向对应的情节线索。
在《奥德赛》里有两条双向发展的主线,即俄底修斯的回乡与其子忒勒马科斯的迎父,是充满智慧的女神雅典娜将这两条主线牵到一起。天上诸神趁海神缺席召开会议后,雅典娜奉宙斯之旨到人间帮助俄底修斯回乡。她没有立即去俄底修斯被拘留的卡鲁普索岛,而是径直来到了俄底修斯的家乡,假扮受托照管俄底修斯家事的门托耳找到尚且年幼的忒勒马科斯。在忒勒马科斯对自己生父是否存活人间、是否还渴望回家表示怀疑时,雅典娜说:
就我自己而言,我宁愿历经磨难,
回返家乡,眼见还乡的时光,然后
踏进家门,被人杀死在自己的炉灶边……(P42)
雅典娜不仅以言辞鼓励俄底修斯的儿子保持信心和等待,还指点忒勒马科斯寻找曾与俄底修斯一起踏上归途的旧友,让他们的回忆唤起忒勒马科斯对父亲回乡努力的崇敬和仰慕。曾感身单力薄的英雄之子终于鼓起勇气,踏上寻父之途。
如果说俄底修斯式的“回家”是每个人一生中不可回避的课题,每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精神的归宿和自己满意的栖身场所;那么忒勒马科斯式的“寻父”则是每个青年人或自感尚未“成熟自立”的人必须经历的过程。与俄底修斯一开始在卡鲁普索岛上英雄身份被遮蔽不同,忒勒马科斯的问题是:他的身份一开始就是明确的,他是希腊英雄俄底修斯的儿子,但是这个身份在现实面前却是一种嘲讽:因为他实际正与他的母亲在一起面对势单力薄、孤立无援,甚至生死危机。100多个无耻的求婚者在他的家里狂饮滥食、与女仆同床,并谋划霸占他母亲、刺杀他这个继承人的阴谋。这些无耻的言行不仅在吞噬着属于他的财产,也实际在吞噬他的“本质”,剥夺他的身份。而此刻的忒勒马科斯由于年幼、力单、未谙世事而内心紧张,满腹迟疑。他对自己生父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可能回来的怀疑,实际也表明他无意识中想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回避或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过从另一方面而言,忒勒马科斯是年轻的,因而他也是不确定的、可塑的,他内心渴望成为父亲的儿子,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所以雅典娜的指点就是他迈向自我、开始承担自己使命的开端。他的启程寻父,使俄底修斯的回乡与迎他回乡的家人之间有了许多相互的呼应和对应。
第一层对应围绕着“回乡”。一方面俄底修斯身在异乡为异客,有家难回,另一方面俄底修斯的妻儿身在家乡却当不了主人,家已形同虚设,108个求婚者的无耻放肆使俄底修斯妻儿的性命和家产都岌岌可危。对缚在他乡的俄底修斯来说,远方的家是一个实体的存在,是真正的心之所系、神之所往,而此在的女神美貌和诸多许诺都非“我”所求。对留守家园的俄底修斯妻儿来说,充满危机的家是一个即将消失毁灭的实体,是灾难和祸害之源。俄底修斯与他的家乡之间之所以有内在的关联和永难分离的依恋,是因为俄底修斯是这个“家”的本质和灵魂,不仅由于他的缺席将使他的家园最终旁落他人,而且他也需要这个家来证实自己的生存价值之所在。人与家的对应向我们暗示了人与物的复杂关系:家乡虽是一个明确的地名、一片土地或一个庄园,但只有在人与物互相认可的呼应中才会各自具有最本质的含义和最完整的所在。
第二层对应围绕着“苦难”。一方面俄底修斯为了回乡而等待着,甚至期待着继续受苦受难,另一方面他的妻儿却无时无刻不在竭力地逃避日益深重的灾难和离乱。对俄底修斯来说,苦难在所难免,他或是在无边的海边失声痛哭,日夜忍受内心的悲哀,或是在海上遭受磨难,让自己凡人的躯体承受海神波塞东盛怒不息的报复。苦难是俄底修斯唯一通往家乡的归途,只有内心之苦才使他始终不会像昔日的伙伴那样忘却往事,沦落他乡,只有躯体之苦才使他始终有希望回到亲朋身边,目睹还家的时光。一旦俄底修斯逃避苦难,享受女仙无偿赐予的享乐和宁静,他就成了羁绊中的奴隶和只贪求存活的凡人,他将失去自己的尊严和自由,而唯有这种尊严和自由,才能使他忘却死的恐惧和苦难的残酷,成为荷马史诗中千古吟唱的民族英雄。
另一方面,俄底修斯的妻儿一直努力躲避着灾难:柔弱的妻子面对求婚者的强占和女仆的叛变;年幼的儿子则面临强大的势力和被谋害的陷阱。他俩一旦屈服就必死无疑,而尽力逃脱,则使他们在苦难的威胁前保存了继续生存的希望,也只有在这种希望里他们才能保存自己的尊严和自由,保留他们与屈服和死亡抗争的勇气。荷马笔下的苦难是一种切肤的感受,是一种亲身的经历,通过双方的“苦难”遭遇,才使俄底修斯与他日夜思念的家人之间获得了关联和依存。这种苦难的历程把人的内在心理活动与外在行为过程融为一体,把人的“思”与他的“行”视为一体,并使之成为人与家互相对应的一种基石:只有在思乡与回乡、思父与寻父的思行一体活动中,父子才成为父子,伊萨卡才成为俄底修斯的家乡,俄底修斯和他的儿子才在分离的状态中彼此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各自拥有独立而不孤立的生活空间。
第三层对应还围绕着“信念”。在五至八卷里,荷马让俄底修斯详细描述了自己的回家历程,在这一苦难历程中,第一批同伴吃了“忘果”,抛却了往事,第二批同伴未能控制自己强烈的好奇心而窥视了风袋的秘密,结果受到风神的严惩,第三批伙伴因无法战胜拉摩斯吃人的巨人而损失大半,第四批伙伴因无法抑制食欲而变成猪群……回家的愿望人人都有,但回家的信念并不仅仅是一种强烈的愿望,多数人有愿望而难以实现,就像俄底修斯的昔日伙伴,还有许多人被自己的欲望所支配而无法自持,他们的举止就像强占在俄底修斯家园的108位求婚者。唯有俄底修斯以“神一样”的抱负让回乡的信念超越于自己的各种愿望之上,因而他成了思维和行动的自由人,他拥有了智慧和才干,拥有战胜一次次险境的勇气和计谋。一路上俄底修斯不断地用他激昂的语调鼓励自己的同伴,这些鼓励之言并不表明他没有与同伴们相似的恐怖和极度的哀伤,而是表明他拥有一种更高的抱负,他时刻意识到自己是特洛亚战争中的勇士、凡人中的精英,他时刻意识到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在关注自己的一言一行。他与诸神对话和会面,与天地万物对话,与时间历史交往,也与自己最内在的精神世界交流。正如欧洲著名美学家塔塔科维兹所言:古希腊人认为诗歌最恰当的题材是“神和人的命运”,诗神缪斯要求诗人吟唱“过去和未来”。荷马式的英雄俄底修斯总是生活在由过去、未来、人、神四维一体的开阔空间里,他们的视线不为山川景物所遮,他们的胸襟不为人间俗事所隔,他们的想象驰骋千里,就像俄底修斯不仅向往回返家乡,而且像“神一样”地建立卓越的功绩。
围绕着信仰,荷马表现了欲望与信念的关系、成熟与幼稚的差异。忒勒马科斯在寻父的过程中也逐渐形成自己的信念,由幼稚变得成熟,由凡人走向英雄;俄底修斯则在艰辛的磨难中不断经受命运和神旨的考验,依靠回家的信念完成由英雄成为神的仪式。他们都依靠坚定的信念,让自己超越于凡俗欲念之上,既成为自己欲望的主人,也成为自己思与行的主人;既使自己与神相通,也使自己与物相合,在物性、人性、神性的互通互应之中,他们终于能够自由地活动和骄傲地生存。
不过,成熟后的忒勒马科斯也许让现代青年吃惊,因为他在帮助父亲用弓箭“说”出身份、向求婚者宣战之后,就与父亲一起展开了怒火冲天的复仇行动。虽然荷马已经向我们交代:众多求婚者既没有玷污裴奈罗珮,也没有杀过任何人,但是俄底修斯还是在雅典娜的帮助下杀死了所有裴奈罗珮的求婚者——
只见他们一个不剩,全都躺倒泥尘,
挺尸血泊,像一群海鱼,被渔人
抓捕,用多孔的线网,悬离
在蓝色的水波,撂上空广的滩沿,
堆挤在沙面,盼想奔涌的大海,
无奈赫利俄斯(太阳神)的光线,焦烤出它们的命脉。(P418)
然后俄底修斯又迫使那些和追求者睡过觉的宫女埋葬他们的情人,在她们做完之后,又让忒勒马科斯去杀了这些女人,于是——
他们把女仆带出精固的房居,
押往一个狭窄的去处,谁也不得逃脱,
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开口发话,说道:
“我要结果她们的性命,这帮女子,不让她们死得
痛痛快快——她们把耻辱泼洒在母亲和
我头上;不要脸的东西,睡躺在求婚人身旁!”
言罢,他抓起绳缆,乌头海船上用物,
一头绕紧在粗大的廊柱,另一头连系着圆形的建筑,
围绑在高处,使女人们的双脚腾空,
像一群翅膀修长的乌鸦,或像一群鸽子,
试图栖身灌木,扑入抓捕的
线网,睡眠的企图带来悲苦的结果。
就像这样,女仆们的头颅排成一行,每人一个活套,
围着脖围,她们的死亡堪属最可悲的样式,
扭动着双腿,时间短暂,只有那么几下。(P420-421)
我们当然无法欣赏这种原始的复仇,虽然残忍与每个民族的早期历史相连。也许在荷马那个时代的人看来,俄底修斯和忒勒马科斯有权严厉惩罚侵犯他们私有财产的人,忒勒马科斯也急于承担一个成年男人对自己家园的捍卫职责,他此刻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只有厮杀没有姑息的战场,一个勇敢战士显试身手的地方,正像他后来对俄底修斯说的:
你将会看到,心爱的父亲,只要你愿意;凭着眼下
的性情,我绝不会羞辱自己的血统,你所提及的荣烈!(P455)
不仅忒勒马科斯特别想让俄底修斯感到自己是称职的英雄之子,就是裴奈罗珮也尽力让俄底修斯感到她是一个英雄的妻子,她不仅在整整20年里拒绝向任何其他男人屈服,而且说过自己宁死也不“取悦一个次等丈夫的心”。所以她一直在考查和试探归来后的俄底修斯,假装不认识他或认不出他来,直到俄底修斯拉开自己的弓,说出了那张亲手制作婚床的秘密,她才在自己亲自设定的最严肃、庄重,也最激动的仪式中张开双臂与丈夫最后相认。
在俄底修斯扫除一切障碍与他的家人、忠实的仆人们重新相认之后,荷马让我们极为感性地体验了“大团圆”的快乐。《奥德赛》所表现的家之舒适、亲切和人在自己的土地能得到的感官上的享受都不是在大团圆之后,而是在争取回家和亲人相认的途中,而且主要体现在“物人合一”、“神人不分”的境界之中。
归与离
俄底修斯想回乡是因为他与家乡的分离,分离是一种空间距离,也是一种精神和心理的隔离。当代德国思想家海德格尔在谈到距离的问题时曾说:“当代时间和空间中的一切距离都在缩小。过去人们要以数周和数月的时间才能到达的地方,现在坐飞机一夜之间就可以到了。早先人们要在数年之后才能了解到或根本就了解不到的事情,现在通过无线电随时就可以立即知道了……不过,这种对一切距离的匆忙消失并不带来任何切近(Nǎhe);因为切近并不在于距离的缩小。”以海德格尔提醒我们的用现代信息社会眼光看《奥德赛》,荷马则仿佛在有意地夸大距离,他强调俄底修斯从被拘留的卡鲁普索岛到他的家乡伊萨卡这段现代人感到并不遥远的距离里竟整整走了十年。在这漫长的十年里,在荷马仿佛十分不经意的弹吟语调里,有着对“人与家分离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刻意描述和耐心解释。被马克思誉为“人类正常儿童”的古希腊生活,常常被一些学者认为有“神人合一”的特点,并与中国“天人合一”思想形成对照;但从现代思想文化视野看,古希腊世界还具有“物人合一”的特点,正像海德格尔所说:古希腊人把世界视为“天地神人”构成的“四位一体”或“四重整体”。这个特点在《奥德赛》中的表现就是强调俄底修斯与他家乡的分离,是他独立的思绪与他所心爱的“物”的分离。
中国古老汉字在“物”的组词上有“事物”、“景物”、“人物”、“财物”、“生物”等不同组合,实际也借中国文字音形结合的特点将人与物、思与物的丰富联系生动地表达了出来。但这种丰富联系在荷马史诗中有更为细致独到的体味。
首先在对“事物”的刻画上,荷马写《伊利亚特》时就曾长篇咏叹一副天神为阿基琉斯铸造的“甲胄”,同样在《奥德赛》里也以极为精绝的诗句歌颂俄底修斯亲手制作的一张“婚床”。由于这张床是俄底修斯根据自己的意愿设计,融入了自己对爱妻和未来家庭的热情和对一棵叶片修长的橄榄树根的精心利用,因而只有他知道这张床的“关节”,只有他最愿捍卫这张床的全部价值。除此,俄底修斯的“弓箭”由于只有他拉得开而成为他之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当他毫不费力地拉开自己熟悉的弓时,他的箭很快就以正义的名义射中了试图强占他家的求婚者安提诺俄。在人与物的分离中,人由于与心爱之物的分离而不再是本来的人,物也由于与人之相“识”相“知”的分离而失去物之为物的本质。
在“景物”描写上,荷马安排俄底修斯在熟睡中被友人所派的水手送回家乡,刚一醒来的他,没有认出自己的故乡。为什么俄底修斯在踏上故乡眼见自己乡园时却不敢相认?因为那曾经阻隔十余年的距离并不会因为突然的缩小而真正消失,俄底修斯的心在不断地“切近”中既使故乡“近化”,也使故乡保持在那遥远的所在。因而在他终于返回故土时,他要用与大地的狂吻来亲身实现距离的缩小,他要继续用勇气和力量去使故乡的人们认出他来。
在“人物”的叙述上,荷马反复吟诵的是人之忠诚。俄底修斯对家园故土的赤诚使他也只对忠诚的旧友表示崇敬。那些背叛了他的男女仆人都遭到了可怕的惩罚,而他的老保姆在为他洗脚时认出了脚上的疤痕,从而发现主人已经归来,这一情节已成千古绝唱。荷马时期的古希腊人,还很自然地将他们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维系,依托于具体的物象和场景,在同一个人面前,不同的“人物”因“熟悉”而亲近,因“忘却”而疏离,因强弱而分高下,因恩怨而产生间隙。人与人既可以成为真正的人的交往,通过忠诚保持不渝的友情,也可以成为完全的生物界交往,彼此为争夺财物或宠物而刀光剑影、血溅沙场。
荷马对“财物”的描写尤为深邃。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不仅是战场上的勇士和谋士,也“最晓聚财的门道,比谁都精通”。当他的财物被诸多求婚者强夺豪取时,荷马愤怒地谴责他们干的是“禽兽之举”。这些人对财物的兽欲甚至引导他们试图谋害年幼的忒勒马科斯以绝俄底修斯的后代。财物使这些人成了俄底修斯愤怒的对象。由于这些贪财者在整日的挥霍和荒淫中度日,成为财物的奴隶,因而俄底修斯与他们的争斗,不仅是夺回被抢占的私产,而且是使他的财物摆脱纯粹物化的挪用。当他夺回自己的所有、保护了自己的家园时,他使自己和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物都拥有了归宿。
总之,在荷马的《奥德赛》里,一方面双线情节在不断强化和突出俄底修斯与他家乡之间的那段令人痛苦的“距离”,表现缩小这种距离的艰难;另一方面荷马的叙述方式又始终表现出古希腊天地人神之间的浑然一体,古朴和谐。无论是俄底修斯的回乡还是荷马的弹唱,都不是在追求或反映外在于人的现实世界,而是在体味自己介入物质世界的切身感受。这一原始文学特点使《奥德赛》中触目可见的事物景物都不是现代科学思维中的“客观存在”,它们始终不脱离人的情思和行为过程;同样,俄底修斯的财物虽被众人哄抢,却也尚未完全成为今天通用货币似的外化于人的物力;史诗中人与人的友谊和忠诚也不是为了展示可被“欣赏”的生活艺术,一切都只有在真实的体验和“亲历”的过程中才让人感到如诗如画。因而对古希腊人而言,人与天地万物之间本应是自然和谐的共处,一旦“距离”产生就造成了人与物、思与行、信念与欲念的分离,也造成人之神性与物性的分离。在这种使人痛苦的距离里,俄底修斯的非凡,就在于他不竭地努力,努力消除各种分离,使自己重返家园。由于俄底修斯感到的痛苦是一种主客体都无家可归的痛苦,因而在他的痛苦里展示了人与物分离状态下的各种真情。在这种人与万物所共同感到的痛苦里,俄底修斯争取的不仅是“人”的拥有和得到,也是一切物体在天地间的和谐、归附和共存。通过俄底修斯式的回乡,也即通过俄底修斯式的磨难,古希腊人向往的幸福,终于在人与物的自然归宿中快乐地得到。
回与永回
我们第一次见到俄底修斯时,“心志豪莽”的他正坐在海边,“生活的甜美伴随着思图还家的泪水枯哀,水仙的爱慕早已不能使他心欢”。此刻的他忍受的是人与家的分离,也是灵与肉、情与爱的分离:
夜里,出于无奈,他陪伴女神睡觉,在
宽敞的洞穴,违心背意,应付房侣炽热的情爱,
而白天,他却坐在海边的石岩,
泪流满面,伤苦哀嚎,心痛欲裂
凝望着苍贫的大海,哭淌着成串的眼泪。(P90)
现实生活的“甜美”无法弥补精神无处所在的哀怨,俄底修斯失去的不仅是他富庶的家园,更是他精神的家园,这个家园通过他对往事的回忆和不变的信念而维护在他忧郁的心底。正像戴维・利明先生在《神话学》里指出的,在俄底修斯的“探索”里有“探求的使命”。他寻找的不仅是回家之路,而且是一个整体的真正的家园;他寻找的不仅是他个人生活的一个支点,而且代表人类竭尽全力地寻求自己的生活中心。他不仅在历经磨难之后缩小了自己与家园的时空距离,而且在回归自我、回归人之精神本体需求的顽强搏斗之中,缩小了自己与天神的精神距离。
在俄底修斯回到家乡、夺回财产并重新拥有妻儿之爱和仆人之忠诚后,《奥德赛》的故事戛然而止。神的指令制止了俄底修斯血腥的复仇之火,但神的意志也指令俄底修斯继续浪迹四方,永远处在回乡的途中:
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对妻子说道:
“我们的磨难,我的爱妻,还没有
结了。今后,还有许许多多难事,
艰巨、重大的事情,我必须做完——
……(神)要我浪迹许多凡人的城市
手握造型美观的长桨,带着上路,
直至抵达一方地界,那里的生民
不知有海,吃用无朴的食餐……
将来,死亡会从远海袭来
以极其温柔的形式,值我衰疲的
岁月,富有、舒适的晚年;我的人民将
享过幸福美满的生活。”(P432-433)
也许荷马在《奥德赛》之后将把视野由航海转向农耕,从人与土地的联系来继续歌颂俄底修斯晚年的成就。重返家园的愿望对俄底修斯来说,最终成为一种永无止境的使命,他的一生都将走在“回乡”的途中。俄底修斯的伊萨卡之家在人与物各得其所的团圆之后就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逐渐成为人生旅途上的一个站牌,俄底修斯的归宿仍在漫漫征途的那一端:清晰而有距离,令人向往而又尚待努力。
关于俄底修斯“磨难”在回了家后还没有了结,并且永不会了结的情节,在理解或解释上引出了许多设想。比如,认为这种结论是西方“生存伦理学”的源头,强调人的一生不仅要追求善,而且要拼搏抗争,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才能智慧,百折不挠地为更好的生存而奋斗。有的评论认为《奥德赛》的主题是歌颂人在苦难中求生存的意志和精神。在《奥德赛》中,俄底修斯的苦难不仅是回不了家,而且回去了也是面临灾难,他还活着就有人希望他已经死去,希望他永远回不了家,还密谋绝了他的后代。裴奈罗珮的苦难是她弱小、孤立无援(儿子尚且年幼),时刻面临丧夫丧子的危险和自己最终的悲剧。忒勒马科斯的苦难是他既无父亲这个依靠,又无力帮助势单力薄的母亲。但最终俄底修斯及家人通过自身努力摆脱了苦难和被动,掌握了命运,通过不竭追求不断重新认识自己,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身潜能,同时也通过永无止境的探险为自己创造更好的未来。另一种评论认为这个结局表明西方人很早就视享乐与危险是密不可分的,现成的享乐生活不是毁灭了你,如阿伽门农被他那贪图财富的妻子与人合谋杀死,这个经历在《奥德赛》中被不断提出来与俄底修斯的经历对比,就是想侵蚀你的意志,比如卡鲁普索岛的女神就用享乐和永生来诱惑和销蚀俄底修斯。所以西方人很早就感到人生其实只有短暂的激战间隙和匆忙的恢复性歇息,骑在战马上的勇士其实永远也不该告别自己的坐骑,若想真正获得神的佐助和世人的认可,就必须永远经受磨难,永远无法休息。所以与其他民族比起来,西方人也许有更不得安宁的灵魂,这一点后来在歌德的《浮士德》中也有进一步的探索。
在俄底修斯还将出门探险这个结局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俄底修斯是一个“荷马式的英雄”,他的命运体现了古希腊人的根本处境:即古希腊时期不仅神人合一,而且物人合一,人们总是在不停的工作和劳动中发现神与人的性情互通,以及物与人的亲切依恋。黑格尔在总结这种古代现实时曾说:“英雄时代已不复像牧歌情况中那样只有很贫乏的心灵方面的旨趣,而是受到更深刻的情欲和旨趣的鼓舞;另一方面,个人的最近的环境,他的直接需要的满足,却仍是他自己工作的成绩。”在这种情况下,“到处都可见新发明所产生的最初欢乐,占领事物的新鲜感觉和欣赏事物的胜利感觉”。正像俄底修斯的一生都将走在“回乡”之途上,古希腊人也把生活视为一种不断的创造过程,在社会分工尚未达到脑体分离的性质变化时,俄底修斯和一切希腊人一样,尚需自己亲自动手做床、拉弓、航海和农耕,他们在思与行的统一中与天地万物保留着“原初的联系”,并在这种联系中使自己的人性保持自由、和谐和健康。
以海洋的描写为例,忒勒马科斯乘船踏上寻父之航线时,希腊人用酒水祭奠着仙神,拉船帆借力于海风,海船在劈开自己的水路,浪花唱起了“轰响的歌”,人与海是一种互为一体的平等交往,人既渴望得到自然的帮助,也竭力利用自然的伟力。在荷马眼里,海洋充满了有生命的生灵,有如大地上的森林和兽群,海浪恐惧而又迷人,它们有时助人有时也害人。性情多变的海浪就像人之习性,人必须了解海洋的生活方式,甚至叩问海浪的智慧和想法,与它们真诚勇敢地对话,寻求它们的指点和保佑,才能真正成为自然世界中被认可的一员。俄底修斯足智多谋,就在于他不仅在海洋的行为方式里领悟时间的运转、生命的规律,而且从中了解物与物之间的交往规则和共存方式。荷马始终把他所描述的万事万物看作一个整体。人是这个自然整体中的一环,人与万物及诸神一样,在参与中体现自己,在共同的协作和调整中彼此成为整体。
出于这种拟人化的自然理解,荷马对人的理解也更为自然,比如俄底修斯面对海神波塞东掀起的疾风狂飙和沉沉积云,常常“吓得双膝发软,心志涣散”,他宁愿“战死”疆场也不愿“暴死”海上,因而除非他确认神的许诺和道路可行,他只是在卡鲁普索岛上痛哭流涕。不仅如此,俄底修斯既是无畏的勇士,也是血腥的掠夺者。荷马从不忌讳人之弱点,就像他也常讽刺神的弱点,荷马既把所有人形的神和人都看作凡人,也把所有的人和天地万物都描写为物之本身。
如果说俄底修斯回乡途中主要与三种敌对力量发生了冲突,即怀有敌意的神、异己的人和大自然的冲击,那么这三种势力并不是绝对的敌人。比如,特别帮助俄底修斯的智慧之神雅典娜是亲近人的神,在背叛的仆人之外还有忠心不渝的猪倌和老保姆,海浪在史诗中也始终体现为一个美丽与凶残的张力,大海无声地顺从过人的意志,也无言地惩罚过人的狂妄。因而,在俄底修斯与神斗、与人斗和与天地斗的活动中,并不存在两极完全对立的作战,天、地、神、人的共同活动构成了自我维持和自我进化的宇宙系统,人在这个系统中既是冲突的,也是和谐的,他通过冲突找到突破非人所愿生存方式的可能,又通过抗争走向自己需要的和谐。由此,俄底修斯的回乡和永远的回乡行为之所以在《奥德赛》里具有了如此中心的位置,就是因为通过回乡的自觉行为,俄底修斯体现了古希腊人心目中生存的本质意义:即通过人的参与和探求活动,使人与天、地、神都“现身于存在之庇护所中”(海德格尔语),并建立起彼此的关系,最终促使人成为世界本质的一部分。
古希腊人特有的神人不分、物人不分的生活方式,使他们与自然万物、与时间岁月有着一种混沌的和谐,同时他们自身丰富的人性也有着混沌古朴的和谐。这种和谐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不同,这种和谐不是通过静观和冥思得到的,也不认为本性自然的万物之间应该是彼此无冲突的,相反,希腊式的“合一”世界是天、地、神、人的四位一体或四重整体,也是彼此互动、不断进化的整体。中国“天人合一”的传统不仅将自然视为物质上的人的依靠,而且在精神生活中也视自然为人类母体,当人与自然交流时更强调接受自然之“道”和“体认”人自身。如果说中国式“天人合一”表达的是一种恒定的自然之“道”,那么古希腊式的“物人合一”则是一种变动中的无限可能性,人在从事、发现和抗争等各种活动中与万物共同实现彼此的“合一”。在各种行为和实践中,神、人和天地万物各自呈现出自己的存在方式和原始伟力,并在相互的作用和调整中成为他们自己希望的样子。
古希腊世界正如马克思所说是人类正常童年的世界,不管这个世界是多么朴素完善混沌和谐,都不可能证明我们必须“回”到那个世界去。在这方面,海德格尔对西方文明史的总体观点值得我们注意。简单地说,海德格尔把前苏格拉底的早期希腊视为非形而上学的“思”与“诗”的时代,把随后出现的转折,即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直到黑格尔、尼采等都视为哲学和科学的形而上学时代。他认为当代人类正面临着又一次伟大的转折,即形而上学趋于终结,非形而上学的诗与思将重新兴起,语言与大地将重新归属一体,人与万物也将重新归属一体。在海德格尔所预言的这个当代转折里,中国历史悠久的“天人合一”传统正日益受到西方世界的重新关注,而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古希腊神人不分、物人合一的古朴世界也有了许多现代参照价值,俄底修斯永远的“回乡”之路,还将延续在现代西方人逃避技术时代厄运的探求之中。
-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陈中梅译,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文中引用仅注明页码。
- 该译本中的主人公“俄底修斯”,即《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本中的“奥德修斯”,英文是Odysseus;他的妻子裴奈罗佩(Penelope),亦译“珀涅罗珀”、“潘尼洛普”等;他的家乡“伊萨卡岛”,亦被译为“伊塔卡岛”、“伊塔克岛”等。
-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59页。
- 〔波〕塔塔科维兹:《古代美学》,杨力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9—51页。
- 《海德格尔选集》(下),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166、1179页。
- 〔美〕戴维利明等:《神话学》,李培荣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15页。
- 〔德〕黑格尔:《美学》,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