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定盦的梦 |
《庄子》上有这样一个故事,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觉得十分自在,栩栩然就像一只真的蝴蝶,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庄周,醒来以后便又俨然是庄周了,所以自己也不知是庄周变了蝴蝶,还是蝴蝶变了庄周。这个故事后来屡屡被用来说明文艺创作的心理状态,原因就在于人处于梦境和创作活动中的心态不无相似之处,所以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将写作称为“作家的白日梦”。可以证实梦与文学创作之关系的例子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是屡见不鲜的,诸如状写梦境、梦中得句的作品在历代诗话和诗集中比比皆是,据赵翼的统计,陆游纪梦的诗就有九十九首(见《瓯北诗话》)。至如“临川四梦”的作者汤显祖就以梦作为其戏曲创作的中心环节,“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曲度尽传春梦景”,即以梦为表达作家主观情感的一种方式,如此便与文艺创作有了相同的心理基础,因而梦可以成戏,可以成诗。文学作品中再现梦境,也就是直接表达了诗人作家的内心思想,甚至体现了他们的潜在意识。
定盦是个感情强烈、思想丰富的人,因而他写梦的诗很多,以诗题而言,就有《午梦初觉,怅然诗成》《梦中述愿作》《梦中作四截句》《梦得“东海潮来月怒明”之句,醒,足成一诗》《九月二十七夜梦中作》《纪梦七首》等,他所以如此喜欢纪梦、述梦,甚至还津津乐道自己的梦中所作,即意在通过梦而表现自己的难言之隐,以及对现实的不满,因而定盦的梦诗可以说是借梦传情,借梦言志,在他的创作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如他的《梦中述愿作》就分明是写自己与西湖畔某女郎的一段隐情;他的《午梦初觉,怅然诗成》就是写自己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心理,“不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通过梦境而写出自己的一种失落感;《梦中作四截句》就以梦为由而直抒胸中的郁勃不平之气。
然而,最能以形象的笔墨描绘出梦境并反映其心境思绪的,莫过于定盦早年所作的《桂殿秋》一词,词前有一段小序,也写得玲珑剔透,十分艳丽可爱:“六月九日,夜梦至一区,云廓木秀,水殿荷香,风烟郁深,金碧嵯丽。时也方夜,月光吞吐,在百步外,荡瀣气之空蒙,都为一碧,散清景而离合,不知几重?一人告予:此光明殿也。醒而忆之,为赋两解。”可见词中所记的是一次真实的梦,而且梦境是十分的清晰而幽丽,令人流连忘返,历历在目,其词曰: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窅四无邻。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这首词写在定盦十九岁之时,后来收在他的词集——《无著词》之中,《无著词》中的不少作品保留了少年定盦恋爱经历的雪泥鸿爪,因而有人依据“蓬莱幽窅四无邻”及“流过红墙不见人”等句推测,这词也是他的艳情之作,词中流露出所爱女子的可望而不可即,令他陷入了无限怅惘,并表示了欲执着追求的决心。
后来据刘大白先生的发现,《无著词》的原名叫作《红禅室词》,刘先生曾得到过一个钞本,每卷首页还标有“碧天怨史龚自珍倚声”九字,“碧天怨史”四字被人用淡墨涂去,他断定这是定盦倩人抄写之本,后由自己将“碧天怨史”抹去,如果这推断可以成立的话,至少说明定盦少年时曾用过“碧天怨史”的别号,而所以选用它的原因,笔者很怀疑即与此词中“荡瀣气之空蒙,都为一碧”的说法有关,“碧天”与“红尘”相对是指一个极幽窅空蒙的境界,而他的意中人就住在那里,她是如此的清高绝尘,高不可攀,令他哀怨而爱怜,欲穷毕生之心力而去追求她。
然而,“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等语似又深有寄托,所以有人以为此词中寓有定盦向往光明、追求革新之理想,而“时为方夜,月光吞吐”等景象则象征着当时黑暗的现实,如夜雾茫茫,笼罩四周,故定盦有冲出黑夜而追求光明的誓言,表现了他的抱负和胸襟。
此诗上述的两种阐释似乎都不无道理,而尤以第一种可能更接近定盦的原意,但如果采取最老实和最可靠的解说,笔者宁可相信它是一个真实梦境的纪录。上半阕所写的画面是超尘绝俗的,像是远离尘嚣的琅環仙境,那亭亭玉立的荷花,那月光下静静的流水,那红墙外金碧辉煌的楼阁都是诗人梦境的实录。下半阕则是诗人醒后的所见所感,如水的月光洒落在窗前,晚风送来五更时的钟声,回想梦中幻影。诗人欲尽力去追求那瞬息即逝的理想之境,虽然那理想之境远在重门阻隔之外。总之,这词是一个梦和由梦而产生的思绪的纪录,那梦境曾缭乱了青年诗人的心,激起了他对美的向往和追求,它是诗人心态和潜意识的表露,如此而已。
定盦的梦,是他自我意识的体现,其中既有对理想的追求,也有对现实的抨击,他自己说:“狂便谈禅,悲还说梦,不是等闲凄恨。”(《清平乐》)可知他的梦中有爱,也有恨,他的梦,正是他哀乐过人、心潮不宁的体现。因此,当他步入中年的时候,追求心灵的宁静,便欲焚毁自己往日的诗作,并以此来埋葬他少年的梦幻,他三十岁时写的《客春,住京师之丞相胡同,有丞相胡同春梦诗二十绝句。春又深矣,因烧此作,而奠以一绝句》就典型地反映了此时的心理:
春梦撩天笔一枝,梦中伤骨醒难支。
今年烧梦先烧笔,检点青天白日诗。
定盦所谓的梦,就是他心中如八月钱江之潮般汹涌的思绪,他所谓的“笔”,即指自己的诗章,那是他五光十色的思想的痕迹。春梦撩人,诗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而驱笔疾驰,写下了无数哀怨动人的诗篇,如今他要平息往日的激情,摆脱梦境的纠缠,所以欲先焚烧手中之笔,检点往日的诗章。那于白日写下的诗,正是他夜间之梦的反映。因而定盦的戒诗与其说要停止手中的笔,毋宁说是想熄灭自己的梦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烧梦”,梦对他的思想有着极深刻的影响。
梦与真对人的思想几乎有同样的作用,人们会因为一个噩梦而整天沮丧,也会因一个美梦而喜笑颜开。英国作家毛姆就曾写过一个因梦见妻子不贞而杀妻的故事,可见梦的力量。定盦也深感梦的困扰,于是在戒诗的同时又主张“烧梦”,显然,他所谓的“烧梦”就是要泯灭自己的欲望和激情,他的《青玉案》词中就说“醒时如醉,醉时如梦,梦也何曾作”,《能令公少年行》中则说“梦不堕少年烦恼丛”,可见他以无梦的境界为人生之大悲哀和大彻悟。然而定盦终于不能忘却尘缘,他对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未能一刻去怀,所以他还是不断地做梦、写梦,“戒神毋梦,神乃自动”(《写神思铭》)便是他自我心态的写照。定盦的一生注定有摆脱不了的梦境,因为他永远是一位现实生活的关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