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我的启蒙老师
我的启蒙老师名叫陈友兰,是一位回乡女知青。初中毕业那一年,她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上高中政审过不了,只得回乡务农。村支书见我们这个水套里的三个生产队的孩子去中心小学上学太远,且要经过一条狭长的圩坝,雷雨天很不安全,就与乡里的教育督导商量,在我们这个村的东头,一间废弃的水车棚里开办了这所学校。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同学在一起上课。任课教师只她一位,语文、算术、美术、音乐、体育都由她一个人教。一年级的学生坐在前二排,二年级的坐在后面,大家交替上课,这就是所谓的复式班。
老家就在扬州城外,四面环水。一到夏天,孩子们喜欢去河里玩耍,有踩河蚌的,有摸虾的,有抠螃蟹的,有采菱角、鸡头米的,有挖塘藕的,几乎每年都有小孩溺水而亡。我小时候很顽皮,特别喜欢玩水,六岁不到就被淹过多次,有两次差一点都救不活了。我六岁那年,端午节一过,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母亲怕我再被水淹,连拖带拉把我揪到水车棚里,央求陈老师说:“老师啊,眼看就要发大水了,孩他爸马上要去抗排站出工,队里要麦收,把小龙放在家里,我实在不放心,能不能让他提早上学啊?”陈老师看了我一眼,面带难色地对母亲说:“素英姐,不是我不肯帮你,我这里有三十几个孩子,我要对他们负责。小龙太顽皮,一眼不见就下河玩水。你家就这么一个男孩,出了事情,我可担待不起啊!”母亲对着我的屁股狠狠地就是一巴掌:“这个讨债鬼,看你还淘不淘?一天到晚尽闯祸!”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半因为屁股疼,一半因为害怕上学被关在水车棚里憋得难受。老师见母亲一副无奈的样子,我又在一旁眼泪鼻涕地哭泣,只好勉强答应让我插班入学。
母亲离开后,陈老师为我在第一排最里面靠墙处腾出一个位置,这样我就难逃出去了。接下来的一堂课是一年级算术。陈老师在黑板上先画了几只桃子,留出一段空白,又画上几只,然后在空白处填上“+”号,让大家数一数,问总共有多少只桃子?老师的桃子画得太逼真,一下子唤醒了我肚子里的馋虫,想起学校隔壁有户人家树上结满了桃子,心里痒痒的。我慢慢地萎下身子,趁老师背对黑板写字,就从课桌底下爬了出来,一溜烟跑了。
自由的感觉真好,我径直向河边的一棵桃树奔去。这棵桃树斜着生长,根在岸上,树冠临水,结的桃子又白又大。我手攀枝条,脚踩树干,“噌噌”就像长臂猿似的很快爬到树顶,摘下桃子就啃,不小心掉落下的桃子,砸在水面上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我正吃得香,就听树下有人说话,朝下一看,陈老师和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同学正对着我指指点点。“小龙,当心点,别掉河里呀,慢点下来!”老师故作镇静地张开双手,摆出一副要怀抱我的样子。上树容易,下树难。我双手紧抱着树干,两只脚不时朝下探,一步一挪慢慢地下到地面。老师快步上前,一把将我揽在怀里说:“你这孩子,就这一会儿,怎么就逃了出来?这多危险啊,要是掉到河里可怎么办哪!”
陈老师领我回到教室门口,蹲下身对我说:“小孩吃别人家的东西要经大人同意,你这样做可不好。假如大家都像你,人家不是白种桃树了吗?”老师循循教导我,整个过程没说一个“偷”字。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让我懂得做人要守规矩。
我是插班生,没有课本,放学后陈老师就去供销社买回来几张白纸,裁成长条,再折叠起来,形成一个个方块,用毛笔在上面写上大字,内容几乎都是那个时代的标语、口号,譬如“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等等,给我作认字簿。我上课心不在焉,还乱搞小动作,不时像演奏手风琴似的,一会儿把方块字拉开,一会儿又合上。有一回还趁邻座女孩不注意用草绳把她的长辫子扎在凳子上,看到她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时痛得龇牙咧嘴的,我就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下课后,老师给我打开方块簿,指着上面的“朋友”两个字耐心地解释给我听,告诫我说:“小男孩淘气不要紧,但不可做坏事。大家在一起读书,就是朋友,要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后来我读书读到“同师曰朋,同志曰友”这段话,便想起老师当时教导我的模样。
陈老师的祖父是附近有名的私塾先生,父亲是一位农民画家,家学较深。她见我认字很快,接受知识能力强,空闲时就给我讲历史典故,有“孟母三迁”、“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曹娥救父”,等等。后来老师还专门用自来水笔给我手抄了一部《三字经》,让我在认字的过程中,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当时这些都属于“四旧”内容,公开场合不能教,老师就晚上到我家里来讲给我听。每次老师都装作串门子来我家。母亲把她让到里屋,点上煤油灯。她就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授课。陈老师开启了我的心智,慢慢地我变安静了,再没有过去那样的调皮。母亲看了很高兴。再后来,晚上不见老师来家里,我就感觉空落落的,一听到“素英姐,我来了”的说话声,便欢天喜地上前开门。
我读二年级的那一年,“文革”蔓延到了乡下,经常见到各式各样的批斗会。在打谷场上,用门板搭起一个高台。被斗的对象头戴纸糊的高帽子,帽子的前面写着“老老实实交代”,背后写着“不许乱说乱动”,跪在高台的前面。台上主持人高呼:“不吃二茬苦,不受二茬罪!打倒地主!打倒反动派!”下面群情激愤跟着高喊,众人都用力高举拳头,一副群情激愤的样子。我有一位叫王玲的女同学,祖母是个地主婆。有一天下午放学后,王玲在回家的路上就被几个男生欺负,他们跟在她的后面起哄,一路高喊:“打倒地主小崽子!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王玲气得直哭,但毫无办法。老师走过来,先批评在场的男生,再俯下身来安慰王玲说:“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改造自己的思想。只要改造得好,照样能够成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文革”闹得最凶的那一段时间,王玲每天放学都由老师一路护送回家,即使雷雨天也一样。多年以后,已经成为华为集团高级工程师的她,每次回忆起那段经历都感动得泪光点点,是老师给她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送来了温暖。
到我要升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有一天傍晚陈老师到我家来跟母亲商量说:“你家小龙虚岁才八岁,比一般孩子入学早,这么小,每天去中心小学要赶四华里的路,来回太辛苦,碰到雨天都没法回来吃午饭,不如继续在这里上学吧,还上二年级。”我一开始不同意。老师苦口婆心劝导我:“你这不是因为学习不好才留级,没什么不光彩的。想学习,老师鼓励。以后我给你加小灶,不会耽误你。”就这样我在老师这里一连上了三年的二年级,以至于课本上的知识都被我背得滚瓜烂熟了。老师让我读小说,记得有一篇的书名为《一个苦女努力记》,还是民国时期的版本,说的是一位聪明的女佣奋发读书,最终学有所成,还获得了少东家爱情的故事。这部自传体的小说文学性并不高,但让我从中明白了学习使人进步的道理。老师还送我一本发黄的《千家诗》,每一页上半页是一幅插图,下半页是诗句,主要是唐宋时期的诗作,也有元明清的大家作品。老师先让我自己看,再定期给我辅导。我很庆幸,因为老师,我在那个特殊时期比同龄孩子接受了更多的文化滋养。
在我第二个二年级的下学期,班上有位女生的父亲在淮南煤矿出事了,她的母亲要去奔丧,留下三个孩子,生活没了着落。老师自告奋勇,主动提出照应他们,一日三餐都由她做。她还把家里的鸡杀了,带到这家来烧,为孩子们增加营养。晚上等这家孩子全部入睡后,她才摸着黑路回家。一连二十天,天天如此。农妇处理完丈夫后事回来,看到家里收拾得顺顺当当的,孩子们脸上白白胖胖的、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的,而老师原本白皙、润泽的脸庞暗淡了许多,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拉着老师的手说:“大妹子呀,这让我如何感谢你才好?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哪!”老师安慰她说:“谁家都会有个难遭个灾的,大姐要挺住,把这三个孩子培养好,才能让孩子爸在地下安心。”
到我升入三年级的那一年,老师出嫁了。她嫁到县郊的一个乡,与一位乡村医生喜结连理。夫妻俩一个给人治病,一个为社会育人,造福桑梓,相得益彰。我读五年级的那一年,有一回老师回娘家,在田埂上遇见我,一再嘱咐我说:“现在流行开卷有益,但开卷不等于抄书,一定要弄懂弄通课文,这样考出的成绩才真正反映学习情况。国家要实现四个现代化,需要有知识、懂文化的人才。白卷先生只是特例。学习不能松劲呢。”正因为有老师的提醒,在那一片“读书无用论”喧闹声中,我一直没有耽误文化课的学习。即使在评《水浒传》的那一年,我因为熟读这本书,就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干农活的间隙,把梁山好汉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说到“智取生辰纲”悬念迭起;讲到“武松打虎”能把书里的每一个动词比划得准确无误。后来县里举办说《水浒传》比赛,我还获得了一等奖。县文化馆有一位老师是扬州城里下放来的评话演员,说我的评书有著名评话家王少堂的味道。他还曾想收我为徒呢。
正是因为老师的教导,又因我小学留级两年,恢复高考的那一年,恰巧我高中毕业,几乎没费什么劲就顺利走进了大学的课堂。
老师有两个儿子,后来都学有所成。老大在中科院海洋研究所工作,是我国知名的海藻研究专家,二儿子在美国读完博士后,现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执教。老师在她的长子考入大学的那一年,通过国家考试,正式由民办转为公办教师,还多次荣获“江苏省优秀初中语文教师”的称号。老师退休后做起了公益,在学校附近租了两间房子,免费办了一个作文辅导班,每季只收十几位学生,都是一些家境不好但肯学上进的孩子。
“六一”儿童节就要到了,这让我想起自己调皮的童年。我们在季节的变换中长大,在岁月的交替中成熟、变老,是陈老师教会了我如何学习,怎样做人,我特别感激她,也很想念她。谨以此文向我的启蒙老师表示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