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初涉社会

“我的人生准备阶段”

一九二七年,周有光于光华大学毕业,蒙张寿镛校长垂爱留校任教,在大学部和中学部教英语。因受欧美影响,周有光一直有“语言只是工具,不是学问”的思想,他不甘心一辈子教外语。

一九二九年,著名教育家、哲学家孟宪承先生在无锡社桥创办江苏民众教育实验学校,后改名江苏民众教育学院。孟先生找周有光和圣约翰大学另一名校友阎敦建同去无锡。阎敦建所学专业是生物学。周有光在民众教育学院教书,同时兼任江苏民众教育实验区指导。

孟宪承,武进人。一九一六年毕业于圣约翰大学,九月到北京清华大学任教。一九一九年孟先生出国留学,入美国华盛顿大学,主修教育,副修哲学,师从著名学者杜威,仅用一年时间修满学分毕业。一九二○年十一月赴英国,在伦敦大学研究所继续深造。一九二一年学成回国,任东南大学教授。一九二三年被母校圣约翰大学聘为教授,兼国文部主任。恰是这一年,周有光考入圣约翰大学,成为孟先生的高足。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上海发生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日本军国主义的血腥杀戮,激起圣约翰大学华人师生的爱国热潮。六月一日,孟宪承先生以国文部主任身份召开“约大”教授会议。他说:“假如做一个学生,只知自己是‘约大’学生,而不知是中华国民。看到同胞为外人屠杀漠不关心,这对我们平日所讲的国民自觉教育将无法自圆其说。今后,我们也无颜再以学问、文章与学生相见于讲台。”

六月三日,“约大”五百多名华人师生,在孟先生等人带领下走出学校,宣布与圣约翰大学脱离关系。圣约翰大学的离校师生,旋即联合上海社会有识之士筹建中国人自己的大学——光华大学。孟先生是光华大学筹备委员会十二名筹委之一。孟先生为创建光华大学功不可没。但光华大学正式开学,他却离开上海,同时也拒绝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聘其出任华人教育总管一职。为了避嫌,也为了平衡各方关系,孟先生选择去南京中央大学任教。

孟宪承先生一辈子在教育领域辛勤耕耘,桃李满天下。新中国成立后,孟先生出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教育部部长、华东师范大学校长。对于恩师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和离世,他不止一次对我念叨,“想不到孟先生也被搞死。”

周有光先生说:“孟先生走教育救国的道路对我影响很大。到民众教育学院后,我看了许多外国有关民众教育的书。通过这些,深刻认识教育可以为社会做大事情。民众教育开始于欧洲工业化时代,它是资本主义制度下新的教育思潮。资本主义文化是让大多数人受教育,而封建主义文化只服务于少数人。”

十九世纪英国工业化革命后,对农副产品需求大大增加。许多东西要从丹麦进口,丹麦成为英国的农村。为改变农村的落后状况,提高农民的文化水平,欧洲兴起民众教育的浪潮。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丹麦著名教育家格隆维。他深入农村,向农民传授生活常识和社会历史等基本知识。他认为人有了基本知识,就会自动学习科学技术,掌握生产技能。周先生说,教育不单要教会一加一等于几,教会算术,还要进行思想教育,提高思想水平。一个人既要有自然科学知识,又要有社会科学知识。这样的人,才是一个人格完备的人。人格完备了,才能促进社会进步。江苏民众教育学院的办学方针,有别于格隆维直接面对农民,而是为提高国民文化水平培养师资,相当于现在的师范院校。学校的办学经费,由江苏省教育厅拨款。新中国成立后,江苏民众教育学院合并到苏州大学。

一年后,孟宪承先生应朋友邀请又去杭州办浙江民众教育学院,周有光随其前往。周有光到杭州不但教书,还协助孟先生编辑《民众教育》杂志。他常常在上面发表文章,介绍国内外教育动态,宣传教育的重要性。这本刊物很受欢迎,发行量很大。

浙江民众教育学院校址在西湖边上的大方伯路,环境优美。当时,西湖周边仍然叫“旗下”。旗下,就是清朝八旗兵驻扎的地方。当年,汉人是不能随便靠近的。周有光先生说,在孟先生身边工作虽然繁忙,却轻松愉快。不知不觉中患了一两年的忧郁症,不治而愈。

孟宪承先生选贤任能,办学思想开放。浙江民众教育学院不仅聘请留学美国的教育博士尚仲衣、日本留学归来的“国歌”曲作者程与松,也放手起用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如周有光、阎敦建、钟敬文等。

说起程与松为“国歌”谱曲,还有一段小插曲。当初,国民党文宣部门以孙中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作为党歌歌词,向社会征集谱曲。程与松按规定谱写完成,但自己不满意,就将它丢进字纸篓。他的夫人在一旁说,既然写好,不妨试试。听了夫人的话,他捡起曲稿用手抚平,装进信封,贴三分钱邮票,寄给有关征集部门。幸运之神降临了,他的曲子不但雀屏中选,还获一千块奖金。后来“三民主义”歌,又被定为“国歌”。

浙江民众教育学院移风易俗,男女同校。学校里不但有女老师,也有女学生。周有光先生温文尔雅,一表人才,是众多女孩子倾慕的对象。周先生坦言:“我在杭州真是交桃花运,许多女孩子追求我。当中有两个女学生不仅读书好,人也漂亮。但当时我只想留学,所以非常谨慎,不敢和追求我的女同事或女学生拉手,从不和她们出去玩,也不随便到西湖边上散步,只在房里用功。那时糊涂一点,就麻烦了。”

一九三一年底或一九三二年初,孟宪承先生辞职他往,把学校交给尚仲衣。尚仲衣,河南人。在美国读教育博士,毕业论文写得精彩,孟宪承欣赏其才华。尚仲衣接手学校,在高年级开设新闻学。周先生说:“新闻报道是外国来的,有五要素,有点像八股文的破题。主要讲什么是新闻,怎样做新闻记者。这在当时,算是一门新学科。”因为周有光经常在报纸上发表一些新闻类的文章,尚仲衣让他讲授这门选修课。

一九三二年底,进行学期终了考试。周先生出好考题却临时生病,遂请另外一位同事代为监考。没想到,考堂上有人挑头闹事。他们以题目太难为由,拒绝答卷,许多人交了白卷。拒考事件发生后,有人告诉周有光,国民党认为尚仲衣领导下的民众教育学院越来越左倾,所以,部署他们秘密党员学生反对左倾教员。国民党视周有光为左倾教师之一,加以反对。

周先生说:“此说不知真假,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当时,国民党和共产党斗争很厉害。国民党不但要武力消灭共产党,也要在思想上肃清共产党的影响。而杭州又聚集许多思想活跃的年轻人。比如,经常给《浙江日报》副刊写文章的聂绀弩。他非常有才华,我们是文友,时有往来。杭州是国民党严格控制的地方。不管‘拒考’有无政治背景,我都决心出国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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