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六十年前有一间书屋

吾家六十年前有一间书屋

昨夜开写这篇小文,忽然在电脑里翻出一张旧照片,遂以“吾家五十年代的书房”的名义发到微博。微博取代了博客,而如今微博又有了被微信取代的趋势。没想到这张模糊的老照片却得到了不少评论,这不是微博的力量,这是书房的力量。我想,何不在说我的“老虎尾巴”之前,先说说“吾家五十年代的书房”。

父亲一九五一年举家自上海迁到北京,从小洋楼迁到四合院。那时的四合院还是有房东的,后来我听父亲讲这个房东的历史背景,非寻常百姓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个院落住过当时北平市社会局局长;日伪时期,局长官职未变,以至于胜利后被逮。我家住西房三间,另门洞房两间,一间作厨房,一间保姆住。所谓“吾家书房”,乃西房右首那一间,面积超不过十平方米。墙壁上挂荣宝斋复制品徐悲鸿藏《八十七神仙卷》,两个书架,两个玻璃门书柜组成一面书墙,临窗一个写字台。这间书房的历史不过四五年,家里添人口要睡觉、要学习,书柜书架便分散摆在各屋了,我的记忆里没见过这面书墙。书柜“文革”中被卖了,有一个书架至今保留在我的老虎尾巴里,那个三五牌座钟也保留在我这里,座钟的玻璃裂了一道,父亲说那是往北京搬的时候打破的。《八十七神仙卷》现归我三弟保存。父亲藏书的一部分及卡片箱如今在我这,几千张做学问用的卡片也在我这。

将近四十年后,吾家书屋借“老虎尾巴”之名还了魂。

“老虎尾巴”是鲁迅在北京西三条旧居时的一间小屋,因形制特别,故得此名。这个小掌故我原以为上过学的都知道,有一回某报记者光临寒舍,名为采访,实为聊天——见了报就算采访,没见报即是聊天。聊天中我说我的这一小间搁书的小屋私底下也叫“老虎尾巴”,记者不解,我就把鲁迅的这个著名小掌故给她讲了一遍,自以为她听明白了,可是一见报,鲁迅的老虎尾巴跑到上海去了。上海是亭子间天下闻名(鲁迅没住过亭子间),满拧,我一猜这位女记者就没好好读过鲁迅,不怪她,语文考试中没考过这道选择题:“鲁迅的老虎尾巴在北京还是在上海?”

我现住的房子是三间,大房十五平方米、小房十平方米、厅十六平方米,厅的北面还有一间六平方米的小隔间,一般人家都将其与厅打通,变为一个大客厅,我却用来做书窝。平生喜欢鲁迅的“老虎尾巴”书房,敢掠先生之美。鲁迅的“老虎尾巴”窗户开在北墙,首先是采光好。鲁迅说:“北窗的光,上、下午没有什么变化,不像朝东的上午要晒太阳,朝西的下午要晒太阳。开北窗,在东壁下的桌子上下午都可以写作、阅读,不至于损害目力。”“老虎尾巴”窗外是一块小园,鲁迅《秋夜》名句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而我的“老虎尾巴”窗外正对着小区的花园,一片郁郁葱葱。

“老虎尾巴”只是说说而已,从未像别家书房起个斋号堂号,郑重其事地制块匾挂在墙上。韦力先生近来做了一件大事情,实地探访朋友的书房,不局限于北京,南京、上海、济南、苏州他也跑。年初韦力光临寒舍,聊了两小时,临走又问了一句“老谢,你的老虎尾巴真没匾呀?”

有一次父亲厉声对我讲,“你为什么用‘老虎尾巴’,这不是鲁迅的么?”看似一个玩笑的沽名钓誉,也防不住旁人认真起来。

我的老虎尾巴已有二十年的历史,几乎每年一折腾(改变格局),现在的这张图片是韦力年初拍摄的,这以后就没再折腾。为什么老折腾?还不是因为面积小,顾得了放书就顾不上写字的地方,顾上了写字还要顾上光线。这不是有扇窗户么,冬天不开窗,窗前还能放点书,夏天要开窗,书就得另找地方。空间不变,就得不断腾挪。每次折腾都以为是最佳方案,是最后一次。

这张照片只显示了老虎尾巴的一半,另一半在书格的背后,背后摞有三十个纸箱,统一大小的纸箱,纸箱里装的当然是书刊。三十个纸箱背后是一个书柜,两米宽两米高。所以说,想看看纸箱里的书是一个大工程,想看看书柜里的书简直就是“登月工程”。

《夜晚的书斋》称:“我想像中的书架,矮的一格从我腰部开始,逐渐升高到我伸出手臂用手指够得上为止。根据我的经验,书籍如果高到需要用梯子的程度,或者低到强迫读者趴在地板上才看得清楚,那就无法取得人们的注意了,不管它们的主题和优点是什么都没有用。”洋人之书房没有狭窄如“老虎尾巴”者,你看他们对书架的要求尚如此苛刻,我哪里做得到其百分之一。

我所庆幸的是,没有辜负“老虎尾巴”,在这么逼仄的空间,我写出了二十几本书,还利用私藏编了六七本书。很赞同《夜晚的书斋》里另一段话:“客人们常常问我是不是读过我的全部图书;我回答说我曾经打开过每一本书。事实上,书斋不论大小,不一定所有的书都读过才算有用。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从知与无知的良性平衡中获益,从记忆与遗忘的良性平衡中获益。”

说句并非酸葡萄的话,我不羡慕那些大而无当的书房,我以为书房以十五平方米为宜,再多一间或几间也不宜搞得跟书库似的。谷林先生只有一张小书桌、一个小书架,那也阻挡不住他写出第一流的文章。有谁见过张爱玲的书房?想来是没有的,但是这妨碍张爱玲超一流作家的地位么。倒是那些楼上楼下皆书房的阔主儿,他的书房产品,令人掩鼻疾走。

吾家书房里的两个书架,父亲讲是一九五五年从白塔寺一家木器店花了二十五块钱买的。后来家里人口增多,书房撤了,两个书架上面架着副床板,变为双层床。一九七六年北京地震,双层床变成了防震床。不知哪一年,两个书架丢了一个,另一个被我珍藏至今。

我的“老虎尾巴”书房之外的另一处搁书的角落。

写作时把参考书聚拢一处,或许是像我这样缺乏想象力的写手的笨法子。

最近一次折腾“老虎尾巴”书窝的成果,朋友讥之为“搭积木”。

再说句丧气的话,现在装修房子不是很时兴么,但是绝大多数家庭对于卫生间、对于厨房的讲究,远超一间书房的建设,或者根本没有设置书房的打算。我的意思是,书房及书房文化,仍旧是小众的话题。正因为小众,才需要精致和趣味。书房话题,少谈意义,多谈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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