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规
“双规”一词出自《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第二十八条第三款“要求有关人员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又称“两规”“两指”,是中共纪律检查机关和政府行政监察机关所采取的一种特殊调查手段。
——题记
一
第一明喜欢一边吃饭,一边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领导干部看电视都喜欢看新闻,都十分关注中央的“动向”。保姆了解他,在把饭菜端到饭桌上的时候也打开了电视,并选定了新闻频道。第一明坐到饭桌前看着电视,刚刚一手捏个馒头,一手拿起筷子,忽然手机响了。他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看号码,不觉间怔了一下,立即按下接听键:“我是第一明……”说着离开饭桌,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对方没有客套,说:“你是不是该外出考察学习了?”
第一明感到可笑:夏书记啊夏书记,我考察回来才没几天,都向你汇报了,你怎么就不记得了?他刚要重新汇报一次,忽然脸色就白了,立即改口说:“是、是……我明白了。夏书记您还有什么安排?”
他说话间,那边夏书记已经挂机了,由于紧张,他居然没听到夏书记挂机的声音。
第一明什么也没想,也顾不上多想,立即拨通了司机的电话:“现在就开车到我家来。”挂了电话,他立即又打了过去说:“多带些钱……车上就有几千块钱?都带上,饭也不要吃了,路上再吃。”
第一明说着,立即从柜子里提出出差常带的黑色韩版男士公文包,面色凝重地走出卧室,往饭桌边扫了一眼孩子、老婆,边走边说:
“我有事要出去一下,需要的时候我给你们打电话。”
妻子一脸茫然地问:“不把饭吃完?”
“不吃了。”
“去哪里?得多长时间?”
第一明扭头瞪了她一眼,没说话。妻子明白了,也不敢再问。妻子已经习惯了,不仅不再问,看也不敢再看他,索然无味地吃她的饭。
第一明的住宅是一栋别墅。他走到大门口,不一会儿司机就开着车到了。车一停,司机立即下车接过他的包,给他拉开车门。他左腿往里一迈,坐上车,扫了一眼他的别墅,嘭地关上了车门。司机小跑步地从车前绕到驾驶座,上了车,立即发动了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往后看了他一眼。他面无表情,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先出城。”
这是一辆奥迪车,车的底盘重,开起来很稳,车轮碾轧着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路面有一半个小坑什么的,也感觉不到颠簸。发动机几乎听不到响声,但被车轮碾轧而蹦出的石子惊飞了在路边寻食的几只鸟儿。那几只鸟儿飞到树上“啾啾”地说了一阵什么,惊愕地看了他的车好一阵,这才飞到别的地方。到了城外,司机又看了他一眼,他却没说话。司机不得不问:“第县长,咱们去……”
“先到加油站。”
司机已经习惯了,从不问为什么。到了加油站,司机又疑问地看看他。他说:“把油箱加满。”
车上午刚刚加过油,才跑了几十公里,油箱还满着呢。司机心里这样说,却没有吱声。奥迪车的发动需有钥匙,他四肢的发动则只要第县长的一句话,这是机械化、程序化了的。油箱基本是满的,很快就加满了。司机上了车,不免又看了他一眼,意思是问他去哪里。第一明回应他一眼说:“随便。”
随便?怎么个随便法?往东、往西?往南、往北?他从来没有自己支配过自己,给他权力的时候,竟找不到北了。司机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也不敢多问,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加速。既然是随便,他就一直开,很快就上了京广高速公路。司机开了一段路程,想看看他的反应,是不是能安排一下去哪里。但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他靠着靠背眯着眼,好像是睡着了,于是就继续往前开。
第一明没有睡着,他怎么睡得着?他这是给司机看的,无论多大的事,表面上都不能让其他人轻易看出来。此刻,他的脑子里在翻江倒海:曾经有人告他的经济问题、贿选问题、包养情妇问题……这些都已经调查过,结案了,没问题,怎么又起波澜?是谁告的?还是本身就没有摆平?领导告诉他没事了,是用的缓兵之计,意在稳住他?纪检部门能掌握我什么证据?能从什么地方找到证据?仅从告状信中提供的材料?那些材料反映的东西我早有准备,早已给化解得天衣无缝。有人告状,不就是因为我得罪了一些人吗?当领导的有不得罪人的吗?
他刚平静了一会儿,心里又翻滚起来:难道又有人反映其他方面的问题?纪检部门又掌握了新的证据?如今,夏书记既然告诉自己外出“考察”,可见事情已经严重,很可能是上级纪检部门插手了。夏书记作为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得知了这一消息,但他可能已经左右不了了。目前在高层能有这么一个领导罩着,给个信息已经很难得了,不然,自己还在家里傻乐呵呢,或者是在大会上义正词严、口若悬河地作报告呢。事实再一次证明,想做官,没有后台是不行啊!
可是,这次是哪个机关在办自己的案子?是检察机关,还是纪检委?夏书记啊,你怎么不多提供点信息?就那么一句话,就挂机了,是真查,还是一般询问?你让我怎么应对?我现在怎么办?去哪里?想到这里,他不免对自己有这一想法而自责:上级领导能给你说那么清楚吗?领导的话都是很艺术的,都是含而不露的,一不能多说,二不能说得太直白,都是让你来“悟”,何况是这种情况。什么是领导?这就是领导,在这个时候能给你一句话就已经很难得了,按党内的规定,已经是违反原则了,自己居然还有非分要求,怎么能去怪罪夏书记呢?
他已经习惯了官场上的揣摩、猜测、疑惑、悟,他也经常让别人揣摩、猜测、疑惑、悟,他感到很累,也累别人。他讨厌这些,也常常制造这些。这是职业性的,习惯性的,只要在官场,你就得这样,每时每刻都得这样,不然,就会大意失荆州,就会被别人暗算,甚至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帮别人数钱呢。官场上表面都是亲兄弟,背后都是角逐对手。面上是给别人看的,背后是藏在心里,人心叵测,所以要靠自己的悟性。如今官做大了,地位高了,怎么运气反而“背”了呢?怎么老是有人告状呢?现在自己已经处在危险境地,怎么才能化险为夷?此时,他脑子里很乱,不知道怎么办,之所以一开始就让司机随便开,也是一时情急不知道去哪里,而是先离开县城再说。不想这些了,可是,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这些:官场就是赌场,稍一粗心大意就会输。在官场也是走钢丝,稍不谨慎就会栽下去。这次无论是不是有重大险情,要有备无患,先不被限制人身自由再说。如果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不少干部被双规,事前什么消息都没有,忽然,领导一个电话,说是到什么地方开会,到了这个地方,就没有人身自由了。无论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自己现在先走出“网”外,有时间思考和应对再说。如果没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或者是虚惊一场,出来走走未尝不是好事。很快,他释然了,心里轻松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心里不由得又嘀咕起来:这次无论有事没事,都要十分感谢夏书记,说明夏书记在关心着自己。他既然这样提醒自己,或大或小,总是有点“情况”,自己必须高度警惕。现在警惕,以后也要时时警惕。通过他的提醒,说明自己的背后并不平静,甚至是暗藏杀机。不是他提醒,自己怎么能意识到这些?怎么能思考这么深?想到这里,他想起第一次见夏书记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建设局局长,夏书记来清源县检查工作,看到清源县城市建设很有特色,特别提出要见见建设局局长,他有幸见上了夏书记。夏书记听到别人介绍他姓“第一”的时候,惊奇地说:“你姓第一?有这个姓?”他笑着说:“怎么没有,不然我怎么姓第一?”夏书记感到很新奇,问他:“你知道这个姓的来历吗?”为了让夏书记记住他,给夏书记一个好印象,他忙说:“这个姓出自田姓。田姓出自陈姓,陈姓的发源地在河南省淮阳县。周朝的时候,淮阳为陈国,国君为胡公满。到胡公满十世孙陈完时,由于内乱,陈完便逃到了齐国。陈完为人谦逊有礼,一向很有贤名,齐桓公很赏识他,就任命他做了一个管理工匠的官,并封了他田地。陈完子孙就以采地为氏,称为田姓。后来田氏代齐,做了齐国的国君。春秋末陈国被楚国灭掉。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秦朝,仅十五年就被刘邦建立的汉朝所取代。刘邦为了消灭各地豪强的残余势力,把战国时的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国王的后裔和豪族名门共十万多人,都迁徙到关中房陵一带定居。在迁徙原齐国田姓贵族时,因族大人众,就改变了原来的姓氏,以次第相区别,首迁者为第一门,称第一氏。田广之孙田登随后相迁,为第二门,称第二氏。田广之孙田癸为第三氏,依次类推。第一至第八既是排序,也是姓。后来大多都改为单姓‘第’,现在保留复姓的很少。”
夏书记听了,笑道:“你还没改,你永远是第一啊!”夏书记说完,忽然又问他:“你为什么不叫第一名,而叫第一明?”他说:“是我小学的老师给起的名。老师说,希望我将来有所作为,能做一个像日月一样明亮,能为百姓做事的好官。”夏书记对他的话很满意,从此对他非常关照。
他正回忆着,忽然车停了。他心里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怎么停下来了?难道……他正想着是否弃车而逃时,发现是前面撞车了。几辆货车和轿车相撞、追尾,高速交警在指挥交通,事故抢险车在吊开撞在一起的车辆。看到这里,他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的车走不了了,无奈,只有等。
看到事故车辆,他忽然有所悟:夏书记让自己外出“考察”,是不是因为不久前发生在清源县一个工厂的爆炸事故?事故炸死30多人,他们只往上报了7人,瞒报23人。按事故责任追究制度,死10人,不仅主管副县长要受处分、要免职,市主管领导也要受处分,或者免职。死亡29人,省有关领导也要受处分。这事当时已经摆平了,由于死人太多,知情人太多,对领导干部来说,始终是个隐患。这次是否有人告状,上级又来人调查?这个时候他回避调查,让别人去应付,让调查人员弄不清楚,或许就糊弄过去了。只要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什么都好办,无非是多花些钱,到上面“协调协调”。事故初发时不是给调查人员送了红包,给记者拿了“封口费”,都摆平了吗?
为了缓解一下情绪,他走下车,站在路边,若无其事地扩了一下胸,舒缓了一下,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一望无际的田野。当他的目光左转时,看到了不远处的那个小村庄,居然愣住了:村头有一条弯弯的小河,小河边有一棵大大的皂角树,皂角树附近有一座高高的寺庙……这不是自己的老家吗?这不是自己那个叫第一门的村庄吗?他的祖籍并不在这里,清朝末年他的祖上逃荒要饭到了这里,被这里的老百姓收留并定居。因为他们的姓比较好,新中国成立后,当地几个威望高的老人一商量,就以他们的姓为村名,改成了“第一门村”,就是希望他们这个村多出“第一”,如最大的科学家、最大的官、最大的慈善家……反正只要是好的人和事,都要出第一。目前,他虽然不是乡亲们祈望的最大的官,却是这个村出来的最大的官。他当上了乡长的时候,全村人凑钱放电影庆贺;当上书记、局长、副县长的时候,家家放鞭炮,没有不庆贺的。逢年过节都要来人给他送家乡的特产。那个叫张老盼的老大爷和叫赵桂花的老妈妈,每逢新的农产品下来,像第一次下架的黄瓜,第一次摘下的豆角,第一茬韭菜……甚至他喜欢吃的野生“香姑娘”、桑树上结的桑葚子、楮树上结的“楮葡萄”都给送。他们来了没什么要求,就是让他多给乡亲们长脸。忽然,村子里有喇叭响起一首叫《乡下亲戚》的歌:“乡下亲戚来到城里,背着几斤绿豆,还有几斤小米,走进家门就是不肯坐下,说怕弄脏我的豪华沙发高档茶几……”他扫了一眼司机,忽然火了:我让你随便开,是让你远离我们县,不是让你开到位于本县的我的老家!你跟随我这么多年,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就在他转身要对司机训斥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的那个村庄附近没有高速公路,这个村庄不是他出生的那个村庄。
看着那如同自己村庄的村庄,听着那令人抚今追昔的歌曲,他不由得追想起家乡那纯朴的农民和纯朴的亲戚。这首歌怎么就像写自己的啊?那个偷吃树上果子的事,怎么就像他当年在张老盼的家一样啊?那个走进家门就是不肯坐下的人,怎么像他幼年时的奶妈赵桂花呀?“虽说城里人生活富了,可没有勤劳的乡下,哪有富裕的城里?”说得多好啊!换句话说,现在我虽然当了官,如果没有我勤劳的父母和乡亲,没有他们的抚养和鼓励,我能走到今天吗?
他从农村走了出来,入了党,走上了领导岗位,从一般干部到副乡长、乡长、书记、建设局长,到今天的县委常委、副县长,不仅没有给家乡做多少实事,没有给乡亲们长脸,反而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现在有权了,怎么没有做一般干部的时候那种工作激情了呢?怎么走到了风声鹤唳、四面楚歌、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为什么每日都处在相互猜忌、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欺上瞒下的斗争中呢?
交通疏通了,司机招呼他上了车。车启动后,司机忍不住又看他一眼,想问他到底去哪里。他明白司机的意思,什么也没说,扬起右手,向前一摆,算是回答。司机明白,继续向前。时速是120公里,不高也不低,是高速路指示牌上规定的轿车的标准速度。第一明只睁着眼一小会儿,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路边的风景,又闭上了眼睛。几个小时后,第一明被一阵车喇叭声给叫醒了。他问司机:“到哪儿了?”
司机说:“到郑州了。”
第一明潜意识中忽然出现一个念头:爆炸事故不能小视,瞒报是要追究渎职罪的。现在不是前些年了,老百姓的法律意识强了,信息传递也快了,什么网站、微博、短信、QQ……过去电台、电视、报纸不报道,谁也得不到什么消息,现在谁能阻止得了这些现代化的信息工具?过去是防火、防盗、防记者,现在人人都可能是记者,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手机、电脑发新闻!这次“考察”,很可能是这个安全事故的事,必须抓紧协调,不然就会被动。于是,他对司机说:“找个有公用电话的地方停下来,用公用电话给办公室主任打个电话,让他和会计一块儿送50万元钱来。”
司机心中不由得生疑:手机多方便,为什么……他虽然疑问,却立即答应说:“好。”并很快在一个电话亭前停了下来。
第一明说的办公室主任是建设局的办公室主任,是他的一个亲戚。他现在虽然是副县长了,但还兼着建设局长,他私下的重大开支还都是从建设局支出。虽然他能让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来,县政府办公室财务上每天都有上百万的现金等领导应急,但毕竟要办公室、财务室几个人知道,保密性不强。司机下车走向电话亭的时候,第一明又叫住了他。司机回来趴到车窗前,等第一明指示。第一明说:“现在不告诉他具体地址,让他们到了郑州,等电话。”
司机又答应了一声“好”,走向电话亭。
不一会儿,司机返回车前,拉开车门坐上车说:“会计说,保险柜里只有30万了,现在银行已经下班,50万必须等到明天。”
第一明皱了一下眉,说:“30万就30万吧,让他们现在就来,不能告诉任何人是来郑州,夜里必须赶到。”
司机下车又走向电话亭。不一会儿,司机回来说:“他们说这就出发。”
第一明没接他的话茬,说:“不进市里,就在郊区找个宾馆住下。”
他们开着车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香格里拉酒店,虽然不大,不是很豪华,但很干净,很僻静,紧靠交通要道,非常便利。司机办理好入住手续,把房卡递给他说:“您住606套房,我住您对面的605。”
第一明迟疑了一下说:“你先住下吧,把房间电话告诉我,哪儿也不要去,就在房间。我出去走走。估计他们要到的时候你用公用电话给他们联系。他们到了,钱你先收着,让他们立即返回。”说罢,提着他的公文包下了车。
司机答应着,把房间电话写到纸上,递给第一明,自己进了酒店大厅。第一明见他进去了,拦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出租车司机问:“先生去哪里?”
他面无表情地说:“找个招待所。”
司机看着他的派头,不解地望了一眼,也没说什么,立即发动了车。10分钟后,出租车在一个叫小洞天的招待所门前停下。这招待所门面不大,四层,门上方的广告牌已经很破旧,一看就知道是一家私人小招待所。第一明下了车,立即进去。
四个小时后,第一明到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司机打了个电话,问办公室主任和会计什么时候到。司机说已经到了,放下钱就走了。他惊讶地问司机,他们怎么那么快?司机说他们的车速一直在160迈以上。第一明说:“好,我知道了,你休息吧。”
第二天天一亮,第一明给司机打电话,让他退房,到东风路和前进路交叉口一家叫“又一村”的饭馆前接他。
司机开着车很快到了“又一村”饭馆前。第一明在“又一村”饭馆对面的一家小卖部里往周围和车前看了一阵,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这才走到车前。第一明上了车,司机忍不住询问地望了他一眼:我们去哪里?第一明心中嘀咕道:想来想去,如果有“不测风云”,就是事故瞒报问题,现在带钱,抓紧到省里,再到北京有关部门活动活动、协调协调,不会有大问题。既然到了郑州,不妨到淮阳去一趟。山西五台山、浙江普陀山、四川峨眉山、安徽九华山,汝南县南海禅寺、韶关南华寺、洛阳白马寺、扶风县法门寺、湟中县塔尔寺、恒山悬空寺……无论是佛教圣地还是道教圣地,他都去过。无论是佛教中的菩萨,还是道教中的神,他都拜过。他听一个经常到淮阳太昊陵烧香的朋友说过,那个地方香火很旺,什么地方都没有太昊陵灵验,无论有什么事,到那里一祈祷就能化险为夷,逢凶化吉。他想去那里很久了,由于距离较远,也是很多事缠身,没有去成,今天恰好到了这里,距太昊陵只有200多公里,为什么不去那个很久就想去烧香的地方呢?找上面的关系很重要,但是,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还是多方面努力为好,于是说:“去淮阳。”
司机犹豫了一下,忙去看交通图。第一明忍不住说:“河南的淮阳你不知道?就是戏剧《包公下陈州》里的那个陈州。在郑州的东南,属周口市。”
司机说:“知道,我是看路线怎么走。”
第一明沉了一下脸说:“车上不是有卫星导航仪吗?”
司机尴尬地一笑说:“忘了。”他没有说是因心里紧张造成的。
第一明没再说什么,又闭上眼睛靠在了靠背上。
二
两个小时后,第一明到了高速路淮阳出口。他们在收费站缴了过路费,出了站口,忽然有几个人拦住了他的车。这几个人的穿着既不是路政人员的服装,也不是交通警察的服装,都是便衣。有个年龄四十多岁的人,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虽然着的是休闲装,却气宇轩昂。他的身边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瘦瘦的,戴着眼镜,着的是西装,样子很威严,又不是霸道的气势。另外还有两个人,都是谦恭中透出凛然之气,没有一个像劫匪或者无赖。听说淮阳这个地方文化很厚重,热情好客,社会稳定,没有拦路抢劫的事情发生过,更何况是在高速路出口?在这个地方有谁会拦他的车?是外地来淮阳旅游的游客想问路?不会,那样可以问收费站的人。同时,尽管他在车上睡着了,但司机不会超速行驶,不会长期占用超车道,也不会占用应急车道,路上也不会有什么违章的地方,司机开车向来谨慎,从没有发生过什么违章的事情,他不怀疑他的车有什么问题。这些拦车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正在他疑惑的时候,几个人同时来到车窗前,那神情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不要再前行,立即下车!”
第一明打开车窗,愤怒地说:“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四十多岁的人掏出工作证,声音很平静地说:“你是清源县副县长第一明吧?我们是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我叫赵岩。”说着又指了一下那年轻人:“他叫李军锋。”然后说:“有重大事件需要你配合调查,请下车。”
第一明心里极为震惊,但还是装着很淡定的样子,接过他的工作证,认真地看了看。他坚信他的工作证是真的,也不怀疑他是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但是,他并没有下车,而是说:“现在作假的人和事太多了,我怎么会相信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赵岩笑笑说:“你的怀疑可以理解。为了解除你的疑虑,你现在可以给省纪检委打个电话,纪检委的廉政举报电话你应该知道吧?如果不知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或者给你们市委夏书记打个电话,他的电话你知道吧?”
第一明心里非常清楚,他不需要打电话,也不敢打,怎么可以给夏书记打电话?给夏书记打电话不是把他和夏书记的关系也暴露了?他很快换上笑脸,尽管那笑比哭还难看,说:“你们这样说我相信你们。”于是边下车边说:“就在这附近说可以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会毫无保留地给组织汇报。我大老远来这里考察很不容易的,请领导理解。”
赵岩微微一笑:“你做领导干部那么多年了,你认为在这个地方给上级组织汇报工作合适吗?”
第一明红了脸,尴尬而又明知故问地说:“在车上?”
赵岩再次笑笑:“领导干部就是领导干部……”
第一明上了他们的车。李军锋关上车门说:“刚才照顾你的面子,没有当着你的司机告诉你……”
第一明的脸唰地白了,他知道李军锋话里的话,尽管他早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依然心存侥幸和希望,此刻他意识到了这句貌似轻描淡写的话的背后是什么。没等他说什么,李军锋就出示证明说:“你已经被双规,请跟我们走。让司机跟着。”
第一明感到浑身都软了,嘴唇也像被粘住了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记不清赵岩说了什么,他的手机就交到了赵岩的手上。司机的手机也交了过来。
这是一辆商务车,可坐七个人。第一明被安排坐在中间。和犯人不一样的地方仅仅是没有戴手铐,车不是警车,但处境没有多少区别——押向被限制自由的目的地。面对这突然的变故,第一明脸色苍白,没有了一点儿血色,双手和双腿一直不停地抖。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他的情绪稍微好转了一点儿。他把目光投向赵岩,赵岩视而不见。他把目光投向李军锋,李军锋回敬他的目光如一把锋利的刀子。
第一明最后忍不住说:“为什么双规我?我有什么违纪的地方?”
李军锋的那把刀子闪了一下亮光,说:“你应该问你自己!”
第一明被那亮光闪得头晕,他稳了稳神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赵岩打断他说:“有你说话的时候,别心急!”
第一明再也不敢说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说话的自由——让你说的时候你才能说,而且必须说;不让你说的时候,必须把嘴闭上。
车上静了,可以清晰地听到车轮碾轧路面的声音。那声音本来很小,此时却如隆隆的雷声一样震耳。赵岩和李军锋等人的双手环在胸前,闭上眼睛,好像都睡着了。往常在车上,他也是这样,可是,现在他却双手抱着夹在两腿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
第一明记不清他们的车是什么时候开始行驶的,也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长时间,他随着纪检委的领导回到了本省,最后来到了一个仅有几栋两层楼、门口没有挂牌的小院。下了车,第一明被带到了中间的那幢楼最东边的一间屋子里。屋子里的陈设像个招待所。第一明虽然没有被双规过,当然,一个领导干部不可能被双规几次,但他曾经听说过双规方面的情况。对于双规地点的选择,需僻静,外界人员来往少,吃住比较方便。招待所、宾馆、培训中心、军事基地等不一而足。房间虽然从住宿方面看像个招待所,被褥、卫生间一样不少,但没有电话、日历、钟表等可以通信和知道时间的东西,牙具也没有。擦脸的毛巾也从白色变成灰白色了。
赵岩说:“你就住在这里。马上会有人给你送饭。等你吃了饭,我们就开始工作。”赵岩说完便和李军锋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有人送饭来了,随着来的还有两个人。送来的饭在一个托盘里,一碟咸菜,一个小馒头,一小碗稀粥。第一明看到这饭,心里很窝火,我一个县级干部,就让我吃这样的饭?但是,他的火没有敢发出来。他不吃,以示不满。他一说不吃,工作人员立即就端走了。
同来的那两个人也不劝他,只是头上一句脚下一句、不着边际地和他“闲聊”,他一头雾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过了不长时间,又来了一个人,把他带到了隔壁的一间屋子,这是一间办公室,赵岩和李军锋端坐在办公桌前。屋子里只剩他们三个人的时候,赵岩说:“我叫赵岩,是你案件调查组的组长。这位叫李军锋,副组长。”
第一明灰着脸说:“请领导多批评,多关照。”
赵岩严肃地说:“在这里没有批评、关照,你要做的是接受调查。”
第一明红着脸说:“是,是……”
赵岩说:“你是否还在疑问我们为什么会在淮阳截住你?现在我告诉你,一个领导干部一旦被确定双规,他的所有通信工具都已经被监控和录音,他的手机无论用不用,只要在他身上,都有卫星定位,就知道他在哪里。它在车上,我们就可根据它位置的变化,知道手机持有人行动的方向。只是我们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上午接到对你实行双规的决定,你下午就出了清源县城?”
第一明反应很快,说:“巧合了,世间巧合的事很多。”
他脑门上不觉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太感谢夏书记了,无论如何不能把夏书记给出卖了。此刻,他后悔自己太自信,以为不会有大事。更后悔自己当时还带着手机,虽然当时已意识到不能通话,但只想着赶紧离开家,就什么也没安排,也没有把手机扔掉。顾此失彼,葬送了自己——不,事到如今一定要稳住阵脚,否则,一切都完了。
赵岩说:“可能吧。我们先不讨论这个问题了。既然组织已确定对你实行双规,我这里不得不先给你解释一下什么是双规,为什么实行双规。过去,我国可以长时间拘留审查疑犯。但是后来规定扣留不能超过24小时。对于一些党政官员来说,如果24小时一到就放人,他们就可以串联同谋,销毁证据。因此,国家通过双规来弥补这个漏洞,对于共产党官员,要求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你必须明白的是,纪检监察机关不会随意对调查对象采取双规措施,只能对已掌握违纪事实及证据,具备给予纪律处分的涉嫌违纪党员或行政监察对象使用。”
第一明马上说:“一定是有人诬告,或者提供假证据。请组织上放心,我绝对没有做违纪的事。”
赵岩笑道:“那更好,你积极配合,调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不是更好吗?不然,为什么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
李军锋说:“我们党对犯错误同志的一贯方针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走向犯罪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些你是清楚的,我不需要重复了。但你要明白,组织上不会冤枉一个好干部,也不会放过一个违反党纪的干部。”
听了他的话,第一明心里很反感:你一个才出校门的毛孩子,居然也这般没大没小地对我训话,他忍不住说:“看你年龄跟我儿子大小差不多,这么年轻就走上了重要岗位,将来……”
李军锋忽然正色道:“第一明,在这里你已经不是什么副县长,而是我的调查对象,我现在是代表组织对你进行调查!”
第一明蓦然怔住,立即哑了口。
赵岩说:“他是政法大学毕业的博士生,是纪检委从几千名应试者中公开招聘的最优秀者。李军锋已经给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正在接受组织的调查,应该明白怎么做!我们党不希望哪一个党员干部违反党的纪律,但是,就有那么一些干部,丢失党性,背离党的宗旨,走向违纪和犯罪的道路。”
第一明低下了头。
赵岩说:“一个党员干部违纪或犯罪,给党的形象造成多大的损害先不说,你知道每双规一名干部,查清事实,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查处一名部级干部,要从全国抽调有办案经验的人,参与办案人员多的要上千人。一个厅级干部要从全省甚至全国抽调有办案经验的人,也要五六百人。一个处级干部要从全省抽调有办案经验的人,也要三四百人。为什么需要这么多人?需经过案件线索管理、初步核实、立案审批、调查取证、案件审理、处分执行、被调查人的申述、案件监督管理八道程序。但上述程序只是案件的普通程序,情况紧急时,也可能略去前面环节,直接立案,组建专案组进行调查。有的地方甚至在特殊情况下会先调查,后立案。要查被双规者工作过的地方的账目、取证当事人,需要多少人参与?双规期间,医生、护理等医疗保障人员和公安、武警等安全保障人员,你知道需要多少?还要出动多少车辆和司机?就你被限制在这里,最少要有六到九人分早、中、晚三班24小时全程陪护。夜间你可以睡觉,而陪护人员却不能睡觉,门外要有人站岗值班,也是三班倒。办案人员、材料组、监控室……一个重大复杂案件如果同时双规多人,仅陪护人员往往就多达上百人。你算一下,双规一个干部将耗费多少纳税人的钱?要影响多少人的正常工作,有多少人放弃节假日,放弃与家人团聚……”
第一明听着,惊讶地抬起了头,还没有听完,就忍不住把头又低了下去。
赵岩说:“一名党培养多年的干部,吃着俸禄,不遵守党的纪律,犯错误了,这么多人为你忙碌,来挽救你,还不交代自己的错误事实,你对得起党和人民吗?”
第一明抬起头说:“只要有违纪的地方我一定会交代,只是,我没有感到有什么地方违纪了……”
赵岩说:“真是这样,我们巴不得,你回去还当你的副县长,我们也回家和亲人团聚,干其他工作。”
李军锋说:“你说没问题就先不说问题,谈谈你的个人经历可以吧?”
第一明不解,迟疑了半天说:“档案上都有,组织上会不清楚?”
李军锋冷色说:“现在不是提拔你,不看档案,就想听你说,换句话说就是交代,明白吗?”
赵岩说:“按你的级别,你的问题应该是你们市纪律检查委员会来查办,现在是省纪律检查委员会来查办,你应该明白点什么!”
第一明又一次低下头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为什么会低下头来。
李军锋说:“你说没问题,就先说说你的经历,等于向我们介绍你的情况。”
他出生在第一门村,那是一个贫困的小村庄。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是父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全村人的接济才使他从小学一直读到大学毕业。他读的是农业大学,由于这个时候基层人才匮乏,他毕业后就被安排在乡政府工作了。他不忘这片养育他的热土,拼命工作,用他的知识,为农业增产作出了很大贡献。为了让老百姓富起来,他日夜泡在乡下,指导农民搞大棚蔬菜、种植果树、科学养殖……有一年遭遇水灾,他几天不回家,坚持在抗洪第一线,累倒在第一线。老百姓给他送的锦旗挂满了他的办公室,他的事迹上了报纸、电视。没几年时间就被提拔为副乡长,不久又被提拔为乡长、书记。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年……想到这里,第一明忍不住说:“我说的这些政绩你们可以了解,我在老百姓中的口碑你们可以去访问。”
赵岩说:“你的成绩曾经很大,口碑很好,直到我们去调查你的时候,依然听到不少赞美之声。”
“那组织上为什么要对我双规?”
“此时你应该反思。”
“我反思了,我没什么大问题,甚至那些所谓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都有些什么不是问题的问题?”
第一明哑口了,后悔自己多说了那么一句。
赵岩忽然板起面孔说:“你曾经有着很好的政绩,很好的口碑,我相信。但是,我要说,哪一个领导干部没有作出成绩?没有贡献?这些成绩和贡献是我们党的领导干部必须做的,是分内事。难道我们党的领导干部有了成绩,就可以背离党的宗旨吗?就可以违纪和犯罪吗?”
第一明红了脸,意识到不交代一点是不行了,于是说:“不能说一点违纪现象没有。”
赵岩和李军锋几乎同时说:“说吧。”
第一明吞吞吐吐半天,终于说:“受过贿,每年中秋节、春节……各单位都送礼品。”
“有过现金没有?”
“有过,像父母大丧。”
“都是多少?”
“记不清了。各单位,还有个人,也送。”“都是送多少?”
“一次几万的,也有几千的。”
“行贿人的名字都是谁?”
“现在说不清。”
“好,等时间再说。你有几套房子?”
“就一套。”
“属实吗?”
“……”
赵岩和李军锋对了个眼色:总算开始交代了。于是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三
第一明虽然住的是招待所,但每走一步都有人跟着。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来了两个人,就在一边的椅子上坐着。不到两个小时,又换了两个。有两个人盯着睡觉,加上他对这突然的变故接受不了,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赵岩和李军锋再次审问他的时候,他忍不住说:“领导,睡觉的时候能不能不要陪护?”
赵岩冷脸道:“为什么?”
“有人在跟前我睡不着。”
“睡不着可以想问题。”
“你们放心,我不会跑。”
“你也跑不了。”
第一明想了想说:“其他办案人员不像你们,他们不停地东一个西一个问题地问,我还没想起来,又问另一个问题。加上睡不着觉,头懵懵懂懂的,让我都糊涂了。”
李军锋打断他说:“每一个问题你都说没问题,怎么能不问下一个问题?你有权利要求组织吗?”
第一明无语了。
一连几天,案件没有什么进展。除了受贿,第一明几乎没有再交代什么。第一明不知道是来到这里的第几天,赵岩和李军锋把他带出了这个房间。换房间的时间是在夜里,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叫醒了。不知道走了多久,拐了几个弯,他被带到了一个新地方。李军锋说:“你不是嫌在那个房间不好吗?从今天起你就住这个房间了。”说着走了出去。
进了这个房间,他发现没有窗户,顶部有几个大灯泡,室内贼亮。墙壁像KTV的包房,都是软的。靠墙有一张床,床很窄,是席梦思那种,只是周边包裹得比家具城里卖的席梦思还软。床边有一个便池,而且不是坐便,是蹲便。便池边有一个纸篓。纸篓里还丢有手纸。由于很困,他没有再注意其他的,倒下便睡。可是,灯光太强,他再也睡不着,躺下几次也睡不着,想关灯,找不到开关。灯泡在屋顶,够不着。原来这间屋子的电源线路一律实行暗装,墙上都是光光的,而且没有任何悬挂点。门也没有反锁条件,是从外面锁住的。就是说,除办案人员外,任何人也进不了这个房间,也接触不了案件当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