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昧真禅,求古董
贾雨村遇到了真禅,却错过了,转而去跟古董商人喝上了。
在解释这个情节之前,让咱们先插播一段《西游记》的故事,说是唐僧师徒四人历尽艰辛,终于到了灵山,取了无字的经书就走,燃灯古佛就笑了:“东土众僧愚迷,不识无字之经,却不枉费了圣僧这场跋涉?”于是把白雄尊者叫来,吩咐他:“你可作起神威,飞星赶上唐僧,把那无字之经夺了,教他再来求取有字真经。”
《西游记》这段情节另有含义,不过也不妨从字面看:读不懂无字经的时候,只能读有字经。这就是雨村接下来的遭遇。
这庙外观很破落,名叫“智通”,就是说,别用势利眼来看它,别拿普通常识来看它,才能知道它的妙处。
在佛教里,“智”和“识”经常是一起出现的一对概念,前者经常比喻本来的大智慧,不一定跟文字有关,跟直觉很接近,后者比喻我们后天的各种知识、成见,往往跟文字水平成正比,跟推理很接近。
一个人通达的程度,主要以他的“智”为衡量标准,而不是“识”。世界上三百六十行,行行的顶尖王者,主要是他的“智”,把他跟业内其他的人区别开来。爱迪生说,天才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但如果没有那1%的灵感,世上所有的汗水加一起也不过是汗水而已。再拿管理来说,既是一门科学,又是一门艺术,对基层和中层来说,管理主要是科学,对高层来说,管理主要是艺术,老板可以连小学都没毕业,但手底下恨不得雇的全是博士,偏偏这博士学的一肚子学问,没准就是为打工做储备的。
庄子举过“浑沌”的例子,说这浑沌有一天殷勤招待了远道而来的两位朋友,人家无以为报,一想,人都有七窍,用来呼吸、吃饭、看电影、听音乐,浑沌却没有七窍,干脆,咱俩在他身上凿出七个窍来,不就报答他了吗? 说干就干,每天在浑沌身上凿个窟窿,七天之后七窍都有了,浑沌也死了。庄子的这个故事,就是说,你知识越多,可能就背离这世界的真相越远,因为这世界的真相,要靠“心”去沟通、接近、合一,而不是各种见解。
《法华经》里,佛说,满世界的高人聚在一起,也测度不了佛智,乍一看,佛智怎么这么难懂呢? 六祖惠能一句话捅破窗棂纸:“诸三乘人不能测佛智者,患在度量也,饶伊尽思共推,转加悬远。”用“识”不用“智”,推理一辈子,也是外行。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个对联,正是修行人当前阶段状态的反映:以前不知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忘了“缩手”、回头,但是现在,世间的路已经不想再走了。
他也知道“翻过筋斗来的”好,但是,真的遇上了,又不甘心,因为大道是最为平凡的,本来就在平常日用之中(比如这里老僧在煮粥),而修行人这时候要的,是如何如何高大上,比如腾云驾雾、手眼通天之类的,要的是折腾,给他个不折腾的,他不甘心,所以就错过了。
“老僧既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这还是在强调“智通”跟“识通”的不一样。
庄子也举过类似的例子,啮缺问王倪,听说你知道“物之所同”? 王倪说,我哪知道啊! 啮缺又问,你知道自己的不知吗? 王倪说,我哪知道啊! 啮缺进一步问,这么说,我们是没法知道什么东西的喽! 王倪说,我哪知道啊,不过,看你这孩子挺诚心的,勉强给你啰嗦解释一下吧,你哪里知道,我说的“知”其实是“不知”,我说的“不知”其实是“知”呢? 明白了《红楼梦》的基本套路之后,再来看《庄子》,原理都差不多,随手编的人名有时候就是一个故事的钥匙,什么是“啮缺”呢? 就是被知识见解撕裂了,就像乔布斯的那个苹果,咬了一口,不圆满了。什么是“王倪”呢? 王,就是心。倪,就是“兒”,简体字写成“儿”,就是婴儿,天真。王倪,就是本来的天真圆满。庄子其实是在讲雨村遇到真禅当面错过的故事。《庄子》大谈的什么“无知”,“无用”,无非都是告诉他的追随者们,别闹了,回家洗洗睡吧。在《庄子·人间世》这一篇里,有棵大树,因为无材,所以没被人砍,长寿的很,匠伯的徒弟无法理解这种妙用,匠伯就告诉他,人家的处世之道跟凡夫不一样,你却要用凡夫的脑瓜去理解,岂不是南辕北辙吗,越想会越糊涂的。犹太人也有个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亚当跟夏娃之所以堕落,就是因为被后天情识牵住了,坏就坏在那棵“分别善恶树”上。
“冷子兴”,一个很冷很冷的孩子出现了。谁呢? 修行的人。世人热心肠,修行的人冷静,定的住,不热了。
修行人这时候毕竟不是佛,还要折腾的,所以是做古董贸易的。研究佛经,读古书,不纯粹是为了自家受用,还有拿出来搏喝彩的潜在意图。追求腾云驾雾,手眼通天,图个啥? 还不就是万众瞩目、高高在上吗?
冷子兴“有作为大本领”,是因为研究古书,可能会让人具有非凡的洞察力,像今天世界上流行的利学、管理学这些显学,抛开纯技术的细节知识,就其基本原理而言,很多都可以在古书里找到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