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达观 人在乐中

万事达观 人在乐中

多才多艺的钱君匋,书、画、印、音乐、装帧无所不能。他的一生经历了“五四运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社会主义革命”、“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平淡传奇,艰难曲折。他以92岁高龄走完了他多彩的艺术人生,给人留下宝贵的艺术财富和精神财富。

《礼记·曲礼上》曰:“八十、九十曰耄”谓长寿之年,钱君匋能有耄期鹤寿之年,到底有何秘诀呢?他的大儿子钱大绪为我们解开了其中之奥秘,他说:“我的父亲顺逆一视,欣戚两忘,他什么都能想得开,一生都很快乐,即使是在困难之中,他也会自寻乐趣,设法解脱烦恼。”

钱君匋

以勤为乐

1907年,钱君匋出生于浙江桐乡屠甸,家中以种桑养蚕为生。母亲心灵手巧,十分勤奋,她能剪纸,做纸金锭,且件件精致,独出心裁,故买卖十分红火。小时候的钱君匋静心好学,会帮母亲剪纸。父亲开一竹器小铺,兼做民办信局,还承接些汇兑银票的业务,于是钱君匋就当起了“小邮差”,由于手脚勤快,认真细致,故父亲母亲视他为掌上明珠。钱君匋也从父母处学会了以勤为乐的习性。钱君匋在年表中说到:“7岁时在姑夫沈佑堂家做客,见姑夫家屋宇新建,宽敞舒适,乐而忘返,各种农活均喜沾手,玩上一把。”

钱君匋作品

钱君匋8岁起便弄笔作画,照“翠鸟牌”香烟内图片摹之,虽为形似,但他乐此不疲,坚持不懈。12岁起,他用零用钱买染坊用的红绿二色来图画,画毕还分赠给同学,以求共享。

钱君匋师从吴梦非、丰子恺、刘质平学习美术和音乐,三位老师要求甚严。钱君匋回忆说:“我从上海师范学校毕业后,写信给丰子恺先生,希望他能为自己介绍份工作。后因自己在信中用词不妥、语法不当以及十几个错别字,而受到丰子恺先生的批评。丰子恺在回信中直言地指出:‘虽然你的字写得漂亮,但这样的文字水平,我是不敢给你介绍工作的。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补文化课。’”钱君匋接信后便狠下功夫,每天从早晨到晚上读《实用学生字典》中的读音、释义。半年之后,他竟然将字典全背了出来。丰子恺得知后十分感动,便推荐他去了浙江台州中学教书。

钱君匋学艺也是十分勤奋的。他学描红,落笔着力,运转有度,以黑盖红,可全盖住不见漏红。他天天临摹《玄秘塔碑》,废寝忘食,他在读书的学校有条长廊,廊墙是由一尺见方的青砖砌成。钱君匋每天拿一帚蘸水,在砖上写字,依次而写。写到长廊末尾,前面已干,再从头写起,反复不已,如痴如醉。长大后,他找来旧报纸,在纸上反复练习石鼓文,久而久之,终于练成一手好字。

钱君匋常说:“‘名师出高徒’果然不错,但我以为‘严师出高徒’更为确切。我幸运遇到了严师。”自然,严师也碰到了勤奋好学的学生,便能撞击出耀眼的火花,钱君匋便是典型的例子。

万叶书店是我国第一家音乐出版社,1937年“8·13”之后,上海沦为孤岛。作为全国文学艺术抗敌后援会成员的钱君匋,亲睹了异族凭陵,他不甘默尔而息,便约请了李楚材、陈恭则、陈学基、陈学綦、顾晓初、季雪云办出版社,每人出100大洋,创办了万叶书店。大家推荐钱君匋为经理兼总编辑。

因为资金少,故当时规模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钱君匋省吃俭用,吃饭三顿变成二顿,旧衣穿了又穿,甚至理发也减少了几次。他们来不及安置自己的住房,便一头扎进工作之中,白天钱君匋同妻子陈学綦在书店忙碌,晚上双双就睡在纸堆上。万叶书店的工作量很大,人手又少,为此,钱君匋一人担当编辑、版面设计、校对、封面装帧。他不吸烟,不上舞厅,吃饭与雇员同桌。从早晨5点钟起床便伏案,至晚上10点钟安息,从不叫苦也不叫累。

万叶书店的创办人之一的陈恭则有睡懒觉的习惯,钱君匋还是常以小时候屠甸在寂照寺听钟之感“钟声送尽流光,回首一事无成”来劝之。

钱大绪对我说:“父亲也以‘君子勤俭立德是件乐事’来教育我们,希望我们勤奋种德,为今后事业打好基础。”

交友为乐

明代学者吴从先言:“肝胆相照,欲与天下共分秋月;意气相许,欲与天下共坐春风。”如遇伯牙流水之琴的知音,当是人生最大的快乐。钱君匋一生中朋友多多,知音也不少,特别令他难忘的是与鲁迅、茅盾、丰子恺、巴金等一批文化名人的交往。

那是1927年10月的一个下午,身穿长袍,温文庄重的鲁迅来到了开明书店访问章锡琛。访问结束后,在翻阅新书时,鲁迅发现《寂寞的国》《破垒集》装帧非常新颖。当他得知是钱君匋装帧设计时,便说:“很好,这有些陶元庆的风格,但自己的风格也很显著,努力下去是不会错的。”以后,钱君匋与鲁迅常有往来。一次,钱君匋与陶元庆一起去横浜路景云里拜见鲁迅,再次谈及装帧,他们探讨了如何把中国古代铜器和石刻上的纹样,运用到书籍装帧中去这个问题。鲁迅还拿出了他收藏的汉唐画像的拓本,边铺开边逐幅说明,彼此商讨,乐在其中。不久,鲁迅又将自己的译作《艺术论》《十月》和《死魂灵》等单行本,交与钱君匋装帧,更是视钱君匋为知己。

晚年的钱君匋每当提及此事,他总会兴奋地说:“我太幸运了,鲁迅是木刻行家,又是历代文化艺术的里手,他总对我说:‘搞书籍装帧与其他艺术一样,应有自己的民族风格,要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我国自己的东西……’他的一番话确实对我后来艺术生涯的启迪很大。”1972年,钱君匋用了二年多的时间,刻成了鲁迅的笔名、别号的印章168方,完成了自己的夙愿。

除鲁迅之外,钱君匋与巴金的交情也颇深。钱君匋回忆说:“在1927年12月中旬,开明书店的索非对我说:‘有一位友人自四川来,初至上海,一无工作,二无积蓄,生活颇成问题,与我极为友善,问能否抽若干资金助一臂之力。’我说:‘可以’。”钱君匋当时未曾结婚,每月工资23银元,他在一个时期内,按月给索非7元,作为对那位朋友的资助。钱君匋问起那位朋友叫啥,索非只告诉他叫“李芾甘”。因为钱君匋从未与李芾甘见过面,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才知道李芾甘即巴金。

钱君匋与巴金真正见面是在1929年宝光里二楼的亭子间里,从此以后,二人越来越熟。巴金凡在开明书店出书,封面均要委托钱君匋设计,他们成了经常在一起谈心、看戏、上餐厅吃饭的好朋友。其间,钱君匋断断续续为巴金刻了七个印,巴金将这些印珍藏在匣中,时常拿出来把弄一番。

1992年冬日,钱君匋一如以往,往访巴金寓邸。89岁高龄的巴金思路十分敏捷,见老友驾到,非常高兴。当钱君匋谈及自己曾为巴金刻过“李芾甘氏”及“巴金藏书”二印时,巴金却说:“不止此数。”说着便移步取来木匣,七方印章稳稳躺在木匣之中。钱君匋看见一对巴金与陈蕴珍结婚后补刻的印章,连表歉意:“没有赶上你们的结婚盛典,终身憾事。”在“李芾甘氏”一印边款上铭刻着致歉的原因:“巴金兄与蕴珍女士在蜀中结婚,余以抗战阻隔,未能参与盛典,待日纳降,始于沪上重见,遂仿古玺补贺,即气哂存,君匋。”在陈蕴珍章的边款上刻曰:“乙酉十月十日,君匋仿古玺于海月庵。”巴金说:“这对印章,我视为珍宝,非重大事件莫用。”钱君匋听之甚喜,他向巴金提出:“借印一用,三日后归还。”巴金欣然同意。

不几天,巴金将印章擦拭一新,然后叫侄子舒及、侄女国媃将印章送至钱君匋寓邸。对着此七印,钱君匋把玩不已,感慨万分:“逝者如斯,年代之事,已越半世,往事历历,有时也会消失在记忆之中,流光忽忽,六十年寒暑,人非昔比。巴金于文学早有建树,为当今之文豪,自己则碌碌,终朝一无是处,惭惶殊甚。”

赏玩之余,钱君匋找来高足陈辉,请他将此七印拓墨订成三册,分别亲手作记,一册留己,一册赠巴金,还有一册送给陈辉。

钱君匋是一个非常随和、慈祥的人,也是一个非常要朋友的人。开明书店创立之后,茅盾、叶圣陶、郑振铎、王伯祥、周予同、丁孝先、夏丏尊等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化人,每逢星期六便会在福州路王宝和酒店,或在某编辑家里聚会,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大鱼大肉,大家照样喝得开心。钱君匋曾有记曰:“盖‘开明酒会’须饮绍兴酒五斤方可参加,而余饮量不为此数,夏丏尊、君匋如参加酒会,可作七五折计算,大拍卖了。闻者咸笑。”在生活中,钱君匋十分注重“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气”的处世哲理,因此,不论在开明书店,还是在他自己开创的万叶书店,都是人气十足,兴旺发达。

苦中作乐

生活就像大海,有平静,也有险恶。是愁着待之,还是笑脸迎之,这也许是强者与弱者的试金石。作为艺术家的钱君匋,从旧社会到新社会,几经风雨,几经磨难,有喜有悲。面对艰难和困苦,钱君匋往往是苦水肚里咽,找乐挡灾,他深谙老庄“安危相易,福祸相生”的道理,因而他也会在磨难之后,享受到更甜的幸福。

上世纪20年代,钱君匋遭遇创业之难,但他在开明书店很荣幸地接触到了许多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出版了大量的进步书籍。30年代是钱君匋事业的鼎盛期,然而他又遇到了日寇侵略,而钱君匋在孤岛上培育了万叶书店这片嫩叶,其间,还收藏了大量的名人书画及印章。

新中国成立后,全国公私合营,万叶书店顺利地完成了从私营到公私合营的过渡。直至赵丹演的《武训传》受批,书店出版的销售极好的《武训画传》也受牵累,书全部被销毁。也许是他和茅盾、夏衍较熟,上方没有动他。钱君匋却还以为自己是守法户,而不以为然,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妻子陈学綦因出身不好,没被批准入工会而得了癔病。钱君匋急急地陪妻子去杭州西湖调理,并劝慰说:“凡事不要太认真,我们是资本家,但我们是守法户,红色的,一切不必介意。”在钱君匋的安抚下,妻子的病也逐渐好转。

“反右”斗争开始,全国到处揪“右派”,人人自危。想象当中,钱君匋被打成“右派”似乎是顺理顺章的,可他却逃脱了。说来也巧,原来这一年,钱君匋被借至北京工作。一次,齐燕铭请钱君匋看京戏,中场休息时,齐燕铭带着钱君匋去见毛泽东主席。毛主席接见他们时说:“你是南方人,来北京工作习惯乎?”钱君匋回说:“还可以。”毛主席对齐燕铭说:“你要照顾好这位老先生。”于是,齐燕铭“拿着鸡毛当令箭”,层层传达。想不到就是因为毛主席的这一句关心的话,才使得钱君匋逃过这一劫,免去了一顶“右派”的帽子。

十年浩劫,钱君匋终究没有逃脱劫难。“文革”开始,红卫兵从钱君匋的斋名“无倦苦斋”开刀。“无倦苦斋”原是摘自赵之谦别署“无闷”之第一字、黄牧甫别署“倦叟”第一字、吴昌硕别署“苦铁”第一字、齐白石之“齐”字(古通“斋”字),红卫兵以谐音“无权可抓”为由,贴出大字报,揪出了“野心家”钱君匋。

惶惶的钱君匋将家中藏有的500两黄金上交给红卫兵,却遭拒收。于9月2日,红卫兵冲进钱家,翻箱倒柜,敲墙破砖,挖地三尺,企图再挖出黄金,结果一无所有。于是,红卫兵一不做、二不休,将钱宅中所存的书画、印章、古玩等悉数抄尽。当红卫兵要带走鲁迅给他的书信时,钱君匋上前拦阻,不料遭到红卫兵的拳打脚踢,钱君匋的头部挨了红卫兵铜皮木尺的击打,鲜血直流。红卫兵最后装了满满一卡车疾驰而去,钱君匋急赶疾呼,终因心脏病复发倒地。不久,钱君匋一家被赶至重庆南路的一间斗室,人也被赶至“牛棚”,接受改造。

遭难的钱君匋心悲人戚,但他仍操刀刻印,他以印泄心中之愤,以解失去珍宝之痛。有时,他还在自己身上、腿上比划些什么,原来他在默唐诗宋词。钱君匋后来说:“此举乃黄莲树下,苦中作乐,寻找解脱,我想尽一切力量,去忘却那些残酷的抄家给我带来的阴影。”

1968年,钱君匋被迁至上海华漕地区的一个农村仓库反省。白天他席地而坐,晚上裹草而卧。使他最难忘的是,他们被整队步行至奉贤海滨“五七干校”总部听训的那一天。

华漕与滨海,虽同属上海,但毕竟路途遥遥,只是上命难违。此时已62岁的钱君匋只得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步行至海滨。一路上且不说精疲力尽,就是脚上的水泡,也不知磨出了多少。大家心里怨言多多,可那时谁敢发声音,忍气吞声,方为上策。

很快,钱君匋被转移至奉贤海滨的“五七干校”进行劳动改造。滨海,即现在的海湾滨海墓园,潮起潮落的大海,时啸时呼的海风,没有围墙,只有自搭的竹架芦席棚,棚内有双层竹床。不论是冰天雪地,还是炎暑酷日,他们都要下田劳作,挑泥垦地、平地插秧。好在钱君匋小时候在姑夫家做过农活,如今50年后又重操旧活,也还算得心应手,做得算是轻松快速。钱君匋回忆说:“我插好三行,指挥者命我停插,去管理辅导别人,有人与我玩笑,说我是‘钱君匋今遇幸运,秧田好把式也被擢为管理人员了’,大家哈哈大笑,笑声淹没在秧田之中。”还有一次,钱君匋与同事吴宝恒共同挑粪,吴宝恒也是文艺出版社职员,是通七国文字的饱学之士。当他们挑至桥头,因地湿路滑,结果人仰桶翻,粪浇全身,俩人爬起来相视而笑,狼狈不堪。钱君匋说:“在干校最怕的是下地种菜,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蹲的时间一长,便会瘫坐在地上,有时坐小板凳而种之,久之,腰酸背痛,不能动弹。”钱君匋又说:“最高兴的是每星期回家一次,回家后便可握七寸利刀,大刻其印。”其间,钱君匋刻的《穷原竟委》《若有所惜》,还有《俯首甘为孺子牛》《工夫在诗外》等几十枚印章。对这些印章,钱君匋自评曰:“少缠绵之致,别有天地”、“单刀直入,错落有致、十分自然,惬心而作。”纵观这些印章与自评,也可直观钱君匋豁达,直面现实的胸怀。

钱君匋在“五七干校”苦苦待了四年,直至1972年退休。钱君匋早有把鲁迅所有的笔名、别号刻成一部印谱的意愿,只是一直忙碌于改造,没有时间,如今好了,退休了。于是,钱君匋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此项工作中去,他收集鲁迅的笔名和别号,准备石章,逐一开刻《鲁迅印谱》。

历经两年,他第一套《鲁迅印谱》终于刻成,他请学生黄冰、陈辉钤拓为书。钱君匋自以为大功告成,可了多年的夙愿。谁料。全国又掀“批林批孔”风潮,工宣队突然闯至他家,气势汹汹地抄走了《鲁迅印谱》及收藏的于右任的对联,他们勒令钱君匋上午8时,到社里报到并交代问题,晚上10时才放他回家,这样上百来天把钱君匋折腾得好苦。然而倔强的钱君匋并未买账,一旦解放,他又操刀,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就刻完了第二套《鲁迅印谱》。这次,他吸取了教训,秘不示人,深藏床下。直到“四人帮”粉碎后,这两部《鲁迅印谱》才得以重见天日。

说也奇怪,有人在磨难面前倒下了,有人却砥砺了志节,钱君匋在磨难下更显大智大勇。苏格拉底曾说过:“患难与困苦是磨练人格的最高学府。”莫非钱君匋就是这个学校出来的高材生。

“改革开放”吹来了和煦的春风,文艺的春天来了,钱君匋终于笑了。1987年11月10日,钱君匋将他一生的心血——收藏的书画、印章、书籍、古玩,共4083件珍品一并捐给了生他育他的故乡——桐乡,桐乡的亲人们也为他建造了君匋艺术院。

1992年10月桐乡举办了“钱君匋从艺70周年及君匋艺术院成立五周年”的纪念活动。本人有幸,随钱老赴其家乡参加盛事,同去的还有钱老的孙女小方、孙媳妇顾红和钱老的高足陈辉。活动中,钱老推出7本书以襄活动之盛。他对儿孙们讲述了儿时读书,钟声催人,时光逼人的故事,以此来勉励众人要奋发,要只争朝夕。

桐乡之行即将结束,钱君匋下榻嘉兴宾馆。当晚,钱君匋应中日合资的沙龙宾馆总经理永井文人、周海林之邀,参加那里的卡拉OK活动。钱老的孙媳妇顾红以一曲《当我想你的时候》拉开了序幕。钱君匋边欣赏边用手拍打着沙发,津津乐淘。当几个广东青年扯着大嗓门高声叫唱时,钱君匋稳而不动,有时难免冒出“唉,走音了”,“又走调了”的评议。当有人唱起《敖包相会》时,钱君匋来了劲,他随着节拍也哼起来。与儿孙共唱卡拉OK,犹如春风心寸丹,人生至此,还有什么快乐再能比拟呢?看来,豁达为径,快乐是福,这才是钱君匋真正的长寿之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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