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校说明
《甲行日注》八卷,明末叶绍袁撰。
叶绍袁,字仲韶,别号天寥,江苏吴江人,生于明万历十七年(1589),卒于清顺治四年(1648),为天启进士。历任南京武学教授、国子监助教、北京工部虞衡司主事,因反对魏忠贤阉党擅权祸国,弃官隐居。他早负才名,妻沈宜修及三女并有文华,多互相唱和之作,后辑为《午梦堂集》十卷,吴中盛称佳话。季女小鸾(琼章)声名尤著,不幸早死,叶氏因有《窈闻》《续窈闻》之作。乙酉(1645)清军进占苏州,地方人士吴易、沈君晦领导的抗清义师失败,他就带了儿子弃家为僧,释名木拂,自号粟庵,暗中仍与义师保持联系,直至在空山荒刹中贫病而死,传世有《叶天寥四种》及诗集《秦斋怨》。
《甲行日注》为《叶天寥四种》之一,是明亡后叶绍袁所写的一部日记,起乙酉秋,止戊子(1648)九月。因作者于乙酉年八月二十五日(甲辰)出行为僧,遂取《楚辞》“甲之朝吾以行”句,名日记曰“甲行”。
这部日记逐日记述了明亡后作者隐迹于苏南、浙西山中三年多的生活,字里行间充满国破家亡的悲痛感情。凡清军进占后的残酷镇压,抗清志士的赴难不屈,地方官绅的屈膝献媚以及流亡生活的贫困凄清,都于日记中清晰可见。同时,它也反映了明末士大夫中流行一时的逃禅风气。
叶绍袁是当时江南的著名文士,文笔很好。《甲行日注》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它的文采,无论记事、写景或抒情,都以简洁清丽的笔墨出之,显得隽永多姿,不愧为晚明小品中的精品,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甲行日注》现存道光年刊《荆驼逸史》本,光绪石印本,民国三年刘氏校刻《嘉业堂丛书》本,民国二十五年上海《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现据《嘉业堂丛书》本,参校他本,标点付印。对于点校中的讹误,希望读者能予以指正。
毕敏
趁《甲行日注》出版之便,我们把叶绍袁悼念幼女小鸾(琼章)和妻沈宜修(宛君)的三篇文字,以及沈宜修《季女琼章传》一篇一并刊行。《甲行日注》表现的是国恨,其悼念妻女之文表现的则是家愁。自古才人,每多不幸。此固由于他们的神经纤维本来纤弱,易于感伤;亦因有理想主义气质的人,每易和现实脱节,所以穷愁潦倒,别恨离愁也就容易和他们结下不解之缘。但文思才情亦往往因此陶铸以成,则不幸也者,实亦可谓为他们的(也许更应该说是我们的)幸运了。
不同境界的人,自有不同的幸福观。《亡室沈安人传》云:“自赋归来,仅仅征藉数亩之入,君或典钗枇佐之。入既甚罕,典更几何?日且益罄,则挑灯夜坐,共诵鲍明远《愁苦行》,以为笑乐。诸子大者与论文,小者读杜少陵诗,琅琅可听。两女时以韵语作问遗……君语我曰:‘慎勿忧贫,世间福已享尽,暂将贫字与造化藉手作缺陷耳。’”这样的夫妻,恐怕只有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文中所写的,才可以相比,在封建社会里要算是绝无仅有的了。
然而“造化”却不让他们这样过下去。叶绍袁接下去就写道:“昊天不佣,琼章首殒。浸寻三载,家祸频仍,君亦随以身殉之。嗟乎!安得宛君而更与我语贫也,岂不悲哉!”
叶绍袁在国破之前,即已家亡,所以他后来削发为僧,写《甲行日注》,早有了“思想基础”。
大凡真能爱国家,爱民族,真能为国家民族作出一点牺牲,而不是专门讲大话唱高调的人,于家庭骨肉之间,亦必有真感情,真爱心。我不相信刻薄寡恩的人,能够有民胞物与的胸怀,有对国家民族的真正责任感。“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两句诗,验之于三百数十年前的叶绍袁,也是对的。
为怀念亡女、亡妻而作的《窈闻》《续窈闻》,所记“走阴差”和“扶乩”,当然都是迷信。写得出如此清词丽句的人,未必竟像普通的愚妇愚夫。叶氏不云乎:“余赋性迂直,不敢欺人,亦不祈人信以为真有,虽群口交羡,无救我女之亡。”但做母亲的却似乎相信女儿确已仙去:“初见儿之死也,惊悼不知所出,肝肠裂尽,血泪成枯。后徐思之,儿岂凡骨,若非瑶岛玉女,必灵鹫之侍者,应是再来人,岂能久居尘世耶?……呜呼!爱女一死,痛肠难尽,泪眼追思,实实写出,岂效才人作小说欺世邪?”
迷信是精神的鸦片。靠麻醉以逃痛苦是可悲的,明知麻醉不能真解脱而亦不得不暂求麻醉就更可悲了。这一对并不怎么追求“物质文明”享受,只要有一点能使他们自得其乐的精神生活,便已觉得“世间福已享尽”的知识分子夫妇,逃仙逃佛,终不免家破人亡。三百年后的我们,读其文,想其人,仍不禁对他们产生某种同情之感。聂绀弩诗云:“从来红粉青衫泪,末世官僚地主魂。”其实,真正当官带兵有田有钱的官僚地主,死了老婆还有他的小老婆,换了朝代也还可以做他的“两朝领袖”,他们是不会来写什么《亡室沈安人传》,更不会做和尚写《甲行日注》的,大家说对吗?
钟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