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 [马湘兰]

素心 [马湘兰]

马湘兰,一世安稳。

马湘兰的生存年代,与另外七艳相去甚远。另外七艳当中,柳如是生年最早,也已是1618年。马湘兰的生卒时年虽不可考,但流传最广的说法是生于1548年,卒于1604年。皆是大明的平安年代,不遇乱世。乱世人心畸险,前有秦淮美人葛嫩被戕,后有秦淮美人王月被张献忠烹食。令人瞠目。

她生与死皆不及乱世,此乃大幸。

昔日,以为余怀《板桥杂记》所记“马娇”即是八艳之马湘兰。后知,非是如此。余怀,年长柳如是两岁。生存时年,马湘兰早已作古,终生不曾见得马湘兰。在《板桥杂记》中卷《丽品》篇首余怀有记:“曲中名妓,如朱斗儿、徐翩翩、马湘兰者,皆不得而见之矣……”。“马娇”便是“马湘兰”的说法讹传甚久。自觉有订正之必要。

马湘兰,本名守真。字湘兰,小字玄儿,又字月娇,但与“马娇”实乃两个人,不可混淆。金陵人士,祖籍湖南。因在家中排行第四,也常被人唤作“四娘”。都说马湘兰“姿首如常人”,不足够美。

可,什么叫作美呢?

陈圆圆当然美,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男权当道的历史书册里也要为她辟写一页。平常样貌的女子,若画得一手好画,又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填词赋诗,歌舞又俱佳,且淡静似兰花,不争不抢,循循如也。那么,谁人又敢说她不美呢!

淡淡女子。

马湘兰如斯。

秦淮河畔,粉黛如云。人人都盼着能遇如意郎君,从此洗去铅华,远离风尘,做一个朴素安稳的居家妇人。不再抛头露面、永诀以笑事人。只愿能无嚣无扰地躲在深闺里,做做女工、种草莳花,闲来与夫君吟诗作画,花前月下。两相安好地过一辈子。

马湘兰也有这样的心思、愿景。

通常,她不接待胸无点墨、粗糙潦草的男客。一掷千金,她也不为所动。相传,早年曾有一个孝廉慕名来访,但马湘兰一眼望去,便知他是登徒浪子,因此,丝毫不留情面,就将其拒之门外。只是运命爱开玩笑。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今日你春风得意,他日便可能是另一番模样。

数年之后,当日遭拒的孝廉竟浑水摸鱼混到了吏部主事的位置。不巧,马湘兰因事正中其手。此人徇私,欲报仇雪耻,以泄当年之愤恨。心想,倒要看看秦淮河边这区区一名妓女能有几分骨气。不料,马湘兰凛然一身,丝毫不惧。三言两句,说得此人哑口无言。压力之下,只能将她释放。

马湘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这很难得。她要的从来也不是金银珠宝,她要的只是一个两情相悦、能娶她回家的男子。钱财乃身外之物的道理,没有人比马湘兰看得更清透了。周遭的人都知道她是不吝钱财、挥金如土的豪气女子。

据说,当年马湘兰的一名侍女某日不小心打碎了她贵重的玉簪,侍女连忙下跪请罪,生怕被主子责罚。但马湘兰心宽,只说这玉碎之音悦耳,不曾想要责罚。是这样一个心善的女子,待人待事皆有一种宽宏跟大气。做人难,难的是心里有一杆秤,能评断人心是非。

在烟花之地,最是难活。妓女不易,妓女的侍女更是凄凉。只是,马湘兰不同。出身寒微是运命,对待侍女从来温柔。此生皆不是良家好命的人,何必相逼。也是因此,人人都说她马湘兰好。可是,之于马湘兰,旁人爱赞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也能够知道。世上,许不止一人能得她的身体。

但只有一人,可以动得了她的心。

他是王穉登。

王穉登,字百谷,号半偈长者、青羊君等。祖籍江阴人,后移居吴门(今苏州)。是吴中盛名在外的书法家。也是少年得意人。四岁敏慧,能与人作对,六岁能书擘窠大字,十岁能吟诗作赋。嘉靖末年,入太学,因写牡丹诗名扬京师。

昔年,王穉登曾拜与名重一时唐伯虎齐名的吴中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为师,入“吴门派”。文征明去逝之后,王穉登振华后秀,主词翰(诗文与书法)之席三十余年。嘉、隆、万历年间,布衣、山人以诗名者有十数人,然声华显赫,王穉登为最。是吴门派末期的代表人物。

王穉登的书法,真草隶篆俱佳,争相收藏其作品的人不在少数。清代大诗人钱谦益《列朝诗集》云:“(王穉登)名满吴会间,妙于书及篆、隶。闽粤之人过吴门者,虽贾胡穷子,必踵门求一见,乞其片缣尺素然后去。”“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认为他的诗文“上比摩诘(王维),下亦不失储(储光曦)、刘(刘长卿)”。

王穉登一生著作等身。撰著诗文有二十一种,共四十五卷。包括有《王百谷集》《晋陵集》《金阊集》《弈史》《丹青志》《吴社编》《燕市集》《客越志》等。且后四种被收录进《明史·艺文志》,《弈史》被《四库存目》收录。王穉登又擅长戏剧,有戏剧《彩袍记》《全德记》留世。

可见,王穉登当时才名鼎盛。如今,故宫博物院里甚至也藏有王穉登的书法代表作《行书录宋人语轴》。嘉靖末年,王穉登北上,做了大学士袁炜的宾客。后袁炜得罪了掌权的宰辅徐阶,王穉登受到牵连,仕途受阻。回到江南,放浪形骸。后组织“南屏社”,广交豪杰。也是在这个时候,王穉登来到金陵,结识了马湘兰。

当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寻芳不识马湘兰,访遍青楼也枉然。

那几年,马湘兰好年轻、好身段、好歌喉、好画技、好书法,还有一副似玉沉静的面容。内心又爽利如男子。大概最理想的红颜知己就应当是这般模样的了。安宁、素洁,静好在侧。见惯了热闹见惯了脂粉美人的士子文人,遇到马湘兰,心头总要一热。

世间女子,能有几个如她一般,知心意,又沉静,还潇洒利落。与她说一会儿话,喝几杯茶,饮几觥酒,都是甚美的事。如月之皎洁,如夜之宁静。你还能与她说一说仕途不济的惆怅跟人生无常的伤感。她总会少言少语,偶然一句,又讲得入神入心,令人高兴。

只是,送张迎李、自轻自贱的生活令马湘兰倍受煎熬。她总想着,寻得一个有心人,能带她走。追求恋慕者众多,发愿为之赎身的人亦不在少数。只是,马湘兰心气甚高,但凡可以忍耐,亦绝不草率择偶,了此一世。直到王穉登出现。

男人一旦仕途不顺遂,便想着从女人那一处得到温柔来抚慰、疗伤。仿佛在男人背后料理男人的脆弱是女性命定的职能。至少,在那个时候,都是这样以为。人人皆说马湘兰好,王穉登自然也是想要去走一遭,看一回的。

世事总是奇巧。

彼时,马湘兰阔气,都以为她是杜十娘,也有一个百宝箱。压榨勒索她的贪官、地痞不在少数。往日里,能应对下来,只能说明来者生性依然不足够坏。那日,又有贪官逼财,气势凶恶。当真是遇到一个穷凶极恶之人,马湘兰一时也失了方寸。

恰逢王穉登来访。他与西台御史有私交,见状,总是忍不住想要替美人解围的,男人惯来如此。王穉登请御史出面,三两下便替马湘兰消除了烦恼。是以,马湘兰便觉,此人待她与旁人不同。不掷金银,亦不浮浪,所有情意都用在刀刃上。当他是英雄。

其实,马湘兰与王穉登也算相识甚久,他待她又一贯疼惜有佳,甚是怜爱。二人也曾有过良辰缱绻的花前月下。只是当初,他不过是她众仰慕者当中的一个,平淡无奇。不过,马湘兰不是容易倾付真心的人。直至此刻,马湘兰看王穉登,才有所升华,一颗心为之一动。

彼时,她大约也觉得,他对自己也是动了真情真意的。因而此后,马湘兰待王穉登与从前有了不同。同样是写诗作画,花前月下,但她的心境已然有了变化。当她觉得时机成熟之时,婉转表露了自己的心意,暗示王穉登自己有心跟随的想法。

是,她想要嫁给他。

或许,马湘兰的一生,错就错在了,“以身相许”这样的话是她先开的口。中国人自古有含蓄之美德,延伸到爱情这件事上,美德常常变成算计。仿佛,在一段僵持不下没有进展的关系当中,谁先一时主动,谁便一世被动。人心叵测,总有人把对方的勇敢当作把柄,拿住对方的一生。

果然,王穉登这样回答:他助她脱困,从来不是为了得到她。又说,若只为私欲,自己岂非与匪徒无差。甚而搬出自己修道一说,疏离女色。说得令人瞠目结舌。其实,说到底,王穉登是高看了自己、低看了马湘兰。他只是觉得她配不上自己罢了。

而今尚有门当户对之说,何况五百年前的男婚女嫁。在王穉登眼里,妓女终归是妓女。能一朝赎身、改嫁良人的到底是稀有中之稀有。纵她美胜西子,才媲谢子,也未必能有一个善终。王穉登不是钱谦益,也不是龚鼎孳,他以为,自己看重的在外的那几分虚面绝不能毁于马湘兰之手。

之于王穉登而言,马湘兰不是爱人,是只可与之谈情却不可与之相爱的一个风尘女子,简言之,他待她五分真心真意五分逢场作戏。他们之间可以维持的,只能有一层无名无分的关系。之于男人而言,暧昧要比爱,来得轻松无挂碍。

这不是马湘兰的问题,也不能全然算是王穉登寡情,是那个旧病的年代里根深蒂固的顽疾。是马湘兰福薄,周身一点一滴一朝一夕的迷艳又繁杂的关顾之中,她竟只爱上了一个只求自身周全的王穉登。王穉登对她的好,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张弛有度,小心翼翼的。

“分寸”二字,王穉登最是懂得。

如何与不愿迎娶之女子交往、暧昧,王穉登深谙其道。对马湘兰的伤害,看似是缓慢的,实则是漫长至要伤她一生一世的。王穉登并不在乎,他要的,从来不是与她一生一世、至死不渝。他要的,就只是一段情轻爱淡、藕断丝连的露水情缘。在马湘兰的身上,王穉登寻找的只是一种存在感。

是,听上去很是令人生厌,但不可否认,这也是他的本事。他虽婉拒马湘兰,但马湘兰心思澄明,知其顾虑。关于婚嫁一事,此生此世,永不再提。她把自己放到最低,站在远处,不争不抢,不索不求,默默爱他。至此,马湘兰的人生被分成两半。一半谋生,一半等爱。

一半送李迎张,与岁月分庭抗礼。

一半敛心低眉,与爱情相敬如宾。

感情这件事,原本是充满私心的,谁人敢义正言辞地说对所爱之人毫无贪图。你期望从对方身上获得的关注、照顾、怜惜、爱慕,已是最大的念欲。可是,马湘兰却反其道而行,一生凄迷。怎样的女子最令人伤感?只爱不取,亦不求得。马湘兰如是。

马湘兰与王穉登的一段情事,没有肝肠寸断,没有生死缠绵,亦没有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有的是如水沉静、无波无澜的曾经跟过往。他给她一刹那,她还他一辈子。所谓“之死靡他”,读马湘兰的故事方能知悟。爱一个人不容易,爱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何其艰辛?

她也曾遇见别的人。

一个来自乌江的少年。他实在太年轻。年轻得以至于马湘兰十分惶恐。来自于少年的爱,是出于怎样的心理。爱慕她一朝明艳,却又一朝颓败的容颜?还是爱慕她点墨成兰或是歌舞俱佳?亦或是闻听她挥金如土而有所顾念吗?

她不知道。也未曾细想。

她只是很冷漠地拒绝了他。可是,少年不依不饶,不肯离开。看上去,仿佛是真的热爱。一日,有人勒索,马湘兰应对此类聒噪的事,亦是颇有经验。虽偶遇大奸大恶之人仍有困扰,但到底也不是天大的麻烦。

不想,未及马湘兰出手,少年便掏出“三百缗”钱来将人打发。明末,一缗钱是一千文,大约一两银子。三百缗就是大约三百两,不是小数目。马湘兰不曾想,少年出手如此阔绰,猜他大抵是富庶子弟。拿人手软。无法,马湘兰再不好开口将人撵走。

后来,二人也算有过一段彼此温柔相待的日子。这青衫少年,不仅有财,也甚浪漫。曾为马湘兰买地、买房、买首饰,还有仿佛永不决断的山盟海誓。当真是日日待她如新妇。只是,日长夜长,少年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情愫,想要更进一步,娶她为妻。是到这时,马湘兰方才如梦初醒。

关于嫁娶一事,如今已不愿去想。

有王穉登在先,此次,马湘兰自然会思虑得更周全、更长远。起初,她以为少年一时兴起,对自己青眼有加,一如寻常来客,不会长久。不想,他待她已到这般地步。可年少轻狂,谁能保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他果真如叶芝所言,一如既往热爱她苍老、颓败甚至令人绝望的容颜呢?

马湘兰再不敢轻言一生。

她日渐变成一个谨言慎行、小心翼翼的女子。对世间男子本无奢望,偶尔盼念,终究还是朝夕云烟,刹那尽散。昔日,尚且不被眷顾,今次,她亦不敢奢求。对待乌江少年,能做的,只有毅然决然地离开,再不能拖泥带水、不忍顾念。那时,她已经五十岁,不敢徘徊。

至此,二人彻底分离。

这段故事始见于王穉登的《马姬传》,真伪难辨。若是果真有此事,倒是要替马湘兰遗憾。虽是半老徐娘身,嫁与年纪半数于自己的青衫少年会招来一身流言,但总好过孤身无依一辈子的好。并且,谁人敢说,少年郎痴心风尘女,一定不是真爱呢?

少年离开,马湘兰的生活复归平静。

那时,马湘兰虽已是半老徐娘,但却不见丝毫沧桑,风韵依旧不减当年,令来往之行客沉醉流连。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这个道理大概没有人比马湘兰理解得更为透彻了。经年美艳如花,迟迟不肯老去。为的不是生计,不是任何的其他。

为的仅仅是一个他,王穉登。

马湘兰心知自己出身寒微,也不怨怪王穉登当日之拒。虽此生与他眷属难成,但能够与之两两相顾,她便觉得已是满足。哪怕两分天涯,也能心心相伴,毕竟他们曾经有过最好的时光。而这,大概又恰到好处地遂了王穉登的心意。

面对王穉登,马湘兰拥有的忍耐与笃定,非常人可比。世事无常,爱亦如此,它是一直在变化的。马湘兰为她痴守一生,私以为,与其说这依然是爱,不如讲她是不忍抛弃自己这么多年绝无仅有的爱情理想,或者说那是她最后的精神依皈。

她可以接受别人拒绝自己。却没有办法自己背叛自己。

马湘兰爱兰花成瘾,相传她所居庭院满满只有兰花。日日与兰为伴,其人也日渐如兰一般素淡有味,清净有持。绘画的天赋配上马湘兰的不俗品味,马湘兰笔下的兰花,秦淮河畔一时间无人能比。比不过的,还有她的优雅宁静。

而今,北京故宫博物院里依然收藏有数幅马湘兰的画作。包括《兰竹石图》卷、《兰竹图》扇、《兰竹石图》扇、《兰竹图》轴、《兰花图》卷、《兰竹水仙图》轴等。上海博物馆、苏州博物馆,皆藏有马湘兰画作。甚至在日本东京博物馆中,也收藏着一幅她的《墨兰图》,被日本人视为珍品。可见,马湘兰的绘画技艺水准之卓尔。

她的《墨兰图》还有一首题诗:

何处风来气似兰,帘前小立耐春寒。

囊空难向街头买,自写幽香纸上看。

偶然拈笔写幽姿,付与何人解护持?

一到移根须自惜,出山难比在山时。

当年,王穉登时常成为马湘兰画作的初赏者,更时常为她的画作题字赋诗。他到底也是性情中人,昔年曾特地寻到当时的雕刻大家何震为马湘兰雕琢了一枚印章,上刻“听骊深处”四字,还送与马湘兰一枚珍贵歙砚。当时,马湘兰心中感动,写下几句砚铭:

百谷之品,天生妙质。

伊似惠侬,长居兰室。

以“百谷”代指王穉登,爱赞其品质。渴慕与之长相厮守的心思藏于字里行间。相似的画上题诗也不在少数。有诗曰:“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从良嫁人的心意隐隐约约,甚是伤感。

又有诗曰:“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这诗便令人读之伤心了。她自知身份,唯恐王穉登待她只若寻常妓女,以为她心身如一,都是不洁。事实上,她担忧的便正是王穉登心中所想。

他是那样地不懂她。

他以为,从良嫁人亦难改本性。长居烟花柳巷,洁身自好实不可寻。好比分开之后经年再见,他那一句“卿鸡皮三少若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夏姬何人?春秋美女,私通君臣,其人极擅媚术,生性浮浪,与情夫巫臣暗度陈仓。王穉登说,虽然你美若夏姬,但可惜我做不了巫臣。

似是爱赞马湘兰,实则是抬举了自己,又贬损了她。说话的艺术,王穉登很是精通。后来,王穉登被召入京编修国史,二人分离。欲入京城一展抱负的王穉登未料运命难测,前途堪忧,依然潦倒。编修国史的噱头之下,王穉登被分派所做的皆是琐碎无用的小事。

重回江南之后,王穉登移居姑苏(今苏州)。

好重虚面如王穉登,因仕途一再受阻,便自觉没有颜面与马湘兰相见。遂,避之不及,远离金陵。这一别便是三十余年。马湘兰从二八女子变成半老徐娘。期间,也从未中断联络。偶也有家书一般的书信来往。昔日二人曾有“吴门烟月之期”,可惜迟迟未能兑现。

带着期望生存终归不是坏事。马湘兰如是。将对王穉登的热爱掩埋在心,变成一束微光,等待这星星之火哪一日奇迹似地闪耀出日照般的光亮。数十年书信往来,二人不提情,不提爱,不提嫁娶,只说漫长岁月跟寂寞昼夜。

1604年,王穉登七十岁。

七十寿辰前夕,王穉登终于忍不住开口提及往事旧约,欲与马湘兰相见。但落在我眼里,此举又显得私心慎重,人品可疑。平日里无事,惟愿之于两不相见。是到了想要撑起门面炫耀于世人眼前的时候,方将故人想起,请求相见。

所谓相见,亦不过只是想要马湘兰歌舞助兴,扩他寿辰之排场。彼时的马湘兰已五十六岁。初心不变。王穉登相邀,自无推辞。不顾肉身年迈,依然盛装而来。随行的,还有一支歌舞名妓十余人的队伍。不问路途远疏,从金陵渡船赶至姑苏。

马湘兰在王家的歌舞表演长达两个月,在姑苏城里城外一时间甚是轰动。一如王穉登所期许的,排场,热闹,欢喜,马湘兰皆有本事为他做到。寿辰那夜,她率众舞女舞姬,特地为他唱了一支曲:

举觥庆寿忆当年,

无限深思岂待言。

石上三生如有信,

相期比翼共南天。

曲之哀婉深切,在场宾客无一不为之动容。王穉登当下亦是听得心中惆怅。或许,某个刹那,王穉登意识到:大约,这世上再没有比马湘兰更钟情于他的女子了;大约,这世上最不该辜负的女子,便是眼前的马湘兰了。

累月劳顿之后,马湘兰复归金陵。不久之后的某个寂静如死的下午,马湘兰仿佛是有所预想的一般,沐浴更衣,洗尽尘埃,来到她的“幽兰馆”里燃灯礼佛,安静离世。那一年,是1604年,她为他做完了贺寿这最后一件事。

马湘兰去世之后,怀念她的人很多。

王穉登仿佛也心灰如死。

但有些东西,错过了,就真的没有了。

马湘兰。

她比烟花更寂寞。

孤独地爱过一个人。

安静地走完了这一生。

王穉登《马姬传》

王穉登云:

嘉靖间,海宇清谧,朝野熙熙,江左最称饶富,而金陵为之甲。平康诸姬,先后若而人风流艳冶、鹊黑鸦黄、倾人城国者何限?在马姬先者,刘、董、罗、葛、段、赵,与姬同时者,何、蒋、王、杨、马、褚,青楼所称十二钗也。马氏同母姊妹四人,姬齿居四,故呼四娘。小字玄儿,列行曰守真,又字月娇,以善画兰,号湘兰子,而湘兰独著,无论宫掖戚畹、王公贵人、边城戍士、贩夫厮养,卒虽乌丸屠各、番君貊长之属,无不知马湘兰者。湘兰名益噪,诸姬心害之,及见马姬,高情逸韵,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人人皆自顾弗若也。

姬声华日盛,凡游闲子沓拖少年走马章台街者,以不识马姬为辱,油壁障泥杂沓户外。池馆清疏,花石幽洁,曲室深闺蜜,迷不可出。教诸小鬟学梨园子弟,日为供帐燕客,羯皷胡琵琶声与金缕红牙相间,北斗阑干挂屋角犹未休。虽缠头锦堆床满案,而金凤钗、玉条脱、石榴裙、紫裆常在子钱家,以赠施多,无所积也。祠郎有墨者以微谴逮捕之,攫金半千,未厌,捕愈急。余适过其家,姬被发徒跣,目哭皆肿,客计无所出,将以旦日白衣冠送之渡秦淮。会西台御史索余八分书,请为居间,获免。姬叹:“王家郎有心人哉!”欲委身于我。余谢姬:“念我无人爬背痒,意良厚;然我乞一丸茅山道士药,岂欲自得姝丽哉!脱人之厄而因以为利,去厄之者几何?古押衙而在,匕首不陷余胸乎?”由是不复言归我,而寸肠绸缪,固结不解。正犹禅人云:“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亦惟余与姬两心相印,举似他人,不笑即唾耳。

乌伤一少年游太学,慕姬甚,一见不自持,留姬家不去。俄闻门外索逋者声如哮虎,立为偿三百缗,呵使去。姬本侠也,见少年亦侠,甚德之。少年昵姬,欲谐伉俪,指江水为誓,大出槀蹏,治耀首之饰,买第秦淮之上,用金钱无算;而姬击鲜为供具仆马,费亦略相当。是时姬政五十,少年春秋未半也,锦衾角枕相嬿婉久,而不少觉姬老,娶姬念愈坚。姬笑曰:“我门前车马如此,嫁商人且不堪,外闻以我私卿犹卖珠儿,绝倒不已。宁有半百青楼人,纔执箕帚作新妇耶?”少年恋恋无东意,祭酒闻而施夏楚焉,始鞅鞅去。

盗闻之,谓姬积钱货如山,暮入其室,大索宝玉。不满望,怒甚,尽斩书画玩好,投池水中。姬贫乃次骨。后楼船将军于江中捕得盗,搜其箧,出马氏负子钱家券累累,而后知姬室中靡长物也。然其侠声由此益著。

先是,姬与余有吴门烟月之期,几三十载未偿。去岁甲辰秋日,值余七十初度,姬买楼船,载婵娟,十十五五,客余飞絮园,置酒为寿。绝缨投辖,履舄缤纷满四座,丙夜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泾水弥,月氤氲,盖自夫差以来,龙舟水殿,絃管绮罗,埋没斜阳荒草间,不图千载而后,仿佛苎萝仙子之精灵,鸾笙凤吹,从云中下来游故都,笑倚东窓白玉床也。吴儿啧啧夸美,盛事倾动一时。未几,复游西湖。梅雨淹旬,暑气郁勃,柔肌腻骨不胜侵灼,遂决西归之策,约明年枫落吴江,再过君家三宿,邀君同剌蜻蛉舟,徧穷两高三竺之胜,不似今年久客流连,令主人厨中荔枝鹿脯都尽也!余方小极,扶病登舟送之。射渎分袂之顷,姬握手悲号,左右皆泣,余亦双泪龙钟,无干袖矣。比苍头送姬自金陵返,述姬所以悲号者,怜余病骨尪然,不能俟河清也。呜呼,孰意姬忽先朝露哉!

余别姬十六寒暑,姬年五十七矣,容华虽小减于昔,而风情意气如故,唇膏面药,香泽不去手,鬒发如云,犹然委地,余戏调:“卿鸡皮三少如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归未几,病暍已。病瘝下,皆不在死法中,医师妄投药,绝口不能进粥糜水食者几半月。先是,姬家素佞佛,龛事黄金像满楼中,夜灯朝磬,奉斋已七年。将逝之前数日,召比丘礼梁武忏,焚旃檀龙脑,设桑门伊蒲之馔,令小娟掖而行,绕猊座胡跪膜拜,连数昼夜不止。趣使治木狸首,具矣,然后就汤沭,衵服中裠,悉用布。坐良久,暝然而化。此高僧道者功行积岁所不能致,姬一旦脱然超悟,视四大为粉妆骷髅,华囊盛秽,弃之不翅敝屣,非赖金绳宝筏之力,畴令莲花生于火宅乎?彼洛妃乘雾,巫娥化云,未离四天欲界,恶得与姬并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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