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

有一天,孩子问我内蒙古有多少山。我们正乘坐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从通火车的城市出来,吃力地翻上一座山。流浪汉背着渍满油光的布袋四处游荡,或者坐在街边晒太阳、吹小喇叭(当地人叫它毕什库尔)的那座城市,像小人书里撕下来的一张画,已经遗落在遥远的山谷里了,隐隐约约又从那里传出一两声干燥的火车笛鸣,酷似深秋向南飞逃的最后一只孤雁在呻叫。我说 :“从这座山开始数,数到车停下不走,你来告诉我。”

可是才看见四五群土黄色的羊,他惊喜一阵就倒在我怀里睡着了。土道上趴伏着一堆堆风干的牛粪,汽车一过,牛粪骨碌碌跟着跑出去好远,跑进道路旁边的荒地。这条被勒勒车轧出来的土道无限延伸,在浩瀚的戈壁草原划出坚定的走向。当年勒勒车慢腾腾跋涉这条土道,赶车人倒在车板上呼呼大睡,偶尔遭遇了狼或者金钱豹一类野兽,埋头赶路的牛立刻死死钉在原地,竖起犄角哞哞大叫,赶车人坐起来,抽出猎枪……紧张的对峙之后,牛车仍旧慢悠悠开路,野兽留在身后引颈张望,双方互不伤害。要有怎样的默契和分寸,内中奥秘只有当地人和同在那个环境生存的野兽们长年累月地揣摩了。一场虚惊算是远途旅行的一部分内容,更多的时候,勒勒车满载而归,野兔、狍子、沙鸡应有尽有。长途大卡车第一次出现在这条土路上,就像喝醉酒的小伙子那样直着脑袋往前冲,几十年过去,颠破的长途大卡车几乎跟爬墙上树的孩子磨破的衣裳一样多。

长途汽车颠簸着前进,嘎啦嘎啦轰响。孩子不管不顾一直酣睡,他看见这片大草甸子就觉得踏实,有了安全感,怎么会被吵醒呢?他尽可以在动荡的梦里,挥舞他的塑料刀剑,冲锋在前,英勇无畏。连清醒的我也对汽车后面拖带的滚滚黄尘幻影幻现,和十七年前跟随一辆大卡车捕猎黄羊的惊险混淆在一起。那是哥哥开枪以后,受惊的黄羊反扑过来,猛追卡车,气势浩荡汹涌,那感觉真是落荒而豪迈。

长途汽车停下,已是黄昏,没风的日子,黄昏柔和极了,房屋黯淡,炊烟缥缈。疲惫的旅人走下长途汽车,回到自己的栖息地。这是一个看见风筝就喊“赛、赛”,想和风筝干杯的草原小城。

孩子很懊丧,一路睡觉把时间都睡完了,问我怎么办。我说 :“没关系,日子长着呢,你以后都能看到,山呀草地呀牛羊呀,草原上多得没有办法数清,你记着它,它就永远跟你在一起。”他说:“你是说一辈子也数不清楚啦?”“是的,数不清楚。”我说,“这地方想数清楚东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从小就想知道这座小城一共装了多少人,哪怕光数出老人和儿童,也没做到。”他显然知道他跟这里的关系,他出生不久,我就把他送回来,三岁才接回北京上幼儿园。我们一想家的时候,就听回家时录下来的内蒙古的歌曲。此刻,他的眼睛明澈而专注,这使我又一次相信,和孩子的交流早在他出世以前就进行过,也许使用了语言,也许通过神情,也许就在一个深夜,我的灵魂,或者他的灵魂,骤然照耀过对方。

我有什么错吗?当然,没有。这里的孩子们,愿意盯着那朵白云,热布吉玛额嬷叫它察干达拉额赫,也就是汉语说的白度母,他们盯着云彩从小城上空飘过,盯着小城像进入傍晚似的一下子阴凉昏暗起来。这时,云朵和它的影子快速飘移,孩子们跟着跑,大声呼喊着云朵——他们心目中的天马:黑莫里!黑莫里!让自己跟上浮云,让天马的身影多在自己身上停留,以庇护他们这些常干一点小坏事的孩子那小小的愿望。不知不觉,跑出了小城,吉祥的云朵回到它的世界去了。他们又跟着另一片云朵投下的阴影奔跑,直到累晕了,两只眼睛看什么都是黑的,孩子们只好折转身往回走。他们不能跑远了,他们的翅膀还没有长坚硬,哪儿也去不了,只好在他们的出生地,一边玩耍,一边等待时机。

太阳和云彩总在明媚的午后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孤寂的孩子们一次又一次掀起脚板往远处跑,他们向往的远方神秘莫测,他们清楚去到那里需要很多很多的力量,投下影子安慰他们的云朵就是天马就是方舟,总有一天会帮助他们离开小城到想象的天地里驰骋。在等待中,孩子们长大,而他们的长辈——草原上的老人,终于在祈祷了几十年之后,乘骑这种上天赐予的神驹,走向通往天国的路。老人与儿童,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膜拜旅行,只有上天知道,但生命的轮回从此依照了这种执着的惯性,真的一往无前。

蒙古人居住的这块高原,冬天漫长,冰天雪地,寒潮频繁侵袭 ;夏天短暂干旱,温差悬殊,去过那里的内地人说那里“早穿皮袄午披纱,晚围火炉吃西瓜”。一到六月,人们就开始祈求雨水浸润他们的土地,但是雨水偏对他们极尽吝啬,牧草常年疏黄、低萎,难得葳蕤。一场大雨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好不容易落下,却来得桀骜不驯、异常疯狂,无情地鞭挞草地和生灵。人们陆续走出家门,站在天空下,他们仿佛听到了神灵的召唤,在滂沱的雨水显现出远古声音的那一瞬间,洗涤灵魂的时刻便来临了。雨水浇淋他们吧……

沉寂多日的土地先是微微战栗,而后剧烈震动,地下的蕴积隆隆滚沸,如千军万马奔腾呼啸,霎时间日灭天陷,混沌一片。牧人们深深弯下他们的腰,倾听远去的祖先悲怆的昭示,承受故人痛苦的省醒,挖掘自己已经蜕变得微茫、虚妄的灵肉,羞惭的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浇淋吧……他们诚心诚意祈求,草木的枯萎没有心灵的枯竭可怕……浇淋吧!

草地上浑然升起诵经声,像众声齐唱一首节奏柔缓的歌,低沉地唱下去。他们的灵魂还能复苏吗?蒙昧的日子实在过得太久了。此时,他们的虔诚感动了上天,雷声融进了他们的祈祷声,一阵阵撞击着他们的灵魂。大雨如注,吟诵的男女伶仃在风雨中,任雷火在头顶上闪烁。许久,他们抬起沉重的头仰望上苍,目光却像死去的人一样痴迷不动。雨水真的冲刷了他们的罪孽?但雨水和眼泪的确都埋在他们脚下了。

马背上的民族,沦落到今天,仍然是一个谜。

谁能数清那里的东西呢?数字可以帮助牧羊的孩子数清他率领的羊群,可他默默凝视羊儿,心里涌出的绝不是孤零零的数字,而是他为羊们起的名字,他熟悉每一只羊,像熟悉自己的脚指头。他站在羊栏出口、坐在野外的山坡上,看着羊儿,就在和叫汉娜或是木勒根的羊对话。他把听来的故事讲述给它们,也听它们绵绵不绝的絮叨,他和它们常作倾谈,快乐和悲伤悠悠地相互传递过去。到日落西天,他虽然感到身上有些疲乏,但心里已然舒畅,无怨无悔地踏着晚霞走回村庄。有时他实在回想不起别人讲过的故事还有哪一个藏在他的肚子里,他皱着眉头苦苦地想。想不起来,就自己编造一个,他把它讲得神乎其神。讲完故事,他为说不说出这个故事是靠他的大脑想出来的而犹豫不决。朗朗嘎嘎晃荡在他屁股后头的两片羊肩胛骨,是他忠实的伙伴,在野外他有时候想放开喉咙唱歌,就敲这片“骨钹”伴奏;撵羊的话,两片琵琶骨又能拍出好多种信号。那些活到两岁的羊,已经被他训练得像个合格的兵,可它们两岁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年,日子所剩不多了,三百六十五天?不,重要的是它们能不能顺利地越过这个冬天。他还用两片羊骨头拍打羊的屁股,以它们同类的白骨威慑它们中的捣乱分子,这个办法真的很灵。当然,他知道什么时候从羊皮口袋里掏几把晶盐撒在山石上,让他的宝贝们像嚼糖果似的享受一下。

数字在草原真的不是一个特别有价值、特别有力的东西。

蒙古人的祖先习惯随着季节迁徙,在北方荒漠的土地上一代一代地走过来。后来,选定一个牧草还算肥美的地方落脚,许多小小的、兴旺的牧村就这样诞生了。然而,土地实在广阔,人实在稀少,千百年的演变未曾改变这一点。那里的山雄健、厚实,但是光秃秃的缺乏色彩,草地奈何不了天灾人祸,留给牲畜的只有山羊胡子一般的茸茸纤草,而稀疏的草地里乱石兽骨比比皆是,一派荒凉。时间湮没了发生在那里的无数故事,横亘在荒山野岭的历史早在这群人到来之前就已经是赤裸裸的了,历史袒胸露背,而他们无法装饰山头。

是历史留给这个民族的荣辱过于沉重,还是这个民族压根就驮载不起历史的重负?也说不定是它的历史残酷不仁,无法收拾?那么从前的人们都充当了辉煌的牺牲?后来的人又与他们的历史割裂开来?

……沉缓的山涌出大地,山峰凝重地屹立,一座接着一座,山里山外都是草原和戈壁滩,曾经开垦过的土地留下了劳作的痕迹,黄土壤上一簇簇马莲花随风摇荡,村庄和附近农田里的绿色植物悄没声息。回头看,还是山脉,是的,山脉。山脉富有韵律地起伏,像沙漠里风势造就的一个个沙丘似的那样延绵,与天相接。天湛蓝悠远,干涩的风习习吹拂,羊群散落了半个山坡,星星点点仿佛雨后草地里冒出来的一堆堆白蘑菇,孤独的牧羊人就坐在山丘上。苍茫、悲壮的山,沉寂得的确太久了,生长在那里的人感觉到他们和那里的山一样学会了沉默。

小时候,常看见热布吉玛额嬷跪坐在后脚弯里整理她的黑发,一条粗粗的大辫子,最后被她盘在后脑上,随后,她从衣袍里掏出小镜子前后照一照好看的发鬏,这件事就做完了。她露出笑容。把一天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以后,已是后半晌,她要唱歌了。她想说的话,尽在歌声里。是不是深刻,有没有人在听,她不去想,后半晌是安宁的,她喜欢寂静的午后,她发现那段时间心地开阔、舒坦,说不出的幸福,而内心翩翩欲动,很想对蓝天诉说,对不谙世事的孩子诉说,对她自己诉说,她就唱出歌来。唱完天就黑了,她又要忙碌一家人的晚饭。

她出生以后和别的地方的别的孩子一样,很多时候混混沌沌睡觉,但在她的睡梦里,蒙古人的歌声憧憧,她学着走路即从那种抑扬跌宕的节奏中找到了平衡。那种音乐从此在她的血液中繁衍,她把蒙古长调变幻出无数种旋律,每一种旋律都是她吟唱那一时刻才萌发创造的,是那一时刻她想说的话,她想说的就是这样表达的,那声音、那旋律,就是她心里埋藏的秘密。因此午后,太阳西下时,她常被自己激励得泪水泫垂。

艰难的生活和人的尊严,在热布吉玛额嬷的心里竟然有简单的母子关系,一个孕育另一个,她唱。她还反反复复吟诵太阳:太阳帮助我们的心灵脱离黑暗。不朽的是什么呢?她问自己。是力量,她唱道。有时她哼唱的是没有歌词的歌,也许是词语不如音乐之声更能表达额嬷的内心?额嬷的歌,出落在那片土地,出落在传统的蒙古调式里,仍旧带着无法抗拒的沧桑感,在高亢、辽远中,在自由、奔放中,在大幅度的回旋、跳跃中,仍旧潜藏着深深的忧郁。那时节,草原上行进的只有额嬷的歌,万物祥和、静谧,额嬷回过头来看我们,我们才知道还有自己的呼吸。蒙古谚语说 :“活着,我们亲如兄弟 ;死后,让我们的灵魂一同成佛。”我就是从热布吉玛额嬷唱歌开始理解一个生命怎样孕育出自己的世界,并且理解了世界上有一种哭泣,不是为着艰难、痛苦哀戚,仅仅是因为吟唱者看见了被吟唱的万物,看见了上苍……

有一回额嬷讲起她的母亲,那件事发生在很早以前,她母亲放牧归来,母羊们和圈里的幼仔纷纷团聚,有一只母羊却大发脾气,用后蹄狠狠踹踢挤到它身边的两只小羊羔,它们刚出生四天,它们的妈妈不认它们了。额嬷的母亲喝斥那只母羊,但无济于事。老人无奈,坐在羊圈旁唱起歌来。歌声娓娓地叙述了一个古老的传说,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部落里的成年男子奋力抵抗入侵者,终因寡不敌众全部战死,血水淹没了草场。敌人驱赶着俘获的牛羊和儿童,踏着血海凯旋。为了庆贺胜利,他们宰杀了一些牲畜,而命令那些被俘虏的孩子“快去逃命”,只见背后乱箭齐发,孩子们在奔跑中全部丧生。孩子们曾经栖息的家园从此凝结成马蹄般坚硬的板块地荒废了……归圈的羊儿静静地倾听这如泣如诉的苍老歌声,那只被邪恶迷惑了眼睛的母羊泪流满面,没等额嬷的母亲唱完,揽过自己的幼子,让它们在它的怀里拱动,急迫地吮吸它的乳汁,母羊复又慈爱如初。

这不是童话。我亲眼见过歌子把牛唱哭。

我听过很多蒙古人唱歌。在北京的蒙古族歌手腾格尔有一回唱起他创作的《你和太阳一同升起》,大家听他粗犷中稍带感伤、嘶哑中略显压抑的歌声,喝下很多白酒,然后笑着擦掉眼泪。

我常想,蒙古人唱歌就是那些沉寂的山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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