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兴起与演变

词的兴起与演变

袁行霈

词的兴起与文人的尝试

词是“曲子词”的简称,就是歌词的意思,是一种配合音乐用以歌唱的诗体。宋翔凤《乐府余论》说:“以文写之则为词,以声度之则为曲。”词所配合的音乐是燕乐(又叫乐、宴乐),这是供宴会演奏的一种音乐。燕乐的主要成分是北周和隋以来从西域传入的西北各民族的音乐,乐器以琵琶为主。

关于词的起源,目前还不能说得十分准确,这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但是既然可以肯定词是配合燕乐的,而燕乐在隋代已开始流行,那么词的起源也可以上溯到隋代。宋王灼《碧鸡漫志》曰:“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至唐稍盛。”(1)宋张炎《词源》也说:“粤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2)都认为隋代就开始有词了。《河传》、《柳枝》等后来常用的词牌据记载就是创自隋代的。最保守的推测,词的起源也不会晚于盛唐,因为在敦煌发现的一百六十多首曲子词,其中有不少盛唐时期的作品(3),如《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4)

这首词表现了一个女子对爱情坚贞不渝的态度,据考证就是盛唐时期的作品。

中唐时期文人学习民间词,为词体的建立作了突出的贡献。张志和、韦应物、王建、白居易、刘禹锡都写了一些成功的作品。韦应物的《调笑令》写边塞风光,十分质朴: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5)

白居易的《忆江南》三首其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6)

这首词语言流畅,构思完整,已经是成熟的词作了。

到晚唐五代,文人词得到长足发展。首先要讲到的是以温庭筠为代表的花间词人。“花间”是一部词总集的名称,五代后蜀赵崇祚辑录了温庭筠、韦庄等十八家词五百首,编为《花间集》十卷。温庭筠的词内容多是描写女人的姿色风情,大部分作品的风格秾艳细腻,绵密隐约。他的词艺术上有以下特点:第一,富有装饰性,大量使用诉诸感官的秾丽词藻,着力描写妇女的容貌装饰和妇女居处的摆设,又特别注意构图的精巧。第二,善于运用暗示的手法,造成含蓄的效果。第三,意象常常是跳跃的,意象之间的脉络须由读者自己去想象补充。第四,以静态的描绘代替人物的抒情,尤其着力于细部的渲染,甚至不惜因细部的膨胀而失去整体的均衡感。试看《菩萨蛮》其一: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7)

韦庄与温庭筠齐名,世称“温韦”。如果说温词“隐约”,词人自己隐藏在笔下那些女子后面,通过她们抒写自己的苦闷;韦词则可谓“显直”,他直抒胸臆,把自己的风流韵事和自己的心灵明白地告诉读者。如果说温词是“浓妆”,韦词则是“淡汝”。温词有女性的细腻,韦词有男性的柔情。试看韦庄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8)

五代另一个词的中心是南唐,以冯延巳、李璟、李煜为代表。李煜是南唐后主,降宋后三年被毒死,他在亡国之后写的词表现了深切的哀愁,如《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9)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10)这段话恰切地指出了李后主在词史上的地位。

在讲到唐五代词的时候,有一个现象不能忽略,那就是诗词之间的互动。从唐五代到宋,词的发展与诗的发展呈现一种交叉互动的关系。应当充分考虑诗和词之间的相互影响,而不可单就词而论词,这才能看出词史的深层轨迹。可惜治词史的学者没有注意这一点。另外,我们不仅要重视词的形式特点,还应当重视词的内在特质。我所谓词的内在特质,大致说来有以下数端:词是一种都市的娱乐性的文学,词是女性的软性的文学,词是抒情细腻的文学,词是感情低徊而感伤的文学。当然这只是就词的本始面貌而言的。中唐李贺的歌诗当然是诗而不是词,但其中相当大一部分诗的情调、趣味,及其所构成的氛围,已经和传统的诗不同,而呈现了新的面貌,已经具备了词的内在特质,可以说它们是诗中之词。李商隐的诗也有类似之处。李贺对晚唐五代词人温庭筠和宋代词人的影响,不能忽略。此外,温庭筠、韦庄、冯延巳、李煜等人之所以能成为一代词家,而有别于张志和、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等早期尝试写词的诗人,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大约在同一时期不仅确立了词的形式特点,同时也充实了词的内在特质,从而为词确立了特有的艺术规范。关于这个问题,拙作《长吉歌诗与词的内在特质》一文有详细的论述,可以参看(11)

北宋词:雅与俗

北宋建国后,主要接受南唐音乐的系统,而又有所变化。《宋史·乐志》曰:“宋初置教坊,得江南乐,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后因旧曲创新声,转加流丽。”(12)北宋前期词坛基本上延续着南唐词风,晏殊、欧阳修都出自冯延巳,他们三人的词也往往混杂难辨。

北宋词坛的一次大转变是从柳永开始的。柳永常出入于秦楼楚馆,与乐妓、乐工往还,无心于仕进,自称“白衣卿相”,又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当有人向宋仁宗推荐他的时候,仁宗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13)仁宗景祐元年(1034)柳永考中进士,但仕宦颇不得意,做过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柳永在词史上的贡献有两点:

一、柳永之前,词调主要是篇幅短小的小令,柳永发展了篇幅较长的慢词。其《乐章集》存词二百多首,十之七八是慢词。与大量写作慢词有关,柳永开始引入赋的铺陈手法。

二、把词引向俚俗。柳词表现了市民的情趣,吸收大量俚语入词,写得明白如家常语,使一般市民容易接受。柳词里没有隐约的寄托,也没有忸怩和遮掩,有的是对生活对爱情的那种火热的感情。

柳词主要是写歌妓的生活、思想和感情,以及他和歌妓的关系。温词也写歌妓,但她们不过是失意文人的化身。韦词所写主要是自己,这是一个与歌妓来往密切的文人。韦庄写自己和歌妓的爱情,是作为一桩风流韵事来写的,他像一个风流公子,一个被歌妓宠爱着、追求着的公子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思帝乡》其二)“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菩萨蛮》其三)就是他自己的写照,韦庄似乎是把爱情的回忆当作一件乐事。柳永则不同了,他因为和歌妓的关系断送了功名,为爱情忍受着上层社会的歧视,换取爱情的代价是相当高昂的。他是以平等的态度在爱着,他理解对方,也尊重对方。柳永笔下的歌妓才以其自身的面目出现,柳永作为一个代言人,代她们抒发着心中复杂的思想感情。柳永给词坛带来了新的气息,新的活力,新的趣味,新的美,当然也带来了缺乏文化修养的市井细民的俚俗,而他的俚俗预示着由词向曲的发展方向。试看他的一首代表作《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14)

这首词和温庭筠《菩萨蛮》其一内容很近似,都是从一个女子清早厌倦梳妆写起,但一雅一俗,风格迥异。《定风波》如同《菩萨蛮》的白话翻译,温词中蕴蓄在字里行间的深曲委婉的难言之情,都被柳永以通俗明白的语言说了出来,达到淋漓尽致的地步。

柳永也有一些雅词,这些词照顾市人的欣赏水平,融俗入雅,雅俗共赏。其雅词的内容也是以爱情相思为主,试看《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15)

柳词以其新的面貌和声吻征服了广大的读者,徐度《却扫编》卷下说:“其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人尤喜道之。”(16)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记一西夏归朝官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17)可见柳词流传之广。

苏轼从另一个方面改变了北宋的词风。如上所述,北宋前期基本上延续着五代词风,除了柔靡绮艳、绸缪宛转之外,人们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写法。即使是诗文革新的主将欧阳修,当他填词的时候也只是步五代词人之后尘,而未能有所革新。经过苏轼的努力,作为“艳科”的词才有了新的面貌。苏轼改变了对词的传统看法,词不再被视为消遣娱乐、佐欢侑酒的工具。他用词去表现诗的传统题材,从而开拓了词的题材和境界,使词取得和诗同等的地位和功能。词居然也可以用来言志、咏怀,探究人生的意义,表达哲理的思考。苏轼以诗为词,他的作品有诗的沉郁、诗的豪放与诗的淳朴,而又统一于自然天成这一种苏轼特有的风格上。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他的豪放词,这些词数量虽不很多,但显示了新的方向,发生了深远的影响。如《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18)

又如《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9)

苏轼也有《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这样婉约的作品: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20)

出自苏轼门下的秦观,词风却与苏轼大异,被推为婉约派的正宗,苏轼曾指责他《满庭芳》中“消魂,当此际”是“柳七语”(21)。但总的看来他与柳永并不相同,他的词淡雅清丽,情辞俱工,有一种玲珑剔透之美。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22)

周邦彦是北宋最后一位大词人。他的特点是以赋为词,也就是用铺陈的方法写词。柳永首先尝试以赋为词,周邦彦又加以发展,增加了铺陈的角度和层次。他的词好像多种乐器、多种声部演奏的交响曲,讲究各种乐器的配合和各个乐章的对比呼应,以及一个乐章之内的层次变化。柳词多平铺直叙,周词则善于回环往复,主要是今昔的回环和彼此的往复。他常常写一个有首有尾、有开有合的过程。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说:“词法莫密于清真。”(23)十分中肯。试看他的代表作《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24)

这首词暗含着一段爱情故事,在铺陈之中又有余蕴,浑厚典雅,富艳精工,耐人寻味。

周邦彦妙解音律,善于创调。他所创的新调,词律细密,首先以四声入词,严格区分每个字的平上去入,音韵清雅,“无一点市民气”(宋沈义父《乐府指迷》)。

周邦彦是北宋集大成的词人,又对南宋姜夔、吴文英等人产生了重大影响,可以说他是北宋词和南宋词之间的一个重要纽带。

南宋词的新貌

南宋词又有不同于北宋词的新貌。

北宋南宋之间的女词人李清照主要是写个人遭遇,但深深地打上了时代印记,使人从中感到国破家亡之痛。《声声慢》是她的代表作: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25)

在当时影响更大的词人是辛弃疾,他以豪放著称,并因此与苏轼并称“苏辛”。然而他的豪放并不完全同于苏轼,苏轼是以诗为词,辛弃疾是以文为词。举凡议论、说理、经史百家、问答对话,辛弃疾统统拿来入词。他的词既有孟子的雄辩,又有庄子的诡奇;既有韩愈的不平之鸣,又有柳宗元的秀骨俊语。那种散文化的笔调,自由纵肆不可一世的气魄,在词的创作上真可谓一支突起的异军。他的词气盛言宜,以气御言,无往而不利。试看《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26)

辛弃疾本是一位爱国义士,早年曾参加耿京领导的抗金队伍,绍兴三十二年耿京的部下张安国杀死耿京,率部投降金兵。这时辛弃疾正被派往南宋接洽联合抗金事宜,归来途中闻讯,便带领五十余人闯入金营生擒张安国,率领耿京旧部万余人南归投宋。可是在南宋他一直未能施展其抗金救国的抱负,他遂在词里不断地抒写自己的壮志,发泄心中的愤懑。如《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27)

辛弃疾有些词写农村生活,为词的创作开拓了新的题材,如《清平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28)

辛弃疾写词爱用典故,经史百家都可随意用到词里。他那种爱国精神、英雄气概,再加上独特的艺术风格,使他成为宋代词坛上一位卓绝的人物。

与辛弃疾同时的爱国词人还有张孝祥、陆游、陈亮等。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大气磅礴,表现了词人高尚的人格: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29)

陆游的词中也常常抒发壮志难酬的悲愤,如《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难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30)

陈亮的词豪气纵横,其代表作可举《水调歌头·送章得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年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31)

南宋的另一位词人姜夔于辛弃疾之外另立一宗,史达祖、吴文英、蒋捷、周密、王沂孙、张炎等追踪于后,成为南宋后期词坛的主流。姜夔的特点,人多以“清空”概括,这出自张炎《词源》: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峻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白石词如《疏影》、《暗香》……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32)

在张炎看来,清空只是白石词的一个方面。白石咏物而不拘于物,能着笔于更广阔的想象天地,此所谓清空。但白石还有另一面,即骚雅。骚雅者,须有寄托,有意趣,不流于软媚。张炎在同书中又说“词以意趣为主”,就举了姜白石的《暗香》和《疏影》,说是“清空中有意趣”。我看姜夔的风格,刘熙载所谓“幽韵冷香”四字概括得最好。简要言之就是“幽冷”,他是以“幽冷”独树一帜,自立于软媚、豪放、精工之外,成为南宋词坛上影响重大的一位词人。

姜夔精研乐理,能创作乐曲,有《白石道人歌曲》六卷。其中包括词调十七曲,大部分是他的自度曲,如《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33)

南宋后期以姜夔、吴文英为代表的这一批词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词律更力细密,也更注重锤炼字句,形成更加文人化的高雅之风。

元明清词:延续中的收获

元代词人中刘因接近苏轼,影响较大。张翥也很受推崇。蒙古人萨都剌《百字令·登石头城》是作者登上金陵城有感而作,金陵是六朝故都,词里寄寓了历史沧桑之感: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舻,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落日无人松径里,鬼火高低明灭。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34)

明词的成就总的看来比较平庸,虽有刘基、高启、杨慎等大家,但他们的创造力终嫌不足。到了明末清初,陈子龙和他的学生夏完淳的词作,使人耳目一新。陈子龙的代表作如《柳梢青·春望》:

绣岭平川。汉家故垒,一抹苍烟。陌上香尘,楼前红烛,依旧金钿。 十年梦断婵娟。回首处,离愁万千。细柳新蒲,昏鸦暮雁,芳草连天。(35)

语言清丽,词风哀婉,不亚于大家手笔。

夏完淳九岁善辞赋古文,十五岁随父夏允彝起兵抗清,兵败被捕,从容就义,年仅十七岁。他的词慷慨悲凉,代表作如《采桑子》:

片风丝雨笼烟絮,玉点香秋。玉点香秋,尽日东风不满楼。 暗将亡国伤心事,诉与东流。诉与东流,万里长江一带愁。(36)

到了清代,词的创作出现复兴的局面。词人众多,流派纷呈,词学也很发达。清初满族词人纳兰性德工于小令,语言清新,如《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37)

朱彝尊开浙西词派,标举醇雅,其《卖花声·雨花台》是一篇吊古伤今的名作:

表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栏。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38)

陈维崧是阳羡派的词宗,他的词风接近辛弃疾,如《南乡子·邢州道上作》:

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并马三河年少,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 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39)

嘉庆以后,以张惠言和周济为代表的常州词派崛起,强调意内言外,有所寄托。张惠言的代表作有《木兰花慢·杨花》:

尽飘零尽了,何人解,当花看。正风避重帘,雨回深幕,云护轻幡。寻他一春伴侣,只断红、相识夕阳间。未忍无声委地,将低重又飞还。 疏狂情性,算凄凉奈得到春阑。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称清寒。收将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绕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40)

这首词明写柳絮,暗寓着一种孤寂清高的品格。周济的代表作有《蝶恋花》:

柳絮年年三月暮,断送莺花,十里湖边路。万转千回无落处,随依只恁低低去。 满眼颓垣欹病树,纵有余英,不直封姨妒。烟里黄沙遮不住,河流日夜东南注。(41)

元明清三代词的收获不可谓不丰,但创新性显得不足,只能说是延续中的收获而已。

(摘自袁行霈著《中国文学概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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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碧鸡漫志》卷一,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4页。

(2)《词源》卷下,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5页。

(3)参看任二北《敦煌曲初探》,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版。

(4)见任二北《敦煌曲校录·普通杂曲》,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5年版。

(5)《全唐诗》卷二八,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08页。

(6)《全唐诗》卷八九〇,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0056页。

(7)李一氓《花间集校》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页。

(8)李一氓《花间集校》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1页。

(9)詹安泰编注《李璟李煜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3页。

(10)王国维《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197页。

(11)见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77—295页。

(12)[元]脱脱等《宋史》卷一二四,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345页。

(13)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六:“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鸱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仁宗)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80页。

(14)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9页。

(15)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1页。

(16)《学津讨原》第十四集,第四册,清嘉庆十年(1805)虞山张氏照旷阁刻本。

(17)《学津讨原》第十四集,第二册。

(18)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82页。

(19)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80页。

(20)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77页。

(21)[宋]曾慥《高斋诗话》曰:“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97页。

(22)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459页。

(23)[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47页。

(24)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595页。

(25)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4页。

(26)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04页。

(27)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72页。

(28)邓广铭《镓轩词编年笺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93页。

(29)[宋]张孝祥《于湖居士文集》卷三一,《四部丛刊》本。

(30)[宋]陆游《渭南文集》卷五〇,《四部丛刊》本。

(31)姜书阁《陈亮龙川词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6页。

(32)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59页。

(33)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181页词前序曰:“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肄习之,章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34)[清]朱彝尊编《词综》卷二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67页。

(35)《御选历代诗余》卷二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6)《夏内史词附词余》,赵尊岳辑《明词汇刊》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本,第432页。

(37)赵秀辛、冯统一《饮水词笺校》卷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88页。

(38)[清]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二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9)夏承焘、张璋编选:《金元明清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09页。

(40)夏承焘、张璋编选《金元明清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23页。

(41)夏承烹、张璋编选《金元明清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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