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日记(二)

山居日记(二)

七月十六日 来山已一星期,尚未出游诸名胜,恐有游山志趣而亡游山脚腿故也。然庐居观云,松下看月,月似挂在树梢,探手可得,亦已享尽清闲。近日作日记,与前不同,因至少一部将在《论语》发表,失了日记优游自在之乐。每执笔即提心吊胆,背后如有道学方巾怒目相觑,怨我游山碍道,不知忧国忧民。然吾志益决,博得天下名,失却心中我,吾不为也。世人尽是利奴名奴,今又发现势奴(古人言名利二字,为迷人之端,实不足尽之,因吾观有人名利已经造极,尚争一时权势,至惹上全身恶名不顾也,是又与鸟为食亡何异?)。然则利欲可薰心,骛名可丧身,势欲(亦名领袖欲)亦可茧缚天下英才,苦死一生,奇哉奇哉!还一个我,岂是易事?决非相当傲慢不可。除名奴利奴势奴之外,世人又有古奴今奴之分。为文者摹仿古人而丧却我,今人知其痴,而今人独不知亦有因趋时逐俗而丧却我者,终日昏昏,顺口接屁,自己不知所云为何物,是谓之今奴。苏格拉底言“知我”,夫我岂易知哉!人为何种动物,有何需要,有谁知之?知之者便是圣人。

十七日 两日来赶完英文书《自诉》第六章,并看云亦不暇矣。桂生(胡妈之女儿)愈熟愈觉可爱,两眼看人而笑,恐城市间十四岁女儿已不能如此笑法。惜满口九江话不知说些什么,仅懂得“摸事”意为“什么事”,不能多谈。诸女儿亦与之极好。

十八日 寄出第六章。午后与三女到汉口峡洗浴。因泉高水凉不堪,洗一会,晒一会,然亦不大敢全身浸入。浴后上街,风势大作。明日拟僱轿游御碑亭黄龙寺神龙宫诸胜,庶不负牯岭。作完《英人古怪的脾气》寄交伯讦。并非得意之作。且此文似应用白话写,然吾正试验用文言作娓语式文,姑听之。在文言中尽量放入俚语,比白话中尽量放入文言高明也。

十九日 昨夜风势益猛,盖被不暖。晨起外望,一片苍白,除窗前二树外,复不知有山有世界矣。游行只好取消。雾厚,枝叶尽湿,并有点滴声。午后稍开,见得对山翠绿,不半小时复合矣。今日我作云中囚矣。

二十日 又作云中囚一日。倘如人言,庐山多雨,出门不得,有何趣味?窗前一片白茫茫,有何风景可言?一开门,风力猛,云雾穿户而入,只好屈服,“闭门”思过。读《甲行日注》,见初段辞别家人入山甚苦,尔时稍读书明理之女人,即知劝儿剃发为僧,不可剃头事虏,回想若钱谦益辈益不齿为人类矣。大人先生行径本来如此,可见书不可读得太多,否则读坏心胸也。曾见《天寥午梦堂集》,全书哭儿,哭女,祭文,哀文。每死一儿,则父哭子一篇,母哭子一篇,姊哭弟一篇,弟哭兄又一篇;死一女,妹哭姊一篇,兄哭妹又一篇,全集泪水耳。此家肺痨无疑,然全家能文,亦难得。时因见其信风水扶乩,鬼话连篇,颇鄙其俗,读此日记,又觉其志操可嘉矣。亢德来信言半农死于黄疸之病,惊噩不置,想半农杂文序尚在最近《人间世》发表。拟为文纪念,然半农虽故交,惟非晨昏共事过,性格深处,尚未窥到,不敢下笔,此今人志之所以难也。飞书请玄同作一文纪念,玄同每与半农抬杠,故知之颇稔也。得岂明函有文与《人间世》甚喜,系关于《文饭小品》。王思任以谑庵名,晚而悔其谑,然此人行文用字甚奇,甚有幽默,曾读其《庐山游记》,甚怪,甚嘉奖。又启无来信,允编《三袁尺牍》及文集二书,列入丛书,甚喜。日内有空当复。

二十一日 相如因伤寒病卧二日,今日愈。早晨隔房床上已学我欠呵声,我鼓掌称快,亦以贺之也。浓雾如旧。一事忘记记上。前日到体育场观少帅拍网球,身体壮健,烟确已改过无疑。球法亦精,在网前尤好,未曾失一球,惟发球时两足齐立,甚不得势,何不左前右后。然全场以六与零之比胜,球诚打得不错矣。又前日海戈来谈《庐山指南》之靠不住及庐山僧人之俗,真笑煞人。海戈问对面是何山,僧曰,是汪精卫之香炉峰。由商务买到《历代白话诗选》,教如斯抄读。商务分馆置书颇备,算为一种功德。今日雨更甚,置脸盆檐下,闻雨击盆声甚乐。兴到,托言买药与无双冒雨出行。无双问何为雾,我曰,远者为云,近者为雾,云即是雾,雾即是云。无双曰,既远为云,则不近为雾。既近为雾,则不远为云。

云是云,雾是雾。我无辞以对。

(《论语》第47期,1934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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