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SUMMER
1
三十五亿年。从第一个远古生命体在深海形成,到雨果·阿斯约德打电话给我的那个七月的周六之夜,中间隔了三十五亿年。
“你看下周的天气预报了吗?”他问我。
我们一直在关注天气预报,一直在等待某种特定的好天气。不是日照充足,不是高温,也不是干爽的晴天,而是尽可能的风平浪静,尤其是在博德[1]和罗弗敦群岛中间的那片海域。更具体地说,这片水域就是韦斯特峡湾,也被称作“西部峡湾”。想在韦斯特峡湾等到平静的海面,你必须十分有耐心。这片汹涌的海域出了名的阴晴不定。从西、南、北任一方向吹来的轻微阵风都会在海面上掀起巨浪。
过去的几周里,我一直在查天气预报,预报总说会有大风或七级以上的强风。从来没有哪天是微风或轻风,而我们只有等到那样的天气才可以看到平静的海面。最后,我只得放弃跟踪天气预报,静待炙热白昼与清亮夜晚的日日交替,沉溺于奥斯陆懒散的夏日。
电话响起时我正身处一场欢快的晚宴。一看到是雨果打来的——要知道,雨果厌恶电话,只有在需要传达重要信息的时候才会亲自打电话——我就知道我们长久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终于要去试着捕捉那条大鱼了。
“我这就买明天的机票,周一下午就能到博德。”我告诉他。
“好极了,再见。”嘟的一声,他挂上了电话。
在飞往博德的飞机上,我着迷地盯着下方的土地。椭圆的机窗外,那些山脉、森林和平原在我看来都像是隆起的海床。几十亿年前,整个地球都被海洋覆盖,也许只有几座零星的小岛除外。甚至到了今天,海洋仍旧占地球表面的七成以上。有人说,我们的星球根本不应该叫“地球”。相反,叫作“水球”更加名副其实。
当我们抵达海尔格兰时,陆地的边缘被挪威壮阔的峡湾勾勒出蜿蜒的曲线。在西面,海洋无限延展,远处水天一色,波光粼粼,泛着鸟羽一般闪亮的银灰色。
每次我离开奥斯陆向北而行,都能体会到同样的遁世之感……逃离内陆,逃离蚁冢般的丘陵,逃离云杉、河流、淡水湖和汩汩的沼泽。再见了,永别了,我要向着自由无边的海洋去了。在这世界的广袤大洋之上,无数航船穿行于久负盛名的海港之间:马赛、利物浦、新加坡和蒙得维的亚[2],拉起船索、扬帆转舵之时,水手们唱响古老的船歌,海面随着歌声以醉人的节奏摇摆。
上了岸的水手像是不安分的游客。他们或许再也不会扬帆出海,但看他们的言语和做派,你还是会觉得他们不过是短期停驻在陆地上的观光客而已。他们对海洋的向往永远不会消失。然而,无奈的是,虽然满怀渴望,但他们当中真正能够再次回应大海的热切召唤的只占少数。
我的高祖父在离开瑞典内陆向西而去的时候,一定感受到了来自海洋的神秘召唤。他翻过崇山峻岭,就像鲑鱼一样沿着大河行进,先是逆流而上,再顺流而下,直到最终拥抱大海。
据说,高祖父为这次旅程给出的唯一理由是——他必须亲眼看一看大海。他甚至根本没有再回到内陆的打算。也许他是被要在瑞典的山村俯身于贫瘠的土地,最终虚度一生的念头吓到了。他显然是个冲动的男人,也是个行动力超群的逐梦人。他一路游荡到挪威海岸,建立家庭,成了一艘货轮的船员。几年后,宿命难违,他们的货轮在太平洋某处海域沉没,所有船员无一生还。我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归宿——来自大海深处的男人注定要再回到那里,他本就属于那片深蓝。至少,我是这样回忆他的。
正是海洋给予阿蒂尔·兰波[3]的诗歌以灵感。海洋激活了他语言的广袤,让他的诗歌走向了现代性。他的代表作是创作于一八七一年的《醉舟》。这首诗的主人公是一艘渴望自由之海的老货船,它纵身跃入大河,随着河流入海,只为与肆虐的风暴迎头相撞,最终坠入水底。在那里,它与海洋融为一体:
自此,我沉浸在诗里,
海洋之诗,注入了星辰与乳汁,
我吞食湛蓝与翠绿;而有时漂过
发白膨胀、满怀忧思的溺水者之尸。[4]
航班上,我试图凭记忆拼凑出这首《醉舟》的全文。我记起汹涌的浪头像发狂的牛群冲击着礁石。海床上,巨兽利维坦[5]在漂荡的绿藻中腐烂,海藻卷起醉舟,用叶片紧紧围裹着它。在黑暗的深渊旋涡之上,醉舟听到抹香鲸的求偶之声,看到沉船的残骸已布满可怖的海虱子和海蛇,还有金黄的歌鱼、闪着电光的月牙和黑色海马——那些只在人们幻想中存在的生物……[6]
“醉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它感受到大海那骇人的自由之力,永不停息的涨落,翻卷的海浪和泛白的泡沫相互交叠。最终,疲倦忧郁的“醉舟”带着渴望,忆起儿时那黑暗却静谧的湖泊。
写下这首诗时,兰波十六岁,那时的他尚未见过大海。
2
雨果·阿斯约德生活在英格雷雅岛上一个叫作斯泰根的小城。从博德到那里要乘坐双体游艇向北穿越群岛,零星散落的礁石群像藤壶一般附着在多岩而曲折的海岸线上。航行大约两小时,游艇停靠在博格伊港,这个小镇距离英格雷雅岛只有一桥之隔。
英格雷雅岛就像是整个挪威的缩影,拥有典型的挪威峡湾式风光,一侧面向内陆,另一侧则面向大海,能看见群岛和纯白的海岸。岛屿最南端和临海处是肥沃的农田。高处的森林里栖息着驯鹿和其他野生动物。无数山峰拔地而起,其中海拔最高的是特霍奈特山(海拔约六百四十五米)。人类在此聚居将近六千年之久并非毫无道理,骑行只需几小时就可环岛一周,同时,这座小岛的地理优势使人们能够以捕鱼、打猎和农耕为生。
雨果正站在码头上,等着用好消息迎接我。他已经准备好了捕鲨的诱饵。就在几天前,他宰了一头苏格兰高地牛,现在这头牛的残骸正躺在牧场里等着我去收拾。“这事儿可以等到明天。”雨果说。我们开车过桥,前往他在英格雷雅的家。他的房子看上去完美无缺,上有一座高塔,下有地下室里的一间小画廊,朝西还可以看到韦斯特峡湾绝美的景观。方塔是雨果亲自设计的,用来做易卜生《建筑大师》[7]里的布景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进入雨果的地盘就仿佛踏进了海盗的藏宝洞。车库里摆满了雨果从海岸“搜刮”来的宝贝。一个老船头、几只巨大的旧船锚像战利品一样陈列在通向画廊的通道上。后院里的螺旋桨来自一艘在斯卡洛瓦岛附近沉没的英国拖网渔船。雨果还从海里捞出来过一块俄文标志牌,他推测那应该来自一艘俄罗斯船只,结果没想到其实是阿尔汉格尔斯克[8]附近一个选区的选举海报,现在被他挂在了自家棚子里。除了最显眼的大木棚,雨果还搭了另外几个小棚子,他还为他的两匹设得兰小马——露娜和威斯勒格罗帕——搭建了马厩。他的几艘船一直放在大木棚里面或者附近。不久以前他卖掉了一艘小游艇,那是一条有着平坦横梁的红木舟,它看上去时刻渴望着驶向地中海温暖的里维埃拉[9]。
雨果这辈子没吃过炸鱼条,也并无兴趣一试。我们的晚饭是加了新鲜荨麻和当归叶的扁豆汤、自制鹿肉香肠,配上红酒。饭后他带我参观了地下室的画廊。雨果的油画作品大多是抽象风格的,但习惯了北国风貌的人们一般将其认作写实风景,那是对海洋和海岸——也正是他们日常生活中景象的描摹。这种看法不难理解,因为画中的光影是如此独特,只有在冬天北极圈以北的大洋附近才能见到。雨果的个人风格在于辨识度极高的北极蓝,那是寒冷却晴朗的极夜的色彩。极夜其实并不黑暗,你仍可以看到光谱上的所有颜色,只不过有的偏暗些,有的则是内绽的。天空被笼上一层深沉而朦胧的光晕,随时可能出现的极光就像一场迷幻的即兴表演。
当时,雨果正在创作一系列描绘英格雷雅岛朝海一侧的迪特尔炮台的作品。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在那里建造了北欧规模最大、造价最昂贵的要塞。当时这里为一万多名德国士兵和苏联战俘提供了住所,成为挪威北部最大的城市之一。市里有电影院、医院、军营、餐厅,甚至还有妓院,在那里能找到被从德国和波兰带来的女人。当地还布满雷达装置、气象台和装备了最新设备的指挥中心。炮台原计划覆盖整个韦斯特峡湾,其射程可达四十到四十八公里。时至今日,那些炮台的掩体仍深入地下多层。尽管上百名苏联战俘在那里被迫服劳役至死,雨果仍为那片隐蔽风景中的宁静感到着迷。
在他的绘画里,迪特尔炮台化作了几块立方体。
雨果作为一名艺术家的涉猎范围颇广,这还是谦虚来讲。几年前,雨果把一只经过了自然防腐的猫带上了展览。这只猫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躲进了雨果家附近的一个旧牛棚等待死亡,因为被雨果带去参加佛罗伦萨当代艺术双年展,这只猫在死后声名大噪。博德当地报纸《诺德兰日报》在采访雨果时问他:“死猫是艺术吗?”
雨果在韦斯特峡湾两岸都生活过。他一直都住得离大海很近,并且在船上度过了大部分时间。雨果稀罕而珍贵的内陆生活要数他在德国明斯特学习艺术的那段时间。他是一所当地著名的艺术学院录取的最年轻的学生。那时,在德国街头能看到很多负伤的“二战”老兵——他们大多因战争而畸形,有人拄着拐,有人少了一只胳膊,有人只能靠轮椅行动。他的同学都是些激进的德国青年,他们强烈抗议越南战争,却仍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只字不提。雨果偶尔会乘火车去汉堡,沿途他能感受到空气变得更加新鲜且富有野味,带着海洋的气息。
毕业后,雨果回到挪威,除了拿到了古典绘画、平面艺术和雕塑专业的证书,还背回了一个特殊的包袱——身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激进德国学生之中的经历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这种影响与政治无关,雨果从来不是政治激进分子。这也和他的个人风格无关,尽管雨果戴着圆眼镜,留着小胡子和黑色长发。更为重要的是,那段经历让他对常人眼中理所应当的生活和处事方式持怀疑态度,变得更加叛逆。在明斯特的生活还培养了他的另一个恶趣味:每天下午五点,雨果会雷打不动地收看德国犯罪电视剧《探长德里克》的重播。上帝保佑那些斗胆打扰他的人。
给我展示了他的新画作之后,雨果带我上阁楼参观。那里能将英格雷雅岛青葱的景色尽收眼底。这是一个温和的夏夜。露珠沉沉地挂在草叶上,夜色中,黑漆漆的草地向着南方延展,宁静的空气像一方毯子罩住这片正在安睡的土壤。身处如此的静谧之中,我仿佛能听见远方飘来的轻声细语。
我们四周是郁郁葱葱的落叶林,桦树、花楸、柳树和白杨静静地舒展着枝叶。门敞开着,我穿过去走上阳台,仿佛站上了甲板的最高处。这里就没有那么安静了。我眼前这片树林枝叶杂乱,花粉四散,苔藓丛生。鸟儿的歌声不时响起。我听见沙锥、杓鹬和山鹬的声音。我的耳朵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将它们分辨开来。咯咯叫的是松鸡,秀气地啁啾着的是画眉,那布谷布谷的便是布谷鸟了。一旁还有叽叽喳喳插嘴的燕雀、麻雀和山雀。通常,杓鹬的叫声听上去像是忧郁又孤单的一声哨响,但它们也会突然变调,变得像是好脾气的机关枪。我叫它“友军枪响”。不知何处,一只鸟干瘪地叫了一声,如同硬币叩击在桌子上。
一只短耳猫头鹰从我们眼前飞过。它俯冲而下,长长的翅膀不时颤抖着。远处,峡湾平滑而洁白。山顶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夜里,黑色的山尖高耸着,曾有三架战斗机在那里坠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两架星式战斗机撞上山尖;一九九九年,一架德国旋风战机也在此遇难,两名飞行员即时弹机,被在斯加斯塔孙德巡航的小船搭救而幸免于难。
从鸟类的分布就能看出英格雷雅和斯卡洛瓦两地的差别。两座岛各据韦斯特峡湾一侧。英格雷雅重农耕;斯卡洛瓦则是渔业小镇,那里的一切,包括人们的思维方式,都与另一侧迥然相异。斯卡洛瓦的鸟尽是海鸟。栖息在英格雷雅浓密森林中的鸟儿歌声动人,而斯卡洛瓦海鸟的叫声往往粗糙沙哑。但有些海鸟能够潜下水底两百米,它们在水中自由穿梭,不受水流阻挠地改变方向,在惊慌的鲱鱼群中捕猎。
在斯卡洛瓦的近海处,海平面剧烈地直坠三百米有余。就是在这样的海岸上,雨果和妻子梅达正在将老旧的阿斯约德渔站修缮一新,这里曾是打鱼的前哨,也做过鱼肝油加工厂。
从名字不难看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被关停卖出之前,阿斯约德渔站几十年间都是雨果家的家族地产。现如今,雨果和梅达已经把它重新买了回来。这块地虽荒废已久,夫妻二人却仍将其重整出了几分往日的光辉,两人还设想了很多更宏大的未来规划。
对于雨果和我来说,阿斯约德站将是我们捕鲨之旅的大本营。
回到屋里,雨果给我讲起公羊的故事。若是换成别人来讲,那绝对是个难以置信的故事,但是从雨果这里听来就显得稀松平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要提起这茬,但这个人确实习惯于跑题。一次,一位农夫以为自家刚生下的小羊羔天生残疾,就在他要把它杀死时,正好被雨果撞见了。他觉得这只小羊羔很可怜,就把它领回了家,养在厨房里。雨果和梅达计划把它养到秋天再宰掉。过了几周,雨果在街头店铺再次偶遇那位农夫。谈话间,农夫偶然提到一只小羊难免太过孤零零。几天之后,他把另一只自己不想要了的羸弱小羊领到了雨果家。
没想到,这两只羊在雨果家一住就是几年。它们被喂养得又肥又壮,而且完全不服管教,再让它们和家里的孩子和宠物狗玩耍已经不安全了。于是雨果把它们装上船,带去了附近的小岛,让它们在那里自在地游荡和吃草。
这么一来,两只羊变得更加肥硕且不知感恩。每次雨果经过那个小岛时它们都会游向他的船,厚实的羊毛因为沾水而拖得它们一路下沉,雨果不得不三番五次地营救它们。一个晴朗的夏日,雨果正悠然自得地把船划上岸。一只公羊出其不意地猛扑向他。雨果拉起毛衣的袖子,给我看他大臂上留下的那条不小的伤疤,以这个实实在在的惊叹号结束了这个故事。
此事没过多久,这两头羊终于被屠宰。至此,阿斯约德一家对这两头家畜已经仁至义尽。现在,它们的皮毛就挂在小木棚里。
两年前,一个恰似今夜的晚上,雨果第一次提到格陵兰睡鲨。雨果的父亲从八岁开始跟着其他人一起出海捕鲸,他曾看到船员们在船侧剥开鲸鱼皮时,格陵兰睡鲨从深海中浮出,偷吃被割下的大块鲸脂。
一次,船员们用鱼叉捕到了一头性子很烈的格陵兰睡鲨,他们不得不使用起重臂吊住它的尾巴才能将其拽上船。尽管被鲸鱼鱼叉穿过背脊倒吊着,那条已经没了半条命的格陵兰睡鲨仍贪婪地吞食着眼前的鲸鱼肉,过了很长时间才死去。它在甲板上躺了几小时,瞪着船员们来来去去,把那些最胆大、身经百战的渔夫也吓出一身冷汗。
还有一次,渔船“赫梯格号”缓缓行驶在韦斯特峡湾。炎炎夏日,一位船员决定下海游泳凉快凉快。突然,几米开外,一头格陵兰睡鲨浮出海面,吓得这名船员屁滚尿流地蹿回船上,被其他船员狠狠嘲笑了一番。
这样的故事一直萦绕在雨果的脑海中,为他的想象力提供燃料,让他心心念念四十年之久。那晚,他谈起格陵兰睡鲨时眼底有光,连声音都带上了一分不同寻常的激动。儿时听到的故事对他的吸引并未随年龄的增长而有丝毫减损。他说,他看到过成千上万的海洋鱼类和动物,但却从未一睹格陵兰睡鲨的真容。现在时机到了,雨果用不着花费很大力气说服我,我很快就自愿咬饵上钩,还积极地自备了渔线和铅坠。
我也是海边长大的孩子,从小随船出海捕鱼。每次感到有东西咬钩,我都觉得钓钩那头有可能是任何东西。海洋深处有着另一个世界,有无数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生物。在书中,我看到过一些已知的深海生物的图片,但那远远不够。对我来说,海洋中的生活比陆地上的生活更加丰富和刺激。各种奇妙的生物四处游动,就在我们鼻子底下,而我们却看不见它们,对它们一无所知。关于海洋里的一切,我们只能猜想。
从那时起,海洋就深深地吸引着我。许多我们儿时认为神秘又激动人心的东西,到了青少年时期就会失掉光环,但是,对我而言,海洋只是变得更加广袤、深邃,充满惊奇。可能这也算是一定程度的隔代遗传,几辈人之后,我继承了多年前葬身大海的高祖父对海洋的深深痴迷。
这其中想必还有许多其他原因,一些我当时,甚至如今都无法道明的原因。我只能在余光中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如同灯塔旋转的光束一样划破黑暗,又好似一道闪电。
原本我当时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但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雨果:“当然,咱们出海去捕格陵兰睡鲨吧。”
3
人类已经测绘了世界,不再用幻想中的奇珍异兽来填充未知的区域。然而,也许我们不该丢掉这份好奇,因为这颗星球上缤纷的生命还远未被全部探明——差得远呢。目前,科学家们发现并记录的物种数量还不到两百万,然而,据生态学家估测,地球上现存的多细胞生物超过一千万种[10]。毋庸置疑,更惊世骇俗的发现仍藏在大洋深处,至今人们仍源源不断地在海洋中发现新的生命体。事实上,先不说海底,即使是那些在海岸附近出没的大家伙,我们了解的也不过皮毛。海底的鲨鱼也许和陆地上的人类一样多[11]。试问,我们有谁真正了解在韦斯特峡湾的海槽和海峡深处游动,身长七米,体重一千一百公斤的格陵兰睡鲨?当然,雨果除外。
格陵兰睡鲨是一种远古生物。有记录称,它能够从挪威峡湾的最深处一路游抵北极点。虽然深海鲨鱼一般比生活在浅海区的鲨鱼个头小,格陵兰睡鲨却是个大大的例外。它能长到和大白鲨一样大小,因此也是世界上个头最大的肉食鲨鱼(象鲨和鲸鲨虽然个头更大,但它们只吃浮游生物)。海洋生物学家最近发现,格陵兰睡鲨的寿命可以长达四百岁,甚至五百岁,这让它成了目前已知的最长寿的脊椎动物。我们要去捕捉的庞然大物可能在“五月花号”驶向新殖民地北弗吉尼亚之前就已经在海底游荡了,甚至再早一百年,在尼古拉斯·哥白尼提出“日心说”的年代,这只鲨鱼就已经存在了。它的年龄也许已经有玛士撒拉[12]的一半了。根据《圣经》传说,玛士撒拉死于大洪水那年,很可能就丧生在卷起的浪花中。然而,被汪洋淹没的地球却成为格陵兰睡鲨的乐土,只要想想那时水里无限充足的食物就可以知道。
顺带一提:在挪威,人们有时认为格陵兰睡鲨与大西洋鲭鲨是近亲。但它们其实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大西洋鲭鲨个头很小,肉质鲜美,具有成为珍馔佳肴的潜质——当然这是在它没有登上濒危物种名单的情况下。格陵兰睡鲨则庞大到难以驾驭,虽然它不在任何名单上,但鲜有人对它的肉产生兴趣。格陵兰睡鲨的肉有毒,被人体吸收后能使人产生强烈的醉酒感,甚至丧命。
然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不管它们的血液里渗着怎样的剧毒,或者牙齿如何让人想起超大号钢夹,我们都下定决心要去捕捉这只有着千万年进化历史的贪婪巨兽。
我和雨果是在两年前做出的这个决定。当下,我们眼前的夏夜长空被染上了鱼子酱一样的橙黄光晕。比起上次碰面,我们各自对格陵兰睡鲨的了解又都增长了些许,于是我们相对而坐,交换着近年来掌握的新情报。虽然最敏捷的鲨鱼时速可以达到惊人的每小时七十二公里,但很多资料都说格陵兰睡鲨的动作十分缓慢笨拙。然而,雨果却不这么认为。
“如果真是这样,那怎么解释在格陵兰睡鲨肚子里发现的北极熊、比目鱼和鲑鱼的残骸呢?要知道,比目鱼和成熟鲑鱼可以算得上是海里游得最快的鱼了。这怎么可能呢?”雨果问。
“大多数格陵兰睡鲨的角膜上都附着着寄生虫,这会导致它们部分失明。一些格陵兰睡鲨的眼球上挂着拇指长的虫子。有一种理论认为,一些猎物会被鲨鱼在黑暗中泛着绿光的眼睛所吸引。”我解释道,并为自己能告诉雨果一些他不知道的海洋知识而窃喜。
我没能得意很久,因为雨果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
“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格陵兰睡鲨是怎么逮到阿拉斯加驯鹿的呢?又是怎么捉到海鸟的?难道也是用眼睛迷惑它们吗?”
紧接着,雨果给我上了一堂关于格陵兰睡鲨感觉器官的课。失明或部分失明对于鲨鱼来说并不是很严重的残疾,因为深海本来就是黑暗的。而且,格陵兰睡鲨拥有一件秘密武器——电磁感应。跟许多其他种类的鲨鱼一样,格陵兰睡鲨也长着被称作“罗伦式壶腹”的器官。通过这些十五厘米左右长、含胶状物的壶腹,它们可以感知到细微至十亿分之一伏特的电流。这样敏锐的感觉器官让它们能感应到深埋在沙子里的猎物,或是偷偷靠近躺在海床上休息的海豹,然后等到最佳时机展开袭击。
我看着雨果,努力掩饰自己的无知。
“你不知道海豹是在海床上休息的吗?”他有点儿得意地问我,然后继续他的讲座。
“也许格陵兰睡鲨会利用它的感觉器官追踪那些行动更加敏捷的猎物,或借其寻找受伤、虚弱或已经死去、埋进海底沙层的鱼。也许,它平日里行动缓慢、悄无声息,是个完美的伪装者,只在临近猎物时才爆发……”
我能感觉到,他正越来越接近论点。
“但我敢肯定,它们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提速。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总结道。
我们还没有考虑一些细节。比如,我们钓上格陵兰睡鲨之后要怎么办呢?鲨鱼需要持续在水中游动才能吸进氧气。这点和鲭鱼是一样的。我的建议是,也许我们可以在它的尾部绑上一条绳子,把它吊起来,让它逐渐失去意识。
雨果摇了摇头。他认为这样鲨鱼有可能沉回水底。也许更好的选择是把它牵引上岸,用因纽特人的法子。这个计划的棘手之处在于我们得想方设法让鲨鱼沿着我们设计好的路线游动。因纽特人的做法是用两条皮艇引航,把鲨鱼控制在中间,然而我们只有一条船。顺便提一句,因纽特人相信格陵兰睡鲨是一种会帮助萨满巫师的神秘生物。
“或许我们能把它拉上一座小岛——如果我们能把它控制在船和小岛之间的话。”我说。
雨果漫不经心地忽略了我的建议,也许是因为这样太傻了。
“要不然我们直接把它拖上岸?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先把绳子绕到树上,接下来就可以把船朝着相反方向开,把鲨鱼拖上岸了。”我接着建议。
“这个想法稍微好一点儿,但我已经斟酌很久,知道咱们该怎么做了。一旦格陵兰睡鲨露出水面,我们先用两根鲨鱼叉稳住它,然后再用短绳把它绑在浮标上。之后再考虑其他的。”
如果我们真的成功捕到格陵兰睡鲨,不管是正着还是倒着把它拉回斯卡洛瓦附近的码头或是港口,雨果最感兴趣的是它的肝脏。他打算从鱼肝中挤出一桶鱼油来做涂料,将阿斯约德渔站修缮一新。雨果还策划了很多其他艺术项目,要将鲨鱼物尽其用。
我们就这样讨论了几个小时,喝光了杯子里的果汁。外面虽然不是午夜太阳[13],但还是大白天。我坐在前廊欣赏风景。这真是一个温和的夜晚,几乎没有一丝微风。海峡上升的水汽带来淡淡的咸味和海藻的味道。所有的工具和装备都已经在斯卡洛瓦的阿斯约德渔站等着我们。我们准备了铁链和四百米长的坚韧尼龙绳,特制的不锈钢鲨鱼钩长达二十厘米,重量保证渔线能够沉坠入水。我们还准备了两个大浮球在鲨鱼咬钩时做牵引,这样既能消耗鲨鱼的体力,又能给我们留出一定的安全距离。
现在唯一缺的就是鱼饵了。终于到了我出发去收拾那头苏格兰高地牛残骸的时候了。雨果做不来这件事。一次手术意外之后,雨果虽然经常恶心反胃,但却丧失了呕吐的能力。
谢天谢地,我还可以。
4
有生必有死,生死的循环不息让我们的星球保持平衡。至少在隔天的寻牛之路上,这就是我的哲学慰藉。那天下午,我独自穿越树林,沿着雨果含糊地指给我的方向去寻找那头铁定已经腐烂了的苏格兰高地牛。
苏格兰高地牛是一种原始且耐寒的物种,它们整个冬天都在户外,样子看上去像是留着长刘海的麝牛。它们是群居动物,族群中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苏格兰高地牛身上的原始本性完全未经驯服,在产犊期间不宜接近。这些古老的动物有着又长又尖的犄角,且天生神力,杀伤力比生性好斗的公羊还要厉害,常常把采摘莓果的农夫吓得魂飞魄散。
有一位农夫养过几年这种牛。说是“养”,其实就是在自己去北海的石油平台工作时放它们在森林里吃草。他第一次宰牛时用了一种十分人道的屠宰办法——用弩戳进这种动物的前额,一般的小牛在一击之下即可毙命。而苏格兰高地牛的前额骨有近六点四厘米厚,一把弩不过是让它暂时失去意识而已。虽然它看上去像死了一样纹丝不动,但当农夫一刀切开它的大动脉时,这头公牛一跃而起,惊慌逃窜,鲜血四溅,农夫和他的孩子们染了一身血不说,更是险些丧命。
我们即将用作鱼饵的这头牛是被点三〇八口径的猎枪击中数次后才毙命的。要知道,这种猎枪能在百米开外杀死一头麋鹿,却要三发命中才能让这头牛倒下。
不过,它的尸体到底在哪儿呢?
我按照雨果的指示找到了一片田野,他说,牛的残骸就在这片田地尽头的树林中间。时值夏日,人们很少在这样晴朗而温暖的天气来到如此偏北的地方。鸣鸟吵吵闹闹,如同中午就着午饭喝了香槟;大黄蜂在花丛中懒洋洋地嗡嗡着。我看到红色的三叶草、缤菊、天竺葵和大片大片云朵一样软绵绵的小黄花,它有很多名字:鸟足豆、蛋加培根、荷兰人木屐、姑娘鞋、奶奶的脚指甲,还有恶魔的手指等。这种花有种独特的味道,让它在当地得到了许多不怎么好听的别名:屎臭花、撒旦的痢疾,以及大概能称得上是最难让人启齿的花名——擦屁股草。
不管怎样,如果不提起野牛尸体的话,今天算是在英格雷亚野餐的完美天气。
距离我找牛的地方不远处有个祭坛遗址,当地人将之称作“霍格”,意思为“陡峭的石头”。雨果曾经在一幅画中描绘过这块中空的石头,让我对它产生了兴趣。特罗姆瑟大学的保罗·西蒙森是唯一一个对“霍格”有所研究的学者。他认为在挪威北部只有两块这种类型的祭祀石。一个在西芬马克的索罗亚岛上,另一个则在英格雷亚的桑德瓦根。据西蒙森测算,这种石头的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一千年至公元一千年之间。
这个年代测算的模糊程度令人吃惊,按照西蒙森的说法,这个石头既可能来自青铜时代晚期,也可能来自铁器时代晚期。近日,挪威文化遗产董事会在石头旁边立的介绍标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它把石头的年代界定在公元前一千五百年到公元一千年之间。换句话说,这石头要么已经三千五百岁了,要么就只有一千岁。这让我们无从推测祭祀石是谁在何时建成、又是做什么用的。这就好像在报纸上读到:最新的百米短跑世界纪录在一小时之内,破纪录者不是男的就是女的,年纪在一到一百岁之间一样。
鉴于石头中间有些凹陷,它极有可能承担过某项祭祀功能,凹陷处用来盛接人类或动物的血液或脂肪。石头面朝西方,有人猜测这与太阳崇拜有关。人们可能用处女,也可能是家畜,甚至可能只是牛奶、黄油和谷物来献祭。祭祀行为是进行群体划分的一种方式。部族中每个人都要参与祭祀仪式,且仪式中提供音乐、舞蹈、食物和能让人迷醉的饮料。在我的想象里,一些嗜血的行为也一定存在,用以怀念或重现将父辈们团结起来的生存暴力。[14]
我边走边琢磨着动物和祭祀仪式,忽然一阵风吹来。闻这味道,看来我没有走错路。这股恶臭让我干呕起来,眼泪直涌,紧跟着绊倒在草丛里,一下扑在了一坨牛粪上。昨晚还在和雨果妙享红酒的我对眼前的遭遇毫无准备。走到田野中间时,我听到了苍蝇的嗡鸣。出发前,雨果给我准备了一个我以为是防毒面具的东西,结果打开才发现不过是个普通口罩而已,用来抵御死亡的恶臭毫无效果。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死亡的味道。肉体死亡之后,异味立刻就会散开,三天之后,胃里的细菌扩散,开始吞噬亡故的宿主,此时的尸体恶臭难当。在这个过程中,尸体还会生成废气和毒液。活人的感觉器官以“恶心”的感觉来警告我们尽快远离这种有毒物质,而不是像我一样非要把它找出来。
一位颇具声誉的生物学家曾经这样形容我们人类:无论多么高贵和有修养,人其实都不过是一根十米长的食道而已。人类所有其他通过进化得到的东西——大脑、腺体、器官、肌肉、骨骼等——都是围绕食道而修建的额外设施。
把人类简化成如此基础的生理构造没什么太大意义。但是,这个地球上除了微生物以外,分布最广的物种就是被肌肉包裹着的食道——蠕虫和蛆。几乎没有其他生物能像它们一样将整个地球当作殖民地,而它们最为肆虐的地方莫过于海床。一只死去的鲸鱼能为百万条虫子提供生存之所。
每年,数以千计的鲸鱼死去。它们并不会像传说中那样,伴着同伴的哀歌和海底风琴的哀乐被安葬在神秘的鲸鱼墓地。一些鲸鱼漂至岸边,大多数则沉入海底。鲸尸的味道吸引来四面八方的食腐动物,它们会建立起一个被称作“鲸尸社群”的生态系统。各色寄生虫占据各自的地盘,一次缓慢的物种爆炸拉开序幕。这些寄生物要繁衍数十年才能将一只鲸鱼尸骨上的腐肉都消化干净,它们连骨头也会不放过。一种特别的、看上去像微型棕榈树一样的小虫就专门袭击鲸鱼的骸骨。这还不算是尸体能提供的最后一顿佳肴。很快,细菌们登场了。它们把有毒的硫化物转化为营养丰富的硫酸盐。单单这一过程就可以为包括双壳类动物在内的四百种不同生物提供养料。当鲸尸被饱食殆尽,这些生物就以低耗能模式继续生存,伺机寻找下一片绿洲。科学家们曾将漂上岸的鲸鱼尸体沉入海底,以观察这一生态过程,它对于人们来说已不再神秘。[15]
我终于找到了那头牛的残骸,把它结实的骨头和腐烂的内脏一并打包带走。眼泪直冲眼眶,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晴天里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我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应当由雨果来做啊!我是怎么鬼迷心窍地上了他的当?丧失呕吐能力不该成为他躲过这个差事的理由,他该当仁不让才对,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5
两小时之后,我们已经身处博格伊港,准备坐着雨果的刚性充气艇跨越韦斯特峡湾。这是一艘法国邦巴尔充气艇[16],这个名字常让我把它想象成一个攻击力极强的毁灭性武器[17]。实际上,它只是一艘橡胶小船,里面充满了气体。
我们把装着鱼饵的袋子和剩下的设备悉数搬上船,用机械脚踏泵给浮筒充满气,靠着刚刚彻底检修过的、一百一十五马力的铃木马达以每小时三十七海里的速度航向弗莱格小岛。刚性充气艇不同于雨果拥有的任何其他船只,它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四十三海里,也就是每小时八十公里。充气艇几乎没有龙骨,又充满了气,使其能够浮于水面而不吃水。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雨果这么喜欢他的刚性充气艇了,因为它可以在水面上行动自如。
要讲起雨果的家族史就必须讲到他们拥有的船只。阿斯约德一家几代人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从事着捕鱼和打猎的生意,其中包括捕鲸。雨果的曾祖父诺曼·约翰·阿斯约德原本是个歌手,兼家具工匠和老师,后来成为推动挪威渔业发展的先驱。他白手起家,在芬马克做了一阵子鱼类采买的生意之后,掌手了英格雷雅岛南部斯泰根的赫尔奈森德渔站。他在渔站上方的高山上建了一座人工池塘,每年冬天,池水冻得结结实实;到了夏天,冰融化成水,顺着木质溜槽灌向渔站,让人们能够继续有新鲜的鱼出口到欧洲。
雨果就出生在赫尔奈森德,一年到头在家里的渔站跑进跑出。冬天时,孩子们在晾晒鱼干的阁楼里玩耍。大海的召唤从儿时就开始了。即便是最年长的水手,恐怕也在还是个八岁孩子时就已经出过海了。雨果十岁时,他和小伙伴们常常整夜乘着小船在海上,用戟——一种可以从船上投进水里的加重鱼叉——或钓或叉地捕捉狼鱼。光在水里会发生折射,因此,在发现狼鱼或是潜在水底的比目鱼后,如何快速瞄准称得上是一门艺术。另外一种方法是顺着船侧下竿放线,直到看到鱼游得近了,再找准时机拉线上钩。这两种法子都需要训练和精准度才行,而一旦小男孩学会了这个本事,他立马就觉得自己是宇宙之王。
大个的蓝色狼鱼十分好战,如果没有被一次逮住,它们还会回来挑衅,而那些棕色的小鱼则会识趣地躲远。一次,雨果和兄弟同父亲出海时叉上来一条大狼鱼,它在水面处挣脱了。三个人一起扒着船舷想要在满是沙石的水底寻找这只刚到嘴边就飞了的鸭子,却不见其踪影。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木船的龙骨折裂的声音。
诺曼的儿子,也就是雨果的叔公哈格巴特(注意,不要和雨果的父亲哈格巴特或者雨果四岁的孙子哈格巴特弄混)是当地的传奇发明家。他推动实践了新的捕鱼方法,并开发捕捞了一些曾经被人们认为没有商业价值的鱼类。
哈格巴特叔公的捕鲸事业开始得很曲折。他当时在加拿大西海岸和阿拉斯加捕捞比目鱼,经由一位制作鱼叉的美国朋友介绍初识捕鲸业。几年之后,哈格巴特回到博德,找人定制了一把鱼叉,又找来一架旧加农炮。这个大炮是用来射杀姥鲨的。这种以浮游生物为食的鲨鱼是排在鲸鲨之后的世界第二大鱼类。姥鲨在游动时会一直张着血盆大口,从水中过滤出食物,这种缓慢且平和的进食方式让它看上去尤为凶狠,甚至疯狂。
人们对姥鲨肝脏的需求使它们成了被猎杀的对象,在近处,这种鲨鱼还是十分危险的。如果捕鱼船在太阳的照射下,而姥鲨恰好在水下看到船的影子,就会用尾巴开始攻击。一击就可以使渔船腾空、掀翻甚至粉碎。因此,捕捉姥鲨必须非常谨慎和精确。很多人使用手持鱼叉,采用这种方法必须等待鱼尾甩到船侧的瞬间下手,这样鲨鱼向鱼叉插入的反方向甩尾时才不会把船掀翻。
哈格巴特表达了自己想要捕鲸的意愿后遭到了人们的嘲笑,然而经过反复的尝试和失败,他每周能捕上多达三十条小须鲸。他准备了三条装载齐全、性能优异的帆船来捕鲸。捕鲸业就这样在斯泰根和韦斯特峡湾发展了起来。罗弗敦群岛中的小岛斯卡洛瓦,也就是我和雨果此行的目的地,最终成了捕鲸中心。时至今日,那里仍是挪威境内为数不多的捕鲸卸货中心。
一次,哈格巴特和两名同伴用鱼叉捕到了一头硕大的长须鲸。最庞大的长须鲸可以匹敌地球上排名第一的庞然大物——蓝鲸。而它闪亮、雪茄状的巨大身躯又让它得以拥有多数鲸鱼所欠缺的敏捷速度。这头长须鲸将哈格巴特的小船拖行了数十公里,横穿韦斯特峡湾直至罗弗敦群岛,那里的一连串山峰从远处看去仿佛从海底蜿蜒而出。
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夸张。一八七〇年,一头长须鲸拖着捕鲸先驱斯文·弗因[18]的汽船穿越了半个瓦朗厄尔峡湾,该地位于韦斯特峡湾东北八百公里处,当时挪威作家约纳斯·李就在船上。被拖动的时候,船逆着风,蒸汽引擎拼命反转刹闸,全不抵用。费因还扬起了三角帆,但也被风扯碎了。海浪打在船头,船员们心急地想要把捕鲸绳索割断,但是年迈的费因只顾在甲板上前后踱步,若有所思。约纳斯·李写道:“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仿佛上钩的不是鲸鱼,而是海神,它剧烈地挣扎,不停狂奔,当缆索终于在挣脱下折断,船上众人才松了一口气。”[19]费因曾靠鱼枪手榴弹这一发明使捕鲸船的效率提升了六倍,这次惊险的经历促使他为船设计出了带“耳朵”的横梁,它们在水中垂直立着,放下海后能够大幅度提高船只的制动能力。
阿斯约德一家经营过捕鱼卸货站、鱼片加工场、鱼肝油磨坊和贩卖鲜鱼、腌鱼、鱼干和挪威咸鳕鱼干的出口公司。他们的船是所有这些产业的核心。雨果但凡谈及他的祖父母、父母、叔父和旧友,必念及他们拥有的船只。尽管他从未给我看过亲人的照片,那些船的图片我却看了很多次。它们的名字我也听过数不清多少遍了:“胡蒂格号”“科威特伯格Ⅰ号”“科威特伯格 Ⅱ号”“科威特伯格 Ⅲ号”;“哈古尔号”和“赫尔奈森德号”都分别又有Ⅰ号和 Ⅱ号。还有“伊莱达号”——一条上了年纪的红木单桅帆船,有平整的横梁和后斜的帆桁,主帆上有斜桁。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条船一直为雨果家所有。还有一艘从冰岛来到斯泰根的拖网渔船,船头有一大块凹陷,那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鳕鱼战争[20]期间与英国海军军舰相撞得来的。
“科威特伯格 Ⅱ号”沉船时雨果才八岁,但他提起这艘船时就仿佛在悼念一位已逝的家庭成员。那是一艘二十二米长的接应船,在从博德前往赫尔奈森德的路上于斯塔本山[21]附近沉没。当时船上运载着大箱柠檬、水泥,还有一个化粪池。一出卡尔绥自治区,风力陡然增强,大浪掀翻了船上的集装箱。船瞬间就沉了。雨果还记得他的叔叔西格蒙艰难地游到了赫尔奈森德,全身被海水泡得像粉笔灰一样白。集装箱里的货物随着船沉入海底,在水下溶解,覆在每一个船员身上。
“科威特伯格 Ⅱ号”不是阿斯约德父子公司唯一失事的船只。一九六〇年,新年伊始,“赛托号”在默勒海岸沉没。它原本是一条拖网渔船,后来被改造成挪威最大的围网渔船之一。“赛托号”刚刚满载而归,船上载着三十二万升鲱鱼。正当“赛托号”马上就要停船交货时,船体忽然侧倾,翻了船,分秒之内便沉入大海。第二天《卑尔根时报》这样报道:“周六清晨,一艘救援船载着沮丧的船员们抵达奥勒松。他们的围网渔船‘赛托号’从博德附近的莱奈斯村出发,在伦德岛西面十海里处的鲱鱼田沉没。船员们的所有个人财物全都随船沉入海底,就连他们的手表都留在了船上。”[22]路德维格·阿森船长推测,应该是货舱舱壁破裂导致十几吨的货物瞬间移位。假如意外发生在船只驶向岸边的途中,在周围没有其他船的情况下,等待船上二十名船员的将是更可怕的噩梦。[23]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雨果的祖父斯威恩和叔公哈格巴特购入了一艘英国扫雷船。这艘船通体由橡木构成,以防止有磁性的地雷贴上船体。每次雨果提起这艘叫作“大货”的船,言语中都带着渴望,让你觉得好像没有橡木扫雷船的人生都是不完整的一样。
在前往弗莱格小岛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个渔场,这时,我想起了雨果讲过的关于“科威特伯格Ⅰ号”的故事。一九一二年,这艘船被以破冰船的标准建造而成,坚不可摧。一九六一年,期满退役后,这艘船停泊在海尔角内海峡的潮间带,历经风蚀沙掩。不出意外,它会在那里待到最后一根大梁也毁朽。
然而雨果却另有计划。一九九八年,他将船头和船侧的一部分挖了出来,两部分都在博德艺术联合会的场馆里进行了展出。比亚恩·阿斯约德(1925—2014)是船的最后一任主人,他搞不懂一艘在土里埋了四十多年的破船能在艺术展上做什么,但这让他有机会出席了这辈子的第一个艺术展开幕式。
展览结束后,雨果把船身安置在斯泰根的三文鱼渔场。几年后,它再次被掩埋在滩头,尽管这次没有人向雨果提起。现在他正打算再一次将它挖出来,也许再搞一场展览。船身肯定自己也在纳闷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渔民们经常像讨论活物一样谈论他们的船。逼问之下,他们会承认船当然是没有生命的,但内心深处,他们仍坚持认为这种常识简直大错特错。这是因为渔民的命运与渔船紧密相连,紧急情况下,船只的特性对于他们来说可以决定生死。因此,熟知船的性格和脾气、优势和劣势尤为重要。渔民只有与他们的船生死与共、相敬如宾,才能共同征服海洋。当然,在现在这个年代,这种对船只的看法已经并不常见了,除了像雨果这样的人。
雨果口中的船时而和蔼、聪慧、兢兢业业、讨人喜欢;时而又难以相处、爱发牢骚,甚至还会骗人。念及它们时,雨果总是充满柔情。虽然它们不乏怪癖,但如果以礼待之,哄着它们讲出自己的秘密,它们就会转而成为出色的船舰。雨果讲起他的船时总是赞美它们的优点,对缺陷绝口不提,像人们谈论起过世的朋友那样。毕竟,人无完人。
十年前,雨果有一艘维克松小艇,而他从来没能与其自在相处过。每当风力增强,船有了速度后,柴油箱里的沉淀物就会浮上来堵住过滤阀门,导致发动机熄火。这种情况在他经常驰骋的不羁海域,尤其是英格雷雅以南、朝向英格瓦尔岛的海上,可是十分危险的,更不要提夜色中还有两个孩子在船头的甲板上睡觉。维克松小艇并没有得到雨果的信任,虽然它不曾失事,但雨果每次提起它时总带着一丝不屑。
顺便说,我对这艘维克松小艇的印象也不怎么好。有一次我们遇上狂风,船身晃动起来。我晕船晕得厉害,雨果却偏偏觉得这是戏弄我的最佳时机。在我扒着船舷的栏杆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摆出一副关切的神情问我:“我总是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晕船呢?你们是不是故意的呀?我一直特别好奇这到底是什么感觉,但谁叫我从来没晕过船呢?你给我描述一下?”
如果我记得没错,我当时真想一把揪过他的围巾塞进螺旋桨,但我实在太虚弱了。之后雨果告诉我,他在十四岁之前其实饱受晕船折磨,以至于他的父母不得不在航行中把他放上一座光秃秃的小岛,就是为了让他能感受到脚下坚实的陆地。
我们的刚性充气艇正全速驶向弗莱格小岛,韦斯特峡湾很快就映入眼帘。峡湾内的海水平静无澜,唯一的波纹是因为我们的搅动。这会儿,雨果还可以心无旁骛地“勇往直前”。但每次从英格雷雅岛进入韦斯特峡湾时,水文和天气的状况几乎总会发生变化。这里并不是典型的峡湾,更像是一片阴晴不定的延伸海域。一些人把它叫作“罗弗敦泳池”,我想这里肯定是世界上最大最冷的游泳池。我们即将跨越的地方直线距离有十七海里。韦斯特峡湾是除了胡斯达维卡、斯塔德海、福拉河、罗普哈维水道之外,最常被船员和渔民提及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这里是挪威海岸最大的船舶墓地之一。
挪威独特的大浪让韦斯特峡湾变得尤其凶险。在满月或新月期间,潮起潮落间的差距最为巨大,大量潮水被推挤进狭窄深邃的特斯湾。退潮时,大量海水回退,在韦斯特峡湾与被东南风吹来的水流相撞,卷起巨浪,让海平面变得更加难以预测。
韦斯特峡湾沿岸礁石密布,数不清的船只葬身于此,令许多子女丧父、妻子丧夫。如果你仔细研究这些海域的海图,单从那些或掩在水下,或浮在水面处的浅滩的名字就可以略知一二:狗牙礁、狼穴洞、屎石、浮髅、断头岛、碎头骨。每当风暴来袭,大海的怒潮卷上小岛和礁石,其中的很多暗礁才能被看见,这些石头尤其凶险诡谲。
过去,渔民往往要在格勒特伊岛上的贸易站或韦斯特峡湾旁的偏远小渔村等上数周,直到水面恢复到可以行船的平静状态。因此,他们向渔村商人格哈德·舍宁[24]欠下债务,并不得不受到债主的勒索。十九世纪后期,舍宁搭汽船巡遍峡湾,去各个村庄里操控负债渔民的选票。挪威右翼保守党因此意外地获得了很多饱受债务之苦的渔夫和农民的选票。
渔村的雇主们在团体内部将海域进行了瓜分,不允许外人在自己的地盘捕鱼,时而会动用武力驱逐。如果捕鱼的收成可观,雇主们会串通一气,用收购一条鱼的价钱要两条,敲诈渔民们一半的收入。封建制度式的不平等条件仍然存在,渔民们如同佃户,不得不受渔村“地主”的摆布。[25]
6
大约半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韦斯特峡湾宽广而开阔的海域,生活在这里的物种数不胜数。船只在这里穿行,巨兽利维坦在这里嬉戏。
有时候,在穿过一些峡湾时,我们不得不艰难地蜿蜒而行,以避免与海浪迎头相撞,那些浪头要是拍在船身上,会让你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而这一次,我们不必担心。天气温暖晴朗,我们可以远远地看见海峡另一侧的罗弗敦群山,那嶙峋的黑色山峰中有些在地球初始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此时,水面如同液态的白色金属一样波澜不惊。正如雨果预测的那样,这是一年中韦斯特峡湾最为平静的时期。我们顺着峡湾的曲线观察罗弗敦群山的山脉,从这一侧到那一侧。往东北可以瞥见勒丁恩自治区,然后是绵延的山峰和岛屿:迪格姆伦村、斯德尔摩亚岛、里耶摩亚岛和斯卡洛瓦岛,它们身后藏着斯沃尔韦尔小镇和通往卡伯尔沃格渔村的道路。继续向西,我们看到瓦格卡伦山尖耸的形状,还有亨宁斯韦尔村的渔港和斯塔姆松市。在罗弗敦角的方向,朦胧的雾气笼罩着努斯峡湾、雷讷渔村和莫斯克内斯岛的溪镇。最远的一侧则是臭名昭著的莫斯可旋涡带,几百年来,它凭借惊涛险浪让水手们闻风丧胆,大作家儒勒·凡尔纳[26]和埃德加·爱伦·坡[27]都爱用惊险刺激的笔触来描写它。
罗弗敦群山的壮观景象曾惊艳众人。一八九五年冬日,挪威画家克里斯蒂安·克罗格乘船穿越韦斯特峡湾,他这样记录道:“我必须承认,这是毋庸置疑的绝世美景。纯中至纯,寒中极寒,是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最高贵、壮观之景。它是孤独之神的圣坛,是贞洁神圣的处子之身。难啊——想要描绘这番景象是多么艰难!在这般的崇高、宏伟面前,我看到大自然不为所动,有着近乎无情的平静与冷漠。”[28]
克罗格并没有什么兴趣为被称为罗弗敦“首府”的斯沃尔韦尔小镇作画。在他看来,这个小镇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褐色的砖瓦让人厌烦,整体色调也缺乏一致性。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它都与周遭的光影和风景不甚和谐。
如果克罗格当时能够对深海之下的世界略知一二,他极有可能成为第一个超现实主义画家。在陆地上,生命是水平生活的。几乎所有生命活动都发生在地上,至多也不过与最高的树平齐。当然了,鸟儿们能飞得更高些,但即使是它们,也会在大地附近度过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而海洋的生态环境则是垂直的,这片互相连通的水体平均深度可达到三千六百米。从海水表层直至大洋深处都充满了生命。可以说,地球上大部分的生存空间都在大海里。[29]所有其他环境,包括热带雨林,与海洋相比都相形见绌。
凭借我们目前对海洋深度的了解,从纯粹逻辑的角度推理就可以得出结论:所有在陆地上能找到的地形地貌——山脉、山脊、田野、森林、沙漠,甚至是城市等人造景观——都可以轻易被纳入海底。陆地上的平均海拔高度不过区区八百米。即使整个喜马拉雅山脉一头栽进大海的最深处,也只会在哗啦一声巨响之后沉没海底,消失得无影无踪。陆地上的大陆板块可以尽数被淹没在几千立方米的盐水当中,也许只有最高的山尖可以在水面上冒出一丝踪迹。
我们置身于一片光滑如镜的水面,阳光明晃晃的。在罗弗敦,当地人将这种难得的风平浪静叫作“transtilla”(这个说法来源于挪威单词“鳕鱼鱼肝油”)。前方的海域深五百米。我们对这近乎纯白的表面薄膜之下正在发生着什么一无所知。好吧,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我们至少知道下方的海藻丛中生活着黑鳕鱼、黑线鳕、青鳕等多种鳕鱼。在海藻丛之下深度约一百五十米到两百米的地方,几乎所有可见光,无论多么清澈纯粹,都会被海水吸收。只剩下遥远而灰暗的荧光,就好像从濒临报废的老旧电视机里发出的一样。这里不再有光合作用,不再有植物。往下更深的海底是格陵兰睡鲨的地盘,很多神奇的生物在它们管辖的黑暗中生存。
海洋深处到底发生着什么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个谜。人类在过去的一百五十年里才真正开始探索海洋。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求知进程步履蹒跚,旧的设想经常被新的发现推翻。一八四一年,一次爱琴海探险之后,英国自然科学家爱德华·福布斯认定海洋深处没有生命迹象。然而,另外几次科考——包括更早的,一八一八年约翰·罗斯的北极探险——都深入到了海底两千米处,在那里发现了丰富又奇特的物种生存的证据。
在挪威西南海岸一座迎风而立的小岛上,有一个人同样证明了福布斯的论断狗屁不通。迈克尔·萨尔斯和其子耶奥格·奥西安·萨尔斯是以科学的方法证实海洋深处并非一片荒芜的先驱。他们二人是挪威有史以来声望最高的科学家。考虑到他们的出身,这种成就更显难得。迈克尔·萨尔斯出生于挪威西海岸卑尔根的一个普通家庭。对他来说,狂热地投身于海洋生物研究,并以此为事业是不可能的。[30]于是,他选择去奥斯陆,并在那里成了一名神学家,之后与玛伦·威尔黑文成婚,他的妻子是挪威著名作家约翰·塞巴斯蒂安·威尔黑文的妹妹。一八三一年,萨尔斯被派到基恩市担任神职,这座小岛在挪威的西北海岸,佛德峡湾近在咫尺。在那里,萨尔斯得以把他所有的闲暇时间都投入到对海洋生物的研究中。一八三五年,他凭借一部著作取得了巨大突破:《观察和描述:卑尔根海岸附近海域的奇特或新型动物》。萨尔斯突出的天赋得到了赏识,挪威国会颁发了一笔研究补助给他。带着这份基金,他得以在欧洲各处旅行,并结识了巴黎、波恩[31]、法兰克福、莱比锡、德累斯顿[32]、布拉格和哥本哈根几所大学的知名自然学家。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早期,萨尔斯借助划艇和刮刀在地中海进行深入勘探,并在海底八百米的地方发现了生命活动——这也是他所到达的最深处。
很多人着迷于萨尔斯的发现,其中就包括彼得·克里斯丁·阿斯布约翰森,他和约根·莫后来因为收集挪威童谣而闻名于世。虽然阿斯布约翰森为了寻找古老的童谣而穿行于偏僻的群山,他的心思却时常在别处,因为他一直没有忘记想要成为一名海洋生物学家的梦想。他的人生榜样就是迈克尔·萨尔斯。一八五三年,阿斯布约翰森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克里斯蒂安尼亚海峡沿岸动物考鉴》。这篇文章论及生活在今日奥斯陆峡湾潮间带的各类生物,但真正吸引阿斯布约翰森的,是大洋深处的生命。
论文出版同年,借由国家基金的支持,阿斯布约翰森到挪威西部对当地的峡湾深处展开研究。他迫不及待地拜访了萨尔斯。当时的萨尔斯正在霍达兰郡北部拉德岛的行政中心芒厄尔做牧师,而阿斯布约翰森已经成为教授,这显然是个更符合萨尔斯的身份。在说服了萨尔斯申请教职之后,阿斯布约翰森便独自开始了自己的海洋生物研究。他的研究结果引起了动物学家们的注意。
阿斯布约翰森成功地用自制的刮刀从哈当厄峡湾四百米的深海中捕捉到了一只十一足海星,这个“像珍珠母一样亮荧荧”的珊瑚红海星是一个新物种。作为发现这种海星的第一人,阿斯布约翰森被邀请为其命名。他把它叫作“Brisinga endecacnemos”,这个名字来源于布里希加曼,是北欧神话中女神芙蕾雅[33]拥有的一只美丽胸针的名字。传说中,从海底将这枚胸针带上岸献给女神的,正是精灵古怪又诡计多端的邪神洛基[34]。
阿斯布约翰森将他的海星视为掌上明珠,坚信它是独一无二的,但他依旧尊重迈克尔·萨尔斯的怀疑意见。虽然结果证明阿斯布约翰森是对的,但受此影响,他没有因这一发现而得到应有的认可[35]。
尽管阿斯布约翰森一直勤勤恳恳,他向政府争取的资助和研究职位却大多落了空,作为海洋生物学家的事业也因此停滞不前,甚至不得不中止。不得已之下,他重新规划了人生。森林对他一直有着别样的吸引力,于是,一八五六年,他前往德国塔兰特的皇家撒克逊林业学院求学,以全优的成绩毕业之后参加工作,大大推动了挪威森林与湿地方面的治理工作。[36]
然而,有时候,天才终究会得到应有的赏识。伟大的德国进化论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如此评价迈克尔·萨尔斯:“对于那些有幸结识萨尔斯的人来说,他精神的活跃、品性的良善、头脑的清晰和知识的广博将是永远难忘的。”[37]挪威第一艘海洋测绘船就以萨尔斯的名字命名。当今挪威的海洋学家们使用的船则以萨尔斯之子,耶奥格·奥西安的名字命名。新的测绘船装备了高精尖的设备,超静音的引擎可以避免对声探设备产生任何干扰。
奥西安接替了父亲以艰苦卓绝的精神奠基的挪威海洋研究事业。一八六四年,耶奥格·奥西安·萨尔斯成为第一位领政府薪水的“海洋研究员”。同年,他到访罗弗敦的斯卡洛瓦,并以此为基地,从韦斯特峡湾的深海中采集了大量样本。
一八六八年,耶奥格·奥西安·萨尔斯的研究成果得到了国际科学界的热切关注。[38]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后来被命名为“萨尔斯海百合”的物种。罗弗敦的海百合被萨尔斯称作“活化石”,在那个年代,科学家们正在满世界寻找这样的物种来支撑进化论学说,并对地球和地球生物进行年代勘测。
即便如此,距离“深海中存在复杂生命体”这一发现得到广泛认可还需要一段时间。一八六〇年,一段海底电缆横跨大西洋海床,一位项目工程师证实,从当时被广泛认为没有生命存在的深海海域捞出的铅坠线上附着着海星和抱球虫类(一种在海床上大量繁殖的浮游生物)。大多数科学家对此半信半疑。一些科学家认为,这些生物肯定是在铅坠上升的过程中才附着上的,尽管其中很多生物带有明显的深海栖居特征。无论如何,这一发现还是不胫而走,诸如此类的证据和发现已经多到无法忽视。
一八六八年,学术界的领军人物——苏格兰动物学家查尔斯·怀韦尔·汤姆森为他的“闪电号”海洋科考项目向伦敦皇家科学院申请资金时,引用了阿斯布约翰森海星和萨尔斯海百合的事例。他此次航行的目的是去考察苏格兰附近的深海海域。考察队证实了挪威科学家们的发现,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考察。他们勘测到了不少生活在海底一千二百米处的新奇有趣的生物。
一八七二年,英国在筹备第一次大型现代海洋科考行动时,汤姆森成了领队的不二人选。“陛下之舰挑战者号”[39]载着二百七十名船员(包括官员和科学家),进行了为期四年的环球航行,同时探索深海、测绘洋流、记录水温。科考队还完成了在开放水域的多层勘探,并沿用迈克尔·萨尔斯开创的方法提取了样本。
“挑战者号”的科考成果为现代海洋学奠定了基础。没有人再坚称浩瀚的大洋深处没有生物栖息,即使最有声望的(而且还是英国的)科学家也转变了阵营。至于海床上到底栖息着什么,引发了人们的热烈讨论,媒体和杂志更是竞相报道。比如,一八八二年,挪威《大众自然科学》[40]杂志发表了欧洲权威科学家和专家论文的译文,海洋到底有多深的问题尤其受到重视。英国人菲利普·赫伯特·卡彭特是海百合专家,也亲自参与了“挑战者号”科考,他的《海床》一文是这样开头的:“对于人类来说,深海海床几乎是块完全不可知的领土,它的地理位置使我们无法身临其境地探索它的奥秘。”卡彭特是一位聪慧但饱受折磨的天才。长期的失眠症把他推至疯狂边缘,一八九一年,他终于用三氯甲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卡彭特在亲自见证海底地貌这一点上已经比他的前人走得更远了。“从曾经的探测结果中,我们了解到,广阔无垠的海底地貌与陆地的地理特征极为相似。海底同样有山脉、山谷和大片起伏的平原。它的地质分布各处都不尽相同;有干涸的沙漠,也有肥沃的土壤,有森林也有悬崖,同地球表面一样,迥异的地貌和气候之下栖息着各类动物和植物。”[41]
在卡彭特写下这些话之后的近百年时间里,学界广泛认为海床上的物种多样性并不丰富,以海参、爬虫类和其他小型动物为主。直到今天,还是只有少数潜水器能够深入海底。每次新的勘探都伴有新的发现,每当科学家们在前人未能到达的深度下网和打捞时,都无一例外地发现了新物种或曾经压根儿不为人知的生物形态。实际上,他们采集到的生物样本大多数都从来没有被描述过。
海底曾经被认为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死亡谷,实际上却充满了生命。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大多数生物自身能够发光,以超乎想象的颜色和变化引诱彼此。生活在海底的物种远比陆地要多,深海千变万化的光的语言也就成了地球上使用范围最广的交流媒介。海平面下数千米处生活着一群最不可思议的生物。比如约氏黑角,又称“黑魔鬼”,它的额头或者下颌处生有拟饵体,又叫“鱼饵”,拟饵体的前端带着发光体垂在它的眼前。这种鱼身体保持静止,随水体浮动,张着巨大的下颌,又长又尖的牙齿暴露在外。它的身体被数百条长长的触手覆盖,使它能够感知到周围水体的细微动静。一旦发现有猎物靠近,它就可以立刻猛扑过去。
还有很多生物像玻璃一样透明,只有体内微小的消化系统能在光亮中暴露它们的所在。当意识到危机临近时,它们中的一些能够将大量的海水吸入体内让自己变得更加透明。一些海洋生物圆滚滚的,连头都没有。另外的一些属于管水母亚纲,看上去像丝线或是波动的等离子彩带,在水中优雅又平衡地舞动着。有一种巨型管状水母,长度可达近四十米,一共有三百多个胃腔。广鳍八腕鱿的八条触角上都长着体积庞大的发光器官,当它们进行集体捕猎时,所有的发光器同时闪烁,猎物肯定以为追逐自己的是一个巨型圣诞花环。另外一种深海章鱼——异鱿乌贼,被那些喜欢给头足类动物起外号的人叫作“喷火者”,它能够喷射出发亮的光云以迷惑捕猎者。[42]礁状冠水母在被袭击时会发射出上千束蓝色光芒,像是个紧急救护车。这场灯光秀能够晃瞎袭击者的眼睛,甚至吸引来更大的捕食者吞食掉被迷惑的袭击者,从而解除水母的危机。
很多深海物种身上自发的生物光都是蓝色的,这是因为蓝色是在水中射程最远的颜色。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海看上去是蓝色的。同时,蓝光也是大多数深海物种唯一可以感知到的光。厚巨口鱼,又称小齿龙鱼,除了蓝光以外还可以发出红光。借助这种红光,它能够接近其他无法感知红色光线的动物,它们往往对自己正在聚光灯下这一事实毫无知觉。还有一种龙鱼,拉丁名为Malacosteusniger,而我们叫它“弹簧嘴”。它的下颌像弹弓一样具有弹性,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嘴巴发射出去,直击猎物。
许多生物都会用光来求偶。这并不是最安全的方法,因为它们在送出调情信息的同时也冒着吸引捕食者的风险。一些动物甚至发明出了很狡诈的装置,能够模仿猎物的求偶信号,以将它们吸引到附近然后吞噬掉。
大海里危机四伏,敌人可能从任何方向、在任何时间出现。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栖息在水下数百米处的海洋生物都在肚子上进化出了伪装发光器,这使它们从各个方向上看上去都能与海水融为一体。这是个狡猾的自卫机制,但也有可能使它们聪明反被聪明误,暴露出自己的方位。一些深海生物的眼睛能够识别在上方游动的猎物身上仿造的、由细菌合成的光线,于是猎物就无法继续保持隐形。
生活在水下五百米的海参在被袭击时会褪掉自己的皮肤。它们的皮肤像双面胶一样,两面都具有黏性,能够缠住袭击者并为海参的逃脱计划争取时间。另外,有的海参擅用毒液或倒刺。没有人声称海底的生活是平静安逸的。
探索过宇宙的人比深入过海底的人更多。我们对于月球表面,甚至干涸的火星海洋都比对地球海洋更加熟悉。然而,如果我们有机会去寒冷幽深的海底游览一番,就会发现那里和外太空一样浩渺,布满闪亮的星辰。炫彩斑斓的鱼类用触角在海床上行走,雪蟹披着白色的绒毛大衣,毛茸茸的鱼头顶鱼竿,鱼竿尽头坠着蛊惑的诱饵,像节拍器上的钟摆一样来回摇晃。最闪亮的鱼类应该要数发光树须鱼(丝角),它长长的触角从口鼻处探出,被叫作“鲃”的小灌木一样的附肢垂在下颌处。我们在这里谈论的主要是雌性发光树须鱼,因为雄性从很小的时候就附着在雌性的肚皮上,像寄生虫一样生活。就这样,雄性靠吸取雌性血液中的养分度过一生,并以捐献精子作为回报。
巨型乌贼快速地在距海床只有几米的水中游动,它的触角在身后收拢成流线型,眼睛像盘子一样大且从来不眨眼。它的喷水驱动装置和伪装系统绝对会是美国海军乐于模仿的。
各种有机物持续地沿着分层的水体沉到海底。有一大群生物学会了对所有的沉降物物尽其用[43]。过去的几年里,单单从随机取样中,科学家们就发现了太多新物种,以至于有人估测在这片生态系统里至少栖息着几百万种生物。虽然目前大多数海洋生命集中在上层水域,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海底有更多物种正等着我们发现。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奇特的习性和意想不到的技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又像是来自远古的神话传说。那个世界的生存规则与我们的全然不同,那里,所有幻想都可以实现。在海底,生命就是一场悠长而不用醒来的梦。
7
刚性充气艇行驶至韦斯特峡湾中段时,我叫雨果稍事休息,也好顺便脱下保暖潜水服。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片海域出海时热到这个份儿上。罗弗敦群山越来越近了,雾气模糊了它的轮廓,连绵的山脉仿佛正在变软并逐渐融化。
就在雨果再次开始航行不久,我看见距离我们数公里的右舷前方的海里正喷出水柱。我立刻转过身向雨果发出信号,他一点头,立马让船全速前进。我们很快靠近了这座看上去微微露出海面的小岛,它平滑的表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然而,这可是在公海上,根本没有什么小岛,更何况这个“岛”还在动呢。我们沿途倒是见到过几只鼠海豚,但这个家伙明显非同寻常。雨果猜测起来。
“嗯,这明显不是小须鲸。会不会是领航鲸鲸群?”
我们又继续向前行驶了几百米,雨果才意识到他猜错了。我们看到的这家伙没有背鳍,而领航鲸是有的。而且这里也没有什么鲸群,只有一头庞然大物。有那么一瞬间我还在想它会不会是个潜水艇。雨果全身肌肉紧绷,目光灼灼,嘴巴大张,在脑海里迅速翻查着自己的鲸鱼种类大全。船还没开出几米的工夫,他大喊道:
“抹香鲸!”
抹香鲸是体型最大的齿鲸。就在我们靠近的过程中,它开始拱起脊背。在我们距离它只有一百米左右时,它再喷了一次水,然后就潜进了水里。它身体的后侧和鲸尾垂直于水面,宛若石雕,矗立了瞬间就又被海水重新包裹了起来。鲸鱼转眼不见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扯动了一条线,将它拉回深渊之中。
雨果关掉引擎。他在海边生活了将近五十年,常年混迹于韦斯特峡湾,简直已然成为这里生态群落的一部分。这些年来,他几乎什么都见过了:成群的领航鲸不值得大惊小怪,更别提小须鲸、海豚和鼠海豚了。然而,雨果却唯独没有见过抹香鲸。
接下来只有等待。尽管抹香鲸在水下可以憋气长达九十分钟——是所有用肺呼吸的动物中的潜水冠军——但它最终还是要再次浮出水面换气的。
抹香鲸不仅是现存,也是有史以来地球上体积最大的肉食动物。霸王龙、巨齿鲨、克柔龙都比不过它。抹香鲸的体重最大、体型最长。所有生物,无论古今,包括其他的巨型鲸,都难以望其项背。
我们看到的是一头单身雄性抹香鲸,身长近二十米,体重超过五十五吨。雌性与雄性抹香鲸在体型上有很大区别。雌鲸的重量仅是雄鲸的三分之一。它们常常成群行动以照顾幼崽,尤其会在同伴潜水觅食时分担照料它们的幼鲸。年轻的雄性抹香鲸也成群结队。抹香鲸的青春期在三十岁时结束。成年雄鲸会在那时厌倦群居生活,转而成为海洋世界中的独行猎手。我们遇到的那一只很可能是从北冰洋一路游来的。如果在途中遇到成群的母鲸,它也许会挑一位伴侣进行交配,但一旦交配结束,雄鲸就会立刻恢复单身,继续旅行。当雄鲸遭遇同性时往往会变得充满攻击性,这也许和它们太过禁欲的独身生活有关。雨果告诉我说,一头欲火中烧的抹香鲸能像一头发情的大象一样疯狂。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不由得好奇这条消失在水下的抹香鲸在忙些什么。它也许正在捕食八爪鱼或那种重达上千公斤的巨型乌贼;可能在下潜过程中一口咬住八爪鱼,然后将它碾碎在海床上。如果抹香鲸在下潜的过程中没有看到猎物,那么它还有机会在反潜的时候再做尝试。抹香鲸在水底游动时,头在上尾巴在下,观测着上方的水体,借着水面折射下来的微弱光线寻找猎物的影子。它还会用前额的声呐系统来定位鱼群和乌贼。一旦发现可疑的动静,就会立刻加速,用可以横吞刚性充气艇的血盆大口吞掉猎物。
在被冲上岸的抹香鲸身上经常能看到被吸咬过后的伤痕,有的伤痕直径达二点五米。目前,人类还无法目睹抹香鲸与巨型乌贼的“世纪之战”,如果有这种机会,观战票肯定会立刻销售一空。巨型乌贼一直被认为是传说中的怪兽,它不仅有八条触角,每一条的长度可达八米,还有一块怪异坚硬的鸟喙状的颚片,可以咬碎任何东西。根据儒勒·凡尔纳的描述,这一巨型变态生物的触角就像是复仇女神[44]的蛇发。要和巨型乌贼四目相对其实很简单,它的眼睛又大又圆。因为没有眼睑,所以它永远也不眨眼。
抹香鲸的前额长有动物世界里个头最大的发声器官。这个发声器官自身就重达十一吨。据测量,它的发声分贝约为二百三十分贝,相当于一把来复枪在距离你耳边二十八厘米的地方开火发出的声响。雄性抹香鲸会发出类似“砰砰”的撞击声,而雌性抹香鲸的声音语言类似莫尔斯电码,彼此间的交流也更加频繁。
作为物种演变的重量级选手,抹香鲸在海里逡巡时,腰上应该系上一条巨大的“银腰带”。但抹香鲸也是有天敌的。抹香鲸生育的后代并不多,比任何其他种类的鲸鱼都要少,并且喂养、教育和保护幼崽的过程又十分耗时。幼鲸和受伤的成年鲸都很容易受到逆戟鲸和领航鲸的袭击。在这种情况下,抹香鲸会组成“玛格丽特阵型”——成年鲸围绕幼崽组成一个雏菊状的圆圈,以便用尾巴或牙齿作为武器来反击进攻者。这种阵型还可以有效阻止动作敏捷的逆戟鲸纠缠单个幼崽。一旦被逆戟鲸缠上,小鲸鱼往往无力逃脱[45]。
抹香鲸的潜水深度可达三千米,这在哺乳动物中创下了纪录。[46]在这样的深度,它们的肺被水下压强挤压成平面,要靠颅腔里的鲸油来平衡。抹香鲸潜水的过程中,鲸油在其巨大的颅腔里冷却、固化、密度增强,帮助它保持平衡。当抹香鲸向上游到水面时,鲸油又随着温度上升而融化成液态,让它能够保持漂浮状态。抹香鲸鲸油一直是最有价值的鱼油,直到大约一百年前人造替代品出现,才让人们对鲸油的需求有所缓解。它不含杂质、玲珑剔透且香气宜人。一头大型抹香鲸的颅腔内大约含有两千升鲸油。这种浅粉色、蜡质、像精液一样的液体被用来制成最高级的蜡烛、香皂和化妆品,还被用来润滑最金贵的精密仪器。
抹香鲸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有宝贵的实用价值。一头抹香鲸能产出几十吨的鲸脂和鲸肉,它们硕大的牙齿像象牙一样宝贵。据说,捕鲸者还会利用抹香鲸生殖器上的鲸鱼皮制作雨衣。抹香鲸不仅有巨型生殖器,它的大脑也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所有生物中最庞大的。抹香鲸的大脑是人类大脑的六倍重,阴茎则是人类阴茎的几百倍重。
最重要的是,抹香鲸的消化道中还会形成一种叫作龙涎香的物质。龙涎香被用于制造名贵的香水,是抹香鲸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许多人还认为龙涎香有诸多神奇的功效。从前,当人们发现漂浮在海上或在退潮时被冲上岸的龙涎香时,还以为是海怪吐出来的怪东西。雨果自己也曾在潮间带发现过龙涎香。据他描述,那是一种蜡质的灰色块状物,味道独特,微微发甜。
由于身上的各种宝贝被人类贪婪地觊觎着,抹香鲸一度被大量捕杀直至濒临灭绝。在挪威安岛北角的一个重要渔站——安德内斯镇附近,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都有抹香鲸在这一带被大规模地捕杀。在鱼枪手榴弹发明之前,捕鲸者们用巨大的鱼叉直插进鲸鱼体内,然后再用鱼钩钓上来。很多鲸鱼挣脱后,只要重要生命器官没有受损,会带着深埋体内的鱼叉在海里继续游动多年。
我和雨果的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暗流拍打船侧发出的轻柔、悦耳的声响。海上泛起浅浅的波浪,海面轻舔着翻起的浪花,低洼处和大浅滩的水面波光粼粼。[47]整片海就像是吸附性极强的光片,那么闪亮,仿佛自身也在发光。海的西面涌起了凸面镜似的弧度,看上去像一枚薄皮大馅的饺子。我们静静观望着海天相交处的弧线,还是没有看见那头抹香鲸的踪迹。要是在平日,我们估计没有机会再找到它了。然而,今天毕竟非比寻常。海水如此平静,天气如此晴朗,我们相信只要这个庞然大物重新出现在方圆七公里之内,一定会被我们一眼发现。
雨果给我讲了二十世纪在当地发生的一起抹香鲸袭击人类的事件。有一家人乘船从罗塔湾出发,前往雷恩镇的教堂,路遇鲸鱼,把他们的小船撕成了碎片。一家人都溺死水中,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幸存了下来,想必是她连衣裙里的气袋让她没有沉底。
这故事的核心部分是真实的,但是当地的历史学家认为抹香鲸是在进食鲱鱼群的过程中意外撞上了小船。
然而,一八二〇年,美国楠塔基特岛的捕鲸船“埃塞克斯号”在南太平洋被抹香鲸袭击一事则并非意外。“埃塞克斯号”船体长二十六米,据船员们估测,袭击他们的鲸鱼身长也有二十五米。船上没人见过如此的庞然大物。一开始,那头抹香鲸安静地与捕鲸船的船头保持着一定距离,仿佛注视着捕鲸船。忽然,它一个转身,朝着船头全速冲来,用尽全力在船头撞出了一个大窟窿。甲板上的船员被撞得七荤八素。还没等他们缓过神,鲸鱼再次发动袭击,把船头的另一侧也撞散了架。在这头抹香鲸不懈的攻击下,这艘二百六十二吨的轮船终于沉没了。大副欧文·蔡斯和超过半数的船员逃生成功。他在《“埃塞克斯号”捕鲸船:最惊奇而悲惨的沉船纪实》(1821)一书中对此事有清晰的回溯。
这并非唯一一起记录在案的抹香鲸掀翻巨轮事件,但“埃塞克斯号”的故事最广为人知,这是因为这一事件影响了赫尔曼·梅尔维尔,启发他创作了关于白色抹香鲸莫比·迪克的小说《白鲸》。这部小说的章节安排犹如纪实编年史,还包括很多关于捕鲸和鲸鱼习性的百科全书式的介绍(如“抹香鲸的头部”“鲸鱼骨骼的测量”“鲸鱼的体型是否会变小”,等等)。小说以船员以实玛利[48]的口吻进行讲述,从他的叙述中,读者知道了对船长亚哈而言,这头白色抹香鲸是所有邪恶力量的化身,只有一些敏感而深刻的灵魂才能体会到它们对人类心灵的侵蚀:
自创世之初便存在的无形的邪恶啊,即便是现代基督教也把这世界与天堂相对的那一半划分给魔鬼统治;东方的拜蛇教用他们丑陋的雕像对邪恶顶礼膜拜——然而亚哈船长并不像他们一样向魔鬼妥协和臣服,而是迷狂地把抽象的邪恶转移到了那恐怖可憎的白鲸身上。他定要以自己残缺了的身体去对抗它。所有那致人疯狂、带来痛苦的一切;那拨弄渣滓的一切;那潜藏邪恶的真理;那撕裂筋骨、僵化头脑的一切;那渗透在生活与思想中的对魔鬼的信仰;对于疯狂的亚哈船长来说,所有邪恶,都在莫比·迪克身上找到了有形的、可被攻击的化身。[49]
船长的疯狂传染给了所有人。白鲸成了所有船员的宿敌,每个人都对其恨之入骨。尽管以实玛利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因为这是作者梅尔维尔直接告诉读者的——莫比·迪克在船员们的“潜意识中”是“潜伏在生命之海中的巨大恶魔”:
在我们所有人灵魂深处都有一个在工作着的地下矿工,从他不断游移的、低沉的挖凿声中,我们如何分辨,他挖掘的矿坑通往何处?有谁没有感到那无法抗拒的手臂的拉力呢?[50]
船员们一心追随亚哈,因为他们在心底感受到了同样一股力量: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的杀戮天性,这种天性让他们对周遭的世界与同类造成了威胁,也同样会带来自我毁灭。莫比·迪克既是在梅尔维尔的时代几乎被捕鲸人赶尽杀绝的抹香鲸,也象征着人性中最黑暗的那股力量。好比复仇的炽烈欲望、对真理的偏执追求,以及对“天真无邪”的大自然的控制欲。故事中的猎杀者是亚哈船长,而不是抹香鲸。在小说结尾,船长被自己的鱼钩绕住脖子,沉入海底。最终,他以这样的方式永远地和“大白鲸”结合在了一起。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间,全球范围内有超过两亿头不同种类的鲸鱼遭到猎杀。短短几十年,韦斯特峡湾当地的鲸鱼数量从曾经的数以千计骤降到寥寥无几。[51]位于拉尔维克市、滕斯贝格市和桑德尔福德市的挪威企业,首先在北冰洋、澳大利亚、非洲、巴西以及日本沿岸经营了长达五十余年的商业捕鲸。雨果的渔业加工船都是在挪威本地的造船厂制造的,船上高效的鱼油处理熔炉(曾经的鲸油提炼设备)是从南大西洋的南佐治亚岛和南极洲的迪塞普逊岛运送过来的。一九二〇年,单在迪塞普逊一座岛上就有三十六个熔炉,每一个熔炉可以处理高达九千八百升的鲸油。尽管当时蓝鲸已经濒临灭绝,捕鲸船每个季度还是数以千计地将其猎杀,更别提其他种类的鲸鱼了。人们会把孕育中的鲸鱼胚胎从雌性蓝鲸的子宫里剖下来焚烧。时间不是以小时计算的,而是以被捕鲸鱼和生产鱼油的数量计算。在捕鲸站上方,巨大的、咆哮着的熔炉冒出的黑烟和蒸汽像厚重的毯子一样铺天盖地。一头蓝鲸体内的血液含量可达七千五百升,负责剥去鲸鱼皮的工人在捕鲸季的整整四个月里都浸泡在鲸脂、污血和腐肉之中。
死亡和腐烂的恶臭之气无法用语言形容。熔炉和造船厂处理鲸尸的速度跟不上它们腐烂的速度。鲸尸横陈在滩头,直到鲸肉变质发臭,尸体里膨胀的气体让它们一个个肿胀得像齐柏林飞艇。一旦尸体被戳破或自然爆炸,喷发出的恶臭能立刻让人晕厥。捕鲸场周围的河岸成为巨大的鲸鱼坟场,堆满了数以千计正在腐烂的尸体和鲸骨。一些亲历者称,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摆脱那种味道;几十年后,那恐怖的恶臭仍会滞留在他们的鼻腔里。[52]
鲸鱼可以跨越长距离与同伴进行沟通,但人类不断增加的海上交通让它们之间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困难。然而和“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所面临的困境相比,这些障碍还不算太难逾越。通常,长须鲸的发声频率是二十赫兹,它们也只能听见同样频率的声音。但几年前一些鲸鱼研究者诧异地发现了一头有着特殊残疾的长须鲸:它的发声频率在五十二赫兹左右。这意味着没有其他同类能够听见它的呼唤,它就这样被隔绝在同类的社会之外。也许其他长须鲸认为它是天生的哑巴,或者干脆把它认作其他物种或是不合群的怪胎。这头“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独来独往。它的跨洋洄游路线甚至都与同伴们不一样。[53]
雨果还是个孩子时就经常搭乘“科威特伯格 Ⅱ号”出海。那是一艘万用渔船,在特定的季节也会用来捕鲸。一次出海归来时,雨果在码头上亲眼看见船员们用泵头取出逆戟鲸的心脏。他记得当时看到血液喷薄如柱,洒满甲板。但他也在怀疑这段回忆的真实性,因为等到“科威特伯格 Ⅱ号”从巴伦支海捕到鲸鱼再驶回母港时,鲸鱼应该已经被切割成三十公斤重的大肉块了才对。有没有可能他看到的是一条在韦斯特峡湾被捕上来的鲸鱼呢?无论如何,他都记得鲸鱼体内的血管像电缆一样粗,在它的心脏被切成两半时清晰可见。站在赫尔奈森德港口上的男人们准备好了大肉钩,一把插进鲸肉里,把它们拖进码头上的冷冻仓库。
我们刚刚看到的那头抹香鲸到底去哪儿了?鲱鱼群开始在周围聚集。海面如此平滑,即便隔得很远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大规模的鱼群。如果有一张大网的话,我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兜上几吨鲱鱼,当然这需要一艘比刚性充气艇大得多的船。海鸟在鱼群上方盘旋,饱餐一顿之后,它们重得几乎飞不起来了。我能看到一些暴雪鹱(属于鹱科)、鸬鹚、欧绒鸭和一些很常见的海鸥,甚至还有一只北极燕鸥在船边低空飞过。这种鸟每年都要在南极和北极之间完成一次往返。
海浪轻柔呢喃,太阳温暖干燥,空气清新——一切是如此平静。这是一个值得珍藏在记忆中、多年后也愿意回想起来的日子。只有一样东西破坏了这田园牧歌般的气氛——苏格兰高地牛。冲天的臭气从袋子里溢出来,明显是想把整个韦斯特海峡占为己有,恶臭熏得几只朝我们飞来的海鸟在中途掉转了方向,另外的几只动作怪异,好像有那么一会儿真的晕厥过去了一样。已经过了四十五分钟了,难道那头抹香鲸在远处冒了头,然后再次下潜,而我们没看见?
正当我和雨果在讨论挪威俗语“醉得像只海雀”的来源时,忽然听到远处隆隆作响。我们屏息凝神。声音再次传来。
“听上去像巨石滑落。估计是岸上在搞什么爆破。”雨果说,转头望着卡贝尔沃格的方向。
这时,水面再次传来落雷般的声响,让我想到教堂风琴的最低音,但这个声音更加湿润,带着重重的汩汩声。这可不是岸上的爆破声,这是鲸鱼的巨肺呼吸的声音。
“在那儿!”雨果大喊,一手指着北边,一手转动点火钥匙。远处,一簇水柱喷出水面,雨果让充气艇全速前进。几分钟后,我们靠近了抹香鲸。它几乎一动不动,专注地呼吸着。抹香鲸每一次呼气都发出怒吼般的声响,然后喷出一道水柱,像灭火器里喷出来的那样,从额头左侧的喷水口一跃而出。我们还能听见空气被吸进鲸肺里的声音,就像坐在飞驰的汽车里摇下车窗,听到大风呼啸而过一样。在一呼一吸之间还有震耳的隆隆声——这就是“贝希摩斯的呻吟”[54]。
这头抹香鲸前后摆动,向我们展示它褶皱的皮肤。它的个头足有一辆公交车那么大。露出水面的部分已经是充气艇船身的两倍大。我们隐约看到鲸鱼潜在水中的头顶,形状和科拉半岛差不多,它的眼睛在水下深处,我们看不见,但它无疑能看见我们。
在游历了非洲、印度和印度尼西亚之后,我自觉在体验自然和观览野生动物方面有些厌倦了。然而,此时此刻,我坐在小艇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头鲸鱼,惊诧于这个生物的个头和力量。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回过神来掏出相机。
雨果把船开得更近了一些,我变得有些紧张。如果鲸鱼受到惊吓,决定用尾巴拍死我们怎么办?那样的话,舷外发动机和螺旋桨还在转动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掀飞了。距离岸边还很远,但雨果认为只要我们与鲸鱼的前侧并排就不会有危险。
几乎所有人都听过约拿和鲸鱼的故事。[55]乔治·奥威尔,在他那篇题为《鲸鱼腹中》的文章里提到了类似的经历,尽管是打比方说的:
历史上的约拿(如果他可以称得上是个历史人物的话)为自己能够逃出鱼腹而感到庆幸。但在无数人的幻想和白日梦里,他们暗地里羡慕着鱼腹中的约拿。种种原因不难理解。鲸鱼的肚子就像个能装下成年人的子宫。你在里面,置身于黑暗之中,被柔软而舒适地包裹着,几米厚的鲸脂将现实世界远远地隔离在外,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毫不理会。风暴纵使将全世界的战舰一一掀翻,也不能动你分毫。连鲸鱼自己的行动也不能影响到你。它可能正在浪头里打滚,也可能正纵身跃入漆黑的中间海域(根据赫尔曼·梅尔维尔的说法,是水面下一千六百米左右的地方),而你却可以全无知觉。这是唯一一个除了死亡之外,什么都无可比拟的终极自由状态。[56]
大约三分钟之后(虽然感觉像过了一刻钟),抹香鲸准备下潜。它拱起庞大的前身,做了一系列准备动作。我们在三四米开外的地方看着它把鼻子部分向下扎进水里。随后,它的身体缓缓下沉,月牙形的身侧露在水面之上,这一切就近在眼前。很快,它就静静地消失在水下了。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前方距离抹香鲸潜水处不足二十米的水面泛起了层层涟漪,浪头涌起,看上去像是一块高压电场。鲸鱼朝我们的方向游过来了。我望向雨果,眼神里掩盖不住惊慌。幸好他也早就留意到了。他把手放在油门控制阀上,不慌不忙地让小艇驶离向我们游来的庞然大物。
瞬间,一切恢复平静,整片海域再次变得闪亮而平滑,像一块泛着蓝光的铬。抹香鲸朝着海底深处去了。
至于捕捉格陵兰睡鲨?这次与抹香鲸的惊奇会面让我们的捕鲨之旅都显得平淡无奇了。
8
对格陵兰睡鲨的搜索正式开始了。认真研究了海图之后,我们利用岸上的坐标对所在位置进行了三角测量。这些坐标包括斯卡洛瓦灯塔,小岛靠海处一个锥形的石质灯塔,以及海峡另一侧,海拉达尔冰川尽头的斯泰伯格山。抵达了我们计划进行第一次尝试的地点之后,就准备下饵了。我在装着鱼饵的袋子上个戳了个洞,袋子里装满了肠子、肝脏、软骨、骨头、关节、脂肪、肌腱、苍蝇幼虫和蛆。我呕吐不停。我之前说过雨果已经丧失了呕吐能力,但即便如此,他也躲到了船身的另一头,扶着栏杆俯在船侧,看上去憋得够呛。我们一共装了五袋鱼饵,我把其中四袋从船舷上沿投进海里。每个袋子里都放了石头,会一直沉到海床上。第五个袋子里是一些肉比较多的珍馐部位,我们计划之后直接挂在鱼钩上。
此处,海水至少有上千米深。我在当地的历史资料里读到,渔民们往往会在投下鱼饵之后等上二十四小时,再回来试着吸引格陵兰睡鲨上钩。我们也打算效仿,尽管似乎并没有这个必要。如果周围几米范围内有格陵兰睡鲨出没的话,它在深海嗅到诱饵的气味寻味而来是早晚的事。和其他鲨鱼一样,格陵兰睡鲨的嗅觉也是“环绕立体”式的,能够精确定位气味的来源。即使海里并无风浪,从斯卡洛瓦来的洋流也总是很强劲。我们选择的这个地方,洋流能够像大风一样把内脏诱饵的味道散播开来。至少在我们的设想里是这样的。实际上是否如此就要等到明天一见分晓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人们开始恢复捕猎格陵兰睡鲨。贫穷的百姓以鲨鱼肉为食,把鱼肝做成灯油、医用药膏,用在一切用得到的地方。雨果的曾祖父诺曼·约翰和他的几个儿子斯威恩、哈格巴特和斯维尔是当地最先开始处理格陵兰睡鲨鱼油的人。换句话说,雨果身上流着父辈捕鲨人的血。如果有谁能在捕猎格陵兰睡鲨活动停寂五十年后重新将其操持起来的话,雨果无疑是最理想的继承人。
斯卡洛瓦灯塔像块石头一样矗立在小岛之上,我们的刚性充气艇向它驶去,引擎躁动着穿过成群的鲱鱼。它们在船侧跃起,身上泛着闪闪的银光。这片从来不曾安分的海域今天已算平静非常。靠近岸边时,我看到一些几乎难以察觉的浪头拍打着海岸的裸石,无声无息,也不会激起浪花。海水懒洋洋地波动着,像漂浮着的肉冻一样略显黏稠。
在被当地人称作科瓦勒霍格达(鲸鱼高地)的小岛岸边,我和雨果放下普通渔线,打算钓一些小鱼做晚餐。我可以在鱼饵摆动着随竿而下时真切地感觉到水里游过的鱼群。最上面的是鲱鱼,捕食浮游生物。鲱鱼群之下是鳕鱼,它们也以浮游生物为食。在鲱鱼、浮游生物和鳕鱼下面的水层里还有更大的鱼。一条大比目鱼猛地咬住了一只刚刚咬钩的鳕鱼,撕扯下它的皮肉,但可惜的是,它自己没有上我们的钩。
* * *
进入萨特维尔岛和斯卡松德岛之间的小峡湾后,我们朝斯卡洛瓦驶去。与其说斯卡洛瓦是个独立的岛屿,不如说它是由一座座岛屿构成的群岛。几百年来,因为地理位置和地形上的双重优势,斯卡洛瓦渔村一直是当地捕鱼和捕鲸业的大本营。渔村身处大洋之上,几乎刚好在韦斯特峡湾渔场和捕鲸区域的中心点上。与此同时,斯卡洛瓦还有个安全的天然良港。
目前,斯卡洛瓦的常住人口超过两百人。除了罗弗敦的捕鱼季之外,渔站大多保持关闭,但岛上常年经营着一座养殖三文鱼加工厂。另外,直至今日,所有在春季从韦斯特峡湾捕捞上来的小须鲸仍会被运到斯卡洛瓦艾灵森海鲜公司旗下的现代渔场。
斯卡洛瓦有一个天然港口,进港航道的长度和宽度都十分适合码头作业。在斯卡洛瓦主岛上,房子都建得非常紧凑,让整个社区看上去更加亲密,有着北方地区少见的乡间小镇气息。从传统上来看,如果一个地方地广人稀——比如在峡湾附近——挪威北部的人会把房子建得相距甚远,以便安排进包括田地、牛棚、草场等五脏俱全的小型农场,甚至还要在浅滩造一个泊位。然而,在斯卡洛瓦几乎看不到牧草地,主岛和周围小岛上的民屋都互相依偎着。在这个原始自然的环境里,人们能在群落的陪伴中得到安慰。
这座小岛总是沐浴在从海上直射过来的阳光里,当我们乘着刚性充气艇驶进海湾时,我最先看到的就是阿斯约德渔站。它地处小利斯霍姆岛,三面环海,十分醒目。每年这个时候,太阳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照亮渔站,仿佛渔站在随着太阳旋转。
我上一次来到这里时,渔站看上去破旧不堪,像是随时要跌进海里一样。码头和哨站都已经开始腐朽。几十年来无人问津,整个设施几乎瓦解崩溃。
现在,这里闻上去满是新鲜木材和亚麻籽油的味道。整座码头焕然一新。支撑着码头和建筑物的柱子都由山杨木制成,在海水中也不会腐烂。每一栋建筑的房屋外墙都被修缮一新,刷上了白漆,让人们在几公里之外也一眼就能看见。在渔站身后,里耶摩亚岛上黑色的山峰跃出海面。面对如此美景,怪不得克里斯蒂安·克罗格在支起画架时迟疑了。另一位挪威画家拉斯·赫特威曾经因为精神崩溃住进医院,当大夫问他是什么让他发了疯时,赫特威回答说,“在强烈的太阳光下盯着这样的风景太久了”,却“找不到合适的颜色”来如实描绘眼前的景色。[57]
雨果和梅达住在一间两居室里,就位于岛上一栋房子的二楼。这个房子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由渔站的工人们建造的。除了少数几间类似的房间被用作生活区,楼里的大多数空间都是开放空间,放置着成吨的渔线、渔网、围网和其他用于操作大型渔船和捕鱼卸货站及鱼肝油加工厂所需的器具。在房子的两侧,阁楼的天窗伸出来,每个窗子都有一扇大大的双开门,方便工人直接从天窗装货或卸货。
整个渔站的屋顶、码头和外墙都进行了整修加固。用不了几年时间,内墙也会翻新。雨果计划把渔站改造成餐厅、旅店和给艺术家们的遁世空间。他还想建造一个小型渔船码头,向来访者介绍旧时渔场的运营方式,如果有人愿意买账前来参观的话。梅达和雨果已经把他们在斯泰根的房子做了抵押。迎接他们的将是多年的辛苦工作,而且谁也说不好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斯卡洛瓦不只靠海,它基本上就在海里。即使是阿斯约德渔站也是建在木桩上的,一半属于大地,一半属于海洋。从陆地到渔站的唯一通道就是邻居家的船坞。春潮期间,在低气压系统和西风的影响下,海平面上升,让渔站看上去像漂浮在水上。
“那屋子像是一个海螺壳,随着海水的喘息而涌动。海洋踏着水向陆地走来,日复一日。”[58]
9
傍晚,雨果、梅达和我决定去拜访阿维德·奥尔森——斯卡洛瓦岛最年长的渔民。同斯卡洛瓦的其他居民一样,奥尔森住在一个独栋房子里。他的房子坐落在斯卡洛瓦郊外,他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就一直住在那里。他家面积不大,但十分舒适,还有一座精巧的巨石花园。在斯卡洛瓦,任何有荫蔽的地方——无论是山脚下还是悬崖边——都会长出令人惊奇的多样植被,有树木、装饰性灌木,也有草本植物。它们大多源自南方。另外一些,比如枫树和波斯猪草,则是经由伯默尔贸易线路从东方传来的。当时,俄罗斯西北部的伯默尔人和挪威人展开了贸易往来,该贸易路线途经挪威北部海岸,向南直到博德。渔镇里,富裕的船长和鱼贩把这些异域植物的种子进口到挪威境内。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名水手不远万里从澳大利亚带回了一株百合,直到现在,那株百合还长在某户人家的院子里。我们也许很难想象这样的植物竟能适应严寒的北方,但在像斯卡洛瓦这样位于内海的地方,冰冻的天气往往并不会持续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