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记言记事,史家楷则
五子之歌[1]
《尚书》
太康[2]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ruì)[3],作《五子之歌》。
太康尸位[4],以逸豫[5]灭厥德,黎民咸贰[6],乃盘游无度,畋(tián)于有洛之表[7],十旬弗反。有穷后羿(yì)[8]因民弗忍,距于河[9],厥弟五人御[10]其母以从,徯(xī)于洛之汭(ruì)[11]。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其一曰:“皇祖[12]有训,民可近,不可下[13],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14]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15],不见是图[16]。予临兆民,懔(lǐn)乎若朽索之驭六马[17],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其二曰:“训有之,内作色荒[18],外作禽荒[19]。甘酒嗜音[20],峻宇雕墙[21]。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其三曰:“惟彼陶唐[22],有此冀方[23]。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厎(zhǐ)[24]灭亡。”
其四曰:“明明我祖[25],万邦之君。有典有则[26],贻厥子孙。关石和钧[27],王府则有。荒坠[28]厥绪,覆宗绝祀!”
其五曰:“呜呼曷归[29]?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30]依?郁陶[31]乎予心,颜厚有忸(niǔ)怩(ní)[32]。弗慎厥德,虽悔可追?”
注释
[1]选自江灏、钱宗武译注,周秉钧审校《今古文尚书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2]太康:夏启的儿子,沉湎于游乐田猎,不顾人民的疾苦,被羿驱逐,不能回国。
[3]昆弟:兄弟。须:等待。洛汭:古地名,指洛水入古黄河处,在今河南巩义境内。
[4]尸位:古代享用祭祀的主位,指处于尊贵的地位。这里指居高位而无所作为。
[5]逸豫:安逸,享乐。
[6]贰:有二心。对国君不信任、不忠诚。
[7]畋:田猎,打猎。有洛之表:洛水的南面。有,上古多用在地名、国名之前,没有意义。
[8]有穷:古国名。羿:指有穷国君。帝喾(kù)的射官名叫羿,后来,善于射箭的人都称为羿,有穷的国君也善射,因此把他叫作羿。
[9]距:通“拒”,抵御。河:特指黄河。
[10]御:侍奉。
[11]徯:等待。汭:河的转弯处。
[12]皇祖:指夏的开国君主禹。
[13]下:低下。这里是方位名词的意动用法,以为(民)卑下。
[14]一:都,整个地。
[15]明:指明显的时候。
[16]不见是图:这是宾语前置句,是上古汉语宾语前置的一种,宾语“不见”用代词“是”复指,前置于动词“图”,正常的语序是“图不见”,意为图谋细微不见的过失。
[17]懔乎:内心恐惧。懔,危惧,戒惧。朽索:朽腐的绳索。
[18]作:兴。色荒:沉迷女色。
[19]禽荒:畋猎。
[20]甘酒:饮美酒不知节制。嗜音:嗜好沉迷歌舞。
[21]峻:高。宇:屋子。雕:彩饰。
[22]陶唐:尧帝。
[23]冀方:冀州地方。尧建都平阳,舜建都蒲坂,禹建都安邑,都在古冀州。这里举尧包括舜、禹,举冀州包括全国。
[24]厎:致,导致。
[25]明明:明而又明,十分英明、圣明。
[26]典:典章。则:法则。
[27]关:交换,互通有无。石:指供人器用的金铁,也包括米粟、布帛等人们的生产、生活必需品。和钧:平均,民用不缺。
[28]荒坠:荒废,失落。厥:其。绪:前人的功业。
[29]曷归:归向哪里。疑问句中代词“曷”做“归”的宾语,前置。
[30]畴依:依靠谁。疑问句中代词“畴”做“依”的宾语,前置。
[31]郁陶:忧愁。
[32]颜厚:面带羞愧。孔疏:“羞愧之情见于面貌,似如面皮厚然,故以颜厚为色愧。”忸怩:内心惭愧。
译文
太康失去了国家,他的五个弟弟在洛水北岸流入黄河处等待他,作《五子之歌》。
太康处其位却不谋其政,喜欢安逸享乐,丧失了好的德行,老百姓都怀着二心。太康仍然纵情享乐没有节制,在洛水的南边打猎,一百天了还不回来。有穷国君主羿,因为百姓不能忍受,在黄河挡着太康(不让他回国)。他的弟弟们五个人,连他们的母亲一起跟从着太康,在洛水流入黄河的地方等待太康。五个弟弟都埋怨太康(安逸无德),按照大禹的劝诫而写了诗歌:
其中第一首说:“英明的先祖有明示,老百姓可以被亲近,而不可被轻视,老百姓是立国之本,根本牢固了国家就会安宁。我看天下的人,普通的老百姓都能胜过我。一个人有很多过失,怨恨岂能等到它明显的时候?应该在还未呈现的时候就考察到。我面对亿万人民,内心恐惧的样子就像用腐朽的绳子驾着六匹马一样,身处别人上位,为什么不谨慎呢?”
其中第二首说:“祖先训诫的话说,内廷兴起迷恋女色,朝廷外兴起打猎之风,纵情饮酒不知节制,爱好歌舞不知满足,高大的建筑,华丽的雕饰宫墙,这几项中只要有一项,就没有不亡国的。”
其中第三首说:“那个陶唐氏的尧帝,曾经据有冀州这块地方。现在太康失去了这个大道,搞乱了国家的纪律总纲,于是导致灭亡!”
其中第四首说:“我们十分圣明的祖先,是各诸侯国的君主。有治国的典章和法度,传给他的子孙。交换生产的东西,使它平均,民用不缺,王家府库也很富足。现在废弃了前人的秩序,覆灭了宗族,断绝了后代!”
其中第五首说:“啊!我们去向哪里啊?我一想到这点就很悲伤。普天下的人都怨恨我们,我们将依靠谁?我的内心抑郁忧愁,面带羞愧,内心惭愧。平时不对自己的品德慎重,即使现在想改悔,又哪里来得及补救?”
阅读提示
在尧舜禹时代,君王离位时,靠举荐德才兼备之贤人来担当君王之大任。然而,大禹的儿子启开启了中国父死子继的“家天下”的时代。可是,这些继承君位之人的才能和德行,并非都能承担治理国家、造福百姓的重任。夏启的儿子太康,就是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个昏庸无德的君王。
本篇选自《尚书·虞夏书》,记述了太康耽于游乐田猎,荒废政事,不理民情,以致百姓有了二心。太康有一次田猎之后回国,有穷国君主羿率领人民在黄河北岸堵截抵御,不让太康返回国都,使太康失去帝位。于是太康的弟弟们追述大禹的告诫而作诗歌,表达了对太康的指责和怨恨。
学问思辨
我国古代有浓重的民本主义思想,也就是说老百姓是立国之本,所有为政者都应该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决策的第一位。请查阅典籍,列举几条体现这种观点的句子,并和大家交流赏析。
楚归晋知䓨[33]
《左传》
晋人归楚公子穀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䓨[34]。于是荀首佐中军矣[35],故楚人许之。
王送知䓨[36],曰:“子其怨我乎?”对曰:“二国治戎[37],臣不才,不胜其任,以为俘馘(guó)[38]。执事不以衅鼓[39],使归即戮[40],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41]?”
王曰:“然则德我乎?”对曰:“二国图其社稷[42],而求纾其民[43],各惩其忿,以相宥(yòu)也[44],两释累囚[45],以成其好。二国有好,臣不与及[46],其谁敢德?”
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47],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
王曰:“虽然,必告不穀。”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48],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49];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50],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51],次及于事[52],而帅偏师[53],以修封疆[54]。虽遇执事,其弗敢违[55],其竭力致死[56],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
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注释
[33]选自《左传·成公三年》(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
[34]“晋人”二句:宣公十二年(公元前597年),晋、楚战于邲,晋知䓨被俘,但晋也俘虏了楚公子穀臣,射杀了楚大夫襄老,并将其尸首带回。现在晋要用穀臣和襄老的尸首换回知䓨。归,归还。穀臣,楚庄王的儿子。连尹,楚官名。
[35]于是:在这个时候。佐中军:任三军的副帅。古代大国军设三军:中军、左军、右军。中军由三军主帅统领,中军佐是其副手。
[36]王:指楚共王,公元前613年至公元前591年在位。
[37]治戎:治兵,整顿军备,外交辞令,这里是作战的意思。
[38]俘馘:泛指俘虏。馘,割耳。古时作战,杀死敌人割下左耳朵以记战功。
[39]衅鼓:古时的一种祭祀礼节,用牲畜的血涂鼓。这里是杀掉的意思。
[40]即戮:接受惩罚。即,就,靠近。下文“以为戮”“戮于宗”的“戮”都是“杀”的意思。
[41]又谁敢怨:宾语“谁”前置于动词“怨”,即又敢怨谁。
[42]图其社稷:意谓为国家利益打算。
[43]纾其民:意为百姓解除苦难。纾,缓解。
[44]“各惩”句:意为各自克制怨恨,相互谅解。惩,止,克制。宥,宽恕。
[45]累囚:囚犯。累,捆绑。
[46]臣不与及:与我没有关系。与,参与。及,赶上。
[47]任:担负。
[48]累臣:被俘之臣。知䓨自称。
[49]外臣:对别国的国君称本国之臣为外臣。首:指知䓨的父亲荀首。
[50]宗:宗庙。
[51]嗣:继承。宗职:祖宗的职位。
[52]次及于事:意谓按次序轮到我担任军事职务。事,担任军事职务。
[53]偏师:非主力部队。这里泛指部分军队。
[54]修:治理。这里是镇守保卫的意思。封疆:边界。
[55]违:违背,逃避。
[56]竭力致死:尽力效死。
译文
晋国人把楚国公子穀臣和连尹襄老的尸首归还给楚国,以此要求交换知䓨。当时荀首已经是中军副帅,所以楚国人答应了。
楚王送知䓨,说:“您怨恨我吗!”知䓨回答说:“两国打仗,我实在没有才能,不能胜任职务,所以做了俘虏。为君王办事的人没有用我的血来衅鼓,而让我回国去接受诛戮,这是君王的恩惠啊。下臣实在没有才能,又敢怨恨谁呢?”
楚王说:“那么你感激我吗?”知䓨回答说:“两国都为自己的国家利益考虑,希望让百姓得到安宁,各自抑止住自己的愤怒,来互相原谅,两边都释放被俘的囚犯,以结成友好关系。两国友好,下臣不曾参与,又敢感激谁?”
楚王说:“您回去,用什么报答我?”知䓨回答说:“我没什么好被怨恨的,君王也没什么好被感恩的,没有怨恨,没有感恩,就不知道该报答您什么。”
楚王说:“即使这样,还是一定要把您的想法告诉我。”知䓨回答说:“以君王的福佑,被囚的下臣能够带着这把骨头回到晋国,寡君如果加以诛戮,死而不朽。如果由于君王的恩惠而赦免下臣,把下臣赐给您的外臣荀首,荀首向寡君请求,而在自己宗庙中诛戮下臣,也死而不朽。如果得不到寡君杀我的命令,而让下臣继承宗室之职位,按照顺序轮到我担任军事职务,率领一部分军队来治理边疆地区。即使碰到君王的主事官员,我也不会违背礼义,竭尽全力以至于死,没有第二个想法,以尽到为臣的职责,这就是所报答于君王的。”
楚王说:“晋国,是不能和它争夺的。”于是就对他重加礼遇而放他回去。
阅读提示
本篇选自《左传·成公三年》,晋国人和楚国人交战,各自俘虏了对方的人质。晋国人把楚国的公子和其他俘虏还给楚国,而想要让自己的臣子知䓨回国。本篇记述了晋国臣子知䓨被释放回国之前与楚共王的一次谈话。即使面对楚国君王,晋国臣子知䓨也不卑不亢,刚毅沉稳,坚贞不屈,表现出了很好的气度与品格。
知䓨是晋国大臣,其父荀首当时是中军副帅。荀首封地为知,遂以封地为姓。知䓨不愧为一代辩才,他选取了一个战无不胜的立足点:国家利益。用国家利益作为盾牌,把楚共王层层进逼的三个问题回答得滴水不漏,使对方再也无言以对,于无可奈何之中不得不罢手。知䓨的防守几乎达到了最佳境界,无懈可击。
从长远来看,知䓨通过与楚共王的一次谈话,使得楚王了解了晋国是礼制之国,百姓亦是忠于职守,无有二心,不可肆意侵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出兵而缓解了晋楚之间的剑拔弩张之势,这是我国兵法中的上策,知䓨做到了。
学问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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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训解第二》节选[57]
《逸周书》
夫天道三人道三:天有命、有祸、有福,人有丑、有绋(fú)絻(miǎn)、有斧钺[58]。以人之丑当天之命,以绋絻当天之福,以斧钺当天之祸[59]。六方三述,其极一也[60],不知则不存。
极命则民堕[61],民堕则旷命[62],旷命以诫其上,则殆于乱[63]。极福则民禄,民禄则干善,干善则不行[64]。极祸则民鬼,民鬼则淫祭,淫祭则罢家[65]。极丑则民叛[66],民叛则伤人,伤人则不义。极赏则民贾(gǔ)其上[67],贾其上则民无让,无让则不顺。极罚则民多诈,多诈则不忠,不忠则无报。
凡此六者,政之殆[68]也。明王是故昭命[69]以命之,曰:大命世罚,小命罚身[70]。
福莫大于行义,祸莫大于淫祭,丑莫大于伤人,赏莫大于信义,让[71]莫大于贾上,罪莫大于贪诈。古之明王奉此六者以牧万民,民用而不失[72]。
注释
[57]选自《逸周书·命训解》(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撰,李学勤审定《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58]丑:羞耻。绋絻:亦作“绋冕”。礼服礼冠,这里指爵禄。斧钺:刑法。
[59]当:对。天命有常,羞耻也有常,故二者相对。爵禄与天赐福相同,故二者相对。斧钺惩罚人,与作恶则天降之祸同,故二者相对。
[60]六方:六个方面:命、祸、福、丑、绋絻、斧钺。三述:即天道三和人道三相对。极:过度。
[61]命:命令,号令。堕:怠惰。
[62]旷命:不从命。
[63]诫:通“戒”,戒备。殆:接近。
[64]福:赐福。禄:贪图俸禄。干:伤害。不行:即人不行善事。
[65]祸:降祸。鬼:迷信鬼神。淫祭:过多地祭祀。罢:通“疲”,疲软不振。
[66]极丑:过度地羞辱。叛:背叛。
[67]贾其上:以市买之心事上,即与上司讨价还价。贾,买。
[68]殆:危急。
[69]昭命:显明的号令。
[70]大命:违背大命。世:世代。小命:违背小命。身:自身。
[71]让:责备,谴责。
[72]奉:遵从。牧:治理,管理。失:流失,逃亡。
译文
天道有三个方面,人道有三个方面:天道有命、有祸、有福,人道有羞辱、有爵禄、有刑罚。以人道的羞辱对天道的命,以人道的爵禄对天道的福,以人道的刑罚对天道的祸。六个方面三种办法,过头了结果是一样的,如果不知道,就不能真正实行。
命令过度,百姓就会懈怠;百姓懈怠就不听命令;不听命令就戒备上司,那么(形势)就近乎叛乱了。赐福过度,百姓就会重俸禄;百姓重俸禄,就会影响百姓做善事;影响百姓做善事,就使善事不能施行。降祸过度,百姓就会信鬼;百姓信鬼,就会过多地祭祀;频繁地祭祀,就会败毁家财。羞辱过度,百姓就会背叛;百姓背叛,就会伤人;伤人,就会不义。赏赐过度,百姓就会与上司讨价还价;与上司讨价还价,就没有了逊让之心;没有逊让,则政令就不能顺利实施。处罚过度,百姓就会多欺骗;百姓多欺骗,就不诚实;不诚实,就没有报答了。
这六种情况,都是政事危险(的标志)。英明的君王,因此就用明白的号令告诉百姓,说:“违背大的号令就世代受罚,违背小的命令就自身受罚。”
没有比行义更大的赐福了,没有比淫祭更大的降祸了,没有比伤人更大的羞辱了,没有比对人有信义(给人的)奖赏更大了,没有比与上司讨价还价更能让人谴责的了,没有比贪污欺骗更大的罪了。古代英明的君王,尊奉这六种方法治理万民,老百姓就会为王所用而不流失逃亡。
阅读提示
命训,关于天命的训教,民之大命乃天所生成,明王当顺天命以牧万民。本篇节选部分即解释了天道的三个方面和人道的三个方面——天道的命、福、祸分别对应于人道的羞辱、爵禄、刑罚。以人道的羞辱对天道的命,以人道的爵禄对天道的福,以人道的刑法对天道的祸。本篇从“过犹不及”的角度说明,适度运用这六个方面三种办法的重要性,不可号令过度、赐福过度、降祸过度,同样不可羞辱过度、赏赐过度、处罚过度,否则就会危及国家政治。这既是治国的规则,也是先辈英明君主的经验总结,值得我们深思借鉴。
学问思辨
古人关于治理社会和政治统治的智慧言简意赅,你从中学到了什么?
子常问蓄货聚马斗且论其必亡[73]
《国语》
斗且廷见令尹子常[74],子常与之语,问蓄货聚马。归以语其弟,曰:“楚其亡乎!不然,令尹其不免乎。吾见令尹,令尹问蓄聚积实[75],如饿豺狼焉,殆必亡者也。
“夫古者聚货不妨民衣食之利,聚马不害民之财用,国马[76]足以行军,公马足以称赋[77],不是过也[78]。公货足以宾献[79],家货[80]足以共用,不是过也。夫货、马邮则阙于民[81],民多阙则有离叛之心,将何以封矣。
“昔斗子文[82]三舍令尹,无一日之积,恤民之故也。成王闻子文之朝不及夕也[83],于是乎每朝设脯(fǔ)一束、糗(qiǔ)一筐[84],以羞[85]子文。至于今秩[86]之。成王每出子文之禄,必逃,王止而后复。人谓子文曰:‘人生求富,而子逃之,何也?’对曰:‘夫从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旷[87]者,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88]也,死无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故庄王之世,灭若敖氏[89],唯子文之后在,至于今处郧(yún)[90],为楚良臣。是不先恤民而后己之富乎?
“今子常,先大夫[91]之后也,而相楚君无令名于四方。民之羸(léi)馁(něi),日已甚矣。四境盈垒[92],道殣(jìn)相望[93],盗贼司目[94],民无所放[95]。是之不恤,而蓄聚不厌,其速怨于民多矣。积货滋多,蓄怨滋厚,不亡何待。
“夫民心之愠也,若防大川焉,溃而所犯必大矣。子常其能贤于成、灵[96]乎?成不礼于穆[97],愿食熊蹯(fán)[98],不获而死。灵不顾于民,一国弃之,如遗迹焉[99]。子常为政,而无礼不顾甚于成、灵,其独何力以待之!”期年,乃有柏举之战,子常奔郑,昭王奔随。
注释
[73]选自《国语·楚语下》(邬国义、胡果文、李小路撰《国语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74]斗且:楚国大夫。廷:在朝廷上,名词作状语。子常:名囊瓦,字子常,楚昭王时任令尹,以贪财受贿闻名。
[75]实:钱财。
[76]国马:国家向老百姓征收的马,常充作军马用。
[77]公马:公卿家畜养的军马。赋:兵赋。
[78]不是过也:不要超过这个限度。这句是宾语前置句,调整后的语序是“不过是也”,代词宾语“是”在否定句中前置于动词“过”。
[79]公货:公卿家的财产。宾献:公卿用于国事交往的贡献馈赠。
[80]家货:指大夫家的私财。
[81]夫货、马邮则阙于民:(公卿、大夫家的)财产马匹聚敛过多,百姓就会相对地缺少。邮,超过。阙,缺。
[82]斗子文:楚成王时的贤相,即斗穀(gòu)於(wū)菟(tú),斗伯比的儿子。
[83]成王:楚成王熊恽(yùn)。朝不及夕:吃了早饭没有晚饭。即“吃了上顿没下顿”之意。
[84]脯、糗:干肉和干粮。
[85]羞:即“馐”,用为动词,进献食品。
[86]秩:常例。
[87]旷:空,此指因贫穷而家室空旷。
[88]封:富厚。
[89]庄王灭若敖氏:公元前605年,子文的侄子斗椒作乱,与楚庄王战于皋浒,斗椒败,庄王灭子文的宗族若敖氏。
[90]唯子文之后在,至于今处郧:楚庄王灭若敖氏时,子文之孙箴尹(官名)克黄奉命出使齐国,回楚复命后,自动到司法官那里投案。楚庄王思念子文治理楚国的功绩,说:“子文如果没有后代,用什么来勉励人做好事。”让克黄官复原职,克黄的子孙在楚昭王时为郧公。事见《左传·宣公四年》。
[91]先大夫:子常的祖父子囊。
[92]四境盈垒:国境四方都是壁垒。盈,充满。垒,壁垒,军事防御用的堡垒。
[93]道殣相望:道路上掩埋死人的坟墓一个挨着一个。殣,掩埋死人的坟。
[94]盗贼司目:子常让盗贼之人在朝廷的官位上充当君王的眼目。
[95]民无所放:老百姓无所依托。放,依托。
[96]成、灵:楚成王和楚灵王。
[97]成不礼于穆:楚成王想废掉太子商臣(即后来的楚穆王),立职为太子,商臣带兵围攻成王宫,成王请求吃了熊掌再死,商臣不肯答应,成王自杀。
[98]熊蹯:熊掌,是很名贵的菜肴。
[99]灵不顾于民:楚灵王不修君德,奢侈暴虐,大兴土木滥用民力筑陈、蔡的城墙,建造华丽的章华宫,多次对外用兵,使楚国民生凋敝,三军背叛他,人民怨恨他,当公子弃疾(后来的楚平王)煽动军队造反时,他逃往乾溪山中,当地人都不收留他,最后自杀于芋尹申亥家。所以说遗弃他就像行人遗弃脚迹一样。
译文
斗且在朝廷上见到令尹子常,子常和他说话。(子常)问关于聚敛财物和名马的事情。(斗且)回家告诉他的弟弟说:“楚国将要灭亡了!如果不这样,令尹他大概不能免于灾难了!我见到令尹,令尹问如何聚敛财物,就像饥饿的豺狼一样,恐怕是一定要灭亡了。
“古时候聚敛财物不妨害百姓穿衣吃饭,聚敛名马也不损害百姓的财物和所用。国家征收的马足以满足军需,公卿征收的马足够兵赋,不能超过这个限度。公卿家的财物足够进献宾客,大夫家里的财物足够家用,不能超过这个限度。财物、马匹超过了这个限度,老百姓那里就不够用,老百姓不够用就会有离心和反叛之心,那时候拿什么来立国呢?
“过去斗子文多次辞去令尹的职务,家里没有一天生活之积蓄,这是体恤百姓的缘故。成王听说子文几乎吃了早饭就没有晚饭,因此(子文)每次朝见时,他就准备一束干肉、一筐干粮,用来送给子文。直到现在还遵循这个惯例。成王每次给子文超出他的俸禄时,子文一定要逃离,直到成王停止给他超出俸禄的钱,他才返回朝廷。有人对子文说:‘人生来就追求富贵,而您却逃离富贵,这是为什么呢?’(子文)回答说:‘做官的人,是来庇护百姓的。百姓财物还不够用,而我却得到了富贵,这是使百姓劳苦来增加自己的财富,那么我离死也不远了。我是逃离死亡,不是在逃避富贵。’所以楚庄王在位的时候,灭了若敖氏,只有子文的后代还在,直到现在还在郧居住,还是楚国的良臣。这不是先体恤老百姓,然后自己得到了真正的财富了吗?
“现在的令尹子常,是先大夫(子囊)的后代,辅佐楚君,在外却没有好名声。百姓疲弱饥饿,一天比一天厉害。四方边境上布满了堡垒,路上饿死之人的坟冢一个挨着一个,盗贼伺机作乱,百姓无所依靠。他不体恤百姓的这些困苦,却只顾毫无满足地积蓄财货,这种作法只会很快招来百姓的怨愤。他积聚的财富越多,积聚的怨愤就越多,不灭亡还等什么呢?
“对待老百姓心中的愤怒,就好比要给大河筑堤一样防范,一旦堤防溃决,造成的破坏必定是很大的。子常能比成王、灵王更贤明吗?成王不按礼法想废掉穆王,(临被杀时)想吃完熊掌再死,没有被允许就自杀了。灵王不顾百姓,一国的百姓都背弃了他,就像行人遗弃脚印一样。子常执掌楚国大政,他的行事不合乎礼法、对百姓的不管不顾比成王、灵王还厉害,他独自一人凭什么力量来对付这种败亡的局面呢!”一年后,就发生了吴、楚柏举之战,(楚军大败,吴人占据了郢都),子常逃亡到郑国,昭王逃亡到随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