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汽车来了

4.汽车来了

川藏公路就从其美多吉家门口经过。因此,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伴随了多吉的成长,他很小就迷上了汽车。说不定,在车迷一族,他当时的低龄可以登上吉尼斯纪录。

整个龚垭时代,在他心目中,最威风的东西是汽车,最神气的人是司机,最动听的声音是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最香的味道是汽车飘出的汽油味。

汽车,以其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代表了先进的文明,代表了远方,连接着无限的秘密和未知。在他心中,它们的地位直追无所不能的格萨尔王。

那时来往的汽车还少,主要是军车,其次是邮车,几乎没有客车。因为少,就显得特别稀奇。只要听到汽车马达响,他马上就会夺门而出,追着汽车跑,直到它带着滚滚灰尘消失在公路尽头。看见汽车,这是小多吉心目中的重大事件,也是他在小伙伴面前骄傲的资本,它给多吉带来的激动,至少要持续一整天。

一天,一辆邮车正好在家门对面停下,车前飘扬着一面三角小红旗,旗子还装饰着金色流苏和黄色牙边,漂亮极了。旗杆根部是弹簧,焊接在保险杠上,所以它一直在摇晃,像是一只手,不知疲倦地将旗子挥舞。

邮车队伍(周兵 摄)

漂亮的邮车,那一团绿色的光影,这是他那时关于汽车的最美好的记忆。就像种子落地,开车,开绿色的汽车,一个梦想从此在心里扎下根来。

龚垭是乡政府所在地,还有驻军,所以他有比较多的机会看电影。他觉得最好看的是《渡江侦察记》《奇袭》《打击侵略者》那几部,因为里面都有汽车追逐的镜头,很过瘾。小伙伴们被英雄感染,就没完没了地做打仗的游戏。大家都想当解放军而不愿意当坏人,于是就实行角色轮换。但是也有例外,如果有坏人开汽车的情节,多吉也愿意暂时委曲求全——他很乐意把汽车一直开下去。

对汽车朝思暮想,他用木头做汽车,用圆根萝卜雕刻汽车,在地上、墙上,甚至课本、作业本的空白处画汽车。他还把路边道班补路的沙堆修成雀儿山的沙盘,上面的“盘山公路”上跑着他用圆根萝卜或者木头制作的汽车。汽车,汽车,汽车是汹涌的潮水,灌进他的生活,几乎填满他课堂以外全部的想象空间。

他出生在学雷锋的时代。雷锋成为他的偶像,首先当然是因为雷锋精神的伟大,但其中也有雷锋是汽车兵的缘故。雷锋的照片,他最喜欢的就是擦汽车那一幅,他把它从一本书上剪下来,一直贴床头。早晨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开汽车的英雄雷锋。

多吉终于坐上汽车了。

十一岁那年秋天,阿妈想方设法让他搭上了一辆要经过马尼干戈的过路车。他扛着一只裹达,里面装满萝卜、洋芋和莲花白。阿爸在马尼干戈教书,多吉第一次成为阿妈的特使。这个系红领巾的阳光男孩,长得可爱,性情活泼,捎他的西藏司机也乐于让他做伴。司机叔叔和蔼可亲,多吉也就无拘无束,仔细观察叔叔开车,并且大胆地问这问那,司机叔叔也有问必答,就像是带了一个小徒弟。

返回德格时,阿爸往他的裹达里装满牛肉和酥油,另外还在他书包里塞满面包、蛋糕和萨其马,并且顺利地把他送上了一辆回昌都的货车——他的运气似乎一如既往的好。

但是,雀儿山给了他人生第一次重大考验——大雪,他们被堵在山上。

晚上,天空昏暗,地上却白茫茫如月光泻地。远山绵延,影影绰绰地似乎被大风吹得飘了起来,让人想起格萨尔王故事里的某个魔国疆域。这是一辆双排座卡车,加上他车上共四个人,都关在驾驶室里。为了防止柴油冻住,稍隔一会儿就必须发动一下引擎。冷,冷得就像身上一丝不挂,冷风直接吹进骨头缝;饿,饿得似乎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嗡嗡作响的发动机声也没有能够盖住此起彼伏的肠鸣。

多吉突然想起了脚边的书包。

“叔叔,你们都饿了吧?”他把书包里的食物一样一样地掏出来,“我们一起吃!”

“一起吃?我们可都是大嘴老鸹哦,几口就给你吃完了!”

“没关系。如果不够,还有这么多酥油呢。”他真的又打开了裹达。

“好可爱的小朋友啊!”叔叔们赞叹。

在呼啸的风中,司机叔叔下了车,打开货车的后挡板。他掀下打好包的一捆棉絮,夹断铁丝,取出三床,全部铺在后排,将多吉捂得严严实实,就像发醪糟。

第二天中午,恢复通车,车子开到龚垭家门口时,多吉还在酣睡中。见到其美拉姆,两个叔叔连连致谢,说她养了一个好儿子,多亏了他提供的食物,他们在山上才没有饿肚子。

多吉自己并不知道,他与汽车,与雀儿山,这一辈子将难解难分。刚才的故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序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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