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故事从马尼干戈开始

引子:故事从马尼干戈开始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尤其是在风光迷人但路途艰险的川藏线上。

那是2007年夏天某日,四川大学女生吴光于,作为驴友坐班车从甘孜到德格。中午,车到雀儿山下的马尼干戈,她一时兴起,临时决定下车。

藏地行走的驴友,没有不知道马尼干戈的。地名当然是藏语,意思是玛尼石堆积的地方——光是名字,就闪耀着异域的光芒。这里自古以来就是重要驿站、交通枢纽,故事很多,令人遐想。旅游攻略说,马尼干戈有“西部牛仔城”之称,街上来往的都是头系红绳、身佩藏刀的康巴汉子,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镇上,将马拴在专门的木柱上,在矮小的藏式木屋采购、喝酒、唱歌,一阵风似的来了,又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就像那些西部电影的情节。

这些文字特别煽情,令人神往。

她曾不止一次路过马尼干戈,每次都因为赶路而忍痛割爱。但就是那车窗上的匆匆一瞥,把她的胃口越吊越高。这次,她不想再次错过。大约缘分未到,或者是因为旅途疲劳,感觉器官还没有充分打开,没能唤醒美感,总之她在马尼干戈没有体验到想象中的那种美妙。正值旅游旺季,她也没有找到可以留宿的客栈。一条主街,两段岔巷,半小时就一览无余。别无选择,她必须按原计划去德格县城。

然而,就像太阳不再从东边升起一样意外,她在小车站的路边望眼欲穿地站了将近两个小时,也没有等来据说下午两点左右必然经过的那趟班车。

有人曾说,旅行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恐惧。是的,人在旅途,身处陌生之境,就会变得格外敏感和警觉,从而得到许多平时得不到的认知。但是,一旦有事,焦虑、不安也会被成倍放大,就像现在的她。走投无路,心情比背上的登山包不知要沉重多少倍。

邮车就是在这时被发现的。它停在百米开外的路边,那一抹邮政绿,在阳光下非常抢眼。

在藏区,尤其是康巴高原,邮车是驴友间口口相传的一个秘籍——只要见到邮车,你就可能得到帮助,走出困境。

“我今天有那个运气吗?”她心里打着鼓,向邮车走去。

司机正趴在底盘下检修车子。听见吴光于说话,他才从阴影里转过头来。面目模糊,但目光炯炯。尤其是那一脸络腮胡子,让她心头一凛。虽然她问清了,他马上去德格,并且已经爽快地答应了她搭车的请求,但她依然心怀忐忑。当他从地上站起来,提桶打水,一米八几的大个,走在路上,就像一座铁塔在大地上移动。风更大了,他一头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束成的“马尾巴”在风中摇晃,这让他显得更加剽悍,也更加让她感到一种威慑。直到坐进驾驶室,车子正常行驶起来,一番对话之后,她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慢慢安静下来。

其美多吉(周兵 摄)

一路上,他给她讲雀儿山,讲邮路上的故事。他说话不紧不慢,声音浑厚,中气十足,胸中像是装了低音炮。见她瘦弱,怕她有高原反应,上车不久就一再问她有没有什么不适,需不需要输氧,是不是来一点肌苷或者红景天。他说,这些东西,他车上随时都有。

到雀儿山垭口,他把车停在路边。这时,夕阳西沉,大风呼啸,漫山遍野的五彩经幡在风中哗哗狂舞,与满天霞彩交相辉映。他从车里取出一沓印着神秘符咒的彩纸。她知道这是龙达,也就是风马旗。他扬起头,凝视远方的雪山,口中用藏语喃喃低语,最后还大吼了一声什么,随后扬手将龙达扔向了天空。彩色的纸片像是一些长了翅膀的精灵,扑腾着,翩翩而飞,瞬间在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是在敬佛,还是敬神山?”她有些好奇。

“都算吧。我们开车的,最重要的是安全。不过,我们也祭拜从这里走了的那些兄弟。”

“每次路过,都会撒龙达吗?”

“是的。”

她立刻感觉到,他心里正翻江倒海,涌起悲怆的故事。不过,看他表情凝重,她不好再多问。

夕阳斜射,让他脸上轮廓更加分明,线条格外刚劲。这时,她才发现他好帅啊,那是极其阳光、潇洒、刚毅和硬朗的那种帅。尤其是他脑后的“马尾巴”,给他增添了几分豪放和不羁,很有艺术范儿,酷肖那个叫亚东的藏族歌手。

那一刻,她牢牢记住了这个形象。

十年后,已经是新华社四川分社融媒采访室主任的吴光于,因为带队采访“雪线邮路”再上康巴高原。下了车,当她走进甘孜县邮政公司大院时,她的心突然咚咚地跳了起来——邮车旁那个高大魁梧的康巴汉子好面熟啊,他不就是当年载她去德格的邮车师傅吗?

太出乎预料——他居然就是其美多吉!

戏剧性的重逢,让她有机会再坐他的邮车,重走当年邮路,重上雀儿山。

驾驶室里,吴光于讲起当年那次难忘的旅行——

到德格后,她继续乘班车前往昌都。但是,她离开德格,到江达就遇到前方塌方路断。这次,她陷入了更大的困境——现金花光了,但是在江达这个小城里却没有取款机。弹尽粮绝之际,偶然遇到一个做药材生意的年轻人马霄,主动伸出援手,安排她在他的虫草仓库住下,吃住全部免费,五天之后通车了,连去昌都的车票都是他出钱买的。那一路感觉真好啊,到处是侠肝义胆的人,不经意就会遇到活着的“雷锋”。可惜,几年前她突然和马霄失联,连他的手机号码都成为空号。

“相识得偶然,消失得神秘。好人马霄,他是从人间蒸发了吗?”吴光于很纳闷。

听她一说,其美多吉一愣,沉默了片刻才告诉她,马霄也是他的朋友,很豪爽,很爱帮助别人,在这一带口碑非常好。不幸,几年前的秋天,他出车祸了。一个晚上,马霄用越野车拉着收购的虫草回江达,车子在雀儿山最危险的路段“鬼招手”坠下悬崖。出事后,他和朋友们迅速赶过来救援,但是谁也无力回天。他们只能将遗体背上来,尽可能捡回散落的虫草。而汽车的残骸,至今还留在下面的深渊。说到这里,其美多吉已经哽咽。

川藏线是世界上海拔最高、路况最险的公路。尤其是全程三十二公里的雀儿山路段,人称“鬼门关”。那是一段急弯陡坡、没有护栏、很多地方只能单行的碎石路。山顶终年积雪,春天雪崩,夏秋泥石流,大部分时间都有冰雪,春夏之交还有令人恐怖的“风搅雪”。过往司机无不提心吊胆,步步惊心,将其称为“川藏第一高”“川藏第一险”。尤其是大山的德格一侧,公路几乎是从绝壁里面掏出来的。很多时候,车辆的每一次加速、换挡、转向和制动,都如同在死神的刀锋上舞蹈,稍不留神就会坠下百丈悬崖。胆子稍小的人,即使坐在副驾位置上也会紧张得周身冒汗。马霄出车祸的那个晚上,山顶有雪,路有凌霜,肯定还有薄冰。他出事的具体细节,我们永远无从知道,但肯定都与道路本身的危险指数有关。

路过雀儿山垭口,其美多吉依然撒了龙达。

这龙达是为马霄而撒,却也不仅是为了马霄。

川藏公路至今还是西藏与祖国内地联系的主动脉邮路。其美多吉运送的邮件,大部分是经德格中转的西藏邮件。他专门跑甘孜—德格邮路,几乎天天都要翻越雀儿山。也就是说,蹚冰山、破雪障、闯“鬼门关”、挑战“鬼招手”,是他日复一日的家常便饭。三十年邮车生涯,他近七千次往返于甘孜与德格之间,已经行驶了一百五十万公里,等于环绕赤道至少三十七圈。并且,他的邮车从未出过安全事故,雀儿山也对他毫发无伤。

其美多吉的邮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周兵 摄)

这已经是奇迹了。

而行驶途中,他曾经上百次救人,在冰天雪地里做过的帮助他人修车、换胎、上防滑链、把车开出危险路段等好事不计其数。雪线邮路上,只要堵车,只要在现场,他还是“义务交警”,充分利用他的行车经验和“江湖”影响,和他的邮车兄弟们在冰雪中徒步往返,协调疏通车辆,让交通尽快恢复。路通了,他的邮车总是作为头车,开在最前面,为其他车辆蹚路、示范和壮胆。

许多人都记得其美多吉的一个经典形象:零下三四十度的风雪中,湿透的半截裤子冻得梆硬,标志性的络腮胡子和脑后的“马尾巴”都结了冰,他还在雪地上艰难地行走。走一段,就要敲掉靴子上的冰碴儿,边走还边微笑着和人交流沟通。

似乎,其美多吉就是专为雪线邮路、为在雀儿山冰雪中给他人解困而存在的人。

一个平凡而伟大的邮车司机,一个岗位普通却有着惊心动魄故事的当代英雄!

随着采访的深入,精彩、感人的其美多吉的世界,在吴光于等记者们落下热泪的采访本上,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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