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与爱的对立统一}

{性与爱的对立统一}


上古神话故事《山海经》与《圣经》中人类的起源截然有别。《山海经》告诉我们一个这样的故事:泥塑家女娲在捏塑一个个泥人之后颇感厌倦,于是举起了树枝在泥潭里不停地挥舞,每一个泥点就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圣经·创世纪》中说:“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为了不让亚当感觉寂寞,上帝充当起外科医生,从亚当的身体上取了一根肋骨造了人世间的第一个女人。无论是《山海经》,还是《圣经》,都告知我们同一个信息:人类源自尘土,亦将归于尘土。这是二者的共同之处。不同点在于,《山海经》强调的是母系氏族式的人类起源,《圣经》强调的则是父系氏族式的创世经验。

两则不同的神话,喻示着两种不同的文化体系:东方文化是阴性的,西方文化是阳性的。阴性文化注重建立关系与维护关系,儒家的伦理学的实质就是一部人际关系学与人情学。阳性文化则在意原创性与解决日常生活的现存问题,整个西方哲学史就是一部后来者不断推翻前人学说的历史,西方法律更是一部建立在日常经验上的约束人类日常行为的法规。但无论阴性文化还是阳性文化,两个创世故事都以神话学的造魅姿态彰显了爱之所在,却隐藏了性的实存。

《蒙田随笔集》里如此质疑:“性行为把人类怎么了?这件自然、必要、正当的事怎么了?为什么弄得人们羞于谈论这件事,要把它排斥在严肃的思想讨论之外?我们有胆子说杀人、偷窃、背叛,为什么独独对这件事羞于启齿?”是的,为什么会这样呢?仅仅是因性器官是排泄器官的近邻,人们便认为它们是羞于启齿的吗?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中说,“人们看到性器官总是兴奋,却从不认为性器官是美丽的”。如果说性器官是丑陋的,那么美与丑的划分标准依据的是什么?要知道,在一些非洲热带雨林部落里,性器官从来没有被认为是丑陋的。为什么有些所谓的文明人认为脸是美丽的、好看的,而下半身的性器官就是猥琐的、丑陋的?在我看来,这种美与丑的标定,其本质是一种宏观权力在个体肉身上的微观再现:白天对黑夜的权力(性生活在中古时代一直发生于黑夜)、智慧对肉身的权力(性欲完全由身体所操控而非大脑)、上对下的权力(对同一肉体,上半身显然比下半身高贵,最佳的例子是西方油画,属于上半身的女性乳房,频频以圣母哺育众生的姿态出现在各大名画里)。


汉语里,做爱与性交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词汇,前者强调因爱而做,后者在强调因性而交。性是人类的动物本能,爱却不是。我们爱一个人,必然会和他去做爱。我们和一个人性交,却未必爱这个人。这就是性与爱的对立统一。一位诗人曾言:做爱,是人类模仿上帝在创世纪。我完全赞同这样的性爱观。因这样的性爱观,是建立在性与爱统一的基础之上的。爱在,性则在,创世行为亦在。爱不在,性则不在,创世行为则丧失了全部的创造、建立、构筑一个美丽新世界的意义。比起人的一生,性行为是短暂的,短暂至更像按下快门来拍摄照片。它以一种断裂的时间方式,滞留在当事人的记忆中,但无任何关于人类感官的仪器,记录下这千差万别的性体验。就目前来讲,能记录人类不同性体验的仅仅是文字,敢于书写个人感官经验的作家的文字。人类个体性体验的千差万别,使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的男主人公托马斯承受着所爱之人无法承受的妒意之重,以自己的阳具为手术刀,以自己的身体为性学专家的调研表,去研究各类女性迥然有异的有趣躯体。


爱是永恒的乌托邦,性是短暂的庇护所。如果说性是一帧帧照片,那么爱更像是一场电影。它精巧、细腻、唯美、宏大,且具有一个故事的时间感与历史感:开头、发展、高潮与结局。所有的艺术品都在追求存在的恒久:绘画、音乐、舞蹈、诗歌、小说,皆是艺术家为了证明“我存在过”的不朽之物。爱亦如此。爱是一件艺术品。爱乞求时间的驻留。无论是东方式情爱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是西方式情爱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皆诉说着爱倘若在日常生活里无法达到永恒的诉求时,必将以死亡作为抵押,从而直达恒久。

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与性泛滥现象几乎同时出现,是偶然的吗?不,它是必然。恒久之爱在现代生活中的消失,与后现代社会中人们在日常生活里皆在消费大量的碎片性文化有关:日新月异的电视新闻、摄影照片对瞬间的凝固、下一秒很快就淘汰上一秒的时尚产品、唾沫堆积宛若话语废墟的信息等,皆如电如雷,稍纵即逝。这些文化现象的本质是散状的、粒状的、分离状的,它们在无休无止地切割时间,断裂时间,使得时间在空间之中堆积为一堆一堆无人看顾的碎片。碎片文化的本质是性本质与射本质,而非爱本质与创世本质。它们强调短暂性、碎片性,否决持久性、恒定性,而持久与永恒恰恰是爱孜孜不倦追寻的事物。

人类的性与爱,一直处于天平难以平衡的两端。中古时代是爱彰显,性隐藏;后现代社会的一些人则性泛滥,爱消散。爱的乌托邦在后现代生活里似乎要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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