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

黄河

悲壮的黄土层茫茫的顺着黄河的北岸延展下去,河水在辽远的转弯的地方完全是银白色,而在近处,它们则扭绞着旋卷着和鱼鳞一样。帆船,那么奇怪的帆船!简直和蝴蝶的翅子一样;在边沿上,一条白的,一条蓝的,再一条灰色的,而后也许全帆是白的,也许全帆是灰色的或蓝色的,这些帆船一只排着一只,它们的行走特别迟缓,看去就像停止了一样。除非天空的太阳,就再没有比这些镶着花边的帆更明朗的了,更能够眩惑人的感官的了。

载客的船也从这边继续的出发,大的,小的,还有载着货物的,载着马匹的;还有些响着铃子的,呼叫着的,乱翻着绳索的。等两只船在河心相遇的时候,水手们用着过高的喉咙,他们说些个普通话:太阳大不大,风紧不紧,或者说水流急不急,但也有时用过高的声音彼此约定下谁先行,谁后行。总之,他们都是用着最响亮的声音,这不是为了必要,是对于黄河他们在实行着一种约束。或者对于河水起着不能控制的心情,而过高的提拔着自己。

在潼关下边,在黄土层上垒荡着的城围下边,孩子们和妇人用着和狗尾巴差不多的小得可怜的扫帚在扫着军队的运输队撒留下来稀零的、被人纷争着的、滚在平平的河滩上的几颗豆粒或麦稞。河的对面就像孩子们的玩具似的,在层层叠叠生着绒毛似的黄土层上爬着一串微黑色的小火车。小火车,平和的,又急喘的吐着白汽,仿佛一队受了伤的小母猪样的在摇摇摆摆的走着。车上同猪印子一样打上两个淡褐色的字印:“同蒲”。

黄河的惟一的特征,就是它是黄土的流,而不是水的流。照在河面上的阳光反射的也不强烈。船是四方形的,如同在泥土上滑行,所以运行的迟滞是有理由的。

早晨,太阳也许带着风沙,也许带着晴朗来到潼关的上空,它抚摸遍了那广大的土层,它在那终年昏迷着的静止在风沙里边的土层上,用晴朗给摊上一种透明和纱一样的光彩,又好像月光在八月里照在森林上一样,起着远古的、悠久的、永不能够磨灭的悲哀的雾障。在夹对的黄土床中流走的河水相同,它是偷渡着敌军的关口,所以昼夜的匆忙,不停的和泥沙争斗着。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到后来它自己本身就绞进泥沙去了。河里只见了泥沙,所以常常被诅咒成泥河呀!野蛮的河,可怕的河,旋卷着而来的河,它会卷走一切生命的河,这河本身就是一个不幸。

现在是上午,太阳还与人的视线取着平视的角度,河面上是没有雾的,只有劳动和争渡。

正月完了,发酥的冰排流下来,互相击撞着,也像船似的,一片一片的。可是船上又像堆着雪,是堆起来的面袋子,白色的洋面。从这边河岸运转到那边河岸上去。

阎胡子的船,正上满了肥硕的袋子,预备开船了。

可是他又犯了他的老毛病,提着砂做的酒壶去打酒去了。他不放心别的撑篙的给他打酒,因为他们常常在半路矜持不住,空嘴白舌,就仰起脖儿呷了一口,或者把钱吞下一点儿去喝碗羊汤,不足的分量,用水来补足。阎胡子只消用舌头板一压,就会发现这些年青人们的花头来的,所以回回是他自己去打酒。

水手们备好了纤绳,备好了篙子,便盘起膝盖坐下来等。

凡是水手,没有不愿意靠岸的,不管是海航或是河航。但是,凡是水手,也就没有一个愿意等人的。

因为是阎胡子的船,非等不可。

“尿骚桶,喝尿骚,一等等到骆锅腰!”一个小伙子直挺挺的靠在桅杆上立着,说完了话,便光着脊背向下溜,直到坐在船板上,咧开大嘴在笑着。

忽然,一个人,满头大汗的,背着个小包,也没打招呼,踏上了五寸宽那条小踏板,过跳上船来了。

“下去,下去!上水船,不让客!”

“老乡……”

“下去,下去,上水船,不让客!”

“让一让吧,我帮着你们打船。……”

“这可不是打野鸭子呀,下去!”水手看看上来的是一个灰色的兵。

“老乡……”

“是,老乡,上水船,吃力气,这黄河又不同别的河……撑篙一下去就是一身汗。”

“老乡们!我不是白坐船,当兵的还怕出力气吗!我是过河去赶队伍的。天太早,摆渡的船哪里有呢!老乡,我早早过河赶路的……”他说着就在洋面袋子上靠着身子,那近乎圆形的脸还有一点发光,那过于长的头发在帽子下面像是帽子被镶了一道黑边。

“八路军怎么单人出发的呢?”

“我是因为老婆死啦,误了几天……所以着急要快赶的。”

“哈哈!老婆死啦还上前线。”于是许多笑声跳跃在绳索和撑篙之间。

水手们因为趣味的关系,互相的高声的骂着。同时准备着张帆,准备着脱离开河岸,把这兵士似乎是忘记了,也似乎允许了他的过渡。

“这老头子打酒在酒店里睡了一觉啦……你看他那个才睡醒的样子……腿好像是给石头绊住啦……”

“不对。你说的不对,石头就挂在他的脚跟上。”

那老头子的小酒壶像一块镜子,或是一片蛤蜊壳,闪烁在他的胸前。微微有点温暖的阳光和黄河上常有缭乱而没有方向的风丝,在他的周围裹荡。于是他混着沙土的头发跳荡得和干草似的失去了光彩。

“往上放罢!”

这是黄河上专有的名词,若想横渡,必得先上行,而后下行。因为河水没有正路的缘故。

阎胡子的脚板一踏上船身,那种安适、把握,丝毫其他的欲望可使他不宁静的,可能都不能够捉住他的。他只发了和号令似的这一句话,而后笑纹就自由的在他皱纹不太多的眼角边流展开来,而后他走下舵室去。那是一个黑黑的小屋,在船尾的舱里,里面像供着什么神位,一个小龛子前有两条红色的小对联。

“往上放罢!”

这声音因为河上的冰排格凌凌地作响的反应,显得特别粗壮和苍老。

“这船上有坐闲船的,老阎,你没看见?”

“那得让他下去,多出一分力量可不是闹着玩的……在哪地方?他在哪地方?”

那灰色的兵士,他向着阳光微笑:

“在这里,在这里……”他手中拿着撑船的长篙站在船头上。

“去,去去……”阎胡子从舱里伸出一只手来,“去去去……快下去……快下去……你是官兵,是保卫国家的,可是这河上也不是没有兵船。”

阎胡子是山东人,十多年以前因为黄河涨大水逃到关东,又逃到山西的。所以山东人的火性和粗鲁,还在他身上常常出现。

“你是哪个军队上的?”

“我是八路的。”

“八路的兵,是单个出发的吗?”

“我的老婆生病,她死啦。……我是过河去赶队伍的。”

“唔!”阎胡子的小酒壶还捏在左手上。

“那么你是山西的游击队啦……是不是?”阎胡子把酒壶放下了。

在那士兵安然的回答着的时候,那船板上完全流动着笑声,并且分不清楚那笑声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

“老婆死啦还打仗!这年头……”

阎胡子走上船板来:

“你们,你们这些东西!七嘴八舌头,赶快开船吧!”他亲手把一只面粉口袋抬起来,他说那放的不是地方,“你们可不知道,这面粉本来三十斤,因为放的不是地方,它会让你费上六十斤的力量。”他把手遮在额前,向着东方照了一下:

“天不早啦,该开船啦。”

于是撑起花色的帆来。那帆像翡翠鸟的翅子,像蓝蝴蝶的翅子。

水流和绳子似的在撑篙之间扭绞着。在船板上来回跑着的水手们,把汗珠被风扫成碎沫而掠着河面。

阎胡子的船和别的运着军粮的船遥远的相距着,尾巴似的这只孤船系在那排成队的十几只船的最后。

黄河的土层是那么原始的,单纯的,干枯的,完全缺乏光彩的站在两岸。正和阎胡子那没有光彩的胡子一样,土层是被河水,风沙和年代所造成,而阎胡子那没有光彩的胡子,则是受这风沙的弥漫的缘故。

“你是八路的……可是你的部队在山西的哪一方面?俺家就在山西。”

“老乡,听你说话是山东口音。过来多少年啦?”

“没多少年,十几年……俺家那边就是游击队保卫着……都是八路的,都是八路的……”阎胡子把棕色的酒杯在嘴唇上湿润了一下,嘴唇不断的发着光。他的喝酒,像是并没有走进喉咙去,完全和一种形式一样。但是他不断的浸染着他的嘴唇。那嘴唇在说话的时候,好像两块小锡片在跳动着:

“都是八路的……俺家那方面都是八路的……”

他的胡子和春天快要脱落的牛毛似的疏散和松放。他的红的近乎赭色的脸像是用泥土塑成的,又像是在窑里边被烧炼过,显着结实,坚硬。阎胡子像是已经变成了陶器。

“八路上的……”他招呼着那兵士,“你放下那撑篙吧,我看你不会撑,白费力气……这边来坐坐,喝一碗茶……”方才他说过的那些“去去去”现在变成“来来来”了:“你来吧,这河的水性特别,与众不同,……你是白费气力,多你一个人坐船不算么!”

船行到了河心,冰排从上边流下来的声音好像古琴在骚闹着似的。阎胡子坐在舱里佛龛旁边,舵柄虽然拿在他的手中,而他留意的并不是这河上的买卖,而是“家”的回念。直到水手们提醒他船已走上了急流,他才把他关于家的谈话放下。但是没多久,又凌凌乱乱地继续下去……

“赵城,赵城俺住了八年啦!你说那地方要紧不要紧?去年冬天太原下来之后,说是临汾也不行了……赵城也更不行啦……说是非到风陵渡不可……这时候……就有赵城的老乡去当兵的……还有一个邻居姓王的,那小伙子跟着八路军游击队去当伙夫去啦……八路军不就是你们这一路的吗?……那小伙子我还见着他来的呢!胳臂上挂着这‘八路’两个字。后来又听说他也跟着出发到别的地方去了呢!……可是你说……赵城要紧不要紧?俺倒没有别的牵挂,就是俺那孩子太小,带他到河上来吧,他又太小,不能做什么……跟他娘在家里吧……又怕日本兵来到杀了他。这过河逃难的整天有,俺这船就是载面粉过来,再载着难民回去……看看那哭哭啼啼的老的小的……真是除了去当兵,干什么都没有心思!”

“老乡!在赵城你算是安家立业的人啦,那么也一定有二亩地啦?”兵士面前的茶杯在冒着气。

“哪能够说到房子和地,跑了这些年还是穷跑腿……所好的是没有把老婆孩子跑去。”

“那么山东家还有双亲吗?”

“哪里有啦?都给黄河的水卷去啦!”阎胡子擦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把他旁边的酒杯放在酒壶口上,他对着舱口说:

“你见过黄河的大水吗?那是民国几年……那就铺天盖地的来了!白亮亮地,哗哗地……和野牛那么叫着……山东那黄河可不比这潼关……几百里,几十里一漫平。黄河一到潼关就没气力啦……看这山……这大土崖子……就是妄想要铺天盖地又怎能……可是山东就不行啦!……你家是哪里?你到过山东?”

“我没到过,我家就是山西……洪洞……”

“家里还有什么人?咱两家是不远的……喝茶,喝茶……呵……呵……”老头子为着高兴,大声的向着河水吐了一口痰。

“我这回要赶的部队就是在赵城……洪洞的家也都搬过河来了……”

“你去的就是赵城,好!那么……”他从舵柄探出船外的那个孔道口出去……河简直就是黄色的泥浆,滚着,翻着……绞绕着……舵就在这浊流上打击着。

“好!那么……”他站起来摇着舵柄,船就快靠岸了。

这一次渡河,阎胡子觉得渡得太快。他擦一擦眼睛,看一看对面的土层,是否来到了河岸?

“好,那么……”他想让那兵士给他的家带一个信回去,但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们走下船来,沿着河身旁的沙地向着太阳的方向进发。无数条的光的反刺,击撞着阎胡子古铜色的脸面。他的宽大的近乎方形的脚掌把沙滩印着一些圆圆洼陷。

“你说赵城可不要紧?我本想让你带一个回信去……等到饭馆喝两盅,咱二人谈说谈说……”

风陵渡车站附近,层层转转的是一些板棚或席棚,里边冒着气,响着勺子,还有一种油香夹杂着一种咸味在那地方缭绕着。

一盘炒豆腐,一壶四两酒,蹲在阎胡子的桌面上。

“你要吃什么,你只管吃……俺在这河上多少总比你们当兵的多赚两个……你只管吃……来一碗片汤,再加半斤锅饼……先吃着,不够再来……”

风沙的卷荡在大阳高了起来的时候,是要加甚的。席棚子像有扫帚在扫着似的,嚓嚓地在凸出凹进地响着。

阎胡子的话,和一串珠子似的咯啦咯啦的被玩弄着,大风只在席棚子间旋转,并没有把阎胡子的故事给穿着。

“……黄河的大水一来到俺山东那地方,就像几十万大军已经到了……连小孩子夜晚吵着不睡的时候,你若说‘来大水啦’他就安静了一刻。用大水吓唬孩子就像用老虎一样使他们害怕。在一个黑沉沉的夜里,大水可真的来啦;爹和娘站在房顶上,爹说:‘……怕不要紧,我活四十多岁,大水也来过几次,并没有卷去什么。’我和姐姐拉着娘的手……第一声我听着叫的是猪,许是那猪快到要命的时候啦,哽哽的……以后就是狗,狗跳到柴堆上……在那上头叫着……再以后就是鸡……它们那些东西乱飞着……柴堆上,墙头上,狗栏子上……反正看不见,都听得见的……别人家的也是一样,还有孩子哭,大人骂。只有鸭子,那一夜到天明也没有休息一会,比平常不涨大水的时候还高兴……鸭子不怕大水,狗也不怕,可是狗到第二天就瘦啦,……也不愿睁眼睛啦……鸭子正不一样,胖啦!新鲜啦!……呱呱的叫声更大了!可是爹爹那天晚上就死啦,娘也许是第二天死的……”

阎胡子从席棚通过了那在锅底上乱响着的炒菜的勺子而看到黄河上去。

“这边,这河并不凶。”他喝了一盅酒,筷子在辣椒酱的小碟里点了一下,他脸上的筋肉好像棕色的浮雕,经过了陶器的制作那么坚硬,那么没有变动。

“小孩子的时候,就听人家说,离开这河远一点吧!去跑关东吧(即东三省)!一直到第二次的大水……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六岁……也成了家……听人说,关东是块福地,俺山东人跑关东的年年有,俺就带着老婆跑到关东去……关东俺有三间房,两三亩地……关东又变成了‘满洲国’。赵城俺本有一个叔叔,打一封信给俺,他说那边,慢慢地日本人都想法子把中国人治死,还说先治死这些穷人。依着我就不怕,可是俺老婆说俺们还有孩子啦,因此就跑到俺叔叔这里来,俺叔叔做个小买卖,俺就在叔叔家帮着照料照料……慢慢地活转几个钱,租两亩地种种……俺还有个儿,俺儿一年一年的眼看着长成人啦!这几个钱没有活转着,俺叔要回山东,把小买卖也收拾啦,剩下俺一个人,这心里头可就转了圈子……山西原来和山东一样,人们也只有跑关东……要想在此地谋个生活,就好比苍蝇落在针尖上,俺山东人体性粗,这山西人体性慢……干啥事干不惯……”

“俺想,赵城可还离火线两三百里,许是不要紧……”他问着兵士,“咱中国的局面怎么样?听说日本人要夺风陵渡……俺在山西没有别的东西,就是这一只破船……”

兵士站起来,挂上他的洋瓷碗,油亮的发着光的嘴唇点燃着一支香烟,那有点胖的手骨节凹着小坑的手又在整理着他的背包。黑色的裤子,灰色的上衣,衣襟上涂着油迹和灰尘。但他脸上的表情是开展的,愉快的,平坦和希望的,他讲话的声音并不高朗,温和而宽弛,就像他在草原上生长起来的一样:

“我要赶路的,老乡!要给你家带个信吗?”

“带个信……”阎胡子感到一阵忙乱,这忙乱是从他的心底出发的。带什么呢?这河上没有什么可告诉的。“带一个口信说……”好像这饭铺炒菜的勺子又搅乱了他。“你坐下等一等,俺想一想……”

他的头垂在他的一只手上,好像已经成熟了的转茎莲垂下头来一样。席棚子被风吸着,凹进凸出的好像一大张海蜇漂在海面上。勺子声,菜刀声,被洗着的碗的声音,前前后后响着鞭子声。小驴车,马车和骡子车,拖拖搭搭的载着军火或食粮来往着。车轮带起来的飞沙并不狂猖,而那狂猖,是跟着黄河而来的,在空中它漫卷着太阳和蓝天,在地面它则漫卷着沙尘和黄土,漫卷着所有黄河地带生长着的一切,以及死亡的一切。

潼关,背着太阳的方向站着,因为土层起伏高下,看起来,那是微黑的一大群,像是烟雾停止了,又像黑云下降,又像一大群兽类堆集着蹲伏下来。那些巨兽,并没有毛皮,并没有面貌,只像是读了埃及大沙漠的故事之后,偶尔出现在夏夜的梦中的一个可怕的记忆。

风陵渡侧面向着太阳站着,所以土层的颜色有些微黄,及有些发灰,总之有一种相同在病中那种苍白的感觉,看上去,干涩,无光,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制伏的那种念头,会立刻压住了你。

站在长城上会使人感到一种恐惧,那恐惧是人类历史的血流又鼓荡起来了!而站在黄河边上所起的并不是恐惧,而是对人类的一种默泣,对于病痛和荒凉永远的诅咒。

同蒲路的火车,好像几匹还没有睡醒的小蛇似的慢慢地来了一串,又慢慢地去了一串。

那兵士站起来向阎胡子说:

“我就要赶火车去……你慢慢地喝吧……再会啦……”

阎胡子把酒杯又倒满了,他看着杯子底上有些泥土,他想,这应该倒掉而不应该喝下去。但当他说完了给他带一个家信,就说他在这河上还好的时候,他忘记了那杯酒是不想喝的也就走下喉咙去了。同时他赶快撕了一块锅饼放在嘴里,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胀塞着,有些发痛。于是,他就抚弄着那块锅饼上突起的花纹,那花纹是画的“八卦”。他还识出了哪是“乾卦”,哪是“坤卦”。

奔向同蒲站的兵士,听到背后有呼唤他的声音:

“站住……站住……”

他回头看时,那老头好像一只小熊似的奔在沙滩上:

“我问你,是不是中国这回打胜仗,老百姓就得日子过啦?”

八路的兵士走回来,好像是沉思了一会,而后拍着那老头的肩膀:

“是的,我们这回必胜……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过的。”

那兵士都模糊得像画面上的粗壮的小人一样了,可是阎胡子仍旧在沙滩上站着。

阎胡子的两脚深深地陷进沙滩去,那圆圆的涡旋埋没了他的两脚了。

一九三八,八,六日,汉口

(该篇首刊于1939年2月1日汉口《文艺阵地》第二卷第八期,署名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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