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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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汉乐府里,有一首《羽林郎》。同样是很有名的,只是偶尔被《陌上桑》的名声掩盖。它是东汉的辛延年有感于权贵豪强随意欺凌妇女这一社会现象所作。《羽林郎》里的胡姬,是非常有胆识的女子,她年方十五六岁,已经当垆卖酒了。卓文君也当垆卖酒,但年纪一定大过她,而且有司马相如陪着,不像胡姬孤军奋战。

汉朝的时候,匈奴等外族已与汉朝通商,洛阳长安等地常有胡人来经商。胡姬是外族的女子,但胡姬给我的感觉总是亲近,总觉得哪里见过,后来想起来她和古龙《萧十一郎》里面的风四娘一样,都像曼陀罗花那样艳辣撩拨,风情万种。

因为是讽刺诗,辛延年用了托言的手法,他假托这个调戏民女的豪奴是霍家奴。霍家,指西汉的大将军霍光,霍光当年权倾朝野,整个家族人都官居高位,女儿也入宫当了皇后。霍光死后,妻子郭氏指使人毒死先皇后许平君的事情暴露,汉宣帝刘病已为妻报仇,清算总账,诛了霍家九族。

虽然不是霍光,这个人也是一个权贵的家奴,他依仗主人的势力横行霸道。在杨贵妃最得宠的时候,杨国忠的家奴冒犯了公主的车驾,驸马和他们理论,他们干脆连驸马也痛殴一顿。可见这些豪奴狗仗人势到了什么地步。

冯子都这个奴才骑着马招摇过市,无意间看见了胡姬,看上了胡姬的美色就上前调戏。一看胡姬本身打扮得很时尚,又是当垆卖酒的,就以为人家很随意,会任他轻薄。他在店里先是要酒,后是要菜,然后又轻浮地想把青铜镜系在胡姬胸前的衣襟上。谁知胡姬的胆识非一般的娇弱闺秀可比,她一一满足他的要求,面对他的调笑,待之以礼,晓之以情,最终表明态度,宁死不从,让豪奴无可奈何。

“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和碧玉说的“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是一样的意思,不一样的是,胡姬是看似礼貌的断然真拒,而碧玉说这话则是情人之间耍花腔的假拒。

我非常欣赏胡姬说的几句话,几乎可以看见她说这几句话时的庄重神态:“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其实想清楚了,就会发现人除了生死之外无大事,若我们的胆识,对事态的判断及把握已经跨越了生死,那就再没有力量能约束我们。就像秦王奈何不了蔺相如,冯子都也无法控制胡姬。

我可以撕裂这罗裙,不惜这性命。因为我心中有信念,我有自己珍重的情感。我有想要珍惜的人,不是你凭借外力可以横加干扰的。

对自我的坚持和肯定,胜过一切外在的虚名荣誉。“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一句是最令我震撼、铭心不忘的。人,真的很难做到不喜新厌旧。通常能够喜新不厌旧就是很难得了,而真正能明白自己的身份处境,不因贫贱而羞惭,不因贫贱而焦躁,安贫乐道就更难得。

多数时候,人都是想竭力往上攀爬的,镜花水月心思虚妄。所以你看见《古诗十九首》记下了寒门士子在世族门阀制度的压制下那么多的不平和悲愤。但在一个胡姬的口里(在辛延年这样默默无名的人口中),说出的竟是这样平淡有力的话。

还是乐府里的《古艳歌》说得好:“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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