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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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畿》有二十五首,记载痴情女子不止华山女子一个。

有对人钟情却不得解,乃作歌曰:“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有长夜相思疑君到,歌曰:“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

有彻夜啼哭,歌曰:“啼相忆,泪如漏刻水,昼夜流不息。”有以鸡自喻,歌云:“长鸣鸡,谁知侬念汝,独向空中啼。”

《华山畿》中写爱情痛苦时,往往感情强烈,设想新奇。记得其七也很短:“啼着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意思是,我哭着到天明,泪流得可以让枕头浮起来,身子将被泪水冲去。以泪落笔,写因情而伤心,手法极度夸张,却因其感情真挚,让人感动而不觉得荒谬。更有甚者,歌道:“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你看明日,长江亦为我的泪满,只为你的离开。

爱是持续,衰竭,欲罢不能。众女遭遇虽然不同,歌意也繁复多样,但大多纠缠于相思、愁苦、空虚、焦灼,少了华山女子那种大悲若欢的警醒从容。爱情某些时刻更像暴发的隐疾,简洁,决然,暴力。

撇去上面提到的那些傻女的痴情、执着,天下男儿千百年来为吴地女子倾倒的,同样不计其数。像南徐的士子飞蛾扑火般去获取陌生女子的芳心,用生命去取悦陌生的爱人。江南的女子大抵都有情爱的天分,都不必刻意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只要她们肯为男人动一动心思,欠一欠身,柔情微露已足够让人受宠若惊难舍难分。这种天分是文化的熏陶还是天赋,不得尽知。

男女的相爱,更像是两人之间萌动了一场禅机。没有预料的开始,没有准确的结束,缘生缘灭在一念间。后来的《梁祝》则渐渐有了种种人世烟火气息,相识、许婚、重见、另配、生离、死聚,故事开始沿袭世俗人情规则演进,成为哀戚的爱情故事,而不是爱情。

爱情是无形无相的,爱情故事却是有形有相的。至今丹徒当地老百姓仍称《华山畿》为“小梁祝”,小,并非是指故事长短,而可以理解为粗具雏形的意思。

华山女子的悲歌叫我想起一个传说,说的是有那么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声音比世上一切生灵的歌声都要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的那一刻起,它就寻找着荆棘,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歌声摇荡人心。爱是荆棘,她在歌唱时,正如这鸟一样奋不顾身,在奄奄一息的时刻,超越了自身的痛苦,那歌声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聆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

需要特别说出的是,《华山畿》诗中的华山不是指五岳中的华山,而是指江苏句容境内的华山。南徐是现在的镇江。西晋末年,北方混乱,东晋偏安江左,建都于建康。当时北方人士纷纷南下,东晋政权为此侨置了徐州,州治即在京口(今镇江)。到了南朝的刘宋时,正式定名为南徐州,以后南徐便一直成为镇江的别名。许多资料表明,吴歌《华山畿》的发生地就是丹徒石桥华山村。“神女冢”遗址,至今仍存,当地人称其为“玉女墩”。古代丹徒石桥华山上建有神女祠,当地人称“玉女祠”,今已毁。

《华山畿》里的痴情男女是不幸的,又是幸福的,跳入棺中合葬也就合葬了,家人还为两人主持了冥婚。人们只有怜惜,而无异议。据说丹徒石桥华山村每年春天,清明前后,青年男女至玉女墩旁供香、烧纸,祈求婚姻幸福、美满的古风仍存。

这世上,还有很多人至死也不能走到一起。对于能够走在一起的,即使是死了,也该为他们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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