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业者

服务业者

菜车子,菜床子

俗话说:酒要高品,菜分五味!

煎炒烹炸涮,酸甜苦辣咸。

熬焖咕嘟炖,脆软冷热鲜!

老北京人好吃,讲究吃,更喜欢琢磨吃,变着法子吃。

各种蔬菜、鱼肉、山珍、海味……但凡天上地下旱地水里,凡能得到的,都要拿来吃一吃、尝一尝。

那旱地刨的、天上飞的、水里抓的、陆地跑的、根底生的、树上挂的,各种物品都能做出无穷美味!

但是老北京人又有所不同,该吃的吃,不该吃的绝不进口。北京自古以来汇聚四方英雄,造就了北京人在吃上也是八方口味:吃酸的不能太酸;吃甜的不要过甜;吃辣的不可过量;吃咸的不许太多!日久天长,就在北京衍生出了八大菜系以外的“京菜”。

说起来“京菜”应该属于“鲁菜”,但又有别于鲁菜的繁杂和气派。以前北京的饭庄酒楼大多是鲁菜馆,人们吃过后,觉得味美,便回家学做,减繁就简,抛砖引玉,学人所长,弃人所短,就有了“京菜”这一说法。

如今市场上的蔬菜没有四季之分,每天每时都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蔬菜。可是过去由于小农经济种植不便,菜农们随种随卖,因季节变化而不同,市场上就出现了“细菜”和“大路菜”、“看家菜”和“时令菜”的区别。“细菜”比如韭黄、蒜黄、黄瓜、西红柿、柿子椒、豆芽等产量低、价格高且不易储存的蔬菜;“大路菜”比如茄子、油菜、韭菜、扁豆、菠菜、小白菜等平时常见量多经常吃的蔬菜;“看家菜”比如大白菜、萝卜、胡萝卜、倭瓜、土豆等耐储存且价格低廉的粗菜;“时令菜”比如香椿、西葫芦、豆苗、豌豆、冬瓜、莲藕等季节性蔬菜。

以前北京郊区的菜农因条件所限,没有暖房,完全靠天吃饭。尤其过了春节以后,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正是蔬菜淡季。城里的居民一日三餐只能吃萝卜白菜、土豆胡萝卜或老腌咸菜下饭。真正的蔬菜旺季是在盛夏。

相声大师侯宝林在相声里提到,老北京挑担买菜的吆喝声抑扬顿挫美妙动听,但是挑担卖菜货少价低,一担子蔬菜也卖不了几个铜钱。随着时代大潮,菜担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动听的吆喝声也变成了宝贵的民俗。

夏天,天还没亮菜贩子就到郊区菜园子去“趸(dǔn)货”,等到太阳高照菜贩就拉着一车鲜灵灵、带着露珠的蔬菜“排子车”到城里沿街叫卖,一声吆喝:“菜喽!买菜喽!老太太买菜喽!”住户听见便出门挑选购买。

卖菜的壮汉三十多岁,中等身材,黝黑的脸庞一笑俩酒窝,穿了一件没袖子“汗塌儿”,黑裤,光脚穿鞋,一副精干模样。菜车上应时的鲜菜样样俱全。

胖胖的张大妈挑了一只挂满白霜的冬瓜放进秤盘,卖菜的约了斤数又白饶一掐子香菜。张大妈拎了冬瓜拿了香菜乐呵呵地走了。

爱美的刘嫂子买一捆韭菜,卖菜的又多给了一块鲜姜,刘嫂子捧起韭菜扭着腰身回家了。

高个子二哥选了两个茄子,还多取了半头大蒜,卖菜的不紧不慢,约斤收钱。

王家妞子买了一盘子豆芽,又大大地抓了一把!卖菜的不干:“姑娘别介呀!您的秤高高的,还抓!”姑娘笑着甩了辫子一阵风去了。

拐角小门里小纂奶奶出来想买黄瓜,刚要用手指掐,卖菜的忙说:“老太太甭掐,没苦的!苦了管换!”白发奶奶摇头说道:“前儿个我吃炸酱面,拌了黄瓜丝,一碗面都是苦的!你说气人不气人!”大家都笑了!卖菜的给奶奶两条鲜嫩黄瓜,收了钱,老太太颤巍巍慢慢走了。

卖菜的头脑忒好,算账很灵,不管买多少菜他都一一记得斤两钱数,结账时大声“口念账”不多不少,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壮汉天天来卖菜,街坊们也全都认识他。如果遇上阴天下雨,卖菜的就得等雨停了,戴着大草帽来卖菜。假如连阴天或刮风闹天,卖菜的来得就少了,街坊们只好去油盐店买高价菜。

油盐店通常一分为二,一边柜台经营油盐酱醋等副食调料,一边就是“菜床子”。菜床子是用竹板搭成的架子,后高前低靠在墙上,上边码着各式鲜美蔬菜,地上大筐里也装着菜。买菜的随便挑,卖菜的跟着跑,买完了一块儿算账。不过菜床子的菜都择干净了,所以,比串胡同的菜稍微贵一些。

天不到中午,大家全都买完了菜回家做饭去了。不一会儿,胡同墙头里飘出了各式菜肴的香味。啊!小门里飘出了小碗干炸的香味,一准是小纂奶奶在吃长寿炸酱面吧!

中西裁缝

过去北京,除了在王府井等地有专门售卖昂贵裘皮大衣的商店以外,几乎没有销售成衣的服装商店,人们穿衣都是自己家里剪裁缝制,或请裁缝到家里来量身定做,想买一件现成的衣服,只能到“估衣铺子”或“估衣摊子”上去挑选。所谓“估衣”一般都是穿过用过或逝者生前的服装,这些旧衣服经过修饰整理,看起来还算光鲜,所以光顾者都是穷人或者落魄文人。

老北京一般人都穿中式服装,只有洋派人物和学生职员才穿西装。说起来中式服装和西式服装有很多区别,除了样式不同,制法不同,还有一个最根本的不同:中式服装穿在身上腋窝处有皱褶很不平坦,但是脱下叠起来却是十分平整贴实;西式服装穿在身上非常平整合体,可是脱下来却怎么都不能叠实压平。中式服装讲究大料划一,囿于“儒道”思想的束缚服装,尽量完整统一自然天成,服装剪裁时尽量减少布料的拼接,穿在身上显得大气整洁;西式服装充分利用“立体几何学”,制作服装符合人体生理结构,剪裁时利用布料的拼接,成为人体的“第二皮肤”——这就是中式服装与西式服装最本质的不同!

由于中西服装的根本不同,它们的制作方法、制作工序、服装面料也是不同。所以在制衣界自然分成两大派:一派是用缝纫机制作西服、大衣、裙装、帽子的西式裁缝店;另一派就是纯中式纯手工缝纫,专做旗袍、短袄、棉袍、斗篷、皮袄的中式裁缝铺。

西式裁缝店的技师不论文化高低,都懂得平面几何学,过去西式裁缝店大多设在北京的东、西交民巷和王府井、东安市场等高等繁华区,那些地方外国人居多,兜揽生意自然不费吹灰之力。那时候中国自己不会生产缝纫机,所有缝纫机都是美国生产进口的“SINGER(胜嘉牌)”,制衣店里代卖各种欧洲进口毛料和毛麻衬里。如果客人在店内定做西装就事先挑好面料,裁缝用皮尺量了尺寸。三天后顾客前来试身,裁缝早把衣片剪好用“大线”连在一起成为一件临时的衣服。客人穿上这件临时的衣服,就能看出哪里不合适,当时取下马上修改,等成衣做好以后,就是一件非常合体的西装!

相比之下中式裁缝不用皮尺,而是一把普通木尺,剪刀也是中国传统铁剪。顾客要做一件旗袍,事先去绸布店里买来面料交给裁缝,裁缝看看顾客身材便心中有数,再用木尺量一遍,也不用纸张写下全凭脑子记在心里。

裁缝裁衣之前,把面料铺平拉直。用缝衣针“钉”在棉案上。在面料上画线用的是一种“粉线”,所谓“粉线”是用厚布做一个小口袋,里边装上“大白粉”两头扎紧,中间贯穿一条长长的白色粗棉线,需要画线的时候把棉线从小口袋一头拉出,这时棉线上沾有白粉,看好长短后两手拉紧棉线,在需要画线的地方放下。低头用牙齿咬住棉线,再放开一绷,面料上就有了一条白粉划痕,用这种近乎于原始的方法不一会儿就可以剪出合体的衣服。

过去也没有电熨斗,中式裁缝备有两种铸铁的火烧熨斗,一种是三寸多长的三角形长把子小熨斗用来熨烫边角劈缝;一种是大而重的空心大熨斗里边放燃烧的木炭,用来熨烫大面积的皱褶和整形。

缝制薄而轻的绸缎面料时,凡是边缘都要用糨糊固定,便于定型和缝制,这糨糊就是用煮熟的土豆在剪裁衣片边缘涂擦,涂擦后再用熨斗一一烫过,那衣片就服服帖帖不再变形,缝制的时候更能得心应手,松紧一致。

中式制衣工序繁杂,各种技法看似简单,实则要有相当高的技术,一件旗袍只“挖大襟”“上领子”两项如果没有高超的手艺,做出的衣服领口就是歪斜的,所以中式衣服最关键、最要紧的就是“挖大襟”和“上领子”,一个裁缝没有三年五载的实践经验是绝对不敢轻易上手的。

有的旗袍要“挂里子”,衣服边缘还要有“掐牙子”花边,还必须要“盘花”纽襻,这就需要裁缝具有一定的“美学”素养和灵巧的制作手段,这些都是极其费工费时的高级技术,一件旗袍做完穿在身上不肥不瘦、不长不短、不臃不紧,完全是一件精致的实用工艺品!

现在北京做一件旗袍加工费要千元以上,我看过,工艺水平远远比不上过去家庭妇女做得细致。时代不同,世界相通,如今市场里各式男女服装使人眼花缭乱,可是谁也没想过:我们中国人的民族服装哪里去了?过去极其普通的中式衣服在短短几十年里几乎“绝代”,可是,民族服装代表一个民族的兴盛和民族气质,丢掉自己的民族服装而一味地追求外国的新奇怪异,并不是进步!

绱鞋铺

老北京有句口头禅:“脚底下没鞋,穷半截!”说的是人们日常穿戴打扮,脚下必须配一双适合的好鞋,才能衬托出全身的衣着服饰更加靓丽精神。假如全身穿戴时髦阔气,可是脚下却穿一双平庸破旧的鞋子,整体看来就显得上下两截,不伦不类,惹人耻笑。想想很有道理,这就好有一比:家家都有陶泥花盆,单独看一眼很不好看,如果您把破花盆放在花梨紫檀的架子上,破花盆立刻就像价值连城的古董,所以脚上的鞋就是这花梨紫檀的盆架!

我小时候,街上有修旧鞋的摊子,也有“绱(shàng)鞋”的店铺,当然“绱鞋铺”也管修理旧鞋,但是他们主要的业务还是“绱鞋”。所谓“绱鞋”,说白了就是“来料加工”——顾客在家里按自己的喜好,做好鞋面纳好鞋底,然后送到“绱鞋铺”加工完成一双漂亮的布鞋。诚然,过去的“绱鞋铺”是与百姓生活中息息相关必不可缺的服务行业。

旧时,除了一些“摩登人物”穿皮鞋高跟鞋,一般人还是穿家里自己做的布鞋。家里女人从十七八岁姑娘时就开始学做布鞋,直到出嫁变成白发老妪,一辈子都在为全家人制作各式冬夏单棉布鞋——做鞋是女人们炫耀自己勤俭持家和灵巧双手最好的展示。

布鞋一般都是西洋进口的黑色纯毛“崇福呢”或“礼服呢”做面料。这种面料色牢坚固,光亮细腻,是做高级服装和鞋面的上好原料。

自己做鞋,工序繁杂,每道工序仔细制作,缺一不可。首先要打“袼褙”,家里的旧衣裳和各色旧布头就是打“袼褙”的上好原料,先打半锅稀糨糊,找一块大些的木板子,把布铺在板子上,用手掌蘸着糨糊均匀抹在布上,布就贴贴实实粘到木板上。再拿另一块布与刚才的布,对缝仍是如此操作,整块木板糊完了一层布再糊一层布,直至糊了四五层,层层糨糊层层布就可以了,糊了布的木板子立在院子里风吹晒干,过两三天干透了,顺木板的边缘慢慢揭下来,就是一张完整的“袼褙”。

开始做鞋了,女人拿出早已画好的纸样,在袼褙上剪出了鞋面粗坯,再把粗坯粘到鞋面面料上顺边剪下,另一面再粘好白色鞋里布,用细细的针线把鞋面鞋里与“袼褙”缝在一起,把边缘修剪整齐,然后用黑色斜纹布条延缝鞋口,一双鞋面就做好了。

相比之下做鞋底就比较费时。剪好鞋底形的袼褙两层粘在一起,用白布包边糨糊粘牢,这算一个“单元”,七八个这样大小一致的“单元”再全部叠粘在一起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千层底”,放在重物下压实,过四五天鞋底就全部干透压平,粘好后的“鞋底”大约1.5厘米厚,白白的鞋底整齐规范,但这还不是真正的“鞋底”,还需要用麻绳千针万线紧密纳实才能成为一双结实的鞋底。

“纳鞋底”是最需功夫技巧又费时间的工序,坚实的“纳鞋底”需要结实的麻绳。女人们去“麻刀铺”买来“麻皮”,耐心用梳头发的篦子把麻皮劈成细细的麻筋,再用专门打麻绳的工具——“拨槌”把三四根麻筋续在一起,打成单股麻绳,再两根拧在一起成为真正能用的麻绳。用这样烦琐辛苦劳作打好的麻绳,再一针针纳鞋底。鞋底纳一针挨一针,瓷瓷实实板板整整,纳好的鞋底再用铁锤砸实,就可以和鞋面一同送到“绱鞋铺子”去加工布鞋了。

“绱鞋铺”的师傅都是男人,别看男人五大三粗,做起这样精致的活计就需要技巧和力气。

绱鞋分“正绱”和“反绱”,所谓“正绱”,就是鞋面弯进去,与鞋底联合处整洁不露痕迹。我们现在一般的皮鞋都属于“正绱”;所谓“反绱”,就是鞋面平铺与鞋底联合在一起,俗称“飞边儿”。冬天的棉鞋鞋面很厚,不能翻转,就必须反绱。

“绱鞋”的工序更加复杂,用一个木质脚形“鞋楦”先把鞋底翻过去,用钉子钉在鞋楦上,再把鞋面打湿,鞋里朝外包在鞋楦上,用麻绳收口,鞋的各处都匀称平实了,就开始了真正的“绱鞋”。待一针一线把鞋面与鞋底完全缝合完毕,鞋就绱好了。启出钉子,拔出鞋楦,但这时的鞋面鞋底都是反的,这就需要更强大的技术——翻鞋!鞋匠把整只鞋泡到水盆里,待鞋底吃透了水分,变得柔软,就从鞋跟开始慢慢用力翻转,翻转的同时一定要加倍小心,不能损坏鞋面任何一部分。整个鞋翻好了,再把鞋面浸湿,放进两半截的鞋楦,加进“木楔子”,使鞋楦前后紧紧把布鞋“撑”实。这样要经过五六天的时间,等布鞋完全干燥了,拔出鞋楦,就是一只美观像样的布鞋。

为了使布鞋的黑鞋面白鞋底更加精神耐看,还要用一种“白膏子”均匀抹在鞋底边缘,再用钢质“压子”划压白膏子,压过的鞋底边缘就发出了白亮闪耀的光芒!等到顾客前来取鞋,鞋匠从架子上拿下新鞋,用刷子刷去浮土,一双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新鞋就交到顾客的手里。

费工费时费力,要眼要脑要力!工序这么复杂烦琐,技术这么高超,可是当年绱一双鞋的加工费也只够买六七斤玉米面!

从前,人们穿家做的布鞋,小孩穿“老虎”鞋,老人穿“老头乐”鞋,老太太穿黑缎尖口鞋,女人穿皮底缎面绣花鞋,男人穿圆口“便鞋”,姑娘穿“扣袢”鞋,学生穿“五眼”鞋,卖力气的穿“洒鞋”……这一切都是女人们一针一线劳动所得,都是“绱鞋铺”的鞋匠至高的技术所得!

思想起来中国民间的“布鞋”“绱鞋”真是集合了劳动人民深情厚意与无穷智慧,可是这伟大的智慧却都在短短几十年间里,随时代大潮逐渐被社会无情地淹没和遗忘!

近年来,老北京布鞋也被列入“遗产”当中。

老北京布鞋的代表“内联升鞋店”就被授予被保护的民族手工业“文化遗产”堂而皇之地屹立在著名的大栅栏商业街。

“内联升鞋店”原是以制作清宫皇帝后妃各级官员日常所穿鞋靴而声誉朝野,曾经专门为各个时期高官巨贾及毛泽东等国家领导人做过合脚的布鞋。几百年来“内联升布鞋”做工精致质量上乘,早已成为誉满海内外的高级品牌。

如今走进金碧辉煌的内联升店堂,鞋店还设有布鞋现场制作,表示自己就是“文化遗产”真正继承者,制鞋的匠人为广大中外顾客展示制作布鞋的一招一式,仔细看看不过是“粗针大麻线,拙娘笨妇眼”!粗劣的鞋面笨拙而丑陋,傻呆的鞋底参差而不齐,时光倒回几十年前,如果谁家的媳妇做出如此丑陋的针线活计,一定会被婆婆母亲打骂命令拆去重做;假如当年给宫廷皇帝做这样难看的靴鞋,恐怕今天“内联升”也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以为,既然是被保护的“文化遗产”就应当严格遵循历史,严守祖宗技法,把先人的精良技术一丝不苟地传承下来,才能做到真正的保护与传承,才能使“文化遗产”一代代流传下去。

现在人们自己不会做鞋,只经过短短几十年时光,精致的老北京布鞋不见了,每每听到某某物品被冠以“文化遗产”的时候,再看看挖掘出的“遗产”新产品我不免唏嘘一笑,扪心自问:这还是那个东西吗?名声在物已非,有其名无其实,糊弄后人罢了!

酒楼与饭庄

老北京人管规模较大、名气较响的酒楼饭店叫“饭庄”。老北京有著名的“八大楼”,也就是八家叫作“某某楼”的回汉鲁菜饭庄。

老北京的饭庄兴起于清末,慈禧垂帘听政时期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当时大清律明文规定一向讲究吃、喝、玩、乐的满族八旗贵胄不许经商。为了掩人耳目,八旗子弟暗中投资,雇用手脚勤快、颇能吃苦的山东人为其经营餐饮业,以供自己尝遍天下美味佳肴。这种满汉合作、具有一定规模的酒楼饭庄均开设在京城闹市,其字号吉祥典雅,院落清洁恬静,桌椅古香古色,一派富丽堂皇。在这些饭庄业最为突出有名的就是“八大楼”,按照名气大小依次为:萃华楼、泰丰楼、致美楼、鸿兴楼、正阳楼、庆云楼、新丰楼和春华楼。

六十多年前我家住在东四附近,家里带我去得最多的还是八面槽的鲁味“萃华楼”,从街面上看,萃华楼门店不能算大,不过进门后却是别有洞天。“萃华楼”说是“楼”,其实是两进中式四合院,青瓦水墙,窗明几净,楣上匾额,两框对联,屋子里清水白墙,书画镜芯斗方,一水花梨方桌太师木椅,椅上一律蓝色厚棉坐垫,装潢考究,书香十足,一派清雅高贵,而且服务周到诚实可信!

“萃华楼”做的酒席分为“燕翅席”“鸡鸭席”“山珍席”“回回席”。所做菜肴山珍海味用料讲究,做工细致一丝不苟,色香俱佳味道纯美,食具高雅家具气派,一股说不出的扑鼻香味!

来到“萃华楼”客人进门,由白净爽利的小伙计引进大门,交给二门“撂高”掌柜负责接待。所谓“撂高”就是掌管店内一切事务的总负责人,他在店内属于高级雇员。

撂高掌柜满面红光含笑不露,玲珑八方温而不火,头戴黑缎瓜皮幽亮闪光,身穿一袭长衫拖地翩跹,袖口卷挽洁白潇洒,脚穿“千层底”白袜甜鞋步履轻盈,浑身上下干净利索!

掌柜见客人进门迎出来恭敬谦和:“您几位?”客人回答:“三位!”他就向里边“糖嗓”大声喊:“三位,里边请!”这一声喊叫是在告诉里边店员伙计注意接待。

门里边的二掌柜三四十岁,精明强干。同样是黑缎瓜皮小帽,上穿对襟短袄,下穿黑裤,扎绑腿,白袜黑鞋。挽着白袖口,肩搭白毛巾。听见喊声过来接着客人又喊道:“三位,里边上座!”在前边领路把客人引到桌前座位。

客人落座,二掌柜拿下毛巾象征性地抹了桌子,问:“您吃点什么?”客人一一说明,令人佩服的是二掌柜脑筋出奇地好,客人只说一遍他便记得一清二楚,扬着脖子捂着耳朵,向厨房方向带着声调大喊:“糖醋鱼一条,糟熘肉片一个,熘腰花一盘,南煎丸子一盘,高汤一碗,外带二两老白干!”唱完,马上端来了茶壶茶碗放在桌上,请客人自己斟茶,不一会儿又拿来小碟、筷子、酒盅、羹匙,动作干净利落!

等不了多一会儿,院角厨房那里传来了“当当当”炒勺敲锅边的声响。这敲锅声是告诉二掌柜,菜已经炒好了,二掌柜指挥小伙计去厨房端菜,送到客人的面前。小伙计都是二十啷当岁,脸白头青,一身中式黑衣黑裤,黑鞋白袜。菜上齐了二掌柜再次来到客人桌前:“三位,您慢慢吃!”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萃华楼的餐具是一色的“青花”,每一件餐具都是整整齐齐,没有磕边破损,筷子也是很讲究的“乌木”筷子,客人不但品尝了味美的菜肴,还能赏悦精美的餐具。

客人吃完了喊道:“结账!”

二掌柜来到桌前点头哈腰:“您吃好了?”

二目观看桌上的碗碟大声念道:“……、……、……一共×块×毛!”

客人付款后,二掌柜快速拿来找零并招呼道:“三位慢走!”

待客人走到外面大掌柜也站起招呼:“您慢走!”

现在比起那时各式饭店的制作质量和服务态度,真有天壤之别,如今酒楼餐馆多如牛毛,却全都是“新派菜”,各式菜肴只有一个程式——除了麻和辣别无他味,而真正制作精良细致的鲁菜,却是踏破铁鞋无处寻了!

“叫菜”

春暖花开!过去北京的宅门或者殷实人家,在家闲来无事忽觉口淡,抑或家中突然来客措手不及准备酒饭待宾,就会派人或打电话到酒楼饭庄去“叫菜”,也就是今天所说的“外卖,送货到家”。

但是这种送菜到家基本没有热炒,都是一些极其精致的肉脯、鸡鸭、参鱼、珍奇、时蔬什件等冷拼;菜肴的做法不外乎是清酱、叉烧、卤制、熏蒸、凝冻等各种技法,外带一瓶上好的绍兴黄酒。

当饭庄的掌柜接到来客订菜,绝不马虎敷衍,立刻通知后厨精心准备。厨房同样由“红案[1]掌勺”大师傅亲自挑选菜料、操刀码配装盘。然后码盘装到“圆笼”(一种柳木做成像笼屉一样分层的大号圆盒子)或“提盒”(木制的有提梁的盒子)里,再由一个或两个小伙计步行送菜。小伙计一定是饭庄掌柜精心挑选的、精明漂亮的年轻后生担任,小伙计头戴瓜皮小帽,短衣打扮,聪明伶俐,干净清爽,肩扛或手提盒子,肩膀上搭了一条干净的白毛巾,稳稳当当快步如飞送到主家。

菜品送到,伙计用毛巾擦桌,帮助排桌摆宴完毕,就可以空身回去,圆笼、提盒、瓷碟、食具等到晚间再来取回。在取回食具的时候主家可以当场结账一次付清菜款,也可以在伙计带来的“记账折子”[2]上注明日期地点记账。如果结账的方法是按月一结,同样由伙计拿了记账折子到主家一次结清。

这样的“叫菜”在新中国成立后取消了。近年来才又出现了“外卖,送餐到家”这一古老又新鲜的送菜方式。

“馒头铺”

上得石盘团团磨,疑是飘雪纷纷落。

撮起纯白天精粉,返驾回宫进面钵。

睡得三时酸懒起,遇上纯碱个个搓。

生死不怕蒸锅坐,大肚咧嘴是弥陀!

中华大地,地宽人广,南稻北麦,各有所长。

北方人以面食为主,除去那些粗粮,光是白面(小麦粉)的加工制法就分:蒸、煮、烤、烙、煎、炸。具体操作有:揉、捏、包、擀、切、抻、拧……用这些制作方法可以花样尽展,做出无数佳味美食!

“馒首”叫起来有些绕口,不如普通话直接叫作“馒头”。

白面的馒头没有制作标准,或圆或方,或大或小,或用手揉,或用刀切。但有一条:必须是“发面”,概念上馒头实心没有馅子,又一定是用笼屉蒸熟,仅此而已!

北方大部分地区的人都会蒸馒头。蒸馒头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技术,但是发酵后的面团是酸味的,就需要往面团里兑碱使面团来一个“酸碱中和”,兑碱后产生大量的气体使面团更加膨大松软。往面团里兑碱要有一个合适的“度”,适量的“兑碱”是人们日久天长总结出的经验,碱放多了蒸出的馒头有碱味,且颜色泛黄不好看;碱放少了仍有酸味不好吃——北方人很多是蒸馒头使碱的行家里手!

在众多馒头行家里手中,首屈一指当属山东人。当初不知是哪一位山东老祖第一个来到北京这块皇家圣土天子脚下,开起了第一家馒头铺,北京人也就可以吃到暄、香、松、软的“山东馒头”。

过去北京的“馒头铺”兼营手摇机制切面,所以市民也常常管馒头铺叫作“切面铺”,相当于今天的“主食厨房”。不过当时北京人不大喜欢吃“切面”,所以买主不多生意不太好做,只有遇上谁家红白喜事,或者生日寿诞才有顾客订货。

老北京任何商业都有特定的标志做宣传广告,这个广告就叫“幌子”。各个商家根据不同的行业内容,“幌子”也各具特色各式各样,绝不雷同,使人眼观即明,绝无差错。

这样的馒头铺(或切面铺)也有自己的“幌子”,在店门上方用四五寸宽的笼屉圈,下边挂了一圈红布条迎风招展,行人一看就知道这一家是“馒头铺(或切面铺)”而且在铺子橱窗里还摆了贴上寿字的大寿桃,上边插了五颜六色的锦缎八仙人,煞是好看!

老北京的“馒头铺”都是地道的山东人开办的,而且以山东掖县(今天的莱州市)人居多。他们都是一家一户拖妻携子,外带一个小徒工来北京,租一间临街铺面房,前店后居,垒锅砌灶,置办各种家什便做起来。他们所经营的项目,除常年蒸制“山东馒首”以外,还有花卷、豆包,承接红白喜事的手摇机制压面、祝寿的喜庆寿桃、婚宴的吉祥“喜饼”等一系列加工服务。

“馒头铺”虽小,但是家庭分工明确一丝不苟。男掌柜担当:揉面,兑碱,掐剂子,上笼看火,外带手摇压面。

馒头娘子除做好后房日常生活、料理照顾子女,还要担任前房:馒头的硫黄熏笼,出笼点红,制作特需的“塑面花馍”“八仙供签”及“罩红点缀”等。

那位小徒工则是来料卸货,外卖送货到家,而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和面、戗面及揉面,但是与老板在案板上揉面不同,徒工的揉面是整袋的大块面,这对于年小力弱、只有十六七岁年纪的孩子来说,就非常吃力。所以山东人为了省力就发明了一种揉面方法——坐杠揉面法!

“坐杠揉面法”是靠墙用砖砌一高台面置石板,墙壁再镶嵌一石板,中间凿一圆洞,把面团置于高台石板,用一米多长木杠一头穿洞,操作者坐杠另一头反复压面,压一下站起身翻面再坐下压,经过长时间的压揉直至面团光滑柔韧,就可以上案进行再加工成馒头。经过“坐杠揉面法”反复压制而成的馒头口感劲道有弹性,麦香味十足,是人人喜爱的一种主食。

值得说一下的是画片中小徒工的“鞋”,过去馒头铺的山东人无论男掌柜或是内当家,无论成年人或是小孩子,都经常穿这种从山东老家带来的土特产——一种草编木底篓子鞋,一寸多厚的木底走起路来“嘎达嘎达”地响,草编的鞋面又硬又厚,就像一双柳编的篓子,做工极为精致。据说穿了这样的“鞋”冬暖夏凉,如今在北京已经不见踪影,不知山东本地是否还有这种实用的民间“工艺品”?

我家住的胡同口有一家山东馒头铺,一间门脸,前店后家。除了在门外房檐下挂了“幌子”外,还在店门的木板上用红色油漆写了大大的“山东馒首”,铺子里每天热气烘烘,雾气腾腾,香喷喷的馒头味道里夹杂着一丝酸酸的发酵味道!

店主是个四十上下年纪、矮胖黑丑的山东掖县人,秃头油光,整天晃着大脑袋,挽着袖口,用劲往大盆的面团里兑碱。高兴的时候,还要大声唱上一句什么戏词。

每天早晨,就听见馒头铺里十五六岁小伙计压面的响声。馒头是“戗面”,和面要硬,大块的面团有十多斤,用手揉不动了,就在屋里墙上镶一块高约一米的石碑,中间凿一个拳头大的洞。石碑前砖砌个高约二尺、蒙了石板的方台,伙计把面团放到台子上,再拿一根三尺长的“擀杖”,一头插在墙上石洞,另一头把在手中,擀杖压在面团上,屁股坐在擀杖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坐下去,再站起来,把面翻一下,再坐下去,站起来——翻,坐,起来,翻,坐……经过无数次的翻压,面团已经滋润和软,小伙计也累得气喘吁吁。

秃头掌柜旱烟吸够了,戏词也唱完了,磕磕烟袋站起身,洗了手就在案板上翻、飞、拧、掐、大手开始揉馒头,揉出的馒头个个匀称大小一致,小伙计忙把揉好的馒头摆到大笼屉里,后灶的大蒸锅噗噗冒着热气。过一段时间,一笼馒头上锅,就这样一笼又一笼!

我那时是小孩子,偏偏馒头铺秃头的老婆又喜欢我,我害怕得叫她“馒头娘子”,只要她与我一打招呼我便害怕得浑身发麻。

看她,瘦高个子,冬天里穿一件又短又瘦、露着白色裤腰的黑布紧身小棉袄;下边一条沾了白面的黑布棉裤,肥肥的裤裆前撅后挺,腿腕子紧紧裹了绑腿;一双小脚套着两只木底柳编“篓子鞋”,走起路来“嘎达嘎达”响声连天。

别看她又瘦又干,满头的乌发却是长且又浓又密,在脑后梳了个牛粪一样的大纂,真担心她那细长的脖子禁受不起发纂庞大的重量,使她抬不起头来!

我偷看“馒头娘子”黄瘦的小脸,大嘴里满口黄牙,只有两只眼睛骨碌碌灵活好动,每天袖口里揣着两只枯手,缩着脖子站在店门外墙角边看街上风景,一边等着她才上小学已经十七八岁同样小眼睛的黑胖女儿。如果说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是细脚伶仃的圆规,那么“馒头娘子”无疑就是夹煤的烧火钳!

估计时间差不多馒头蒸熟了,“馒头娘子”踩着木底“嘎达嘎达”地进屋来,从后面小罐中夹出什么东西,又盖上盖子,划着火柴往小碗里一扔,立刻推进了冒着热气的蒸笼。(我后来才知道馒头娘子往笼屉里推进的是硫黄,经过硫黄熏蒸的馒头色白实在好看,那时人们不懂科学,更不知道硫黄对人的危害,当然“馒头娘子”也绝不是故意害人,她更不懂!)

馒头出锅了,一个个又白又大泛着甜香的味道。馒头颜色虽白未免单调,为了好看就需要在馒头上“点红”,“点红”的方法很多,但最为美观的是取一枚大料(八角)蘸了红颜色在馒头上轻轻一按,雪白的馒头上立刻出现一朵美丽的八瓣红花,甚为美丽!

过去凡是家中为老人过生日的,都在头天去“馒头铺”定制寿桃寿面。寿面当然就是前面说到的手摇机制切面,切面完成以后拿一个红漆木盘,盘子中间插了一根一尺多高的红漆木棍儿,把切面从下边按照顺序围绕木棍儿一圈一圈盘起来,盘到最高处切面就变成高高一座山形。面条盘完再拿一张大红纸顺叠三次,用剪刀左一剪右一剪双向剪开,打开大红纸在面条山上轻轻往下一拉就变成一个红色网罩,煞是好看!

馒头铺的寿桃制作方法也很简单:把面团揉好揉圆,在面团上端用手指横捏一下,竖捏一下,轻轻往前一拉,桃子的“嘴”就出来了,再用刀从桃子嘴往下竖向轻轻一划,一个生动的桃子形状活灵活现。桃子蒸熟还要用铁管“喷子”往桃子上喷红,这时再看粉红色的寿桃更加喜庆热烈!

当年祖上传承,馒头铺的“内掌柜(馒头娘子)”还具备一项工艺绝技,这就是制作精美漂亮的工艺品“八仙祝寿”插件。

“八仙祝寿”插件就是神话中吕洞宾等八位神仙形状。制作“八仙”先在硬纸上画出八仙的身体、衣服、配饰等,再用剪子剪下来敷上薄薄的棉花,然后用各色不同丝绸绫缎把每个零件包起来,再按照制作者的想象组合,粘贴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物,最后用毛笔画上五官,背后粘上插棍,一个好看的“神仙”就站在面前!当顾客定制的寿桃寿面完成,把美丽的“八仙”分组插在寿面寿桃的上端,更觉无限神秘!

当年这样一堂富丽的寿桃寿面不过区区一万两千元钱(等于今天一元二角)。

我的奶奶自己蒸的馒头更好吃,但是家里发面需要很长时间,这时奶奶就会对我说:“去!到馒头铺要点‘面肥’[3]去!”我就拿着小瓷碗走到铺子里,看看没有“馒头娘子”,便和秃头一说,秃头用沾满面粉的手笑着拧一下我的脸,嘻嘻哈哈给我碗里放了一块酸酸的“面肥”……

今天,经常吃馒头,处处有馒头,可怎么也不如我小时候的馒头香甜好吃,为什么?口味变了?还是什么变了?说不清!

磨刀老头

“磨剪子嘞——抢菜刀——!”

这高亢的吆喝声您一定听到过,歌手刘欢还有一首歌《磨刀老头》,歌里就有磨刀人的吆喝声。

如今,大家都把这磨刀的吆喝当作老北京的韵味欣赏,当作老北京的民俗尽情回忆。

磨刀人大部分是老年,有谁能知道当年那些磨刀老人工作的艰辛与生活的苦难?

他们在农村勤恳耕种劳作,强挺着欲折的老腰,为自己也为儿孙拼着老命,挣得一碗还算咽得下去的粗饭;为自己也为全家,盖得一间还能遮风避雨的土房。

农闲时农人不闲,不愿在家里给儿女造成拖累,就在自己已经枯瘦的肩膀上扛起那干硬的板凳来到城里,去做那自己还能撑得起的活计,因为城里人需要他们,他们也从城里人那里,换回一点强拼苦挣得来的一点响当当的零星碎银。

人们提到磨剪子磨刀,只想到他们大声吆喝,其实这一行当有两个派别。

一个派别是:吆喝带打响板;

一个派别是:肩扛板凳嘴吹小铜号。

现在一般见到的就是吆喝带打响板的一派,和从前不同的是,现在吆喝远远不如从前的吆喝字正腔圆味道纯正,手里的响板也是破铁皮,做得粗糙不堪。从前的响板做工很讲究,三扇铁页,上窄下宽,每片顶端有两个洞孔,用红布等距离片片串起,最上边是一个铜铁环,手拿圆环前后一晃,铁片碰铁片,发出“哗哗”的声音。

每当在家里听到街上的响板,我就知道一定是磨剪子磨刀的来了。再听他们那抑扬顿挫的吆喝,声音悠扬,就像七月暑热吃了一个冰冻的凉柿子一样舒服顺畅!

那另一派吹号的不知是什么时候生成的,那黄铜制成的小号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国的也不大容易考证,他们为什么要用吹号作为叫卖也不明白,反正,这一派磨剪子磨刀的叫卖工具是吹号。他们肩扛板凳,板凳上绑着磨刀石,手拿一个黄铜的小号,和现在铜管乐队里的一模一样边走边吹,吹出的声音也没有音符和旋律,只有一声长鸣突然一响震得吓人!

在年节前,尤其进了腊月,家家买肉做菜更需要利刀利刃,磨剪子磨刀的生意就格外火热。不管是打响板的还是吹号的,不管是推着独轮车还是肩扛大板凳,有了生意就把家什靠近墙边,骑上板凳把菜刀卡在磨板上,磨刀石淋上清水开始磨刀。有时家里菜刀用久了还需要“抢”,“抢刀”铁杆一尺多长,两头有小木把手,中间一个四五厘米长非常锋利的“抢刀”,把菜刀立起来,用“抢刀”顺着菜刀的刃口用劲地切刮,生生把菜刀两面多余的钢铁给刮下来,使菜刀薄而轻利而刃。

一把菜刀磨好了,除去了锈痕,发出了亮白的寒光!手艺更奇的是还可以“吹发立断”,不过我只听说却没有见过,不知真假不能胡说!

磨剪子,磨刀,修理刀剪,花不了几多银钱!

请巧厨师,快刀生花,煎炒烹炸;

让妙裁缝,飞剪云霞,衣衫袍褂!

各行匠人在北京的大小胡同走街串巷,五行八作和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

等到快到过年的时候,磨刀老头一声:“磨剪子嘞!抢菜刀!”

和着胡同里沉重木门的户枢声;

和着谁家母亲门外急切高喊“小宝,回家吃饭来”的尖利叫唤声;

和着话匣子里传出京剧那悠长而繁杂的锣鼓声;

和着哪家黄狗忠实的“汪汪”吼叫声;

和着树上喜鹊欢快的“喳喳”声;

以及夫妻间恶语相加的吵闹声;

……

这一切构成了一首饱含人间悲欢离合、宏伟壮丽的“交响乐”!

箍漏锅

思绪又回到了六十多年前的老北京——

夏日的午后,毒火的太阳正在发威。吃过了午饭,人们都被这无情的酷暑烤得发蔫。老人们躺在凉席上,不停地摇着芭蕉扇闭眼打盹;南墙树荫下,几个玩耍的孩子也打不起精神欢笑,一个个细声细气地在摆弄着什么;只有那些男人女人们不时地走来走去,为生活操劳!

“梆梆梆!梆梆梆!”穿过凝滞的空气,胡同里传来响亮的敲击声响,这敲击声响粗糙而沉闷,生硬而泼辣——原来是“箍漏锅”的来了!

一只独轮小车,车前装了一个闷着火的小铁炉子,中间是一个装了用具的小木柜,车旁边又挂着一只小木风箱。车把上扣着一个破铁锅,车把上的带子挎在推车人的脖子上,他一只手扶着车把,往前推着车走,另一只手里的木棒子敲那只破铁锅。“梆梆梆!”敲过了再喊:“箍漏锅嘞!——”声情并茂,悠远悠长!

箍漏锅与焊洋铁壶不同,焊洋铁壶是“接锡焊”,而箍漏锅属于“熔铆焊”。

我家一只炒菜的小铁锅漏了一个小洞,用惯了扔了可惜,只等那箍漏锅的来给补上。这不,说到就到,箍漏锅的来了,奶奶把破铁锅交到了工匠的手里。

手艺人的技术五花八门,工具家什各具千秋。这箍漏锅的技术可是一绝!见来了活计,箍漏锅的匠人先拿过一只小木凳,翻过来四脚朝天把破锅架支,再把铁炉子搬下来,把风箱和小炉子连接好,坐在板凳上一推一拉“呼哒呼哒”,从容地拉着风箱。一会儿工夫,刚才还半死不活的火炉冒出了红红的火焰!

一群孩子围住了看,工匠怕有危险,一边拉风箱一边叫孩子们躲远。虽然站得远了一些,可还是能感觉火炉里的温度在微微炙烤着孩子们的脸。

火炉已经烧旺,工匠拿出一个像酒杯一样大小的“坩埚”,在里边放了一粒黄铜,再把坩埚放进火炉中间继续拉风箱,不一会儿,坩埚由红变白逐渐白热,坩埚里的铜粒也熔化成了晶亮的液体!

最精彩的时刻到了,只见匠人左手拿了一个石棉卷,右手用火钳夹出坩埚,小心翼翼把熔化的黄铜液体倒在石棉卷上,放下火钳,顺手又拿了另外一只石棉卷,左手从下面对准破锅底上的小洞往上一推,黄铜液体就由小洞里冒了上来,形成一个晶亮亮好看的圆球。他右手另一个石棉卷从上面轻轻地一压,过一两秒钟拿开再看,黄铜珠被压扁牢牢固定在小洞上,就像变魔术一般,那破了的小洞就镶嵌了一颗闪烁的金星!破锅补好了,奶奶拿来一盆清水倒在补过的锅里试试看,竟然滴水不漏。

加工费实在是少得可怜!那工匠一天耗火耗煤耗原料,走街串巷费衣费鞋,只收得一毛五分钱,奶奶看他被煤火熏得浑浑的泪眼,还不到四十岁背已经微驼,给了他钱及一双爷爷穿过的旧布鞋。

以前走街串巷的修理工匠,大多是从农村来的不识字的农民,他们掌握了几近原始的修理技术,看似简单却有着高深的科学道理。那熔化了的黄铜热胀冷缩紧紧地堵住了破损的小洞,谁又能说不奇妙?谁又能说不识字的人没有文化?谁又能说农民没有科学技术?谁又有谁能说农民的粗手不能生花?虽然铁锅漏了,但可以用黄铜补漏,使用起来一样得心应手!炒出的菜一样味道醇厚!是箍漏锅的工匠,使那破旧的铁锅延长了使用寿命,增加了存在的价值。

今天,用先进的技术生产的一只锅售价几十元、上百元、几百元钱,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可是大家都觉得再好的锅,也不如以前粗铁锅做出的菜更香!是我们的口味变了,还是使用的工具不同?谁也说不清!

焊洋铁壶的

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少不了烧水的铁壶、舀水的舀子、水汆子[4]、炉子上的烟筒……这些铁制品大多是铁板、铁皮或是马口铁制成的。用得久了铁制品坏了,就需要工匠来修理,这铁器的修理工匠就是“黑白铁”,老百姓俗称“焊洋铁壶的”。

“焊洋铁壶”和“箍漏锅”工作方式方法不一样,虽然都是铜铁行当,可是箍漏锅是铆焊,而焊洋铁壶是接焊或咬合。

“焊洋铁壶”的修理内容有:铁水壶开焊、换壶底、搪瓷洗脸盆换底,外带定制水舀子、水汆子、打制冬天取暖火炉上的白铁大烟筒——简直就是一个“钣金工”大全!

过去焊洋铁壶的走街串巷是一副双轮小车,车子前头一个方形木盘,装有一个闷了火的火炉,火炉旁插着几张耀眼的白铁皮,还挂着几个做好的水舀子、水汆子,走起路来叮当碰撞,旁边有一个黑铁箱子,里边放着工具原料;车子后面又是一个吹火用的风箱,显眼的是车把上倒扣一只漏了底的破铁壶。匠人一手推起车子慢慢行走,另一只手用木棒有节奏地敲响破铁壶,就发出了沉闷而生硬、快活又动听的“梆梆”声。

梆!梆梆!梆!这极富个性的召唤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夏日的北京虽然日头早已偏西,可这晌午的阳光实在太毒,天空就像一个倒扣的火盆发着威严;地面又像烧热的铁板无情炙烤,一切都在窒闷当中。孩子们已经没有了玩闹的兴趣,一个个蔫头耷脑靠在墙角嘴里无聊地嘟哝着;老人们热得不能午睡,几个人躲在树荫下用芭蕉扇驱赶着脸上流下的热汗;树上的鸟儿停止了歌唱,不知躲到哪里乘凉;只有窗下的蝈蝈在笼子里撒欢地鸣叫,更增添了一息伏天的烦躁。人们强打精神为自己的生活苦奔,世间万物游走在这暑热蒸腾的空间,劳动的人们懒洋洋又不得不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大婶家的铁壶放在炉子上烧水总是“吱吱”作响,仔细检查,原来壶底烧漏了一个小洞,只好等着焊洋铁壶的来了给焊上。天气太热,焊洋铁壶的会来吗?

梆!梆梆!梆!梆梆!“焊洋铁壶”的来凑热闹了,他为了一家老小强能果腹,为了在农村的苦日子顿顿粗饭能吃上油盐,便不顾烈日暴晒,不顾火炉的熏蒸,头顶毒火每日走街串巷,头上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汇到了前后早已大汗浸湿的衣襟,后背的汗塌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了健壮结实的背膀。

大婶手拎漏壶叫住了他。

工匠在南墙边的阴凉处摆下了摊子,接过破铁壶,看看漏了底的铁壶已经被烟熏得煤黑,再用木棒敲敲壶底,都“酥”得“哗啦啦”地一块块掉了下来。

“您这壶底不行了!得换新的!”

“哟!哪得多少钱哪?”

“五千!”(当时的“国币”一万元等于现在的一元)

“那么贵呀!少要点吧!”

“四千五,少了不行!”

“行吧……”

匠人低下头,三下两下用铁剪把破壶底剪了下来,又从前边抽出一张白铁皮,把没了底的破壶在铁皮上一比画,用铅笔画了一个圈。铁剪子顺边“咔咔”利索地剪下一个圆铁片,看上去就像一个圆圆的皓月。又端过来一个“铁楞架”,左手拿圆铁片,右手用扁方木,在铁楞上把圆盘边缘神奇地敲打出咬口,与破铁壶一比——正好合适!

等把破铁壶的底部进一步剪齐,把新壶底扣上,再用铁楞敲打边缘,把咬口敲实打紧,壶底就和壶身成为了一体。匠人顾不得擦一把热汗,卸下小炉子接好风管,又在炉子里插进一只长把铁烙铁,便开始“呼哒呼哒”拉动风箱。

火炉很快旺了,炉子里的“烙铁”也已烧红。

工匠拿出一个方铁盘,里边全是晶黄的松香和银亮的焊锡,还有一个装盐酸的玻璃瓶。从瓶里拿出竹签在壶底的咬口处一抹,咬合处立时泛出一层细碎的泡沫和刺鼻的酸味,工匠从炉子里拔出烙铁,烧红的烙铁一碰松香一股白烟,再去蘸那焊锡,在铁壶的咬合处一划,就把壶底与壶身焊在一起。

就这样一点点,工匠用红红的烙铁蘸着松香和焊锡把壶底密实实焊了一圈。这时再看:黑黑的壶身、白光光的壶底配上一圈银亮亮的焊锡,正好像:

乌金柱下托银盘,

煮来三江水尽寒,

老君炉上安稳坐,

已把旧貌换新颜!

大婶乐嘻嘻地付了钱,拎着修好的铁壶回家,继续去做那“霹雳火”“雾蒸腾”的大事去了。

早已在一边等候修理破脸盆、漏水舀子的街坊们挨个地等候……

太阳更西了!好像有一股清风徐徐吹过。给人们带来一丝凉意。

胡同里又有了笑声。焊洋铁壶的工匠看看生意做完了,这才一一地收拾家伙直起了身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街坊们打着招呼,挑起担子微笑着走了!

拐出了胡同口看不见人了,却又听见木棒敲击破壶的声音:梆梆梆!梆梆梆!

王家爷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咳!这年头,干什么都不容易呀!”

修理竹门帘

老北京不论是贵族大院王公深府,官宦人家宅门豪富,还是殷实四合平民小户,贫民杂院南房北屋,都在夏天屋门挂一竹制门帘,显得屋子凉爽通透。

由于房门的大小不等,竹帘的长短宽窄尺寸也各不相同。那些堂屋大厅挂的是既宽且长的大帘;厢房小院则是挂小一些的门帘;一般小户人家当然就是极普通的门帘。

上等的竹帘子是由坚韧的竹皮做成,两边配有两寸宽的蓝布包边,帘子中间横贯一条木板“掀手”,帘子上下又配有蓝布水帘,上、中、下三处还配了铜钉配饰,再讲究一些的还配有上下“卷绳”,帘子不用时可以拉动绳子,把竹帘卷起门框之上,这样的大帘子显得气派大方!一般质地的帘子虽然不太讲究但也配有包边、水帘,相比之下显得简素一些。

北京的夏天暑热难当,晴天干热,阴天潮闷,再加上飞虫跳蚁,五毒爬虫,黑蝇嗡嗡,叮蚊嘤嘤,很是令人心烦讨厌。在屋门上挂竹门帘,可以防止飞虫涌入,即使侵入屋子也好拿蝇拍各个击毙。而且挂上了帘子可以挡去一部分太阳强光的照射,哪怕天空太阳再毒,只要挂上竹帘屋里,立刻显得清凉爽静!竹门帘子一般过了端午节就开始上挂,立秋摘下。用湿布擦洗干净,卷实包好,存放干燥之处,等明夏再用。

竹制门帘日久天长哪有不坏的,有的包边破了,有的竹签折了,有的筋线断了,有的铜饰掉了。如不修理挂在门口,第一眼就显得破烂不堪,就会觉得这家主人一定是个穷脏懒笨的破落户。

北京人好脸面,俗话说:笑破不笑补[5]!不怕人穷,就怕志短!所以门面上一定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由此就派生出了修理竹门帘子这一修理行当。

过去北京有一种店铺叫作“藤铺”,专门加工售卖各种竹木制品,还兼营制作修理藤竹柳编,制售藤桌藤椅,柳编笸箩,笼屉罗纱,扁担木桶,鞋楦袜板,竹刷毛掸,草帽雨伞——一应俱全,外带修理竹制门帘。那些走街串巷修理竹帘的匠人,一般就是“藤铺”里有技术的大工伙计,做完店铺里的活计就可以拿上工具家伙走到胡同里,服务到家。

噼啪!噼啪!噼啪!——修理竹帘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两个木头的三角架子,中间一个木横梁,横梁下面垂在地上是半截崭新的竹门帘,横梁两边等距离挂着若干缠着白线绳的梭子,修理匠人在横梁上加进一根长竹签,然后双手从头一左一右按顺序飞快地翻动梭子,左边的拨到右边,右边的拨到左边,动作敏捷又娴熟,白线梭子碰撞着下边的门帘就发出了有节奏的噼啪声!

一会儿的工夫拨完一遍,再续上一根竹签重复着工作,横梁下的竹帘又增多了一大截,显出竹签与竹签之间匀称的缝隙。年轻匠人沉稳又专注,一丝不苟,好像在加工一件他心目中至上的工艺作品。白线梭子在他手里左右翻飞,使人眼花缭乱,看似几只白色的蝴蝶在花间起舞,又像一群振翅的白鸽在追逐嬉戏——匠人的劳作和木架下的竹帘与翻动的白色浪花构成了一幅鲜活的版画,立体的皮影!

如今许多人搬进了高楼大厦,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夏天驱虫有药,降温有“调”,平时家家上锁户户关门,更别说飞蝇蚊虫,想进得门来肆虐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哪里还用得着竹门帘子!

随着时代大潮,竹门帘子没有了,藤铺也消失了!现在仍住在平房的人家也不用竹门帘子,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更先进的代用品。

时代在进步,生活在变迁。那些原始纯绿色的日用杂品渐渐退出历史舞台。可是,我至今每到夏天,仍旧觉得过去暑天里人们进出房门掀动竹帘子的“啪啪”响声,是那么亲切,那样感人!

修理雨伞

冬天恨寒冷,大雪压青松。

秋来落叶怨,哀树孤雁鸣。

春暖多刮风,浑天地也蒙。

只把夏季盼,又怕蚊虫叮。

早晚湿闷气,暑天热蒸腾。

晴天一身汗,阴天云雾浓。

还要天落雨,倾盆江河生。

欲往东门去,涉水不轻松。

擎支大雨伞,衣服洇湿烘。

抬头一看:噫!雨伞漏了一个大窟窿!

我小时候的北京是一座安静谦恭的城。夏天的四合院很是惬意,北房的窗户躲在檐廊下的阴影里,青竹帘绿纱窗,尽管外面太阳暴晒暑热蒸腾,屋子里却通风透气清爽宜人。

大人们睡醒了晌午觉,太阳虽然偏西,仍觉得暑燥无聊,便摇开留声机听一段梅兰芳的京戏《宇宙锋》,悲愤而哀怨;再听一曲大明星白光演唱的流行歌曲《我等着你回来》,靡靡又颤颤,顿觉蒸暑已去,精神焕发!

院子里南墙根地上,绿色苔藓厚厚一层,使人不敢轻易踏上,以免滑倒;浓荫下紫色的“韭莲花”,一簇簇竞相开放;院中的海缸里,荷花露出了尖尖藕红,躲在翠色荷叶下偷窥世界;房角处一株火样的石榴,枝叶繁茂绿肥红瘦;忽然,花丛堆里一缕白色闪过——原来是自家的猫儿爬上树枝,去做它自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天空真是变化多端,白色的云,灰色的云,堆积成千变万化的奇形怪状。刚才还是流云霞色,此时乌云渐浓,远处传来微微雷动——就要下雨了!

静静的世界此时忽然躁动起来,房顶上的茅草被突来的风儿吹得弯腰倒向一边,凉风哗哗吹过摇叶,树枝开始无序摆动,白猫看看不妙,三蹦两跳回到地面,嘴里衔着一只青绿蚂蚱,高兴地甩着尾巴跳到窗台上,美美地享用去了!

大雨说来就来,雨点像掉地的豆子四处飞溅;哗哗一阵,雨丝就像垂落的纱幕迷迷茫茫;房檐流下的雨水一条条就像流苏柔顺摆动,地上的雨水霎时汇成小河又聚成湖泊,一片片一汪汪!

北京的雨水只是“阵雨”,绝没有南方那样的连绵不断令人心烦的“梅雨”。

阵雨过后,乌云散去,阳光复出,树显油绿,花更浓香!湛蓝的天空就像纯美的宝石,天边一弯七色彩虹。地上一切清新干净,院子里瓦灰的墙壁,火红的榴花,淡粉的初荷,艳紫的莲瓣,翠绿的新叶,石青的苔藓,闪白的猫儿……这一切展现出一幅清美的水彩图画!

“修理——雨伞!”胡同里传来修理雨伞的吆喝声!

下雨之前,人们想不起来雨伞。大雨来临才拿出屋门背后的雨伞,打开一看,却早已被该死的耗子咬了一个破洞!

过去的雨伞是油纸雨伞,竹子的伞杆,竹子的伞骨,只有伞面是桐色的“油纸”,虽然有些笨重,但是使用起来还是得心应手。

“修理——雨伞!”修伞匠人的叫卖没有“响器”,单凭一副咽喉似叫似吼,声音前高后低干艮倔闷,嗓音洪亮穿墙透户。修伞匠人肩背一副“褡裢”,前面口袋装着手钻、刀铲、桐油、刷子;后边的口袋是竹管、竹签、铅丝、麻绳和“高丽纸[6]”。

打开大门叫进修伞匠人,他就在门道里摆开架势修理雨伞。支开雨伞展现破洞,匠人逐步拿出原料工具,先在伞面上下破洞周围刷了桐油。待桐油微干,又拿出高丽纸用手撕下一块,带着毛边贴在破洞之上,再用刷子蘸着桐油刷一遍。白色的高丽纸便牢牢粘住了破洞,同时也由白色变成了与伞面完全一致的桐黄色!据说那桐油里掺进了猪血,变得既有黏性又不怕水浸,棉质的高丽纸也极具韧性,耐折耐磨经久不坏。

如此这般再贴一块高丽纸,再刷一次桐油,上边的刷完,反过来再刷伞里边的,如此三四次,那雨伞里外修理得平平整整,破洞不见了,俨然是一把整旧如新的雨伞!继续去经风雨见世面了。

修理雨伞还可以换伞骨,换伞把,换整个伞面。价钱要比买一把新雨伞便宜不知多少。

夏天是修理雨伞的季节,而且匠人只修竹制雨伞,修理其他的伞就是其他的行当了。

从皇家贵族出巡的“华盖”到百姓日常用的竹制雨伞,西湖绸伞,女人的遮阳旱伞,今天又有了各色各样的塑料雨伞、防辐射旱伞、防水布伞,直到街边小摊的广告大伞——各种伞应有尽有,每到雨季,街上黑红黄蓝各色雨伞就像雨中盛开的莲花,点缀我们的生活!

中国人很伟大!很可能在远古时代中国人就发明了雨伞,我想,起码在“仓颉造字”之前就已经有了雨伞,不然,这个雨伞的“傘”字怎么那样生动形象,分明就是一把张开的雨伞!

剃头挑子

农历二月,男人们可以剃头理发了。

有一句歇后语:“剃头挑子——一头热!”是形容“一厢情愿”。

古老的“剃头挑子”已经消失很久了,年轻人没见过剃头挑子,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剃头挑子”是一副担子,一头是一个木制的下大上小的矩形柜子,设有两个或三个抽屉内装各种剃头理发工具,又可以当作顾客理发的坐凳;另一头是一个木架,当中安装了一个小火炉,炉子上坐有黄铜洗脸盆供顾客热水洗头润发。与木架相连又安装了镜子和可以搭毛巾的装置。顶端还挂了“杠”刀用的磨刀牛皮条,洗脸盆旁预备了“香胰子(香皂)”,所以歇后语说:“剃头挑子——一头热!”剃头匠人挑起担子走街串巷,手拿钢制“唤头”沿街拨响,声音悠远震颤,四合院里需要剃头的老少爷们只要听见“唤头”的特殊金属颤音,就知道是剃头的来了!

民间流传“正月剃头死舅舅”这样的民俗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恪守不变。难道真的在正月里剃头会死去舅舅?原来这是一个以讹传讹的误传。

汉族自古就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论调,对自己的头发更是保护有加,不能轻举妄动,如果损伤了头发简直就是剔命,是对父母极不尊重的反叛!所以明朝以前人们一直束发于头顶表示祖先父母的至尊。

清朝顺治初年,原先明朝的文人墨客市井百姓仍旧怀念大明王朝多年的旧制,对于清朝皇帝下令所有汉人一律剃发束辫的命令反感异常。清朝“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杀无赦令,使汉人陷入极度恐慌。但是汉人仍然思念旧的礼数,虽然已经被清人统治,但是汉人认为:正月为一年之首,用正月一整月不剃头的形式缅怀旧的章法,以抗议清朝强行剃发的专治行为,当时谓之“正月不剃发,以示‘思旧’”。但是时间久了,流传得广了,不免出现偏差,传来传去就慢慢就变成了“正月不剃发,剃发死舅!”这一可笑又奇怪的民间习俗。

“正月不剃发”的民俗既然已经被广大民间所承认,所以人们就规规矩矩遵守这一荒谬的民俗,头发长了就等待正月过了,到了农历二月初再踏踏实实地剃头理发,这就派生出了“二月二,理发日”这一清爽的日期!

一副担子唤吆喝,铜盆清汤偎热火,

去辫留头满清起,精神焕发又蓬勃。

白布围巾似呆鹅,街边坐稳迷眼佛,

快刀斩去烦恼丝,白亮油光如弥陀。

老北京有传统的剃头挑子、廉价的剃头铺和当时很新潮的“理发馆”。

新式的“理发馆”一般都是新派人物、学生、职员等人的去处,而老派守旧的人绝不会去门前。那些转着红蓝白三色“走马灯”的外来户,认为从理发馆出来的人都是油头粉面妖艳无比,且世风日下全不像好人,归根到底还是老祖宗留下的“剃头”家什最好不过!

剃头匠人挑起担子稳稳走街串巷,左手拿一个像大夹子一样的钢制“唤头”,右手拿了比筷子稍粗的铁棍,插在唤头中间往前一拨,“唤头”就发出特殊的“嗡嗡”声。那声音似钟似罄,远处听声音悠远悠扬,悦耳动听;近处听却是耳根发麻,浑身鸡皮!

北京电视台曾经请了一位“讲古”的人在节目里信口说“唤头”别称“惊闺”,这就十分不妥。“唤头”就叫“唤头”!所以讲说过去的事情要准确无误才是正理,不然篡改历史歪评胡说,就有不懂装懂贻误后代的嫌疑!

清代以前没有“剃头”,只有“梳头(篦头)”行业,梳头的匠人穿戴干净利索,腋下夹一蓝布小包袱,装着刀、剪、梳、篦、头绳、辫梢及“刨花[7]”。

满族人统治下的中国,男人脑后都梳一条大辫,哪家的男人叫来了梳头匠人,先用剃刀把脑袋前半部的发茬剃光,再按摩通脉,打开发辫洗净,用细竹篦仔细通发梳理,梳掉碎发以后,抹上“刨花水”,再次用竹篦梳光理顺,编好发辫,续上辫梢,接好流苏。编完的辫子看上去油光水滑,一拖落地,整个人也增加了无限风流倜傥!

清朝灭亡以后,袁世凯做了大总统。“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人们被强制剪去辫子。可是辫子没有了更觉难看至极,脑袋前半部寸草不生,右半部齐肩短发,走起路来一飘一摇,这就是人们戏称发型为“马子盖”的典故!

张勋复辟失败,“发型革命”又来“二茬”,这才生出了“剃头挑子”行当,直至后来的几十年,剃头挑子已经蔚然成风,遍布全国各地。

剃头匠人为客人剃头,围好大布,先用热水闷湿头发,拿出锋利的剃刀在“杠刀皮”上翻飞两面“啪啪啪”背完快刀,左手扶住头皮,右手准确下刀,手稳,刀快。只见:

头顶寒光闪闪,

烦恼顿时全完。

顶上光秃无垠,

脚下生出毛毡。

值得一说的是,这样特殊的剃刀现在已经彻底不见。刀子用精炼锋钢打制,大约1.5寸宽,2.5寸长,有可折叠的竹管刀柄,拿在剃头匠手里运用自如锋利无比,真可说吹毛断发!

剃头匠为客人剃净头发收了刀具,再拿出“耳挖勺”,依次把客人的耳屎挖得干干净净,客人闭起眼睛舒服得龇牙咧嘴。这时铜盆的水也热了,客人在盆边低了头,匠人手撩热水,仔细给客人洗净擦干,客人直起身子,匠人又使出十八般武艺在客人的头、颈、耳、肩、背、臂,尽情地推、捏、拿、揉、打、掐、摁、摇,使用各种按摩推拿功夫。此时再看那位客人,像是散了架子腾云驾雾了。到此,剃头的全部过程就完结了,客人晕晕乎乎给了钱钞,道声“辛苦!”站起身摸着光头走了。

有一句俗语:“饱洗澡,饿剃头!”剃过了光头肚子真是饿了,晃着亮亮的“电灯泡”去饭铺叫了一盘炒菜、二两烧酒开荤去了!

还有一件令人称奇的事,就是所有的剃头匠人身怀一件别人不会的技术——捏骨接伤!谁家有摔伤、脱臼,只要伤者咬牙禁得住“疼”,则请来剃头匠人,三下两下就能治愈。剃头匠人沉住心气,稳拿稳推,捏得病人吱哇喊叫,满头大汗!剃头匠捏准部位猛地一下,病人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家人赶忙手掐“人中”,头蒙凉水毛巾,不一会儿伤者缓过气来,慢慢活动,就可以运动自如了。剃头行业捏骨的规矩是分文不取,只要病家谢过回身就走。这也彰显过去与人为善的社会良好风气!

如今,剃头挑子早已不见。大街小巷尽是现代的超新式的“美发”“发廊”“发屋”,做出的头发也是新潮时尚,年轻人尽做潮流时尚的“先驱”。

剃头挑子再见了!你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留在浩瀚历史记录的史册中!

新式理发

自民国以后,西式文明理发应运而生,就连退位的溥仪皇帝都剪去辫子,留起了“牛犊舔的中分头”。整个社会当仁不让,互相攀比新式发型。那些维新派人物和学生志士争先恐后去新式理发馆,享受从未有过的新奇待遇。

进门前,老气横秋;出门后,容光焕发!一个个都是从脑门中间往后一条直缝,头发平分左右,发蜡贴实,光可鉴人,秃鬓露耳,后发露勺——近看是人的头颅,远看简直就像“干杏核”,用今天的审美眼光看完全就是“皇军”的狗腿子翻译官!

最初,新式理发馆只是男人进去,后来有人看见“江湖女侠”秋瑾都是一身男装打扮,就有大胆的女人也去理发馆把头发剪成了“鸡屁股”。

一开始,人们简直看不惯女人的推陈出新,躲在背后指指点点撇嘴斜视。渐渐地,女人“追新族”越来越多,大街上男人们头上“中分”“偏分”;女人们“短发”“扫帚”也就越来越多。再后来,理发馆又学习西洋人的方法,为女人增加了“火烫”,就是用一把大铁钳子在火炉里烧热,夹住头发卷起来成为卷发,稍不小心夹子过热把女人的头发烧焦,也就真的变成了“鸡屁股”!

六十多年前,东四隆福寺街东口不远,有一家“天星理发馆”。高台阶,坐北朝南两间门脸,屋子里装潢新颖阔气,门边墙上整天转着红蓝白三色“走马灯”。

一次,四叔五叔带我去“天星”理发,店员招呼四叔五叔坐上理发椅,围上洁白的大布,问了要求,拿出手动推子就开始理。我坐在旁边,看着四周一切都感到新奇,白漆的理发椅又宽又大,能升能降,墙上一面面大镜子,里屋是洗头的白瓷池子,更加奇怪的是屋顶上挂了一个大圆铁盒子,四周挂满了有黑色铁夹子的粗电线!

四叔五叔在理发,我无所事事有些烦躁,正在无聊,从门外走进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与店员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话,便坐在铁盒下面的理发椅子上。店员为她肩膀铺了白毛巾和白色围巾,细心地为她洗头梳理,费了一番功夫,再把女人的头发一缕缕卷起,用屋顶上铁盒子里的电线夹子夹住。

我好奇地走过去看,电线足有四五十根,每根电线都有一个铁夹子夹在女人的头发上,等店员把所有铁夹子都夹在女人头上后,又到旁边按开了电门开关……女人在闭目养神,我仍然站在一旁观看,看她满头电线和铁夹子,真是有些好笑。

一位店员叫我:“别靠近,留神电着!”

我才知道女人头上的铁夹子也是通电的,真担心她会不会触电发抖,听大人说过人被电死了就会翻白眼吐舌头……我躲开了。

旁边椅子上一个人,满头白色肥皂泡,看不清年纪。店员在他头上抓呀抓,一撸!两手捧了撸下的肥皂泡甩进了旁边的大桶里,然后请他站起来到后面屋子去冲洗头发。

一会儿,那个人又重新坐到椅子上,店员在他身后的椅背上一敲,椅子背忽然向后倒下,整个人也躺了下去,我看着着实好玩!

店员拿来小刷子涂了肥皂在他脸上抹呀抹,抹得他满脸白色肥皂泡,就像京戏里的“曹操”,又像是吐着大泡泡的肥螃蟹!

店员又拿来一把牙色把子的长折刀,打开来寒光四射,轻轻地在那人的脸上刮,我仔细一看,哦!原来就是常听大人们说的“刮脸”!

刮过了下颌再刮嘴唇,刮过了脑门再刮耳朵,还刮眼皮和鼻子……收起了刀子,拿来热热的毛巾给他擦脸,那人很舒服的样子……

等了许久,四叔的头发理完了,洗过了头发,满头湿发。坐在那里店员给他头发梳呀梳,梳得整整齐齐。

突然,店员从后面火炉里拿出一根木把子的铁棒,而且铁棒已经烧得红红,我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只见店员一手用梳子抄起四叔的头发,另一只手用红红的铁棒子在头发梢上来回地横“扫”,铁棒过处发梢就冒出一股焦煳的浓烟,满屋子一股烧猪毛的刺鼻味道。

再看四叔,却是闭着眼睛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把头顶的头发全都扫过,铁棒子放回去,回转身拿起电吹风一边梳头一边吹!

我大胆地问五叔:“这是干什么?”

五叔却笑着说:“这是烧尖!把头发尖烧得卷起来再吹风,头发钩住头发,以后头发就不会散乱了!”

哦,原来如此!我的心才放了下来。我继续看,店员又拿来了圆盒子,给四叔头上抹了厚厚的“发蜡”,用梳子再一次梳整齐。

我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四叔,啊!真漂亮!这么漂亮的四叔,肯定能给我找一位漂亮的“四婶”!

五叔还在理发。我回头看看,店员正给烫发的日本女人头上的电夹子一个个摘下来,满头垂垂的卷发一点都不好看,秃亮的额头再配上弯曲的发卷,简直就是一个黑毛的“巴儿”,我捂着嘴笑!

那女人躺在椅子上,店员为她洗头又吹风。店员拿了“分头针”把她头发挑得松松的抹了“头油”,满头的卷发垂在脑后,蓬蓬松松又黑又亮,店员拿了镜子在女人的背后叫她看“反光”,她站起来照照镜子满意地笑了,给了钱一扭一扭地走出门去,下台阶不小心木屐一滑差点崴了脚,嘴里嘟嘟囔囔叫了洋车,一扭身坐上走了。

五叔的头发也理完了,四叔给了钱,出了店门,我们三人一路向西,到隆福寺庙会看热闹去了!

如今,满街的“发廊”“发屋”“美发”比比皆是,男人女人的头发各式各样美丽又新潮!只是老年人的头发长了去哪里?即便是有哪一家可以方便老人的发廊,价高质低,而且刮脸取消了,谁人可以再次拾起这样的服务技术?

好在,街边还有为老年人摆的“理发摊子”,去他那里还可以享受一丝说得过去的服务,只是有些冷!

算命

过去,有一种职业叫“算命”,它有两种经营形式:一种在庙会或街边设摊,坐等抽签问卜吉凶;另一种是游街串巷,上门占卜服务。

游街串巷的算卦者都是盲人,俗称“瞎子算命”。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眼瞎不得而知,有的算命者紧闭双眼一看就是瞎子;有的虽说是瞎子却戴了一副深色茶镜,黑黢黢遮住二目,让人觉得奇怪又多余,反而增添了无限的神秘与深邃。

游街算命也有特定的道具:首先是一根长竹竿以备走路触探虚实,算命者笃笃点点用竹竿前面戳地,就像群鸡啄米。另一只手腕子挎了一副乌木架子,中间悬了一面黄铜小锣,腾出手来拿了锣锤,边走边敲,发出叮当之声俗称“响锣”。肩上还扛了一面招摇旗,书写“诚求必应”“占卜吉凶”之类。算命者号称深懂周易,算天说地掐指驳节,多有一番论调。

过去听见“响锣”声音必是瞎子算命,引得街上顽童幼子跑前跟后,嘴里喊道:“瞎子瞎,瞎子瞎,瞎子算命瞎呱啦!不会走路我拉你,拉到河里喂王八!”惹得算命瞎子生气,拿起竹竿胡抡一气,孩子们轰然跑散。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破除迷信,“算命”基本上消失了!

摇煤球的

我最不喜欢冬天!

小时候,北平城的冬天整体色调是灰的,

胡同里灰色的墙;屋顶上灰色的瓦!

抬头看天空是灰白的;低头瞧道路是灰褐的;

家家烟筒里冒出的烟是灰白的;

落了叶子的大树也蒙上了一层尘土;

树枝上的“老鸦窝”是灰乱的,跳进跳出的乌鸦是灰黑的;

地上忙碌觅食的麻雀也是灰褐的;

……

只有北房屋子里窗台向阳处一盘水发青蒜,和旁边一钵待放的水仙在互相攀比着勃勃生机,发出了北方冬天少见的鲜绿!

许久没有下雪了,天气又干又冷!街上的行人在沙风中快速行走;串街的小贩在刮风天气生意不好,缩紧了脖子揣着双手慢慢挨步吆喝;只有洋车夫拉着车上一位裹紧了大衣的胖子飞快地跑来,嘴里冒着的白色哈气又向远方跑去!

北风刮起了,狂风劲吹狼一般地号叫!旋风卷起地上的尘土灰迷迷使人睁不开眼睛,胡同里灰色的地上一溜黑黑的煤灰,忽然前边一声:“老太太,送煤球的来了!要劈柴不?”

哦!是煤铺送煤球的伙计拉着“排子车”来了。

装煤的车是黑的;

煤筐是黑的;

煤球是黑的;

送煤的伙计浑身是黑的,看不出脸色,只有一双眼睛咕噜噜地转!

过去家家必须生煤球炉子,平时能做饭,冬天还能取暖。一年四季,谁家也离不开煤球,家家都必须有存放煤球的地方。日久天长,存放煤球的地方就积有厚厚的“煤末”,煤末是万万不能浪费的好东西,攒在一起等“摇煤球的”来了又能变成上好的“燃料”!

老北京经营煤炭行业都是河北省定兴县人,店里的伙计也是从老家招来的壮劳力。老板为了招揽更多的生意,也可能是为了服务于社会,就派遣几个手艺高超的壮工出门,走街串巷为老百姓“摇煤球儿”!

“摇煤球儿!”一声高亢的定兴口音那样动听,他们身上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衣服,只见一身煤黑,五大三粗身体强壮,肩上扛着铁锨、抹子、切刀、叉子、大扫帚,还串了一个荆条编制的大大的扁箩煤筛和一个陶泥的花盆。这一切都是黑颜色!

那个时候,大大小小的四合院都有宽绰的院子,摇煤球的工匠进门后先把院里的尘土扫净,把煤末全部铲到院子中间,再用筛子把煤末里的石块石子筛干净,然后把煤末堆成大大一个圆圈,往里边倒上水,用铁锨慢慢地和煤。

待把所有的煤末和好了,就开始了“摊制”,用铁锨均匀地把和好的“煤泥”一小堆一小堆地码开,然后用大号平板“抹子”一堆堆地抹平,抹呀抹,最后就成了两寸厚左右的一个大煤片,黑黑的又光又亮,在阳光照耀下就像一片黑色的玻璃,泛着亮亮的幽光!

工匠又在煤片上撒上一层细细的煤末,就拿来大切刀。切刀大概一尺半宽,长长的木把子。工匠双脚轻轻踩到煤片上,双手一前一后稳而准地一刀一刀切下,横切完了再竖切,把煤片均匀地切成了两寸的小方格。

煤片全部切完,工匠在空地拿来陶泥花盆,把大眼的扁箩煤筛放到花盆上,用大铁叉子把切好的小煤块一叉一叉铲到扁箩煤筛里,蹲下身子双手扶住扁箩两边,前后左右一摇一摇,花盆在扁箩下起到杠杆轴心作用。不一会儿,扁箩里的小煤块就变成了圆圆的煤球,工匠站起身来端着扁箩倒在一旁空地上,再铲一箩,摇!再铲一箩,摇!直到所有的煤块都摇成了煤球,工匠收好家什帮主人把地面打扫干净,结账算钱走了。

剩下的就是主人自己的事情了,煤球经过一两天风吹翻晒,全都干燥以后,主人就把煤球收放到堆煤的地方。

辛苦吗?辛苦中掺有快乐!麻烦吗?麻烦里存有节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待到今天,还真想再听一听定兴人那诙谐的方言:“老太太要煤球儿不?再来二百斤砟子[8],五十斤劈柴!”

锔碗匠人

老北京不管贫富,居家过日子谁家有东西坏了旧了都要修理,可不像今天,不管什么东西坏了一扔了之,随便扔东西在当年一定被看成败家子儿,遭人耻笑!过去人们对那些修理业者,天天见面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司空见惯理所当然。如今这些过去的民间技艺都变成了社会的民俗,变成了纪念的过去,变成了传承的知识,变成了今天的回忆!

六十多年前,我家老少四代人口众多,上至七十多岁的“老祖”(爷爷的母亲),下到比我小两岁的堂弟,房多院深,日常用品自然也多。平时人多手杂,免不了什么东西碰了、摔了,或是什么东西日久天长需要修理。

奶奶房里案上摆了一对乾隆年间群桃祝寿珐琅彩大瓷盒,天青的底色,上面画了许多翠粉色鲜鲜大桃,蟠枝绿叶陪衬煞是好看,放在案上是庄重实用又清心雅致的摆设。平时搁些时新糕点,不管存放多久不霉不干。

瓷盒又大又重,又亮又滑,一次,奶奶去给老祖取点心,稍不小心抱在怀中的瓷盒盖子突然滑落,“嘭”的一声!我们跑去一看,地上已是粉碎一片!

奶奶脸色吓得惨白,不知所措,慌忙蹲下身子,心疼地捡起残片,老祖听见声响走出房间,见这不堪景象,心里极不高兴,也只好看在奶奶已是有了孙子的人的份上“哼”了一声讪讪说道:“碎碎(岁岁)平安吧!”沉着脸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家人拿来扫帚,奶奶亲自归扫碎片,边扫边说:“听着街上锔盆锔碗的来了,千万叫进来!”我们小孩子就跑到门道里去等那“打小锣的”锔碗匠人。

以前谁家有的瓷器陶器摔了,小从酒盅小碟,大到洗衣盆大水缸,不管裂成多少瓣,在锔盆锔碗匠人手里不算回事,都能把碎片用铜锔子修好。样子虽然不大好看,但照常使用。锔盆锔碗的行头是一副担子,担子的一头是一个带抽屉的小木柜,抽屉里放着原料和工具。木柜上面有一个木头的提梁,提梁的中间挂着一面锃亮的小铜锣,铜锣的两旁又分别用细线绳挂着两个小铜球,作为锣锤。匠人挑起担子一走,那小铜锣摇来晃去,碰着小铜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所以也叫“打小锣的”,那也就是“叫卖”的声音。担子的另一头是个小木凳及其他零碎的用品。

胡同那头传来了“丁零当啷”小铜锣的声音!我跑出门道看见那边真的来了锔盆锔碗的,挑着担子一摇一晃慢慢走近。我大声喊叫把那匠人领进门,在门道里放下担子。又跑进内院叫奶奶,奶奶知道“修理人员”来了,从屋子里拿出用包袱皮兜着的瓷盒子碎片放在匠人面前,匠人拿起往一起对碴,见不缺不少,便先和奶奶讲起价钱——大约用多少个锔子、得钻几个眼、一共需要多少钱,等等。经双方讲好价钱,匠人就开始了修理工作。

身为小孩子的我好奇,蹲在一旁呆呆地看。他在腿上铺上了一块厚厚的大布,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了一副“金刚钻”,又把瓷片用两个膝盖夹住,左手拿一个白瓷小酒盅,扣在“金刚钻”轴的上端,右手拉弓子。那弓子的皮绳绕在轴的中间,一推一拉,就像拉胡琴,开始在瓷片的边缘钻眼。三下两下,瓷片上就出现了一个小洞,洞的周围还钻出许多白色粉末。等把两块瓷片的小眼都钻好了,又从抽屉里拿出了小铜锔子。铜锔子大约是一厘米,中间宽两头窄,两头各有小钩,把两头的小钩按在两块瓷片钻出的小眼里,再用小锤子轻轻地敲击两下,锔子便牢牢地锔住了破裂的瓷片。然后在另一个小盒子里,用手指挖出白色的腻子,抹在锔子周围固定好了,一个锔子便完成了,接着再锔其他的锔子。

天都擦黑了,大汉还是那么认真仔细地工作着……

快吃晚饭了,大汉叫奶奶:“老太太,您看看,锔好啦!”奶奶闻声过去,从匠人手中接过锔好的瓷盒盖子仔细观看,已经摔碎了不知多少片的残物居然被匠人一点不落地全都锔在一起,成为一个整物,数了数一百多个锔子,用手轻轻晃了一下丝毫不松,奶奶不由得赞了一声:“好手艺!”

大汉站在一边用毛巾擦着脸咧着嘴笑,接过奶奶递过去的工钱就要走了,奶奶看太阳已落,忙叫家人从厨房拿来两张烙饼、一碗大米粥、一碟咸菜送到大汉面前,大汉先是推辞,后来大概确实饿了,千恩万谢后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后来,那对大瓷盒一直摆在奶奶房里的案子上,盒子上一个个铜锔子就像闪烁的金星,看起来更有无限的韵味!

多年以后,乌云满天,暴风雨降临,臂膀上戴袖标的“红卫兵”来了,他们横眉立目、气势汹汹拿着皮鞭和木棍,不由分说理直气壮!

家里的东西被砸碎了,乾隆年的群桃祝寿珐琅彩大瓷盒被砸碎了——彻底地碎了,碎得无影无踪!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去锔盆锔碗。锔盆锔碗的匠人不见了,锔盆锔碗的手艺或许失传了,锔盆锔碗这一行当或许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残存在头脑中的记忆!

回忆是美好,回忆是甜蜜;回忆是酸楚,回忆是激励!

修理搓板

现在——

机械代替了手工,电力代替了热能;

钢铁代替了木头,电子代替了繁重;

简便代替了劳累,欢快代替了忙碌;

先进代替了落后,轻松代替了笨重!

我家还保留一块洗衣服用的木质搓衣板,今天想起它还很怀念,只是物品繁杂,不知道把它搁到哪个角落。之所以把它留了下来,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情萦绕在心头。

这块搓衣板已经老掉了牙,完成了属于它的工作已经“退休”——其实它仍然可以继续工作,只是人们不再愿意付出自己的劳力,也不愿意理会它那粗丑而笨重的模样。

与其说它粗丑笨重,不如说是人们在享受先进科技的同时,自己却变得慵懒而娇气。这到底是科技的进步还是人类在退化?

木头的搓衣板一棱一棱,按照它的模样,北京人对它俗称“钱板”,多么富有的名称!

古代人们做买卖谈交易都用黄金白银作为货币,后来逐步淘汰了笨重的黄金白银,改用比较轻便的“铜钱”。圆形的铜钱面值不同,直径大小不一,数量很多的铜钱每到结账数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逐渐地就有聪明人发明了一种“数钱板”,“数钱板”是在木板上挖出一棱一棱宽窄不同的凹槽,把铜钱排立在槽里就便于计算数量。这种“数钱板”一直流传到今天继续使用,在银行里放置硬币的塑料方盘便是“钱板”,只不过体积大大地缩小了!

从前北京人洗衣服是用硬木棒槌。四合院里家家都有井,井边一块大石板,主妇们打上了井水,就扬起臂膀,用棒槌一下下捶打待洗的衣服,等到衣服捶干净了,人也累得头晕眼花,浑身疲惫,胳膊也累得抬不起来。

日久天长,不知道哪位聪明偷懒的主妇从何年何月何时起,冒着挨骂的危险,把丈夫做生意的“数钱板”拿来试着搓洗衣服,这一实验竟然使衣服洗得很干净而且省时又省力,比起笨重的棒槌不知要轻快多少倍!渐渐地一传十、十传百,用“数钱板”洗衣服非常省力的办法就慢慢传播开来!

又不知从何年何月何时起,一个巧手木匠知道了“数钱板”可以用来浣洗衣服,就按照“数钱板”的原型制作了一件真正的“搓衣板”,拿到街上叫卖,受到妇女们极大欢迎,结果户户买家家用,“数钱板”的好处一直流传到世界各地,流传到今天!

搓衣板用得久了,磨掉了棱齿变得不那么快利,但是也不能随手扔掉,那时候如果谁家妇女经常扔东西,就会被大家认为是败家的媳妇、扔钱的婆娘!

“修理——搓板!”一声沉闷的长呼,一声响亮的叫唤,这就是老北京“修理搓板”的吆喝!

这些修理搓板的匠人身背粗布“褡裢”,前面的口袋放着锛、凿、斧、坎、刀、铲、钺、锤;后面的口袋装了木板、架子、旧搓板等招牌。他们身着短衣,腰系布带,肩背褡裢,边走边吆喝!

张家媳妇听见修理搓板,便在大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微张樱口轻摇玉臂,唤过来那五大三粗黑蛮雄伟的修理匠人。女人身后提出那早已磨平棱齿的搓衣板,递给门口街边那黑粗匠人。黑粗的匠人低头接过搓衣板两面看看,便取出木架放好待修的搓板开始工作。先是一把凹槽快刀,顺着搓板原有的槽路稳稳下刀往前推,刀子推过那搓板上的凹槽就出现了深且新的槽路,刀子前面同时翻飞出一卷旋转的木花,一个又一个。待把所有的凹槽一一推过,旧的搓板已然换了新颜。匠人又拿出其他的工具将搓板两头刨平、修边、去毛刺、封裂口……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便大功告成了!

女人出来看那搓板。眼睛里分明是疑惑与欣喜,陪伴她几年的粗丑家伙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件崭崭新貌、棱齿分明、平平展展的新秀。女人接过修好的搓板,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左看右看爱惜不尽!待与匠人结过工钱,回转身放好搓板,再从门里端来一盏热热香茗递给那位“还魂大师”,匠人感激不尽,慌忙接过碗盏一饮而尽,还过茶盏拱手相谢,抹抹嘴巴,低头收拾家什扬长而去,继续走街串巷云游四方,去做那修槽挖坎、刨凸封裂、功德无量的大事去了!

搓衣板,

搓出了女人无限的欢欣!

搓出了女人伟大的功绩!

搓出了女人满足的自豪!

搓出了女人自强的自立!

搓衣板,是女人辛勤的帮手,是女人劳作的工具,是女人繁忙的生活,是女人累累的委屈!

现在,小小搓衣板退出了生活的视线,女人减轻了劳作减少了繁杂。市场上各式各样的洗衣机琳琅满目,供人们任意挑选购买,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得更加轻松与欢快,可是你还记得那小小“搓衣板”的伟大功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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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饭店酒楼的后厨分为“红案”和“白案”两大类。所谓“红案”是指掌勺炒菜的灶上师傅;“白案”是指制作面食的师傅。

[2] 折子,是过去家家都具备的一种记事、备忘、通知等用的小型写字用品。长约十厘米,宽约六七厘米,用宣纸裱糊制作成左一折右一折,叠成书本风箱状,上下两边的封皮是用深蓝色棉布裱糊,正面贴有一白纸标签注明内容,今已不见使用。

[3] 面肥,就是馒头铺里的“面引子”,这种发面由于发酵太过了不能再蒸馒头,只能当作发面引子。

[4] “水汆子”北京儿化音叫作“汆儿”。汆儿是用白铁皮做成的一个直径六七厘米、长约二十厘米的圆筒,下面封底,上面安了一个长长的把手。水装七分满,把水汆儿放在炉口里,卧在火苗中间,用不了一会儿工夫水就开了,用它来沏茶很快捷,省水省煤火。

[5] 笑破不笑补:是说人不怕穷困但要干净整齐,一件衣服破了不缝就显得穷酸萎靡,会遭到别人背后的耻笑,如果缝补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人就显得精神好强,别人就会肃然起敬。

[6] “高丽纸”又名韩纸、高丽贡纸。最初产于朝鲜故名高丽纸。高丽纸由绵茧制造,色白如绫坚韧如帛,且光亮洁白宜书宜画。高丽纸品种很多,一般质地的高丽纸表面呈明显大约半厘米宽的横格,北方民间用这种高丽纸当作窗户纸美化房间遮风挡寒,也用这种纸张修理雨伞。

[7] 刨花,就是老榆树的木头用刨子刨出的极薄木片,这种刨花富含蛋白质,具有很强的黏性,把刨花用温水泡上,过一会儿刨花中的黏性物质就溶于水中。用它抹在头发上光亮贴实,现在京剧旦角化妆梳头还在用此种方法。(详见97页刨花)

[8] 砟子,是比较细碎、便于燃烧的原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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