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虚构的博弈 ——梁鸿《梁光正的光》

真实与虚构的博弈
——梁鸿《梁光正的光》


梁鸿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她的故事从来都与家乡梁庄有关:从非虚构文本《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到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神圣家族》。这一次,她把频道调至“虚构”,创作了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

这是一部让人在“入戏”和“出戏”间不断往复的小说。梁光正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这一早就是被言明的,我们于是可以抱着一种宽容和看戏的心态来面对他和他的人生——他要寻亲,寻根本没有联系的远房亲戚,寻曾经对他有过点滴恩惠的故人,寻曾经带回家、改变了自家命运的女人……这些不靠谱的故事,因为被贴上了“虚构”的标签而获得了自由延展的天地。但另一方面,梁鸿的笔法延续了她创作非虚构文本时的格调和姿态——抓地写实,看似平静但言之凿凿。这让人有那么一些时候,会恍惚地忘记了小说与现实的边界,陷落在梁光正的故事里,为他唏嘘,为他着急,仿佛他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就这样,梁光正的故事让我们一路在“真实”与“虚构”的博弈间载沉载浮。这样的交替产生的眩晕感,最终演变成一种悖论——梁光正的人生,看起来滑稽、不靠谱,让人想骂他有病,却又在某些时刻让人着迷和佩服:他死守自己的尊严,不惜得罪村里的权势,惹来大祸;在面对凡俗人性的时候,他有着自己“胡来”的理由,女儿给他的那句评语:“父亲一生热爱女人”,尖刻,又无可厚非;在众人都觉得没有必要做的事情前,他有着自己的坚持,譬如要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峰尽责……没有办法为他下一个断语,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因为他总在做一件看似有着善恶定性的事情时,又拐向了另外一边。

但其实,梁鸿对梁光正有着明显的情感倾向——她赋予梁光正的形象以“光芒”,这光能照亮他自己和周围的人——这样的人物低到尘埃里,却不曾被尘土掩埋,尽管很多时候,他没有所谓的自知之明,却从来没有丧失对生活以及那些搁在心里的人的热爱,即使这热爱会显得多余而不受待见。

詹姆斯·伍德在《不负责任的自我》里写道:“读者也许不总是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物要做某事,或者可能不知道如何‘读’某一段;读者觉得,为了找到这些东西,他必须设法与不可靠的人物打成一片。……这个现代读者,光荣地投身于小说人物一样的复杂而自由的维度。”没有人会否认梁光正的处世逻辑是混乱乃至不可理喻的,但当我们试着靠近他时会惊觉,有时,真实会压倒伦理,拓宽道德的谱系。梁光正的儿女为他还不完的风流债而困苦,但又想“父亲对‘爱’的理解和通常人不一样。对父亲而言,对自己亲生子女的爱,就像动物的自然本能,是谁都有的行为,不值得一提。对他人的爱,则是一种道德行为的展示,是对人的品行的衡量。他之所以一生都热衷于对别人好,是因为那是他的道德标准,是最低的道德限度,是他为人的重要标志”。儿子勇智的这段话,是为梁光正的行为做解的画外音,只是最后还是话锋一转:“谁知道呢?也许父亲只是热爱女人而已。”

小说就这样不断在“庄”“谐”的两端晃动。虽然梁鸿有时在“庄”的那头用力过猛,以至于意图暴露太过明显,但也正说明,梁鸿在为她的小说寻找现实的支点,她得为梁光正构建逻辑,好让他在现实的土地上立足。但这样的写作姿态,并没有隐去梁光正故事的喜剧色彩——梁光正对自己和世人有着期待,他身边的人对他也有着期待,只是这两种期待属于两个维度,犹如虚拟和现实之间的裂隙,笑点就在这样的裂隙间产生了——“当一个或几个人物仿佛走出书中,对非虚构的现实或直接对看客说话,喜剧就开始诞生”(詹姆斯·伍德语)。于是,又一对悖论出现了——这出喜剧意味渐浓的戏,我们越往下读,却越不复有一开始的看客心态。看似世俗的喜剧,看起来不靠谱的梁光正,因为葆有了人性另一面的坚韧脱俗,而带有了宗教色彩的不可侵犯和慈悲。这是梁鸿要的效果,正如封面上梁光正的头像,总让人觉得适合在教堂里出现。

从非虚构到虚构,梁鸿始终在探究写作中“虚”与“实”的关系。小说的虚构性,正给予了作者极大的空间来辗转安放自己对现实的体悟。因而,小说最为善于编织和激化现实矛盾。而如何编织,怎样激化,蕴藉着作者对小说的理解。梁鸿在后记里说:“小说之事,远非编织故事那么简单。它是与风车作战,在虚拟之中,把散落在野风、街市、坟头或大河之中的人生碎片重新勾连起来,让它们拥有逻辑,并产生新的意义。”她坦言,在这部小说中,只有父亲的“白衬衫”是纯粹真实,未经虚构的。虽然这件真实的白衬衫在最终的文本里出场的时刻非常有限,但依然可以感觉到对于这件白衬衫的理解主导了梁鸿对于小说核心情节的设计。“为了破解这件闪光的白衬衫,我花了近两年时间,一点点拼凑已成碎片的过往,进入并不遥远却已然被遗忘的时代,寻找他及他那一代人所留下的蛛丝马迹。”(《梁光正的光·后记:白如暗夜》)白衬衫是固执的尊严的象征,勾连起真实和荒谬的两极。梁鸿笔下的虚构故事,比起她的非虚构,更为生动而坦率地提醒我们,人的内心深不见底,真实的根须会在想象力无法抵达的地方悄悄蔓生。这就是为什么梁光正的身上集聚了那么多不靠谱的事情,却反而会闪出光芒,也是为什么许多人认为梁光正的形象无法归类的原因。

尽管梁鸿以对个体的关注来抵抗人物的类型化,但独一无二的梁光正还是与周遭那些视他为异类的人们有着深层的共通性——他们其实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些“独一无二”聚集在一起构成了“梁庄”特有的气质。梁鸿描摹的是具体的梁光正,却触到了梁庄的整体肌理——村子的“背景是由最开放、最普遍、永远不可能被完全解答的问题构成。在那里,便是公认的神秘”(约翰·伯格语)。而归根结底,这神秘来自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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