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十世纪
1959年
世纪中叶,一个被希望是女孩的婴儿诞生。那时男孩多,颜色差不多,大大小小,模模糊糊,满街筒子滚土豆,也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女孩也有,少,或者不怎么出来?我们家邻居,12345678只有4和5是女孩,剩下的全是男孩,他们的爹是蹬三轮的,每天出车,后面一帮一帮的。院里有个叫“二轴子”的是他们家姨夫,整天骂“我操你结结(姐姐)”,我们都挺怕他。小七子小八子跟我差不多大,声音尖尖的,一身胎毛,就差四脚儿走路,其实也真差不多了。别说,小七子小八子后都人模狗样的,开公司,当了什么老板。外国人没法理解中国,一来二去,怎么就成了?
我也是男孩。我在母体中一直是女孩,一落地,真够讨人厌的。街上去吧。我也不喜欢我自己,就多了个小东西。我对那小东西又厌烦,又恐惧,有一次参观收租院,看了那些大斗进小斗出后,我做了个怪梦,梦见我那小二突然长得像一条蟒蛇那样长,我不知怎样处置,害怕极了,就缠在身上,缠呀缠呀,我要死了。此后长达十年,我一直担心小二长得像梦中那样长,想起来就担惊受怕。我喜欢看女伴撒尿,特别是她们穿着小花裙子撒尿,我不敢离太近,怕滋一脸,她们尿尿就像泉水一样,无忧无虑,我还得掏出来,扶着,常不小心尿一裤,冬天凉,我的棉裤结过冰,硬邦邦的特不舒服。我梦见自己有了一条花裙子,高兴极了,梦醒后看见自己的破黑裤衩,上面有盐碱地似的尿碱。为什么男孩不能穿裙子?我跟我妈要,说得我稀里糊涂,总之是不行,我多了些东西,一切就都不一样。我长得像那种最脏的土豆,女孩们常蔑视我,动不动就不理我了,说我姥姥死了该!我姥姥刚死,就不愿她们提这事,一提这事我就气得没话说。我上学时同桌是个女孩,可恶极了,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偷别人的橡皮铅笔说是我干的,她做证明人,不仅如此还和前后的男女生合起伙儿来陷害我,告到老师那里。我有口难辩。她想出各种花样捉弄我,我怕她真是怕极了,很长时间她是我最大的恐惧。她的东西掉到地上都是我给她捡,小心翼翼地给她,那时每周各小组给每个人评优良中差,评到我她总是第一个发言,“中!”,没有差,“中”就是全班最差的了。无论我做得多好,打扫卫生,手背后跟上刑似的坐一个星期,捡她掉的东西,但总是“中”,她说“中”就是“中”。她如此歧视我,老师听之任之,不闻不问,五年级了我才加入红小兵,差不多班里最后一名,比我闹得多的人早就入了。我觉得老师是不可思议的,我是特老实的孩子,想得到帮助,可老师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是与不公正、无是非标准、不负责任连在一起,我对老师这行一直不大恭敬大概就源于此。我搞不清是不是我因为是男孩的缘故,可我的同桌对别的男孩也不这样,有厉害的男生,她也常哭哭啼啼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自卑,愤愤不平。别的男孩也挺棒的,这教育了我,使我无法再把自己的自卑与无能归结为是男孩。我不再喜欢女孩,也不做女孩的梦了。我是男孩。你要像个男孩。这就是我的童年,迷雾般的童年。
1969年
我们几个凑了不到一毛钱,到商店买了七支烟,八达岭,或者红叶的,我记不太清了,总之是那两个牌子中的一个。我们在上学路上,在西琉璃厂的铁胳膊胡同吞云吐雾,我们练习吐烟圈儿,我吐得不是最圆的。有一次A说,你丫臭大粪,现在女的才吐烟圈儿呢,男的应该吐烟棍儿,穿女的烟圈儿。这是最新的说法,我们欣然接受,从此不再吐烟圈儿,改吐烟棍儿,可烟棍儿实际上更难,别说再穿烟圈儿了,我们谁也没做到,后来不了了之了。我剃了光头,我们几个都剃了,叼着烟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着。新换了班主任,是个老太太,姓管,这“姓”就让我们不高兴。我们喜欢十七岁的女班主任,喜欢她骂我们,手指点我们的脑门儿,气她,她留下我们还给我们糖吃,高一高二的学生骚扰她,听说要“拍”她,我们要跟他们玩命。姓管的老太太挺厉害,从小学来的,上来就想震住我们。我们几个光头在大门口堵住所有的男生,连班长、中队长、大小干部一网打尽,一起迟到,到教室门口一起喊:“老管!”震得四邻教室的老师都出来看。反师道尊严,教室玻璃都砸了,没几张课桌盖子不是掉的,冬天,糊着报纸上课,暖气让我们敲打漏了,一地的水,桌子盖漂起来。老管率女生向外扫水,我们就堵,向里扫,老管一脚踩在桌子盖上,像小车似的滑在水里。老管原来赌气不信教不了我们班,这回她一气之下绝望地走了。想想那时我们真“生”,怎么那么生?心中的“魔鬼”一旦出来,人类有时就难以辨认自己。
初三时班里从农村转来个学生,姓关,我们叫他“关农”,关农家住大栅栏附近,有一次关农说胡同里几个小子劫了他,我们一听火冒三丈,立刻出动,带了家伙儿,一帮人就去了他们家,到了挑头的那小子家把那小子臭揍一顿,还砸了他们家。打架斗殴是经常的,争强斗狠,满嘴黑话。我们班连续换班主任,后来一个东北兵团回来的家伙儿接了我们班,一米八几的个子,往讲台上一站,不像老师,出言不逊,姓星名旭,我们叫他腥鱼。我们掂量了半天,第一天没动。第二天我们的L被这家伙儿找茬儿训了一顿,让L滚出教室,L不出去,他动了手,我说了一声“上,×××的!”我们五个狼似的扑上去,扒在了他高大的身躯上,他一个转身我们全倒了,爬起来又冲上去,特猛,又倒了一片,教室大乱,女生鬼哭狼嚎,腥鱼的衬衫被我们扒下来,我们终于搬倒了他,一场恶战,直到学校教育组来人方才平息。之后他把我们留下来谈判,说黑话,讲起哥们儿义气,还要请我们吃饭,始料不及,受宠若惊,都傻了。老师与我们从来是不可调和的,现在居然和了,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政策对我们十分优待,爱来不来,想走就走,不用交作业,只要平安无事,课能上下去,怎么都成。我们踏实了很多天,来来去去,挺没劲的。腥鱼抓紧时间做瓦解工作,找我谈了几次话,平起平坐,讲一些特浅的道理,我觉得也对,还夸了我几句,最后以班里“军体委员”一职相邀,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破罐破摔的人,小学时别说当干部,红小兵都一直都不让入,现在我要成班委了!凭什么?如此器重我,肝脑涂地无以报效!就这样,我被轻而易举地“招安”了。
那时正评水浒批宋江,我成了宋江,可当时没觉得。我真的管起了弟兄们,谁上课捣乱我先不干了,都知我狠,我呢也是又打又拉,官面我弹压他们,底下我们又混做一团,抽烟,外面打架。我不能失了他们,我拥兵自重,贼性难改,后来反了好几回,都被腥鱼哄好了。课我上不下去,就开始看闲书,三国水浒让我入迷,剑侠公案,说唐隋唐,西汉演义,虽说是闲书,传奇中的英雄却也让我雄心勃勃,不知天高地厚。还多亏了这些闲书,1978年我高考死里逃生,翌年二月以313分上了分校,摇身一变,一个玩闹成了大学生,事情来得非常突然,弟兄们聚首,举杯豪饮,满嘴脏话,好学生坏学生殊途同归,人们惊异。我报名高考时老师拒绝了我,以为我起哄,我一瞪眼,他给了我报名表。
1989年
我来到一条大的湍急的河边,沉思良久。放弃吧,我对自己说。
我决定接受报社对我的安排,去办广告公司。别无选择,放下诗歌,我成了一个广告人。我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诗歌语言变成广告语言而感到无耻,诗人枯萎,长出广告人的大脑袋。后来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更深刻的变化发生着,更多的事物需要我们去理解或加深。1998年当我把公司的车、手机、各种财务报表、账目、资产、全套设备、公章以及与职务相关的一切便利移交给别人时,我意识到什么东西回到我身上。其实它早就敲我的门了,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退出公司舞台,我干得不错,甚至可以说很出色,为单位创造了千万计的效益,退下来哪那么容易?可笑的竟是一个谁能接我的问题拖了我两年,而且人们觉得我不可思议,多好的差使,总经理,市场经济的潮头。但我必须退出了。转眼我已是沧桑之人,我已不再年轻,四十岁了,一种呼唤让我回去。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并非我要对历史负责,但我必须对自己负责。世事变迁,历史不再是一辆古代战车的轮子,个人化时代的到来让历史已不可逆转,个人将构成历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1997年的一天,我驱车去一家饭店谈一笔广告生意。车在建国门桥堵了很久,到了长安街仍是一尺一尺地蜗行。长安街宽广但却是一条让所有驾车者都望而生畏的行车路线。我驾驶的是一辆米色的法国雪铁龙车,这种流线型、可升降的车型原本为高速路预备的,现在却陷于塞车的泥淖。挨到东单,进入银街,九十年代的饭店、写字楼,玻璃幕墙极尽人们所能想象的梦幻与奢华,车流堵得一塌糊涂。还有一刻钟时间,饭酒已近在咫尺,可我仍不能保证五点钟以前能到达。事情就发生在这最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我的车经过一家装潢考究的音像商店,左近还有一两家,同时放着嘶声、哭泣或歌唱,那时我对街头商店的音乐麻痹的程度已到了充耳不闻境界,但这一次不同,我听到了不同的东西。从嘈杂的音响和交通噪声中我听到一缕高远的清音若隐若现。车几乎停顿下来,我听得很清楚:
我的阿姐从小不会说话
在我记事的那年离开了家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地想
阿姐啊
一直想到阿姐那样大
我突然间懂得了她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地找
阿姐啊
一种迷失,完全是个人的迷失。许多年了,遥远的我在呼唤我。我是那离家之人,迷失之人。我好像回到了童年,回到我那梦想成为女孩的幼年。西藏,我曾经为了诗歌一直追寻到那里,在西藏高原整整隐居了两年。那是1984—1986年,巨大的孤独和自然界的伟岸真正磨洗了我,就好像一个人在冷水里整整浸泡了两年。二十五岁的我,像淬火一样,身体发蓝,定型于冰雪高原。《阿姐鼓》穿越时空,十分偶然在商海人潮中一举照亮我,我觉得自己身体透明,闪闪发光。那一时刻我找回了自己,或者说神召回了我。世纪末叶,我重新拿起了笔,仿佛孩提学步,回到世纪中叶我出生的时候。新世纪与我无关,我将依然活在二十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