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瓶梅》成书之谜

出自《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第一回第二图：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有的人看书有种陋习，就是用食指去接触舌尖，蘸些唾液，然后按到书页上，以利翻篇。五百多年前的明朝，那时候的书一般都是线装书，书页多半使用宣纸，用那种办法翻篇也确实比较便捷。在明朝的嘉靖皇帝当政的时期，他一度重用严嵩、严世蕃父子，给他们封很高的官位，这父子二人把持朝政，权倾一时，搞得不仅老百姓怨声载道，就是统治集团里其他一些成员，对他们也恨之入骨。

严嵩老了以后，朝政基本上由严世蕃掌控。有一天，有人往严世蕃的府邸献上了一样东西，能把那东西送到严世蕃跟前，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要银子开路，打通几层的关节。那东西居然很快呈现在了严世蕃眼前。那是一套书，手抄本。献书者声称书中有一定能让严大人喜欢的文字。受了贿赂的管家也知道府主最喜欢色情文字，所以将那书呈上。严世蕃弄权之余，翻阅那书，发现里面果然有令他过瘾的文字。严世蕃看书就有蘸唾液翻篇的习惯，迫不及待地翻阅那套书，发现了色情描写，就仔细地玩味。结果呢，书翻完了，严世蕃也就死掉了。为什么呢？因为那套书，每一页的纸张，都预先用毒汁浸泡过。严世蕃不断地蘸唾液翻篇，也就不断地中毒，毒性积累到一定程度，发作起来，就足以令他毙命。

那部送给严世蕃夺了他性命的书，就是《金瓶梅》。据说是王世贞写的。王世贞的父亲和他自己，都当过朝廷的官员，但是跟严嵩、严世蕃合不来，王世贞的父亲被严氏父子陷害而死，王世贞就用这个办法来报仇。

这个传说流传了很久。在清代康熙朝，有位叫宋起凤的，在他的书里有记载。你一定会说：这太八卦！怎么可能呢？是的。这只是个不靠谱的传说。但是，这个传说里，也传递出了若干对我们有用的信息。第一，让我们知道，《金瓶梅》虽然看起来是部闲书，其实它是有针对性的，是有揭露、抨击奸臣的写作动机的。第二，它里面是有色情文字的。第三，它里面虽然有色情文字，但不是每页都有，专门嗜好色情文字的人，比如严世蕃，需要急切地翻篇儿寻找，才能发现他所需要的段落。实际上《金瓶梅》一百回，回回都在讲故事，大量的文字是铺排故事，色情文字只占百分之一的样子。第四，你现在翻阅《金瓶梅》，会发现它表面上写的，是宋朝的故事，故事里的皇帝，前面全是宋徽宗，直到全书快结束的时候，才写到宋徽宗退位、他作为太上皇和儿子宋钦宗出征被金人俘虏、南宋偏安等情况。宋徽宗在位时，也是一度宠信一对奸臣父子，就是蔡京和蔡攸，这两个奸佞在《金瓶梅》里正式出场，对他们是有刻画的，对他们的下场也是有交代的。有意思的是，如果你读得仔细，就会发现，《金瓶梅》写蔡京、蔡攸父子被别的官僚告倒，皇帝处置他们，是先杀了蔡攸，再流放蔡京，而这并不符合宋朝的实际情况，实际情况是流放蔡京在先，杀蔡攸在后。《金瓶梅》的作者为什么写成这个样子？他是故意的。他写的，应该就是明朝嘉靖时期的故事。嘉靖皇帝也是到了晚年，才终于接受了别的官僚的弹劾，把严嵩、严世蕃治了罪，他是先逼死了严世蕃，再囚禁了严嵩。显然，《金瓶梅》的作者是用蔡京、蔡攸来影射严嵩、严世蕃。因此，我们不要把《金瓶梅》当作一部写宋朝故事的书来看，它是托言宋朝，实际所写到的社会生活，完全是明朝的情况。我们要把《金瓶梅》当作明朝历史的一个侧面来看。

《金瓶梅》究竟是谁写的？这部书一出现，就有署名，作者是兰陵笑笑生。兰陵应该是个地名。《金瓶梅》的研究者们，他们构成了金学界，金学界对明朝的兰陵究竟在现在的什么地方，有许多的研究，大体而言，有的认为在现在的山东临沂一带，有的认为在江苏的常州附近，总之是大运河流经的地方。笑笑生是兰陵人，那么，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呢？前面说了，有的人就认为是王世贞。王世贞为父报仇制作毒书害死严世蕃的传言固然不可信，但是指称《金瓶梅》作者是“嘉靖间大名士”“世庙一巨公”（世庙，在这句话里指嘉靖皇帝）的说法流传很久，应该是基本可信的。王世贞虽然可称“大名士”“巨公”，但是他创作《金瓶梅》的说法缺乏强有力的证据，于是有的研究者就认为是另外的名士所著，比如李开先、屠隆、贾三近等等。金学界对笑笑生原名和真实身份的探讨是有必要有意义的，只是到目前为止，提出来的作者已有三十多位，而未能达成共识。也有研究者认为此书是集体创作的。至于在清代有的《金瓶梅》印本大字印出“李笠翁先生著”，李笠翁即李渔，他的文学活动是在清代初期，而《金瓶梅》最早的本子在明万历年间就出现了，因此《金瓶梅》的原作者绝不是他。

《金瓶梅词话》书影

《金瓶梅》最早流布的，应该是手抄本，被称作《金瓶梅传》。最早刻印的本子叫作《新刻金瓶梅词话》，出现在明代万历年间，但直到20世纪30年代初才被发现，简称“词话本”，词话本传世的有四种。到了明代崇祯年间，出现了另一种刻本，叫作《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简称“崇祯本”，崇祯本流传到今天有十几种，这种本子除了正文，还有评点文字，并且附有精美的木刻插图，每回两幅，共二百幅，这种插图被叫作“绣像”。到了清代康熙朝，有位叫张竹坡的文人，他把毕生精力倾注到对《金瓶梅》的评点上，他整理并评点的刻本叫作《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这个版本的正文与崇祯本差别不大，简称“张评本”。金学界有的学者专门研究《金瓶梅》的各种版本，我觉得一般读者大概知道一下就可以了，让学者们去深入探究吧。

《金瓶梅》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字面，是“金色的瓶子里插着梅花”的意思。金瓶，可以理解成鎏金的，更可以干脆理解成金子打造的，当然是财富的象征。梅花，则是早春娇嫩之花，是情色的象征。这部书里确实充溢着酒气财色、红粉筝琶。把《金瓶梅》这个书名往这样的意象上去理解，未为不可。有的西方汉学家翻译这个书名，也就按照字面直译。但是，实际上，这个书名，是将书中的三位最重要的女性，各人名字里取出一个字来，组合而成。这三位女性角色就是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明代小说用这种办法构成书名的例子颇多。

《金瓶梅》因为文本里有色情描写，因此历来有不少人把其视为淫书。清代的张竹坡在他的皋鹤堂里严肃认真地评点《金瓶梅》，他力辩《金瓶梅》绝非淫书，他认为《金瓶梅》是弘扬孝悌的书，孝就是要奉养父母，悌就是要善待兄弟。我因为在2012年出版了评点《金瓶梅》的书，也有传媒说我是为《金瓶梅》摘“淫帽”。

《金瓶梅》确实名声不雅。许多并没有读过《金瓶梅》，也没有听过、看过介绍评说的人士，仅仅靠道听途说，靠模糊信息，就觉得《金瓶梅》是一部淫秽读物，《金瓶梅》似乎已成为黄色低级文字的代名词。在时下的微博微信里，常能看到这样的揶揄：“哟嗬，你把你的东西写成《金瓶梅》啦！”“你研究《红楼梦》还不够，你下一步该研究《金瓶梅》了吧？”其实，《金瓶梅》里的色情文字往多了说也只占整个文本的百分之一，要严格地算，只占约二百五十分之一甚至更少。

我们应该分清色情文字与情色文字的区别。二者的区别在哪里？色情文字直接描写性器官，给予阅读者感官刺激，唤起性欲。情色文字虽然也写性行为，但一般不直接描写性器官，并且意在唤起阅读者对健康的性关系的审美愉悦。文学作品写人的七情六欲，涉及性爱，是很正常的。在我们的古典文学作品里面，从《诗经》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起，写性爱的文字就很多很多，像元代王实甫《西厢记》里写张生和崔莺莺的性吸引，明代汤显祖《牡丹亭》里写柳梦梅与杜丽娘的性吸引，都有很具体生动的文字铺排。《牡丹亭》“惊梦”一折中，表现书生柳梦梅与小姐杜丽娘梦中幽会，发生性关系，有“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的文句。这就是优美蕴藉的情色文字。《金瓶梅》里也有这样的文字，属于情色描写。当然，我们要承认，《金瓶梅》里有的文字确实越过了情色界限而属于色情文字，青少年不宜，对于某些欠缺自制力的成年人也可能导致不良效应。

统览《金瓶梅》，就会感觉到，整体而言，它是写社会人生，揭示人性的，对于我们了解明代的政治、经济、社会、习俗等方面都有极高的认识价值；作为长篇小说，它的故事结构、情节流动、人物刻画、语言表达、细节铺排、氛围渲染，更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如果现在有作家能写出这样的作品，那是中国文学的新成果。“你把你的小说写成《金瓶梅》啦”应该是赞词而非贬语，至于研究过《红楼梦》再研究《金瓶梅》，更是再正常不过的学术研究。《金瓶梅》实际上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也就不可能有《红楼梦》，二者有明显的承继关系，有的金学专家如王汝梅先生就主张将《金》《红》二书合璧阅读，为此他有专文论述。就我个人而言，我研究《金瓶梅》的文字，其实还早于研究《红楼梦》的文字，我1994年就应漓江出版社之约，评点了词话本的《金瓶梅》，只不过出版得晚，是直到2012年才印行的。我之所以研究《金瓶梅》和《红楼梦》，并不是想在这些方面有什么学术建树，我的文学写作，以小说为主，我是想从老祖宗那里取经，兰陵笑笑生、曹雪芹，他们用方块字写出了那么出色的长篇小说，我是他们的后人，我用方块字写作，理应参考他们的作品，揣摩他们的奥秘，好把自己的长篇小说写好。我的长篇小说，比如《四牌楼》，就被《红楼梦》赐予的乳汁浸润着，而《飘窗》的冷叙述，显然受到了《金瓶梅》的影响。当然，在这个学习的过程里，我也形成了自己一些独特的理解感悟，于是有了副产品，就是《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和《刘心武揭秘〈金瓶梅〉》。前者意在向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少年推广《红楼梦》，希望他们听了看了我的揭秘，不必认同我的见解，而是引发出兴趣，去阅读《红楼梦》本身；后者则意在满足一般成年人对《金瓶梅》的神秘感好奇心，令他们知道简单粗暴地把《金瓶梅》定性为淫书是不对的，把《金瓶梅》的正面价值，即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介绍给他们。实际上，金学界，包括海外的汉学家，多有将《金瓶梅》评价为人类文学园林中伟大奇葩的。我说它具有正面价值，是一种非常谨慎克制的态度，在国人对《金瓶梅》多有误解的情况下，先把话说得平实一点，我以为也是必要的。

那么，《金瓶梅》里面究竟都写了些什么呢？有的人翻开一看，呀，故事从武松打虎讲起，那不是《水浒传》吗？《金瓶梅》开头怎么会跟《水浒传》那么相像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