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不是笨老婆

俺娘不是笨老婆

顾文显

在我之前娘已有两个女儿,由于是几代单传,爹发了狠心非要生出个儿子不可。那时候国家强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娘也做了结扎手术,可偏偏又生出了个我。爹叹气道:“这就是命啊!反正老农民也没个户口本儿,谁爱结谁结去吧。”娘生的尽是女娃,有些气短,不敢驳爹的牢骚话。她心里却是极疼我们几个的,尤其是我。娘说:“俺三儿这命是老天给的,将来必有大造化!”后来娘知道读书管用,嫌山沟里的小学教育质量不行,硬是把我托给山外的亲戚,让我得以在那里的学校读书。

俺家住在一个极其偏僻的山沟,这里年年把旧历七月初七当节日过,连在“文革”期间都没停止过。七夕节是女人的节日,这天晚上有“乞巧饭”吃,大家搞得隆重而神秘,绝对没有男人的份儿。我们姐妹几个盼这一天的心比盼春节更切。每年这个节日都赶上暑假,所以我虽在山外读书,乞巧饭可一回也没落下。

我出生前乞巧饭都是蒸玉米面包子,后来升格为白面水饺了。娘在做这顿饭前必要洗手,给“织女姑姑”烧上一炷香。然后她把顶针、布头儿、线团儿,还有从炊帚上薅下的一根草棍分别包进饺子里……吃饭的仪式非常庄重,娘对我们说:“吃到顶针,就说明手巧;吃到布和线,就说明有活儿做,有好衣裳穿;吃到了草棍,那就说明她是个笨老婆。”姐妹三个都不习惯“老婆”这个词儿,可老辈儿留下的规矩谁能破得了呀。何况乞巧饭那么有趣,我们也就不计较了。等我到山外读书后,娘不知从哪儿又打听到新规矩,饺子里添加了一枚钢笔帽儿的卡子。娘说谁吃到这卡子,那就乞到了真巧,将来必有大学问,并一再嘱咐可准啦。

在这七夕节中我读完了初高中。期间每次吃乞巧饭,俩姐姐不是吃出顶针,就是布条儿和硬币,而我总是吃到笔卡子。娘便预言似的说:“怎么样?灵着呢!俺三儿她就是个念大书的料!”说着,又自言自语,“那草棍呢?看哪个是笨老婆?”她最后端起碗,那草棍偏让她吃了出来。娘一脸失落状,爹在一边揶揄道:“恁娘她天生就是个笨老婆!”毕竟是游戏,一结束大家就哄堂大笑起来。欢乐就充满了小草屋……

渐渐地我发现包藏顶针和笔卡子的饺子与其他的略有不同,差别就在饺子的褶儿上。我常常不用动筷子就能知道那笔卡子在我碗里。可我不想娘总抽到草棍,总受老爹的取笑。娘的手非常灵巧,邻居有针线活儿经常来请教她。她怎么会是笨老婆?更别说年年笨!我要让娘高兴一回。这一次趁娘忙别的什么事,我将有笔卡子的饺子悄悄地埋在了她的碗里。

待饺子吃完,娘也没发现我吃到什么。她似乎有些急,等她吃自己那碗时,奇迹出现了:她一下子咬到了笔卡子!姐妹们一齐欢呼,娘却十分慌乱,下意识地问:“咋回事儿?”爹冷冷地说:“咋回事儿你也还是笨老婆,哪个丫头不比你灵巧!”娘这才回过神儿来,赶紧认同:“那是,那是。”

我终于明白了娘的苦心:她故意把草棍盛在自己碗里,为的是给女儿们一个好兆头。我又有些可怜娘,因为没文化如今还把传统节日的习俗当成精神依赖。但她不就是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这些女儿身上吗?就算她把草棍饺子盛在自己的碗中,能有多大意义呢?把草棍取消不就完了吗?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了教师,在城里结婚生女,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没有爹娘含辛茹苦供我读书,恐怕就没有我的今天。我眷恋他们生活的小山沟,于是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去住一段。这时俩姐姐也带着孩子过来看我。大姐生的也是女孩,她跟娘商量,今年要老少三代同过七夕。激动得欢呼雀跃的女儿,一下子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于是大家动手和面拌馅儿。大姐提议老三命最好,这埋藏硬币顶针草棍的活儿,就由老三负责了。

我忽然觉得手里的饺子皮儿异常沉重,女儿却兴高采烈,这是她头一次吃乞巧饭。假如她吃到草棍,幼小的心灵会不会受打击?可是我怎么样才可以保证在捞饺子的同时,不让草棍进入我女儿的碗里呢?正当我在厨房里犹豫不决时,娘悄悄从外面进来。她手里拿着一把匙儿,在藏草棍的饺子上轻轻一按,那饺鼻儿上立刻出现一个瘪儿。就是再怎么煮我也认得它,先把它捞出来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我激动地抓住娘的手。因为长年辛勤劳作,她的双手早已枯瘦变形。娘啊,女儿总是写文章描写娘的苦心,但理解得那样肤浅。而女儿却以为真正的母爱只体现在这一个细微的动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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