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湘剧的渊源与声腔
湘,是湖南省的简称。顾名思义,湘剧应当是对湖南戏(包括源起并流行于湖南省内的祁剧、辰河戏、衡阳湘剧、常德汉戏、荆河戏、巴陵戏等)的统称或泛指。但实际上经过约定俗成,湘剧已成为起源于长沙、湘潭地区,融合高腔、低牌子、昆腔、乱弹四种声腔,被旧时老百姓称之为“大戏”“汉戏”的专指。由于其在发展中流传较广、影响较大,故成为湖南省的代表性剧种,享有湖南“省剧”的称号。
“湘剧”之名见诸文字比较晚,一般认为首见于1920年刊刻的《湖南戏考》第一集《西兴散人》的序文,序中说:“闻之顾曲家,湘剧全盛于清同光间。”从此,“湘剧”这一概念,逐渐为人们所认同。
长沙位于湖南省东部,湘水下游,是湖南省省会城市,全省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我国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与之邻近的湘潭,则是湘东北贸易重镇,赣、皖、苏、浙、闽等省客商,云集于此。这两座城市都具有深厚的湖湘文化底蕴,成为孕育湘剧的摇篮。以此为中心,湘剧先是流行于“长郡十二属”,包括长沙、善化(县制已撤,今长沙、望城两县的南部)、湘潭、浏阳、宁乡、益阳、湘阴、湘乡、醴陵、茶陵、攸县、安化12县,继而向湘北、湘南、湘西、湘中辐射,并曾南下广州,北上武汉,西去广西、四川。新中国成立后,随着1952年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会演和多次出省巡回展演,以及《拜月记》《生死牌》《园丁之歌》《马陵道》等剧目相继登上银幕,其影响已遍及京、津、沪、汉、粤等20多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港台地区。
新中国成立前湘剧流域图
1 湘剧的本土渊源
湘剧的起源与形成,和我国戏曲艺术的发生、发展规律大体相似,它的形成路径,是在本地区的民族民间歌舞、音乐、语言、说唱技艺的基础上,随着社会经济,特别是商业、城市经济繁荣发展,追踪各类艺术走向综合的大趋势,并接受古老戏曲(南戏与北杂剧)的影响,逐渐转化,形成具有本地本土特色的新剧种。
春秋战国时期,长沙属楚国。楚怀王时,三闾大夫屈原“举贤授能,国富法立”的政治主张,不见容于君,不受知于世,被谪贬流放楚南,披发行吟于沅湘之间。这一带民间风俗信鬼神,喜祭祀,祭祀时必定奏乐歌舞以娱乐鬼神。屈原目睹了民间具有浓厚的原始宗教色彩的巫歌巫舞,有感而作《九歌》。东汉王逸在他的著作《楚辞章句》中说:“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辞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故其文意不同,章句杂错,而广异义焉。”屈原的《九歌》,是对沅、湘之间民间巫觋歌舞的内容、形式等的丰富和提高。“从《九歌》的歌词中,我们可以看出这样的歌舞是很热闹的,乐队相当丰富,有钟、鼓、琴、瑟、篪等。舞蹈者的服装相当漂亮,手里还拿着香花等物。有时男女成队地作群舞,有时又有独舞,有时独唱(或齐唱),有时是对唱,既有抒情的舞,也有武装的舞。这里描写的虽然经过踵事增华的宫廷排场,但也仍可看出相当浓厚的南方民间歌舞的色彩。”(引自张庚、郭汉城主编《中国戏曲通史》)
“傩”是一种驱鬼除疫仪式,出现很早。《论语·乡党》说,孔子在“乡人傩”举行迎神驱鬼仪式时,尽管自己不信鬼神,却也恭恭敬敬地穿起朝服去看,以尊重乡邻的风俗。此后更为朝野所重。《后汉书·礼仪志》“大傩篇”,有宫廷还傩逐疫的记载。发展到唐代,祭祀的巫师,已是化装表演了。段安节《乐府杂录》记载:“用方相(开路神)四人,戴冠及面具,黄金为四目,衣熊裘,执戈,扬盾,口作傩傩之声,以除逐也。”宋代,傩歌、傩舞更为壮观。湖南的傩,每个朝代都有,并在不断衍变中。
具有浓郁宗教色彩的巫傩歌舞在沅、湘间流行之际,一般民间歌舞亦在长沙地区发展起来。晚唐宣宗时,弘文阁校书郎李群玉的《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诗写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李群玉,湖南澧州人,长于辞赋。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此时长沙民间轻盈飞袂的舞姿。此前不久,唐王朝宫廷乐曲也已传到湖南。南宋王灼所著《碧鸡漫志》中“麦秀两歧”条载,唐德宗时,封舜臣使湖南,道经金州(今陕西安康县),州守张宴款待。席间,封舜臣要求演唱《麦秀两歧》乐曲,乐工不能,封兴之所至,自唱此曲,乐工暗暗记录下来。封舜臣走后,金州牧密写乐谱,详言封在金州宴上唱《麦秀两歧》之事,邮筒中急送潭州(今长沙)牧。封至潭州,州牧亦设宴张乐,“倡优作褴褛数妇人,抱男女筐,歌《麦秀两歧》之曲,叙其拾麦勤苦之由”(引自王灼《碧鸡漫志》卷五)。封舜臣看后大为惊讶。这则材料说明:潭州府宴会上的唱曲,已不是单纯的歌唱,而是增加了倡优扮演的“褴褛数妇人”,表演其“拾麦勤苦之由”。这种且歌且舞的装扮性的表演活动,显示出一种“以歌舞演故事”的趋势,是地方戏曲形成的重要因素。
北宋初期,宋太祖下诏荆湖、岭南诸路长史,令其劝民植粟、麦、黍、豆,潭州的农民大量开辟山田莳禾,农业生产很快得到恢复和发展。当时潭州的造船业也发展到空前的规模,成为全国造船业的重要基地。煤已被开采利用,冶铁用的鼓风设备有所革新,农业生产工具有所改进。在这些基础上,商业经济也较前代有了更大的发展,城市中商铺、酒肆林立,社会上出现了一大批商人。如仁宗时,潭州湘潭县富商李迁,经商谋利,每年收入几千万。随着自然经济的发展,在潭州一带的农村已有定期的集市,许多农副产品都作为商品进入集市买卖。
经济的发展带来了文化的繁荣。为了适应市民和农民阶层的需要,长沙地区的艺人在继承唐代参军戏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发展,逐渐形成了宋杂剧。它是一种滑稽短剧,虽然已有故事情节和科白表演,但与后来完整的元杂剧有着很大的不同。此时的长沙街头,亦有江湖卖药道人唱着宋杂剧中“木大”角色所扮演的假阎罗的故事。这是民间对宋杂剧的传唱,正如后来戏曲名段在观众中传唱的那样。据此,可以间接证明宋杂剧在长沙地区的流行。
长沙近郊陶公庙古戏台
湘潭万寿宫后花园水阁戏台
古代的歌谣、巫舞、百戏、宋杂剧等艺术形式,各自都含有戏剧因素,且有向综合性艺术发展的趋势。促成各种艺术走向综合的条件,是庙会和商品集市的出现,有如北方的瓦子勾栏,让它们走到一起来了。衡山南岳为五岳之一,南岳庙规模宏大,香火极旺。每年八月为朝拜南岳大帝之期,全省百姓虔诚朝拜者达数十万人,为时达两月之久。庙会期间,除各种农产品、商品之外,百戏纷呈。南宋乾道八年(1172),范成大由中书舍人出知广西静江府,途经湖南时,在衡山南岳庙看到了戏剧壁画,为北宋著名画家武洞清所作。武洞清“北宋长沙人,著名画家。得家传,所绘佛道人物极精妙,誉盛一时……曾绘南岳庙戏剧壁画”(引自《长沙市志·人物传》)。武洞清在南岳庙作戏剧壁画,应有戏剧实际演出的根据,似可印证长沙地区各种民间艺术在走向综合。这些民间艺术是形成湘剧厚重的艺术资源。
2 本土艺术与外来声腔的融合
从春秋战国时期到南宋末年的漫长时代,长、潭地区的民族民间歌谣、巫舞、百戏、宋杂剧获得发展,在此厚重的艺术资源基础上,经历元、明、清三个朝代,本土艺术不断进行综合、融会,向着成型的戏剧形式发展,并以此为基础,不断吸收外来声腔,到清乾隆年间,已拥有包括高(腔)、低(低牌子)、昆(曲)、乱(乱弹,亦称弹腔,即皮黄)四种声腔。一个成熟剧种的主要标志是声腔,声腔与剧史、剧目、表演有着紧密的联系。下面按它们进入湘剧的先后顺序分别述之。
《琵琶记》剧照(彭俐侬饰赵五娘)
《琵琶记》剧照(徐绍清饰张广才)
高腔 曲牌是一种声腔的基本结构形态,每一出戏的唱段,都是由一支支曲牌构成。湘剧高腔为曲牌连缀体音乐。它源于江西弋阳诸腔。魏良辅《南词引证》:“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阳腔;永乐间,云、贵二省俱作之,会唱者颇入耳。”湖南毗邻江西,是通云、贵的要道,弋阳腔传入贵州、云南,必先经由湖南。正如川剧高腔是由湖南传入的一样。据《蜀伶杂志》记载:“雍正二年,湖南有湘剧班二十余人来泸州……带来了湘剧高腔和《琵琶记》《拜月记》《荆钗记》《白兔记》《金印记》等南曲常见剧目,成为川剧最早的剧目。”其一,随着明初“扯江西,填湖南”的开疆政策的实施,江西大量移民进入湖南,弋阳腔随着移民而来,是很自然的事情。其二,“江右商帮对于弋阳腔倍加珍爱……以其四通八达的商路,为弋阳腔在全国开辟了广阔发展之路”(引自龚国光《江西戏剧文化史话》)。明代中叶,商业繁荣,大批赣商贩运药材,经由萍乡、醴陵驿道,进入湖南商贸重镇湘潭,他们营造江西会馆,修建戏台。弋阳诸腔戏班随赣商入湘,进行演出和繁衍,这种形式成为我国戏曲传播的重要途径之一。
弋阳诸腔进入长沙地区之后,为了适应观众的欣赏习惯,逐渐与当地的语言、音乐、民情、民俗相结合。它既保持了弋阳腔“其节以鼓,其调喧”“一唱众和”的特点,又在弋阳诸腔之一的青阳腔“滚调”基础上,创造、发展出富有特色的“放流”唱腔形式,突破了杂剧或传奇原本曲牌定句定字的局限。这不仅让艰深的曲文变得浅近通俗,使剧情臻于明朗,而且增加了抒发人物感情的艺术手段。如高则诚本《琵琶记》第二十九出《乞丐寻夫》,赵五娘唱:
【三仙桥】一从他每死后,要相逢不能够。除非梦里图聚首。若要描,描不就,暗想象,教我未描先泪流。描不出他苦心头,描不出他饥症候,描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双眸。只画得他发飕飕,和那衣衫敝垢。休休,若画作好容颜,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
【前腔】我待要画他个宠儿带厚,他可又饥荒消瘦。我待要画他宠儿展舒,他自来长恁面皱。若画出来真是丑,那更我心忧,也做不出他欢容笑口。不是我不会画着那好的,我从嫁来他家,只见他两月稍优游,其余都是愁。那两月稍优游,我又忘了。这三四年间,我只记得他神衰貌朽。这真容啊,便做他孩儿,也认不得是当初的父母。休休,纵认不得是蔡伯喈当初爹娘,须认得是赵五娘近日来的姑舅。
现在的湘剧高腔《琵琶记·乞丐寻夫》的场名,早已改为《描容上京》或《琵琶上路》,赵五娘所唱曲牌仍为《三仙桥》,然其内容大大发展了,加入了大段“放流”,如《湘剧高腔十大记·琵琶记》中,赵五娘“凄然入座、展纸提笔”。
(念)家遭不幸丧双亲,思想公婆貌不同。描画真容皆笔力……(接唱)
《三仙桥》教人暗地想真容。提笔未画泪先流,想真容不能得够。这正是泪眼难描画,遗容画出来,全凭一管笔,描不成,画不就,倒有这万苦千愁。伯喈夫!(放流)曾记你起程时候,妻子送你十里长亭,南浦分手,何等言辞,再三叮嘱:有官无官,君要及早回头。想你我的爹娘,比不得别人家父母,可以比瓦上霜,风前烛,朝不能保暮,暮不能保朝,别人的爹娘,不是老死,便是病卒。你我的爹娘双双饿死……你知不知来晓不晓?到如今葬至在荒山旷野,要相逢不能得够,除非是梦里来游。想我自入蔡门以来,哪有过半载欢会,只有这两月优游,三五年来尽都是愁!自从奴夫去后,望断关河,两泪交流。饥荒三载度春秋,两鬓蓬松容颜瘦,愁锁在眉头。思想老公婆,思衣哪得衣穿,思饭吃哪得饭吃,怎画得他欢容笑口,仪容依旧?我便待画他,肥胖些略略带浮……(夹白)公公画得像,婆婆走了样……(下座,回忆婆婆形象)哦,记上了!(接唱)曾记二老倚门悬望,公公叫声伯喈,婆婆唤了一声蔡邕:“但愿儿此去,早换得紫袍玉带,及早归来,一家人倒有相会之期。你若是迟迟不回,一家人就此罢休!”抬头一看容憔悴,孝道欲全总是迟,望孩儿两泪交流。我便待画他,缩首倚门而候,老公婆!非是媳妇不孝,将二老遗容胡画乱涂。又不是毛延寿,在此卖弄这管笔尖头。这遗容画出来,真是丑,貌朽形衰我的心更忧。这画啊!即便是他孩儿瞅,也认不得是当初父母,却是我赵氏近日的姑舅,停双毫遗容画就。
由于“放流”演唱形式的创造与运用,现在高腔本《琵琶上路》的唱词比高(则诚)本增加了近两倍。这并非唱词的堆砌,而是对赵五娘此时此刻细腻感情的深刻揭示。这一举例说明,湘剧高腔源于弋阳诸腔,但经数百年的舞台演出实践、与湖湘人民的结合、历代艺人的创造,它已发生了质变,成为独具湘剧特色的一种主要声腔。
低牌子 亦名“低腔”,是湘剧古老声腔之一。曲牌体结构,曲调典雅,演唱时较为奔放、热烈,有气势,大多用唢呐伴奏。它源自南北曲。
元灭宋后,南北统一,自元大都至湖南的驿道、水道畅通后,元杂剧随之进入湖南。元至正十五年(1356),夏庭芝所著《青楼集》,记有不少来湖南献艺的著名杂剧演员:
张玉梅,刘子安之母也。刘之妻曰蛮婆儿,皆擅美当时。其女关关,谓之小婆儿,七八岁已得名湖湘间。
湖广有金兽头,亦美恣容,而善歌舞。贯只歌平章纳之,贯殁,流落湖湘间。
般般丑,姓马,字素卿,善词翰,达音律,驰名江湘间。
帘前秀,末泥任国恩之妻也。杂剧甚妙。武昌、湖南等处,多敬爱之。
这些杂剧名演员,还留下了《关大王独赴单刀会》《诛熊虎》《尉迟北饯》《回回指路》《抱妆盒》《儿女团圆》等一批北杂剧剧目。如《单刀会》,在北杂剧与南戏中,不仅曲牌相同,其唱词亦大同小异。既有如此众多的杂剧剧目流传“湖湘间”,其声腔也就自然随剧目流传下来。
在12世纪前期,南戏形成以后,至迟在1472年之前传入湖南。
明代礼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的湖南茶陵人李东阳,在成化八年(1472)陪同其父李淳回湘省墓。端午节前,长沙钱知府和长沙提军先后设宴并邀其观剧,李东阳即席赋《燕长沙府席上作》七律二首,其中有“西阳影坠仍浮水,南曲声低屡变腔”之句。这里李东阳明确说的是“南曲”在长沙府堂会上演出,此其一。其二,“屡变腔”说明他不止在长沙看过一次,每次看戏,“腔”都在变化,透露出南曲传入长沙地区之后,与地方语言、音乐结合,逐渐在地方化。南戏代表性剧目《琵琶记》《荆钗记》《白兔记》《拜月记》《金印记》等,早是湘剧主要的上演剧目,一直流传至今,可以与李东阳的诗句相印证。
《百花记》剧照(左大玢饰百花公主)
低牌子的剧目,仅存《顺帝败北》《斩巴》《碧波潭》《天官赐福》等十几折,但它大量曲牌都夹在高腔连台大本戏中,有的是高低间唱,如《封神传·鹿台宴》,前半部唱低牌子,发展到下半部《比干剖心》时就转为高腔了。又如《百花记》之《赠剑》为高腔,《斩巴》却是低牌子。《岳飞传》中的《设馆收徒》《挂坟会友》《别母起程》《夺打秋魁》等折则全唱低牌子。
据湖南著名音乐家张九、周俊克、黎建明、石生潮等研究论证,湘剧声腔之一的“低牌子”,是地方化了的南(北)曲遗响。其在与高腔并行的情况下,对应地被称为低牌子。
昆腔 亦为曲牌连缀体,源于魏良辅所创的昆山腔。明万历年间传入湖南。
明初,朱元璋洪武三年(1370)将第八个儿子朱梓封为潭王,洪武十八年(1385)就藩长沙,按明代通律“亲王之国,必以词曲千七百赐之”。其中自然有大量散曲,但从朱元璋赞赏《琵琶记》“如山珍、海错,富贵家不可无”的话来看,赐亲王的词曲千七百种中,戏曲剧本亦不在少数。成化十三年(1477),长沙是吉简王见浚的封地,吉王府占据了大半个长沙城。“王府中有戏班,同时也常传唤民间戏班进府演出……明末,张献忠领兵攻入长沙,焚烧吉王府,王府戏班星散。据传王府乐工、艺伎多数散落民间,搭班觅食。”(引自《湖南地方剧种志·湘剧志》)从成化十三年(1477)到明末一百五六十年间,长沙吉王府的戏班演出,应是少不了昆腔戏的。清康熙六年(1667),长沙的福秀班和老仁和班相继成立,为高、昆兼唱的班子。乾隆年间,大普庆班由京南下到长沙,专唱昆曲。他们官店(戏班宿舍)前挂乌梢鞭、红黑帽,气派和官府相似,以后定居长沙,再未北归。乾隆末年(1795),长沙兴办了专学昆腔的科班——九麟科班。嘉庆、咸丰年间,长沙的小普庆班、老同庆堂并驾齐驱。在这一时期,凡昆腔的代表作,如《牡丹亭》《桃花扇》《琵琶记》《浣纱记》《长生殿》《十五贯》等,几乎都在长沙舞台上亮相,故这一时期成为湘剧昆腔的全盛时期。
弹腔 属皮黄腔系统,湘剧艺人称之为“南北路”。南路为二黄,源于南方的徽调;北路为西皮,源于北方的西秦腔,均为板腔体,又名板腔变化体音乐。它的唱词一般为七字句与十字句,亦有少数剧目,唱词句法的长短,不拘一格,但都要求押韵合辙。清乾隆时期,花部兴起之后,经由武汉、岳阳传入湖南。
弹腔的腔调主要有南路、反南路、北路、反北路四种。此外,尚有部分早期乱弹诸腔,如“平板”(即四平调)、“吹腔”(包括“苏乱弹”与“安庆调”)、“南罗”(俗语称“七句半”)等。一些民间小调,如“银扭丝”“凤阳歌”“鲜花调”“回回曲”等,也被列入弹腔范畴。弹腔进入湘剧之前,湘剧声腔主要为高腔、昆曲;弹腔进入湘剧之后,它打破了高、昆“曲牌体”的一统格局,有后来居上之势。
上述高、低、昆、乱四种声腔,由外地传入湖南,与长沙地区的本土艺术相结合,在数百年时光的融会磨合过程中,逐渐向完整的戏剧形态发展。至清乾隆年间,湘剧形成了以中州韵的长沙官话为标准,具有成熟的湖湘地域风格的大戏剧种。
3 四种声腔的此消彼长
高、低、昆、乱四种声腔,一方面在湘剧这个大厦里和谐演出,相互影响,相互促进;另一方面这种和谐相处又是动态的,随着时代的发展,观众的换代,审美情趣的变化,各种声腔进行着艺术上的竞争,出现了此消彼长的态势。到新中国成立,作为南北曲遗响的低牌子,除少数几个剧目外,大多融入高腔四大本连台大戏之中。昆腔在清嘉庆、道光年间,在湘剧舞台上算是鼎盛时期,但到同治年间开始衰落。根据杨恩寿《坦园日记》记载,从同治五年(1866)至同治九年(1870),他在长沙共看戏256次,除官绅堂会戏44次外,庙戏212次,从记述的剧目看,绝大多数为弹腔、高腔剧目。仅在同治七年(1868)二月二十九日记有“闻玉泉山有普庆,因《水漫》戏不佳,遂往岳家小坐”;同治九年(1870)四月二十四日记有“观普庆于祝融宫,今年始听昆曲也”。由此可见,在他所看的两百多场戏里,只有两场昆腔戏,说明湘剧昆腔戏在市民大众演出中已大为减少。昆腔戏衰落的主要原因是观众的流失。流失的观众都看高腔、弹腔戏去了。昆曲在追求通俗化、平民化,争取观众方面不如高腔。到1935年,为欢迎京剧名家程砚秋先生来湘献演,由湘剧著名老生朱仲儒主演昆曲《别母乱箭》之后,昆曲已成绝响矣。昆曲虽然退出了湘剧舞台,但它在艺术上的“水磨精神”已渗透在湘剧血液中。由于长期的同台演出,昆曲对高腔、弹腔剧目的表演影响至深。如《打猎》《回书》是高腔整本戏《白兔记》之二折,由娃娃生扮演的咬脐郎,在井边会母,询问李三娘的苦情,至愿意为其捎书带信,表演全是载歌载舞,并要求头、颈、手、脚、翎子、打带,有机旋动,配合和谐,功技十分繁重。《回书》见父,诉说“出猎”遇李三娘之经过,可说“无动不舞”。弹腔折子戏《兄弟酒楼》,写石秀在酒楼向杨雄述说其妻潘巧云不轨之事时,石秀与杨雄两人的对衬表演,贯穿全剧,对唱时两人头上所戴黑色软罗帽的它它和身上的打带,以及杨雄的髯口都要配合唱词,作一正一反,互相对衬,这些都是从昆腔学来的,是其“水磨功夫”长时间影响所致。
《白兔记·打猎》剧照(庞奂丽饰李三娘、贺小汉饰刘承佑)
《白兔记·回书》剧照(陈剑霞饰刘承佑、徐绍清饰刘智远、张富保饰岳绣英)
弹腔戏进入湘剧的时间最晚,但后来居上。在低牌子式微,昆腔绝响之后,弹腔戏实际上处于主导地位,占整个演出剧目的80%以上;高腔戏仅占百分之十几。而且有些高腔戏逐渐在“改调歌之”。如《陈琳拷寇》原是高腔,20世纪30年代,著名小生周文湘在演出实践中,深感拷打寇珠时,用高腔演唱气氛不火爆,节奏感不强,改以弹腔演出。姑不论他的观点是否全面,但他将高腔《陈琳拷寇》,改为弹腔演出,很快就为全省湘班认可,并均按他改后的弹腔演出。这一现象似有发展之势。但因高腔拥有《琵琶记》《拜月记》《白兔记》《金印记》等十大记,为群众所喜闻乐见,尚能在湘剧舞台上保持一席之地。新中国成立后,在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会演上,《琵琶上路》与《打猎回书》两折高腔戏的演出,凡看过的观众与专家学者,无不为之倾倒。观众与专家普遍认为:湘剧高腔最能代表湘剧的地方特色,在全国300多个剧种中算是稀有声腔(此外只有赣剧高腔和川剧高腔两家)。湘剧所拍四部戏曲艺术片,其中《拜月记》《园丁之歌》《马陵道》均为高腔,弹腔只有《生死牌》一部。60多年来的艺术实践,形成了“以高腔为主,高、弹结合”的声腔格局。
4 新中国成立前后的湘剧艺术
湘剧的发展,在清同光年间达到鼎盛,其强劲势头,一直延续到20世纪30年代。在这一时段,不但三元、小五云、华兴等科班人才辈出,涌现出欧元霞、罗元德、言桂云、徐初云、贺华元、吴绍芝等一大批优秀演员。同时,福禄、九如、义华等坤伶科班相继兴起,郑福秋、彭福娥、杨福鹏、黄如禄、王如福、李义娇、张义莲等,成为她们中的翘楚。由于坤伶的出现,实现了男女同台,使湘剧更符合艺术规律而健康发展。长、潭两地的守城湘班和20多个“钻乡班子”,拥有大量观众,艺人生活稳定。由新闻界人士发起并得到观众支持的评选活动热烈展开。男演员按《水浒传》梁山排座次的方法,评出了一百单八将名角;女演员则评出“五大名旦”。湘剧票友社的活动亦随之兴旺起来,仅长沙一地就有“南雅社”“闲吟社”“鸿社”“楚社”等近十家,大多能登台表演。此时,以“阐扬艺术,奖励人才”为宗旨的《湖南戏报》《湖南戏考》先后创刊,为湘剧艺术的发展注入了舆论动力。
1937年“七七”事变,抗战爆发。1938年10月下旬,日军进攻武汉,形势紧张。时任国共合作的军委政治部第三厅第六处(该处负责战时艺术宣传)处长田汉,率三厅工作队来到长沙,深入湘剧班社进行抗战宣传,并在长沙举办“歌剧演员战时训练班”(当时田汉等人称戏曲为歌剧)。湘剧艺人通过共产党人田汉,接近了中国共产党,并在田汉的组织领导下,先后成立了七个“湘剧抗敌宣传队”,排演田汉、欧阳予倩的《江汉渔歌》《土桥之战》《梁红玉》等新创剧目,实行“戏剧下乡”“戏剧入伍”。在誓师出发前,田汉在各队演出的桌围上,题写了“演员四亿人,战线一万里。全球作观众,看我大史戏”(见《田汉全集·诗词卷》256页)的诗句,激励湘剧艺人用湘剧艺术唤起民众,抗日救亡。
1940年4月湘剧抗敌宣传队为田汉祝寿时合影
1940年5月,田汉奉调去重庆,湘剧各抗敌宣传队受到国民党湖南当局的刁难,多数被压垮。1944年6月,长沙沦陷,湘剧艺人大义凛然,誓死“不为敌歌舞”,在枪林弹雨中,分途向湘西、湘南逃难。没有被压垮的“抗宣”第二队领队、著名湘剧紫脸(类似京剧的铜锤花脸)罗裕庭,先是把独子送去参军,其子不幸牺牲于“淞沪之战”;自己在耒阳被日军俘获,骂敌遇害。“菊国总统”黄福莲,逃难中被日军追逼,投江自尽。名丑胡普临不愿给敌人带路,被日军用铁铲捅死。女艺人、剧作家黄如顺临死前不忘留下遗书,把自己编剧所得,捐给前方抗日将士。吴绍芝、徐初云、欧元霞、邹元普、董海奎等名伶,都在抗战期间死于颠沛流离之中。那八年,不但是民族的灾难,也是湘剧的灾难,损失了大批湘剧精英,从此,湘剧由鼎盛走向衰落。
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之前,由于战乱、水旱灾荒、货币贬值等种种原因,湘剧已处于困境之中。当时长沙市几个守城湘班,每天要连演三场,收入仅能糊口;滨湖益阳、沅江一带的湘剧艺人,则处于饥饿之中。像益阳、湘潭等地,演出已无人买票,艺人们敞开戏院大门让人进来,演至中途停锣息鼓,由几位名角捧着个面盆,戴妆走下台去,像江湖卖艺那样,向场子里的观众讨几枚铜板(当时国民党的金圆券贬值,市面使用银元、铜板)。笔者曾亲眼目睹名艺人杨福鹏、彭俐侬、董武炎等都做过这种辛酸事。
湖南和平解放后,在党的“二为”方向和“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方针指引下,湘剧得到较快的发展,湘剧事业和艺人的生活也逐步得到改善。艺人们再不是“下九流,臭戏子”了,而是革命的戏剧工作者。饱经风霜的老一辈艺人,重新焕发艺术青春,如名老艺人贺华元、周圣希、罗元德、徐绍清、王华运、余福星、彭福娥、张福梅、庄华厚、吴淑岩、王福梅、王玲芝、李云鹏、傅儒宗、彭菊生、邓海林等。他们既是演员(或乐师),又是老师。他们献出了私人行头、多年珍藏的剧本、高腔曲牌,积极投入传统剧目的挖掘和整理改编工作。有的还创作剧本,著书立说。如徐绍清就创作了历史故事剧《将相和》,整理了传统戏《古城会》,写出了《湘剧高腔初探》《我学湘剧》等书。
在党和政府的动员下,一大批在20世纪30年代即负盛名的、息影多年的女艺人,如郑福秋、刘如银、甘福申、陈福峰、李霞云、陈福顺等,纷纷重返舞台,大大加强了湘剧的艺术力量。
老艺人青春焕发,青年演员也一代一代成长起来。湘剧抗敌宣传队时期的小演员,如刘春泉、彭俐侬、董武炎、廖建华等,如今已是当红名角;他们的下一代,长沙市四大湘剧团涌现出宾兰芳、刘艳秀、张富保、金国纯、曾金桂、贾砚霞、黄舜蓉、杨松林、陈智林、龙海棠;省湘剧院和省戏剧学校,相继培养了庄丽君、刘韵英、左大玢、陈爱珠、颜燕雨、王永光、姜剑梅、姜豹红、彭汉兴、邓伯峰、刘少英等。他们形成了老、中、青梯形的人才结构,成为繁荣发展湘剧艺术的主要力量。这一时期,新文艺工作者和艺人经过通力合作,创作、整理、改编了一批优秀剧目,详见下文。
由于出人出戏,剧团实现了社会效益、经济效益的双丰收。剧团平均上座率较高,经济收入不但能自给自足,尚有余钱剩米,添置行箱,修建宿舍,有的剧团还自费建起了剧场。湘剧艺人的政治热情很高,无论是在朝鲜战场、福建前线、修整洞庭湖的工地上,还是在云南西双版纳的移民区,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回荡着他们的歌声。他们为志愿军、解放军、民工和移民演出,场次在千场以上,还多次参加全国巡演,以及《拜月记》《生死牌》电影的摄制,这些使湘剧艺术的声望影响几乎遍及全国,成为湘剧又一个鼎盛时期。
事物的发展总是曲折的。湘剧在自身发展过程中,有工作上的失误,也有来自“左”的错误干扰,特别是“文革”十年的破坏,湘剧元气大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湘剧还没来得及恢复,就出现了改革开放的多元文化竞争现象,最方便和最能适应当代文化需求的电视艺术、卡拉OK、演唱会以及足球等体育比赛等成为文化消费的热点,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观众出现分流,种种时尚艺术与湘剧争夺观众,使湘剧危机进一步加深。先是观众的流失,意味着剧种生命力的弱化,导致不少湘剧团被迫解体;继之名老艺人相继物故,他们的代表性剧目和精湛表演、绝招绝活,也就艺随人去。大批优秀传统剧目和精湛技艺得不到有效继承,相继失传,成为时下最实质性的危机。由于上述原因,虽然湘剧也出现了贺小汉、李开国、唐伯华、曹汝龙、庞奂丽、邵振凡、陈玉莲、罗志勇、王阳娟、曹治威等优秀湘剧接班人,支撑着当下局面,然十年断代,青黄难接,而培养新人又举步维艰。一些考进湘剧院团或戏校湘剧科的学生,因戏剧大环境不景气而丧失信心,往往“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即使有志于此的学生,也往往得不到更多的名师教导和舞台演出实践。总之,形势是严峻的。但具有湖湘精神的湘剧人,没有泄气,在党和政府扶持下,湘剧已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得到了精神鼓舞与经济援助;湖南省湘剧院创作的革命历史题材剧目《李贞还乡》已被评为国家精品,长沙市湘剧院创作的现代戏《古画雄魂》也已入围精品工程;更重要的是,自2011年以来,在长沙市内相继开辟湘江、红色两个演出点,长期演出湘剧,采取“国家埋单,群众看戏”的方法,吸引观众进入剧场,让他们熟悉湘剧进而喜爱湘剧。同时这也为青年演员提供了舞台实践,利于他们成长。除定点演出之外,积极下农村、入社区、进校园为广大观众服务,亦被列为剧院团工作重点。就是要千方百计地争取观众特别是青少年观众,有了观众,湘剧就有了生命力,这是湘剧人的共识。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为湘剧颁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证书
长沙市坡子街湘江剧场(长期演出湘剧)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