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的笔记

学生的笔记

◎华明玥

木心于1982年来到美国纽约,去美国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在港台地区的报刊上卖文为生。这个当年从乌镇走出来的少年,到了此时已55岁,急于将满肚发酵的学问和见解倾吐出来。但他当时在美国的出版界毫无人脉,想去大学谋一教职,又没有博士学位。在谋生之路如此逼仄的情况下,在地铁上偶遇陈丹青,陈丹青及其朋友们出手救助了他——应大家的邀请,木心开讲有关世界文学史的课程,轮流在学生家的客厅里,为旅居纽约的中国人上课。这一上就是5年。学生们付的听课费,成为木心主要的生活来源。

陈丹青手快,5年的课堂笔记工工整整。他坦白听课的感觉,一是无穷的愉快,一是智力的“不支”。往往连讲四五个小时后,所有同学都面露倦色,只有年纪最长的木心还能谈笑风生。

多年后,陈丹青将五大本笔记整理成《文学回忆录》,把木心带到大陆读者面前,让他们有当头挨了一棒的震惊:这样的人物,之前为何我们完全不知道?可能,晚年的木心自己也没有料到,他盘腿坐在纽约某户人家花团锦簇的地毯上讲述的内容,居然成了厚重的文学读本。他是那种不合时宜的性情中人,当年讲到激动处不由得哽咽,令现场学生陷入长久的静默,现在,这心情澎湃的片刻闪烁在字里行间,也让读者长叹一声。

倒退30年,这种“我把毕生所学献给你”的课堂互动,还出现在钱穆先生创办的新亚书院。20世纪50年代初,钱穆因为走上了与“新文化运动”倡导者相反的学术道路,被台湾学界排挤,遂在香港一家纺织厂的楼上创办新亚书院,就是今日香港中文大学的前身。

当时的新亚书院,包围在纺织厂的机器轰鸣、佛堂寺庙的木鱼唱诵、潮州饭店的叫卖揽客和小舞厅的靡靡之音里,非得有无比的定力才能潜心向学。为了节省外聘教员的开销,钱穆自己先后开了十几门史学课程。他为自己开的工资仅是每月100港币,这在当时仅够举家食粥。香港大学以数千港币的月薪聘请他当教授,钱穆断然回应:不去!

学生叶龙说,老师是怕自己一走,新亚书院的主心骨一塌,涌来的难民学生越发没有书读。叶龙是绍兴人,曾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少尉书记官,写得一手快字。他选修钱穆的课程后,因为听得明白钱穆那口无锡官话,笔记记得准确又全面,很容易就将钱穆臧否文学人物的“奇谈怪论”悉数收录。比如钱穆评价唐代诗人,认为王维是居士,李白是喜欢讲神仙、武侠的江湖术士,杜甫才是深郁沉痛的读书人。李杜虽然齐名,但钱穆认为杜甫为高,因为他的人格精神与时代的浮沉打成一片,他的诗才与历史发生了大关系。

钱穆哪怕讲同一门课,给下一届学生上课时,手上提示思路的小卡片也永远是新写的,他总有新例证、新发现。这使得追随他的叶龙不断补充自己的听课笔记。后来钱穆移居台湾,叶龙还将听课笔记中有疑问的地方分批辑录,寄给老师。钱穆竟也回信10多次,饶有兴致地解答这100多个疑问点。

2013年,叶龙出版了他的听课笔记《中国经济史》,此时老师已去世13年,学生也已86岁;2016年,第二部听课笔记《中国文学史》也顺利出版。钱穆要当一名文化“通人”的努力,在笔记中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学生们的笔记,留下这些逆流而行的学人当初蹒跚、艰辛的脚印,留下他们的孤独身影和傲骨脊梁。今天,能读到这些见解,读者应暗叹一声“侥幸” ——若没有学生的识见与毅力,老师这段挣扎着肯定自我的心路,何时能见天日?

(《南京日报》“雨花石”,2017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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