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钗抑黛”的人是怎么想的

“扬钗抑黛”的人是怎么想的

◎邹世奇

据说,民国时期一群文人聚在一起谈《红楼梦》,假设可以求做妻子,各人从十二钗正册中挑选一位,结果有两位女子落选,一位是王熙凤,一位是林黛玉。大家一致觉得:对于前者是“惹不起”,对于后者是“配不起”。注意,令他们觉得配不起的只有黛玉,没有宝钗。

宝钗的美,是鲜艳妩媚。黛玉的美,是风流婀娜。单从字面意思看,品位高下已分。鲜艳妩媚是皮相,风流婀娜是气韵。人世间万艳千红,鲜艳妩媚者何其多也,文采风流、飘逸婀娜则已近于仙。其实宝钗也是品位奇高的女子,她有着可与黛玉相颉颃的文学才华,通哲学、懂绘画,学问甚至更胜黛玉一筹;她有着很高的审美境界,崇尚的是少即是多、大象无形、淡极始知花更艳,可见绝非凡俗脂粉可比。黛玉能与她“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是有精神基础的,她俩在许多方面足以惺惺相惜。当然了,曹公的安排,差一点的女子怎么配做黛玉的对手。

这两人的分野在于价值取向:一个是深味人生的大悲哀、任情率性的诗人。黛玉写了那么多悲叹年岁不永、芳华刹那的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她的灵魂里有与生俱来的草木香气,最能从自然节序中感知命运的无常、生命的脆弱。鲁迅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唯宝玉而已。”明明还有宝玉的知己黛玉啊,有她的诗为证。另一个是随分从时、正能量满满的入世者。“珍重芳姿昼掩门”“不语婷婷日又昏”“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若不是命运的安排莫测,令宝钗生于末世,而是,比如生在当代,宝钗会是一个可怕的职场对手,因为她目标、动力、技术都到位,智商、情商、颜值全在线,七百二十度无死角。从这个角度讲,黛玉的优秀在于性灵层面,宝钗的优秀在于现实层面,这样的两个人在现实中相遇,世俗的胜负已没有悬念。

其实宝钗的强项,黛玉未必学不来。处世圆滑的人用的手法,拆开了看都并不高深。比如宝钗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专点甜烂之食、热闹戏文以迎合贾母;比如分送薛蟠带来的土仪时面面俱到,不落下任何人,包括赵姨娘这样的角色。这些普通人都不难想到,只要能放下身段、长期坚持去做,便能成就大方、懂事的好人设。黛玉是如此聪慧的人:凤姐赚了尤二姐进大观园,在人前极力表演贤淑,园中人大都被迷惑,唯有“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对于荣府的经济状况,黛玉这样对宝玉说:“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这样一颗七窍玲珑心,你能说宝钗那些心机她看不到、想不到?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大观园里有两个最伶牙俐齿、诙谐有趣的人,一个是凤姐,另一个就是黛玉。潇湘子雅谑补余香,是连宝钗都要称赞的。黛玉有忧郁善感的一面,也有轻俏明媚的一面。幽默是智慧的闪光,颦儿那些雅谑,正是在不经意间闪烁的小而晶莹的性灵之光,她才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只要她愿意,随意挥洒便是红楼诸芳中最夺目的那一个。这样的她怎会不通世故?她只是禀性高洁、不屑迎合。

黛玉的好处,宝钗是确乎学不来。看黛玉与宝玉的二人世界,讲故事、说笑话、吃醋、吵架、赌气、赔不是、和好、葬花、读禁书……何等温馨旖旎、活色生香。再看宝钗呢,快人快语的晴雯说宝姑娘“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可见她去怡红院的次数多、单次时间长。宝钗与宝玉单独相处时什么样,除了在午睡的宝玉床前绣鸳鸯那次之外,曹公并没有正面着墨,让读者有推想的空间。第二十二回,宝玉自以为了悟,填了一支偈子,宝钗见了,便大大科普了一番六祖慧能的典故,令宝玉赞她博学。这便是宝钗:端庄,娴雅,完美得有些枯燥。而同样面对偈子事件,黛玉笑问:“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举重若轻,机锋而俏皮。多么纯粹的女孩子,多么灵气四溢的恋人!两相对比,高下立判。对宝玉来说,即使抛开人生观之类大题目,仅就性灵可爱而言,只要黛玉曾出现过,宝钗去怡红院串门再多也没有用。

这世间最珍贵、天然的东西,第一眼看上去往往是不甚完美的。黛玉这样的女子,不懂她的只看见她“小性儿、行动爱恼人”,殊不知那只是爱情中少女的敏感、紧张,是清净女儿未受污染的率真天性。在处世上,可能也因此在婚姻上,黛玉固然是输给了宝钗,但是在爱情世界里,黛玉却赢得永恒彻底。输是因为意不在此,赢是因为她与宝玉的灵魂是一样的,他们是灵魂伴侣。其实所谓输赢也只是俗人心中的藩篱,黛玉则只是一任她的生命自然地展开。

曹公赋予黛玉诗性的灵魂,她整个人就是一首诗:她是绛珠仙子下凡,“前身本是瑶台种”;她的出身,父亲是世代簪缨、探花及第的清贵要员,母亲是金尊玉贵的荣府千金、史太君的最小偏怜女;她的品质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她的生命过程,是感自然造化、任性天然、诗意地栖居;她给予宝玉的,是至真至纯的少女之爱,表现方式是凄美至极的“还泪”,为此不惜以生命相殉、令芳魂缥缈。曹公让黛玉写出了《红楼梦》里最多也最好的诗,甚至借她的笔抒自己的情怀:“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可见曹公最重黛玉,有时甚至让她做自己的代言人。金固然大气浑然、雍容包举,却失之匠气、落了凡俗;玉虽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可那一段生命光晕、灵性天然,世间无匹。德容才貌俱佳的女子如宝钗,每个时代都会有;而黛玉只有一个,佳人难再得。就品格而言,如果说宝钗是人间上品,黛玉无疑就是仙品。

庸常世界,众生皆被肉身羁绊,只是有人时时仰望星空,有人只顾埋首于当下,后者眼中能照进的世界也都是属于当下的。比如“副宝钗”袭人,她能照料宝玉的生活,给他尘世温情,满足他肉身欲望,这很“当下”;宝钗,她是淑女典范、贤妻样板,对外能令丈夫面上有光,对内可以相夫教子、勉励上进,这是比袭人要高级的“当下”。而黛玉,人只看见她体质孱弱、多愁善感、口齿锋芒的世俗“缺点”,至于她的灵魂之美,一些人根本看不见;另一些人看见了,可是对他们来说,那太奢侈、太形而上了,他们还顾不上。鲁迅说:“焦大是不会爱林妹妹的。”不要说焦大,就算是许多读书人,务实的男子,假如让他在宝钗与黛玉中投票,在发迹之初他多半也会投给前者,等他经历过软红十丈、万千繁华过眼,也许才能有余裕的心态、澄明的心性,欣赏后者那惊心动魄的生命之美。《红楼梦》的读者向来分“扬黛抑钗”和“扬钗抑黛”两派,我猜对于后者,一味“活在当下”也许是他们不大愿意承认的逻辑起点。

可是这个世界除了现实与当下,还应该有爱、有美、有诗、有梦想。如果没有这些,就如同暗夜中抬头永远没有了灿烂星空,人类的世界该是怎样的荒芜可怕。所以,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些文人是有见识和眼光的,毕竟他们懂得:有一些人,是来照亮和升华这无趣的现实世界的;有一些美,是属于远方,是用来憧憬和怀想的。

(《文汇报》“笔会”,2017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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