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丑——《美学新论》之一
蒋孔阳
美向着高处走,不断地将人的本质力量提高和升华,以至超出了一般的感受和理解,在对象中形成一种不可企及的伟大和神圣的境界,这时就产生了崇高。美向着低处走,愈走愈低微卑贱,以至人的本质力量受到窒息和排斥,而非人的本质力量却以堂皇的外观闯进了我们审美的领域,这时,它在对象中显现出来的就不是美,而是丑。丑是美的对立面。
丑的美学意义是多方面的。首先,就在于它是美的对立面。天下任何事物都是对立面的统一:没有黑夜,就不可能有白天;没有地狱,就不可能有天堂;没有丑,也就不可能有美。中国古庙中,大雄宝殿上,佛象无限慈悲,庄严肃穆,看起来非常美。但这一美的形象是建立在人间广阔的苦难之上的,它是以人间的丑作为反衬的。其次,世界的发展有待于丑的刺激。恩格斯说:“在黑格尔那里,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这里有双重的意思,一方面,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须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面,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恩格斯的这段话,从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说明了“恶的必需”,说明了恶和丑是刺激人们前进的一个重要动力。歌德在《浮士德》中,很好地阐发了这一思想:
人们的精神总是易于弛靡,
动辄贪爱着绝对的安静;
我因此才造出恶魔,
以激发人们的努力为能。
第三,审丑历来都是人们审美活动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历来的文学艺术都有表现奇丑怪异的杰作。原始艺术和现代主义艺术,固然充满了以丑为美的审美现象,就是古典艺术,也不乏歌颂丑的例子。例如李贺的“牛鬼蛇神”,不就很明显吗?《沧浪诗话》说:“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第四,现实生活中的丑,经过艺术家的灵心点化,转化成为艺术中的美,成为抨击丑的巨大的艺术力量,那更是文艺复兴以来,西方艺术的一个重要特点。
因此,丑不仅是丑,它伴随着美,与美共同演奏了人间欢乐与痛苦的二重奏。象美不是固定的、形而上的一样,丑也不是固定的、形而上的,它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和变化而发展和变化。在动态的时空结构中,由于时代和社会不同,丑的审美价值和意义也就不同。大致说来,丑的历史发展可以分成三个阶段:(1)原始时代。丑以怪诞凶恶的面貌出现,但这一怪诞凶恶在当时并不认为是丑,而认为是美,或者美丑混杂,美丑不分。(2)古典时代。从古希腊到十九世纪。这时高唱美的赞歌,美丑分明,美就是美,丑就是丑。(3)西方现代主义时代。一方面回到了原始时代,美丑不分;另一方面,又进一步有意识地发现丑,表现丑,把丑当成美,丑成了美。正因为这样,所以有的同志把古典时代的美学称为“美学”,而把西方现代主义时代的美学则称为“丑学”。对于这三个时代“丑”的不同发展,我们下面分别作一些简单的描述。
原始时代人们占支配地位的思维意识是宗教意识。主体不仅没有独立性,而且与客体不分,一切模糊、混乱,充满了神秘感和恐怖感。整个世界到处潜藏着恶意的精灵或鬼神。正因为这样,所以神秘性、怪诞性和为了宗教的需要而采用的仪式性,成了原始艺术的基本特点。丑恶的形式常常与宗教的神圣感结合在一起,以至美丑不分,美丑混淆。有的写实性很强的原始艺术,如洞壁艺术,它们把动物的形象刻画得毛发毕现、维妙维肖。但它们这种写实,本身就是出于神秘的交感巫术的需要。也就是说,他们把动物刻画得逼真,目的是为了掌握动物的灵魂,以便归他们支配。朱狄同志说:“在原始艺术中它所再现的对象的意义往往会超出它的物质存在,而与巫术、宗教以及其它的社会力量联系在一起,艺术家企图通过他的象征符号去表现他所要表现的意义。”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由于原始艺术要采用超人间的神秘形式来表现宗教意识,所以他们的艺术与审美的活动关系不大,而是与图腾、祖先崇拜、神灵崇拜等密切相关。这样,为了宗教信仰的神秘需要,他们采用了扭曲、变形、怪诞、凶恶等艺术形式。这些形式,从文明人的角度看来,不仅奇特,而且可怕;不仅不美,而且丑。例如“面具”,“它是一种常人没有的面孔,它要引起的是陌生感而不是亲切感,因为面具所代表的不是人的表情,而是神秘世界中某种神灵所可能有的表情。正因为它要引起陌生感甚至恐惧感,因此它是不受人脸五官比例的支配的。”
我国古代的蛇身人面象,埃及的狮身人面象,以及黑格尔《美学》中所谈的象征型的艺术,如千手佛、千眼佛等,它们的基本特点,是人的形象还没有独立起来,人还没有明确地肯定自己的本质力量,以至人和动物混淆在一起,甚至动物的形象支配了人的形象。在这种情况之下,美丑之间就缺乏一条明确的分界线,从而美丑不分,美丑混淆。
到了古希腊,情况发生了根本的改变。热尔曼·巴赞说:“希腊人粉碎了巫术的桎梏”,“人类不再是神的创造物,而开始以其自己的形象创造神。”那就是说,人的本质力量开始获得了独立自主性,不是非人的神创造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来创造神。人的本质力量进入到神的形象中,成为理想的人,成为雅典娜、阿波罗、阿佛洛狄忒等光辉的美的形象。公元前五世纪,正当希腊文化艺术发展的高峰期,著名的政治家伯里克利说:“我们是爱美的人!”柏拉图把美看成是最高的理念,赞美对于美的追求和向往,可说代表了这种爱美的精神。从古希腊一直到十九世纪,探讨美的本质和理论,一直是美学研究的中心课题。追求美和为美献身,也一直成为人们终身奋斗的理想。这时,美丑分明,美占据着绝对的支配地位。至于丑,则作为附庸、反衬和阴影,而出现在美的左右。正因为这样,所以比起大量有关美的理论来,有关丑的美学理论不是太多。不过,虽然这样,我们仍然可以在西方的古典时期,发现一些有关丑的理论。例如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即曾谈到丑。他说:
喜剧是对于比较坏的人的摹仿。然而,“坏”不是指一切恶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种是滑稽。滑稽的事物是某种错误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现成的例子如滑稽面具,它又丑又怪,但不使人感到痛苦。
这里,亚里斯多德联系喜剧来谈丑,认为喜剧所摹仿或描写的就是丑,它错误或丑陋,但不给人带来痛苦或伤害。由于亚里斯多德关于喜剧的部分,早已散佚,因此我们无法了解他关于丑的全部理论,这是非常遗憾的。
公元一世纪,普卢塔克的《怎样学习诗歌》一书,探讨了丑在进入艺术之后,是否保留其丑的本质?现实中丑的东西,经过艺术的摹仿之后,能否变成美的东西?他的回答是否定的,丑在艺术中不能变成美。但是他又说,摹拟的美妙技术,如象口技摹拟尖叫的猪,却可以使人兴趣盎然。奥狄浦斯母亲伊俄卡斯达的尸体,本来是很丑的,但经过雕刻家的手,却可以变得很美,这就因为“现实中的丑经艺术刻画后可以变得为人们所接受。”
三世纪的普罗提诺,认为物体之所以美,是“由于分享了来自神那里的理性”。对于一件没有形式的事物来说,由于它“缺乏理性和理型,它就是丑的,并被排斥在神和理性之外,它是绝对地丑的了。”以是否分享了神的理性,来判定一件事物是美还是丑,很自然的把美学的研究导向了神学的研究。
中世纪的奥古斯丁,认为上帝热爱秩序,并创造了秩序。在努力仿效上帝的统一性时世界取得了多样性的统一,或者说取得了和谐。这和谐就是美。在这和谐的整体里,丑占什么地位呢?他认为丑都是相对的。个别的东西看起来是丑的,但从整体来看,它衬托出整体的美。“比如,罪恶,一经得到惩治,就会成为正义美的一部分。”“即使在微小而又卑劣的动物(如跳蚤)身上也可以看到精巧的结构,来进一步证实他关于世界已达审美完善的论点。”因此,在奥古斯丁看来,在这个上帝所创造的和谐的美的宇宙中,丑不是主要的,它只是美的较低级的陪衬。
十八世纪的英国经验主义者休谟,用快乐或痛苦的感情来区分美和丑,说:“美是一些部分的那样一个秩序和结构,它们由于我们天生的原始组织,或是由于习惯、或是由于爱好,适宜于使灵魂发生快乐或满意。这就是美的特征,并构成美与丑的全部差异,丑的自然倾向乃是产生不快。因此,快乐和痛苦不但是美和丑的必然伴随物,而且还构成它们的本质。”
此外,德国理性主义者的鲍姆嘉通,从感性认识的完善或不完善,来区分美和丑。哲学家斯宾诺刹则强调美和丑的相对性,认为:“最美的手,在显微镜下看,也会显得很可怕。当我们近距离看的时候,我们以为是美的,其中很多原来是丑的。所以,事物就其本身来看,或者把它们归于神的时候,那就既不是美的,也不是丑的。”(《通信集》)
美和丑,怎样在艺术中表现?莱辛在《拉奥孔》中,根据不同艺术的特点,对此作了深刻的分析。他认为诗歌的描写,把题材由空间转向时间,所以“常由形体丑陋所引起的那种反感被冲淡了,就效果说,丑仿佛已失其为丑了。”而造型艺术不然,它把丑在空间上都展示出来,从而愈显其丑。正因为这样,所以维吉尔可以描写拉奥孔的号陶痛哭,而希腊雕象则把这一痛哭转化为静穆的忍受。因此,“就它作为摹仿的技能来说,绘画有能力去表现丑;就它作为美的艺术来说,绘画却拒绝表现丑。”就这样,莱辛总结出一条规律:“美就是古代艺术家的法律;他们在表现痛苦中避免丑。”这一规律,也可以说是古典时代的美学关于丑的一个总的看法:艺术应当表现美。为了美,丑要让路。即使写到丑,也只是美的陪衬,或者对立面。丑的存在,是为了更好地突出美。
可是,这一古典时代的美学关于美丑的看法,到了十九世纪,却受到了冲击。首先是以雨果为代表的浪漫主义思潮,他们在美之外,提出了对于丑的呼唤。雨果在1827年发表的《〈克伦威尔〉序》中,说古代的人,面对着使人陶醉的大自然,他最初的话语只是一种赞美歌。但到了近代,人接近现实的真实,“她会感到,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她会发觉,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正因为这样,所以近代人在美之外发现了丑。当然,这并不是说古代就没有丑,但“古代的丑怪还是怯生生的,并且总想躲躲闪闪。可以看出它还没有正式登台,因为它在当时还没有充分显示其本性。”近代却不同,近代的丑怪具有广泛的作用,“它无处不在:一方面,它创造了畸形与可怕;另一方面,创造了可笑与滑稽。”正因为这样,所以近代的戏剧能够描写广阔而又复杂的人生。
其次,创作态度与浪漫主义不同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们也注意到了丑,也把丑作为他们描写的重要题材。司汤达、梅里美、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等,都高度赞扬无情的真诚,要以科学那样坦率的态度去描写生活的真实。那么,什么是生活的真实?这就是我们观察得到的生活的各个方面:善与恶、美与丑。作家应当有强大的胃口,去面对生活中最丑恶的东西。关于这点,契诃夫有两段话,讲得很好:
有些人越是熟悉生活中的肮脏,反而变得越纯洁。政论家、律师、医生等,摸透人类罪恶的全部秘密,却并不以不道德出名;现实主义作家常常比寺院方丈更有道德。
认为文学的职责就在于从坏人堆里挖出“珍珠”来,那就等于否定文学本身。文学所以叫做艺术,就因为它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它的任务是无条件的、直率的真实。把文学的职责缩小成为搜罗珍珠之类的专门工作,那是致命打击,如同您叫列维坦画一棵树,却又吩咐他不要画上肮脏的树皮和正在发黄的树叶一样。我同意“珍珠”是好东西,不过要知道,文学家不是糖果贩子,不是化妆专家,不是给人消愁解闷的,他是一个负着责任的人,受自己的责任和良心的约束。
因此,无论浪漫主义或是现实主义,都以生活的真实和生活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的名义,肯定了文学艺术应当描写丑,肯定了丑在美学中的重要地位。但是,他们在基本的观点上,却仍然没有超出古典时代的范围:丑不是美,丑可以是描写的对象,但却不是歌颂的对象。他们的目的,主要是通过了解丑来克服丑。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了解丑之为丑,那是一件愉快的事。”
十九世纪中叶以后,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波德莱尔开其端倪的现代主义文学艺术,却一反古典时代崇美抑丑的做法,他们大唱丑的赞歌,宣传丑的美学。或者说,他们力图使美学变成丑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开头就说:“我是个有病的人……我是个凶狠的人。”在《罪与罚》中,他描写人的犯罪和犯罪意识,并将之美化。在《白痴》中,“白痴”成了绝对美好的人物。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书名就告诉我们,他所要歌颂的,是恶,是丑,他所献出的是“病态的花”。他说:
正是恶魔,拿住操纵我们的线,
我们从可憎的物体上发现魅力;
我们一天天堕入地狱,每天每日,
没有恐惧,穿过发出臭气的黑暗。
到了二十世纪,对于丑的偏爱,更成了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特色。丑从各个方面,渗透进了人们的审美意识和文学艺术。形体被扭曲,形式是古怪而又荒诞的;他们所感觉的世界,也不是正常的世界,而是在哈哈镜中被变了形的世界;他们所表现的内容,是非理性的反人性的本能和潜意识。传统美学以为美的,他们都弃而不顾。丑在传统美学中只是一种否定的力量,而到了二十世纪现代主义的美学中,则丑与荒诞代替了崇高与滑稽,成为非理性的审美理想的标志。
李斯托威尔说:丑“所引起的是一种不安甚至痛苦的感情……一种带有苦味的愉快,一种肯定染上了痛苦色彩的快乐。它主要是近代精神的一种产物。”为什么说,丑是近代精神的一种产物呢?分析起来,主要有下列几点原因:
(1)近代自然科学发达,一方面打破了上帝创世的神话,另一方面也打破了理性万能的讲法。人是从动物发展起来的,他因为理性而超越了动物。但人毕竟是从动物发展起来的,他不仅没有,而且也不可能完全摆脱动物,他身上有许多动物的、也就是非理性的东西。正是这些非理性的东西,构成了人身上反人性的本质力量。佛洛伊德对于人类潜意识的研究,就是探讨这种反人性的本质力量。这样,恶并不完全来自于外界,人自己的身上就具有恶的根源。人的本质力量不一定都是美的,他有丑的一个方面,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反对丑呢?过去古典时代的文学艺术家,他们专门描写美,或者描写美对于丑的斗争,他们没有揭示出丑的本质,他们不说歪曲了生活与人性的真实,至少是反映得不全面。今天在自然科学的面前,我们赤裸裸地面对着自己的丑恶的本质,我们就应当还丑以真实的面貌,将之加以真实的表现。
(2)英雄们的业绩所造成的后遗症。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都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但也是人类遭灾遭难的时代。拿破仑、俾斯麦、希特勒这些“英雄”们,为了他们的“胜利”和“桂冠”,发动战争,制造分裂,把人类陷入巨大的苦难,真可说是“圣人不死,大难不止”。痛定思痛,人们不能不感到空虚、恐惧和荒唐,原来人类历来所说的理想、伟大、光荣,竟只是少数野心家用来坑害亿万人民的美丽谎言!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人们不能不感到幻灭,变成空虚。于是,人类的价值观念,包括美丑、善恶与是非,不能不受到怀疑与诘难。原来以为美的,是不是真美?原来以为丑的,是不是真丑?就是在这种价值观念转变的情况下,人们内心传统的美的殿堂遭到摧毁,而把丑当成新的桅杆树立起来。这种对于丑的崇拜,是对于英雄业绩的幻灭所产生的一种后遗症。
(3)二十世纪后工业化的西方社会,出现了种种的畸形和矛盾:一方面,生产高度丰富化、社会化,应有尽有;另一方面,生活却高度个人化、孤独化,人与人之间,老死不相往来。住在十里洋场的高楼大厦里面,每个人却感到极端的寂寞和孤独。吉阿康麦堤(Alberto Giaeometti)一幅名叫《市镇广场》(La Place)的雕塑,非常典型地表现了现代人的这种孤独感。
四个男女的形象,象电线杆子一样地瘦长。他们共同站在广场上,却各不相干,互不交往,彼此显得非常隔膜。另外,拿旅游业来说,近代旅游事业可说非常方便和发达。中国到日本,不过两个多小时;再加十来个小时,也就到了美国。人变成了地行仙,说到那里就到那里。但是,和古代旅游事业比较起来,它却失去了人情和风土,失去了幻想与浪漫的抒情味道。古代的人一次旅游,有那么多令人眷恋的地方。而我们今天,到那里就到那里。与邻座同坐几小时,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大家来去匆匆,快是快了,但却兴味索然。在这种情况下,从理智上来说,世界被人掌握了;但从感情上来说,世界却对人生疏了。在一个生疏的、非人的世界中,除了找到怪诞、恐怖、痛苦与心灵的分裂之外,他又能找到什么呢?他要求感情和心灵的刺激!对于感情和心灵的刺激来说,丑更胜于美。这样,仅仅为了刺激,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人们就宁愿追求丑。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丑成了近代精神的一种产物。
根据以上的几点,我们是不是能说:二十世纪是丑的时代?现代主义的美学是宣扬丑的美学?我看不能这样说。我们只能说,二十世纪给丑的表现创造了机会,它让丑从被否定的地位走上了它应该得到的地位。那也就是说,丑到了二十世纪,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在文学艺术中得到了表现。至于这一表现,是应该受到肯定,还是应该受到否定?我看我们不能再用“是或不是”的公式来简单地加以回答。二十世纪,人们的现实生活已经变得如此多元化和复杂化,我们再不能用单一的框框来加以规定和说明了。黑色幽默派的作家约瑟夫·海勒写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当中规定,主人公尤索林在战争中只要飞行四十次,就可以了。但第二十二条又规定,飞行员一定要服从上级,否则一定要受惩罚。这样,大队指挥官可以命令他无限地飞下去。同时,这条军规还规定,只有精神错乱的疯子,才可以提出申请停飞;但它又规定,如果在危险到来时,你以发病为借口申请停飞,说明你不是疯子,得继续飞下去。面对着不可逾越的荒唐的军规,人们陷入了一种无穷无尽的圈套。现实生活就是这样的圈套,人走入了一个无法解脱的“异化”的世界。尤内斯库的《秃头歌女》,描写一对男女,同乘一列火车到伦敦,忽然发见他们原来是夫妻,但才说是夫妻,却又推翻了他们是夫妻的关系。到头来,他们弄不清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在这样一个混乱、颠倒而又荒谬的世界中,能有什么绝对的善恶和美丑又能用什么“是或不是”的标准来加以简单的肯定或否定呢?
正如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英雄”,他们一方面是现代科学的产物,能用科学来制造杀人的舆论和武器;另一方面,他们又是荒谬的产物,自以为他们的杀人是多么的伟大和崇高。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也是一方面利用现代科学来挖掘和剖解人类的心灵,擘肌分理,探幽阐微;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把人类带进了卑微和荒谬的死胡同,杳无希望,毫无作为。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宣扬和渲染丑和丑学,并利用现代科学的成果来装点和粉饰丑和丑学。对于这样的丑和丑学,我们一方面要承认他们揭示人类卑微和阴暗面的成绩,让人类不要满足于自我吹嘘的美梦,另一方面,我们更要严肃地提醒他们:不要忘记自己是人,不要象猪猡掉在泥淖中淹没自己,我们要前进,要超越。我们不但要承认自己的渺小和丑,更要追求那闪烁着人性光辉的伟大和美。人生的征途,可以充满丑;但人生的目的,却应当是美。电视在国际趣闻的节目中,曾经报导英国有一种丑的比赛:每个参赛的人尽量装出丑相,以博取胜利。这些丑相都是极其难看的,它们都是为丑而丑,没有任何的美学价值和意义。我们在文学艺术中,不需要有任何的这种出丑或装丑!
李斯托威尔说:“那么多的当代艺术,就因为对丑的病态追求而被糟踏了。”这句话,讲得很好。我们可以对丑进行研究,但不要成为嗜痂成癖的爱丑专家,被丑所糟蹋。我们在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所开拓的丑的美学范畴的同时,一定不要忘记与丑的斗争。怎样斗争?在文学艺术创作的过程中,有两个问题值得我们注意:一是生活丑与艺术美的问题,二是作家如何才能描写丑的问题。第一个问题,说的是生活中的丑经过艺术的表现,变成了美。李白说:“丹青能令丑者妍”(《于阗采花》),就是这个意思。一般喜欢举罗丹雕塑的《老妓》,来说明这个问题。老妓名叫欧米哀尔,年轻时非常美,以至诗人维龙歌颂她,称之为“美丽的欧米哀尔”。到了罗丹,却将之雕刻成一个年老色衰、干瘪丑陋的“老妓”。而记录罗丹关于艺术的谈话的葛赛尔,看了这个雕象,却禁不住惊呼:“丑得如此精美!”诗人所歌颂的“美丽的欧米哀尔”,变成了丑陋的“老妓”;而丑陋的“老妓”到了罗丹的手上,却又“丑得如此精美”,变成了艺术中的美。当中几个转折,说明了生活丑与艺术美之间的曲折关系。首先,艺术的美不美,不在于生活是丑或美。生活的美可以成为艺术的美,生活的丑也可以成为艺术的美。正因为这样,所以年轻美貌的欧米哀尔和年老色衰、变丑了的欧米哀尔,都可以成为艺术描写的对象,都可以成为艺术的美。其次,生活中的丑成为艺术中的美,不是丑变成了美,而是生活中的丑经过艺术的表现,变得更丑了。年老的欧米哀尔,“肉体受着垂死的苦痛。”“发见自己活象一具尸体而感到恐怖”,罗丹在雕刻中深刻地揭示了欧米哀尔老年的这种丑,引起人们心灵的震颤,从而不能不惊叹于他艺术表现的精美绝伦,不能不赞叹他艺术的美。因此,生活中的丑到了艺术中,不是变美了,而是暴露了它丑的真实面目,让人真实地认识它丑的本质。变美的不是丑本身,而是艺术。第三,生活中的丑不仅不以丑的面目出现,而且作乖弄丑,风枝招展,把自己打扮得似乎很美。不知道真情的人,常常为丑所惑。即使身在局中的人,也会当局者迷,弃美而就丑。可是艺术却把生活如实地客观地写出来,使当事人变成旁观者。旁观者清,自然比较能够辨别美丑了。艺术强大的教育作用,就在于它能够通过烛照美丑,来明辨是非,把生活中被颠倒了的美丑重新颠倒过来。
至于作家如何才能描写丑的问题,首先是一个熟悉的问题。谁最熟悉丑呢?表面看起来,似乎应当是本身就是丑恶之人。他朝夕与丑为伍,懂得丑的里里外外和各种歪门点子。但是,作家描写现实生活,除了有深入了解的一面之外,还要有超脱与超越的方面。那就是说,他还要与生活保持距离,还要远远地高过于生活。只有这样,他才能用自己的心灵的火,把现实生活燃烧起来,使现实生活通体放出光辉。丑恶之人虽然熟悉丑,但他既不能超脱,更不能超越。他们以丑为美,耽溺于丑,喜爱丑,这样,他们反而写不出丑之所以为丑。文学艺术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而且是现实生活的反思;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反思,而且是现实生活的反悔。丑恶之人,他们差不多都是“常有理”,他们干丑恶之事,干得心安理得,他们既不能反思,更不能反悔。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们陷溺在丑里面,安于丑而不能自拔。叶赫留道夫的忏悔,使他走向“复活”;而丑恶之人从来不知道忏悔。所以他虽然身在地狱里面,但终因缺乏菩萨的心肠,所以始终不能超度众生。让地狱之中升起朵朵莲花!因此,丑恶之人不能描写丑。
能够描写丑恶的人不是丑恶的人,而是与丑恶作斗争的人。一方面,由于经历与工作的关系,他与丑打交道,熟悉丑;另一方面,他的秉性清廉,不仅不甘与丑为伍,而且深恶而痛绝之。这样,久而久之,他把丑恶烂熟于心,必欲铸为形象,公之于世,暴之于众。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是这样写出来的,果戈理的《死魂灵》也是这样写出来的。作者所写的是一幅群丑图。他们有意识地写他们的丑,让他们拼命地表现自己。就在拼命地表现自己的当中,他们丑态毕露,自己否定了自己。丑在文学艺术中的美学价值和意义,就在于自己否定自己。作者描写丑,而又让丑自己否定自己,这里,除了需要作者高度地熟悉生活,熟悉业务之外,还需要有一支大胆的笔,有一颗火热的心。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对于丑的憎恨变成灵魂的闪光。他把他所刻画的,都变成自己人格力量的印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成为他的心血的结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王冕咏荷的这两句诗,很好地表达了丑的描写者的志气和胸襟。只有具有这种志气和胸襟的人,才能描写丑。
-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33页。
- 《浮士德》第一部第1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 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第455页。
- 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第500页。
- 热尔曼·巴赞:《艺术史》,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第84页。
- 参考吉尔伯特、库恩合著《美学史》,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37页。
- 引自《西方文论选》上卷,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38页。
- 吉尔伯特和库恩合著《美学史》,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81页。
- 吉尔伯特和库恩合著《美学史》,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81页。
- 休谟:《人性论》,商务印书馆,第334页。
- 莱辛:《拉奥孔》,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35页。
- 雨果:《〈人克伦威尔〉序》,引自《十九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英法美卷),复旦大学出版社,第373页。
- 《契诃夫论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第35页。
- 车尔尼雪夫斯基:《文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18页。
- 波德莱尔:《恶之花》,人民文学出版社,第4页。
- 《近代美学史评述》,上海译文出版社,第2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