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出眉山
·源与流
文学大家苏东坡因为一生创作了巨量的作品,所以被人们喻为一条大河;后来又有人把他比作一片茫茫的海洋,即所谓的“苏海韩潮”。这里的“韩”指为文充沛激越的韩愈。我们且把苏东坡看作一条生命的长河,从源头做一回溯,把目光投向那个叫作眉山的地方。
它是蜀地的一个富饶之乡,自古以来物产丰厚,文化发达,植被茂密,是一片有着强大生长力的肥沃土地。人文在这里是同样丰饶的,这就说到了苏氏家族。从记载上看,这个家族素以学问深厚著称,远祖苏味道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是历史上颇负盛名的初唐“文章四友”之一。此人极为早慧,九岁能文,武则天时曾跻身相位,唐中宗时被贬为眉州刺史。到了苏东坡这一代,苏氏家族已经在此繁衍了三百多年,为当地有名的士绅人家。
苏东坡的祖父苏序为人慷慨,乐善好施,少时性格顽皮,读书不求甚解;成年后喜欢写诗且思维敏捷,诗作多达数千篇,是一位民间诗人:上自朝廷郡邑,下至乡间渔耕,皆能入诗。苏轼的两位伯父都高中进士,大伯父苏澹早亡,二伯父苏涣是第一位由眉山出仕的人。
可见眉山苏氏诗书传家,渊源深远。苏东坡的母亲程氏也出自眉山名门望族,外公程文应是眉山首富,舅舅程濬与二伯父苏涣为同年进士。当年苏东坡父母的结合并非偶然,虽然当时苏家已经败落,与程家财富地位颇不般配,但苏氏家族从学问积累到精神气质,仍别于一般乡绅。苏、程两家可谓世家联姻。
眉山的文人士大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或修身于家,或为政于乡,都不肯走科举之路。唯有苏东坡的二伯父苏涣勤奋问学,及第入仕,开一时一地之风气。继他之后,眉山出仕者多达数百人,苏氏家族也从此崛起,并由“三苏”发扬光大。史书上记录的苏洵是一个老来发奋、终成大器的典范,还被编入家喻户晓的《三字经》:“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可见苏洵虽然在科举上不像他的两位兄长那样成功,但一直怀有著作心和为仕志。
作为苏轼的父亲,苏老泉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杰出人物。他在衰落的家道中一直暗暗积蓄力量,未曾懈怠。他博学多闻,四处游历,遍访名山大川,结交一些重要的文化和官场人物,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而且势在必得。
苏洵与夫人程氏对苏轼和苏辙从小就进行严格规范的培养教育,夫妇俩一个严肃刻板,一个慈祥温厚,但都是饱读诗书、深怀报国之心的人。他们深深地影响了苏轼兄弟的成长,对其世界观的形成、人生价值的取向,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苏轼兄弟立志远行,以入仕进身为最终目标,这其中当然有着儒学的强大规定力,是“学而优则仕”的必然取向。后来苏东坡在诗中回忆自己的家庭时,写道:“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答任师中家汉公》 )
苏东坡在青少年时代,居然将一百二十卷、八十余万字的《汉书》手抄两遍,用功之深令人惊叹。他一生手抄《汉书》三遍,最后一遍是谪居黄州寂寞之期所为。关于努力治学,这只是许多记录中的一点而已,还有数不胜数的例子。比如晚年谪居海南,他在《夜梦》一诗中写到自己儿时读书不专,耽于嬉戏,突然被父师发现,梦醒之后竟惊慌如吞钩之鱼。
苏东坡与弟弟苏辙幼年师从眉山道士张易简,在天庆观读书三年。张易简收有学童百人,东坡和后来载入《仙鉴》的道士陈太初,是深受道长喜爱的两个学生。东坡被贬黄州时,陈太初在汉中羽化仙去,此事被其记在《陈太初尸解》一文中。天庆观的启蒙教育,使诗人自小蓄有玄志,为后来的世外思想打下基础。
世人一再强调的“童子功”,实际上来自天地人三者。苏轼的童年非同一般,家庭环境一派向上气象,既有强劲的入世进取之力,又能够放任自然,见识玄人。苏东坡曾经在《洞仙歌》一词自序云:“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这个老尼姑引起苏东坡的极大好奇,因为她自言随师父进入蜀主孟昶的宫中,叙说当年见闻。这在少年眼中,玄人与宫廷合二为一,散发出神秘的光晕,让他心旷神怡。
后人面对苏东坡这样一位奇人,会一次次设问由来,就像感叹黄河长江之浩而必要追寻其源一样。但有一部分奥秘或许是无法挖掘的,因为所有天才人物都是个案,后天的一些缘由好像都是一些表象。仿佛一切都有更深的渊源和设定,是一种自然宿命。
如果以童年为源头,少年为初流,青年为冲荡而去的激浪,那么到了壮年则变为宽阔的大水滔滔;到了老年,就成为无声的阔漫之水,直到入海,展现出平湖一般的澄明,渐渐与无边的冥渺汇为一体。
当世人看到一条巨流的时候,感叹最多的是其波涛汹涌的气势,一泻千里的豪迈,只有少数人才能够追根溯源,临近源头做一番实际而周备的考察。这种考察需要经历辛苦的跋涉,因为它的源路遥远而复杂,不可能匆促览过。它是一种客观的呈现,可以量化,可以分析,或直观地罗列眼前,或隐去了重要的部分。我们知道真正的源头是更为繁复、琐屑和神秘的。它如何产生在这样的时空中,实际上是无解的。我们将依据能够把握的部分,运用自己的智慧去梳理和考察。这一段是汹涌阔流,那一段是涓涓溪水,二者之间有着不可割断的牵扯。先是缓慢的汇聚合拢,最后形成滔滔之势。
我们相信一切巨流皆有渊源,可实勘时又难免陷于惶惑:滴水涓流,无数支流与小溪,没有波澜,没有惊人的气象,只流向一个未知的方向,曲折蜿蜒。我们无法将它的中游、将宏大的气象与眼前联系在一起。沿途不断有支流汇入,还在含纳和接受;不过它最终在大地上刻成的那道惊人的痕迹、那冲击山岳的力量、那在整个山川中留下的永垂史册的浓墨重笔,还是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我们为流而歌,为源所惑,久久不能平静。苏东坡离去千年,倔强的身影难以被尘埃淹没,仍然清晰地矗立在那里。在当下这样一个物质主义和娱乐主义至上的时代,他的诗文与传奇更加引人注目,更能惹人喜爱,也更容易成为许多人的偶像。但我们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这样一位文学巨擘,还是一个问题。关于他有多少空想、浪漫和误解,还须从头盘点。这是一项并不轻松的工作。
·三苏之别
“三苏”作为历史上通用的一个称谓,将苏家三位杰出人物统而括之,似乎此等人品、才具和成就齐聚一家,这个现象本身就凸显了一个世所罕见的人文奇观,并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为人津津乐道。与此相关的还有一个惊悚的传说:眉山地区本来绿色葱茏,青翠欲滴,却因为“三苏”的诞生而变得贫枯荒寂。原本是土质肥沃之地,却因为三棵硕大的植物而耗贫,偌大一片土地竟然不再有茂密的繁殖。这三个人作为人中翘楚,百年不得一遇的旷世奇才,对一片土地具有这样的剥夺力,真是让人惊叹中又生出几分恐惧。如果伟人出世,一方土地必得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该是多么悲惨。不过这种悲惨却伴随着时代的欣悦和地方的自豪。这个洋溢着夸张与豪迈的传说,让我们窥见了一个时代惊羡的表情。
“三苏”文学成就巨大,父子三人同享文名,饮誉天下,与此类似者,历史上还有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从这种奇迹中我们可以窥见什么秘密,还需要到个体中去寻觅。首先是老来成名的父亲苏洵,他比较起两个儿子,似乎有着一副冷苛的面容。他虽然兴趣广泛,但少一些幽默感,更为正统,是儒家传人的典范,治学、修身、出仕,继承了严格的诗书传统。他具有恒志,虽然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屡试不中,却丝毫没有减弱济世之心。他不仅将报国之志落实到自己的行动中,而且更深入地贯彻到两个儿子身上,他们最终在“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超越了父亲,在仕途上官至三品甚至更高,且著作等身。当然在一些细部,比如个人志趣、性格特点、天赋高下等,兄弟二人仍有较大区别。他们共同点很多,不同处也非常多。
我们以最具有代表性的苏轼为例,做一个分析。从他身上仿佛可以看到苏洵的影子,如执拗、坚定和正统,如强烈的儒家情怀,更有辅佐君王的忠耿,似乎完全继承了苏洵;在其他方面,则又显出了一些不同,更幽默、更随性,把那种坚定和执拗的品性,发散到较长的生命过程中;当进入某个生活的局部,又显得松适散漫。他那么宽容,又那么偏执,时而激情滔滔,时而闲适松弛。他像父亲一样欣悦美丽的山川,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能够于外物之中汲取灵感和乐趣。他的兴味几乎遍布一切事物:从“云烟湖寺”到“船阁荒村”,从“溪上青山”到“细草软沙”,从“岭上晴云”到“西轩月色”,举不胜举。他与绿竹相伴,与水鸟同眠,坚韧乐观,于悲苦中寻找自己的精神依托,在寂寞中驱赶沮丧,一生取悦于笔墨。他善于在现实中做出妥协、做出建设,在为政生涯中大有作为,同时又是一个闲情自娱的大玩家。仅仅从记载中,我们还难以从父亲苏洵身上看到这一切。
我们再看和他处于同一时代的苏辙。他们生长于同一片山水、同一个家庭,接受同样的教育和熏陶,但作为弟弟的苏辙却自有面貌。无论是从政为文还是其他,苏辙既不同于严格的父亲,又不类似复杂的东坡,他更像一个规范的官场人物、一个我们所能理解的诗人、文章高手。他在仕途发展方面要好于东坡,但在文采方面却不像兄长那样恣意飞扬,那样无边无际漫卷一切、涵盖一切。苏东坡的才情,会让我们稍稍地忘掉其他“二苏”。苏东坡从“三苏”的笼统中走出来,走向我们,他的面部更清晰,特质更突出。他的步履时而缓慢,时而匆忙;他的神情一会儿舒展,一会儿激烈,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又变得狡黠和暧昧。在“三苏”中,我们常常忽略另外两个,而更多地钟情于一个东坡。
因为苏东坡繁复到了无法言说,后人把他比喻为一条大河或一片大海再恰当不过。因为它的茫茫一片,因为它在朝阳和夕色下泛着火焰、在中午的烈日下闪着炫目的银光,暗礁与沟壑都淹入无边的大波。我们可能倾注半生泛舟其上,探索和搜寻,时而淹没于局部。当有一天回到彼岸,仍然会为这段经历所震惊——在苍茫的不测中有过怎样的喜悦和历险,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苏洵的雄文《辩奸论》,笔调严峻,指向清晰,言辞苛刻,在历史上颇负盛名且稍存争议。在这篇犀利的文字中,王安石不点名地受到斥责,不留情面,毫无余地,以至于后来连东坡兄弟都不能苟同。从诸多方面分析,苏洵的文字峻急而苛责,黑白分明,嫉恶如仇,又稍稍褊狭。他除了诗文,更爱著述,喜欢研究《易经》《论语》等大典,兴趣持久,去世前因为没有完成这些著作而感到愧疚,不得不把接续的重任留给两个儿子。兄弟二人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特别是苏轼,几乎是在最艰难的人生旅途中完成了《易传》《论语说》《书传》三部书。
苏东坡在青壮年时期好像没有多少著述的志向,其人生着力点主要是为政,其次是笔墨自娱。但越是到晚年,越是不能忘却父亲的重托,著述就成为一个重要事业,也是很大的慰藉。他不仅以此打发时间,而且还进入了历史和人生的严肃思考与总结之中,成为必做的、最后的一门功课。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值得的。他这个时段也许更能理解父亲的夙愿,明白这项工作是多么重要。到了生命接近终点的时候,苏东坡仍然念念不忘自己的“三大著述”,因为它们连接着父亲的希望,认为是自己一生最重要的文字结晶,有了它们便可死而无憾了。“但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答苏伯固书》 )
可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后来人对这“三大著述”并没有给予更多的关注,瞩目的还是那些诗文,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这样一些佳句;甚至对他那些呕心沥血的策论和奏议,也都选择了忽视和缄默。这也许表现了当代人不重理路,只求娱乐的特征。我们更喜欢有趣的文字,喜欢个性,喜欢传说,喜欢在一些委婉多情或性格鲜明的抒写中获得共鸣,寻取快感。我们不愿意涉足深沉的思考和思辨,在许多时候,将它们留给那些专门的学问家,让他们去钩沉探微、总结和生发。我们只愿做一个欣赏者,一起快慰、慨叹、畅饮和歌唱。奇怪的是那些所谓的学术人物对于苏轼,包括苏洵和苏辙的学术著作中关于历史和社会的沉思,也没有给予更多的回应。至少这方面的研究著述我们看到的不多。
翻开“三苏”文集,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三个人一生最用力的不是曼妙的辞章,不是诗,不是词,也不是散文,而是那些数量庞大的策论,甚至包括他们为皇家起草的一些制诰。这些文字数量颇大,文思缜密。苏轼尤其激情万丈,在策论之中表现出逼人的才华,深入的思考、强大的辩才、一泻千里的气势。而这一切在诗文中似乎并没有表现得这样充盈。
苏东坡继承了父亲的豪放与思辨,也继承了母亲的和蔼与随性。他十岁能诗,二十通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少年天才。弟弟苏辙似乎更为沉稳,但文辞非常锐利。人们通常以为苏辙要温和一些、中庸一些,实际上也会怒而疾言。他在政争中所表现出的勇气,某些时候甚至超越了东坡。不过在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持重的。苏东坡的敏而多辩一度成为习惯,其灵魂始终活跃。
苏老泉发奋求仕较晚,只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着意培养,使他们在仕途上更早启程,可以说作为父亲的苏洵准备周全,成竹在胸。这是一条为仕的传统路径,也是仅存的报国之途。苏东坡和苏辙在这种强大的传统之力的推动下,最终放弃了上山为玄的世外奇志,走出眉山。就东坡而言,他在这条道路上倾注了最大的热情,但对其他方面似乎又有不舍,结果一生都在张望、神游和飘移。与兄长相比,尽管弟弟子由也喜欢修道,却更能够安于官场。有一次一个疯癫道士治好了子由的病,他便把此人推荐给东坡。兄弟二人经常交流修炼心得。由此可见,少年喜好玄事,追慕道家,是兄弟两人共同的经历,这大概也受到父亲苏洵的影响。
好玄修道,似乎与出仕为官并不矛盾。中国历史上不止一位君王喜欢玄事,比如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等。这些具有雄才大略的铁腕人物,决定着天下人的生死,唯独不能掌控自己的阳寿,所以全都向往世外玄术。还有一些特异的生命像李白、王维、孟浩然、白居易等,一方面深受儒家思想浸染,渴望济世报国建立事功,一方面又向往“处士风流水石间”(《与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二首其一》 ),要隐居修道。最典型的例子是唐代中期的名相李泌,幼年颖悟异常,有世外之志,仰慕神仙之术,曾数次隐遁山林,又数次被帝王召回。就是这个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前后辅佐了肃宗、代宗、德宗三代皇帝,几次挽大唐于既倒。好玄修道在中国士大夫身上竟能和谐统一,可谓奇观。“三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将二者融合,难以考察,不过从他们的人生旅程上,还是能够发现二者的交融与互补。
子由小东坡三岁,视兄长为终生榜样,谨记父训,一生追随左右。他的命运一直为兄长所笼罩,这使他吃尽了苦头,也享尽了荣耀。一般人看来在从政、家庭、著述等诸多方面,苏辙都是一个模范人物,他爱家、爱友、爱君,兢兢业业,不像东坡那样常陷争议的漩涡,当然也缺少东坡那样的名气和华彩。苏辙不像兄长那样多情多趣,他勤于政务,寡欲清心,婚姻方面也是从一而终。或许是平稳健康的生活弥补和化解了仕途上的跌宕,他最终得以长寿,晚年隐居颍滨,筑室“遗老斋”,读书写作,默坐参禅。那时北宋的元祐大臣大多在迫害中郁郁而逝,所剩无几,苏辙却能够在世俗生活中安度。这在那个时代显示了其特异性,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格局。
苏洵之冷峻、严厉、激烈,在东坡身上大多得到了继承,只是在外部表现上有些不同而已。苏辙既不同于父亲,又不同于兄长,似乎较为平和稳健,是一个更容易被人理解和接纳的政治人物。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东坡宦海风波的激烈颠簸,苏辙一生将会平稳许多。不仅是苏辙,即便是苏轼的子孙也无不为其裹挟,晚年流放岭外,一个孙子死在惠州,他们的人生也随东坡剧烈起伏。“三苏”之中,苏洵更像一位父亲,而东坡却不像一位兄长,若将苏辙和苏轼调换一下位置,我们会觉得更妥帖一些。作为一位小弟,子由如果像东坡那样顽皮嬉戏、多才幽默、不拘小节,也许更合情理,因为兄长应该更踏实、更稳重、更像父亲。但果真如此,东坡就不成其为东坡了。在私生活方面苏辙也更像父亲,没有纳妾,没有绯闻。对于命运和兄长,他都无可奈何,不知应该欣悦还是痛苦,只一味遵循父训,敬仰兄长,愿做一个跟随者陪伴身旁。
兄弟两人一旦踏上仕途,便走入了浑茫莫测的旅程。他们在这段崎岖的道路上行色匆匆,身不由己,一生难得见面,大部分时间都在相互遥望。他们青年时代有过“夜雨对床”之约,命运却将两人远远地分开,于是就引出了彼此那么多的怀念和忆想,那么多的书信往来和诗文互答,也有了苏东坡的千古佳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这样的一对兄弟,古往今来温暖了多少世间人心。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血脉的力量,伦常的力量,传统文化的力量,感受到人间无处不在的温情暖意。他们相互激励支持,走完了辉煌而多舛的一生。
苏洵对于新党人物的变革充满了厌恶,对王安石等人的恶感直接影响了东坡和苏辙,这种影响是致命的。他们为政的立场以及他们的诗文,将三个人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他们无愧于眉山这片丰腴的土地,最终化为她的符号,成为她的代表。他们大致有着共同的厄运、不幸和光荣。这父子三人又是互补的:风格的互补,思想的互补,矛盾和差异的统一。他们既已打上“三苏”的印记,许多时候也就难以剥离:人们面对苏东坡这样一条浩瀚的大河时,会想起另外两条河流。
他们不是支流,而是各自蜿蜒、时而汇合时而分离的两条河流。
·北上
苏东坡从第一次离开家乡眉山开始,就踏上了一条北上之路。总结他的一生,我们会发现:只要北上就是幸运,就是美好的旅程。因为京都在北方,那儿意味着权力和荣耀。比起南方,那里更高也更清爽。南方有湿瘴,而且趋近蛮夷,北方似乎更靠近文明。然而北方之北却是另一番景象了,那里意味着更强悍和更粗犷。以北宋京城汴京为坐标,苏东坡一生为仕,除了定州算是任职边塞,几乎所有北上的经历都是美好和欣悦的。相比之下,所有南下的经历都充满了不祥,是一次次灾难。
在当时的朝廷眼中,南部是疏离的,多用于不端之臣的流放,只有东南方的苏杭是一个例外,它们离繁华的都城不远,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杭州曾经是苏东坡用心经营和钟爱的地方,这里在当年算是富裕和开放的代表,北宋仁宗皇帝曾经有一句诗:“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赐梅挚知杭州》 )苏东坡对杭州的喜爱无以言表,曾在诗中说,自己好像前生已经到过这个地方似的,到处都像旧地重游一样。他在这里感到了空前的喜悦。此地饮食与风光俱佳,也留下了苏东坡一生最值得夸耀的政绩,成为他最留恋的岁月。好像杭州是为数不多的美地,甚至让他觉得超过了故乡眉山。他把这里比喻为“山水窟”,即自然风光的胜地。
说到对北方的向往,还不仅仅因为权力,也还有自然气候之益。在当年,北方气候与今天稍有不同,洛阳与黄河中下游的城市都温暖宜人,有繁茂的绿色。比如元好问曾经赞扬济南富有江南气象:“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济南杂诗十首·十》 )当时的黄河中下游城市虽无苏杭一带的湿润和繁华,但也绝非苦寒之地。苏东坡自从走出眉山的一刻就心向北方,直到走进那个梦想的都城。这对于南方人特别是蜀地人来说,尤其如此。众星环拱的北极星下有一处最为神奇威严、华美隆盛之所,这种想象激励了天下多少莘莘学子。
北方是儒学发源地,是源远流长的正统文化的诞生地,也是威权的象征。没有严谨肃穆的北方,就没有正大的中华思想;没有干爽严肃的北方,就没有政治和文化的中心;没有权力的笼罩,大地就会涣散以至于倾斜。华夏似乎因为北方而变得更有希望、更有条理。苏东坡最痛苦的几个人生阶段都是向南的流放,向南再向南,苦难也就随之层层递进。从京城汴京到黄州、到惠州、到雷州,最后到琼州、儋州,也就达到了苦难的顶点。苏东坡一生很少发出哀叹,但到了海南之后也不得不说,此地无药、无吃物、无朋友、更无文友。没有可以倾心交谈的人,真是痛苦寂寞到极点。在这个遥远而枯寂的孤岛,四顾途穷,登高远望,水天无际,似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凄然伤怀:何时得出此岛?
他渴望北上,直等到生命的最后岁月才踏上了北归的道路。
地理与心理有一种奇怪的联系,心理空间与地理空间的关系也颇费思忖。东方和西方、南方和北方,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气质,连接着不同的幻觉。它们的不同究竟由什么造成,作为一个概念又有着怎样的内涵,形成的过程是怎样的,一切都值得细细寻索。从古到今,“北方”的内涵和外延多有变化,但有一部分至今未变,即北方的力量与权威仍然在想象和认知中得到确立。当年苏东坡在父亲的带领下与弟弟一起跨向北方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是一生仅有两次的返乡机会,这在我们今天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离开故土难得回返,该是人生的多大遗憾。但是在当年交通工具极不发达,还有繁忙的政务及其他阻碍,难返也就变成平常之事。回家之路遥远又遥远,北上之路坎坷又坎坷,父子三人当年所能够想象的那种壮志得酬、一展宏图的境况,实际上只有一小部分得到了实现,更多的还是一场空想。
当年好像所有的机遇都在北方,那是一个发展之地、实现之地,是迈向人生巅峰的一个方向。这尽管与今天的想象稍有不同,但大抵还是没有多少变化的:北上仍然是一个强烈的吸引。
从东坡的旅途记录中我们发现,当年最舒适的交通工具是舟楫,陆地行走往往是艰苦的。在少水的北方,他只能骑马或乘坐马车赴任,道路崎岖,敝裘羸马,风刀雪剑,旅程将变得格外漫长。苏东坡晚年贬放岭南,一路南下困苦倍增,部分原因就是陆路颠簸,无奈之下不得不向哲宗皇帝乞求舟行。他的一生似乎都是水陆辗转、停泊或休整,从他的诗作中,可以看到好几次除夕之夜奔波在离任赴任、南下和北上的旅途上。北上、南下,再北上、再南下,从最北走到最南,从荣耀走向沦落。在北宋最南端的“夷獠”之地,苏东坡度过了风雨飘摇的三年,也走向了人生的末路。他的最后日月让人惋叹:再一次北上。
在矛盾重重、坎坷丛生的旅程中,他作为一个大智者何尝没有悔悟、没有痛心疾首的反抗与追问。这一再重复的北上之路似乎昭示了希望,却更多地埋下了绝望。真正的悲剧其实是从离开故乡眉山开始的,北上之路不过是一条伤绝之路。他在一道道诏宣之下不得不重蹈覆辙,战战兢兢地踏上彼岸,踽动,挪移,像最初离开眉山一样,向着一个方向。
等待他的是最后的时刻。诗人的荣耀始于北上,诗人的生命亦止于北上。
·误入最大人家
在中国历代读书人的心目中,朝廷是一个庄严端正之所,是治理的中心,是理想的基础,是安顿个人肉体与精神的最高堂宇。在这里似乎可以拥有一切,可以真正地施展抱负。这是让人生变得更加阔大充实,是无所不能的一个场域。他们不由自主地将其当成最大公器,于是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封建专制社会的朝廷其实并非一般的政体设置,而是天下“最大人家”,即一个大家庭的内部办事机构。“家天下”之可怕,只有深入其中的人才会深味。
苏东坡所进入的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一户“最大人家”,比起朝廷外的那些强悍聚集,在许多时候要“庄重”一些,比如梁山和太平天国之流,二者比较起来差异是很大的,然而在本质上仍旧相似,都属于丛林法则之下强蛮争夺的结伙。“最大人家”假以时日,逐渐会有一些规范的积累,尽管已经十分畸形,但毕竟有了规制,甚至在上升时期还会有一些“大家气象”,有所谓的“政治传统”。但它的原始属性,一定要在特别的时刻现出原形,表现出强虏的本质。“家天下”的特质任何时候都不会隐匿到无影无踪,甚至会暴露无遗,如疯狂的压榨和掠夺;如穷奢极欲,残忍镇压,上行下效;如成群的性奴;如群蝇竞臭,等等。投身于这样的体制之中,与一个读书人的报国之志相去甚远,与儒家的仁治之心相去甚远。这种报国无门的痛苦,其实是所有身怀家国的读书人的最大痛苦。一个个王朝由盛而衰,更迭换代,只是鲜有例外。
一个英明有为的君主会使朝廷气象为之一新,整个国土变得生机焕发,置身其中的读书人觉得生逢其时,觉得大有作为,自己十年寒窗的辛苦是值得的。他们像所有诚实的人一样,开始践诺。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往往误解了自己身处何地,忘记了自己进入的仍旧是天下“最大人家”。在这个“家天下”的巢穴里,他们开始一点一点品尝痛苦人生。
北宋初年算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治世,开国之君赵匡胤重文抑武,通过“杯酒释兵权”,从藩镇主将手中收回军政大权,直接掌握军队,并推行文人领兵的范例。他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君主,喜欢读书,马上得天下之后即以文治国,给后代子孙立下“勒石三戒”,其中之一就是“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者”。他力倡政治文明,尊崇儒家学术,因此颇受历代文人的赞扬。宋代官员俸禄非常丰厚,三四品以上薪水更高。如宰相和枢密使正俸的月钱是明朝宰辅的数倍,并有服装绢绫及各种补贴。总之宋代的官禄,没有哪个朝代可以比拟。这时国家版图虽小,科技和经济却非常发达,活字印刷、火药和指南针,都是在这个时期取得了重大突破,算学、天文学、医药学等领域也遥遥领先于世界。
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认为中国北宋时期,其科学与文化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是人类伟大的创造时期。英国著名史学家汤因比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宋朝。”北宋都城汴京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都市,据考证有一百五十多万人口,超过了盛唐时期的长安人口。宋代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这样描述:“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宋徽宗年间的画家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生动地再现了当时汴京的富丽景象和多姿多彩的市民生活。
唐代曾实行“里坊制”,将居民区和商业区加以分隔,而且闭门鼓敲之后市民不能上街。北宋仁宗时代废除了里坊制,整个都市的商业生活从此无比红火,汴京即成为一座不夜城,夜市开到半夜,凌晨接续早市。京城的娱乐业非常发达,通常把黄金地段用一个个勾栏隔开,夜夜上演评书、戏曲、杂艺、相扑等节目,最热闹时可吸引上万人,连仁宗皇帝都出宫与民同乐。最不可思议的是当时的女子相扑表演,她们着装火辣,仁宗皇帝看完表演竟十分兴奋,吩咐“赐予银绢”。据记载皇帝此举激怒了司马光,他曾上《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婉转地批评了仁宗。
现代人使用的牙膏和牙刷也在北宋出现,苏东坡就是一位善于研制牙粉的行家里手,记载中就有“苏轼牙粉”和“苏轼刷牙法”。北宋人不仅爱惜牙齿,还发明了美容和镶牙术,当时称为“染须术”和“种牙术”,如南宋诗人陆游写过“染须种齿笑人痴”(《岁晚幽兴》 )的句子。当年还有专职牙医,陆游在此诗自注中说“有医以补堕齿为业者”。这都是高度文明的例证。两宋都城的餐饮业也格外发达,上层人士热衷于享受名厨和名店。据《东京梦华录》和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所记,当时宋人的烹饪技巧已达数十种之多,而且酒店还有歌舞助兴和外卖生意。
除了丰盛的物质享受之外,宋人还有读报的习惯,《靖康要录》记:“凌晨有卖朝报者。”报章是一个较为繁琐的行业,印刷发行需要诸多环节的紧密合作,在南宋《西湖老人繁盛录》和《武林旧事》描述中,“早报”业务已经成熟,许多都城人家不仅看官府的“朝报”,还可以看到私人小报,后者主要登载各种花边新闻之类,属于“朝报”不屑于报和不敢报的内容。西方十七世纪才出现了《法兰克福邮政总局报》《新到新闻》《莱比锡新闻》等,比宋代晚了七百多年。
汴京的体育赛事格外发达,相当于现代足球的“蹴鞠”,在当时非常兴盛;高尔夫球在宋代叫“锤丸”,这种高雅的体育活动也流行于朝野。与这种奢靡生活相匹的还有妓馆,据《西湖游览志余》记,每一州府只要新太守上任,营妓们都要出去迎接;太守离任之时,与之交往密切的营妓会难分难舍。当年苏东坡任杭州通判时,就曾派杭妓前往苏州迎接新太守,并专门为此赋词《菩萨蛮·杭妓往苏迓新守杨元素,寄苏守王规甫》:“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萧瑟。不用许飞琼,瑶台空月明。清香凝夜宴,借与韦郎看。莫便向姑苏,扁舟下五湖。”这种群妓迎接新任的情形,可谓宋代的一道风景。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 )苏东坡在父亲苏洵的指引下北上,怀有报国壮志,却误入了“最大人家”,这对他而言既始料不及,又自然而然。他在这种靡靡之音中或有迷失,但冷寂中会悟彻许多。可惜一切都为时太晚,心身之矛盾已不可调和。有时他会被一些假象所迷惑,如“最大人家”的秩序、森严气象,会加深恍惑。他宛若置身于一个神秘的场所,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值得付出。只有真相显露的时候,诗人才会产生出阵阵惊悚,但这时已经无法逃离。
·最大的虚妄与神秘
封建宫廷不过是人工所能造出的最大神秘,也是最大的虚妄。它曲折隐晦,难以为外人所知;它的晦涩性无论怎么估计都不过分。这个地方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一些“大事”。这个阔大、伟岸和堂皇的建筑群让人瞩目,在一代又一代的仰望中,被镶了一道金边。不过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它在上苍眼里不过是一处“蜂巢”而已,是微尘聚散之一例。真正的大世界还是天籁自然,是万里长空,是星辰日月的昭示。人世间对于皇家宫廷的好奇心是无法泯灭的,这是一个传统,是人类积习。有时人们会根据一些传说,用最好的想象去揣测,其实一切都是幻觉。
苏东坡在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讲起朝廷里的名臣如范仲淹等人,他们革除旧弊,开拓新局,史称“庆历新政”。国子监直讲石介写了《庆历圣德诗》加以颂扬,东坡读到这首诗时刚刚八岁,那时就读于乡校,有人把这首诗带给老师看,引起了他的好奇。因为不了解诗中提及的人名,就焦急地询问,老师说:你一个小孩子不必知道这些。东坡喊道:难道他们是天上的神仙?只要是地上的人,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由这个记载可以看出,幼年苏东坡是何等倔强何等向往,自小驻入胸间的就是一些能吏名臣,一些流传千古的人物。
那些人物出入宫廷,服务于朝廷,声名远播,事迹动人。这对于一个边远地区的读书少年而言,影响是决定性的,在此,榜样的力量显现出来。一棵茁壮成长的、将要成为巨材的小树,在那种难得的时代风气里英姿勃发、绿色葱茏。
民间有一句俗语:“树挪死,人挪活。”苏轼即将北上,随父远行,去寻找自己的理想。个人的前程与国家的前程合而为一,是心中最美好的图景,在他的脚下化为金光闪闪的道路铺展开来。人生最初的行走往往如此,有志向、有目标的人尤其如此。他们不愿固守,也不能待在原地,好像总有一束强光在前头引导,让他们跋涉不停,让他们追赶。
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如愿以偿。苏轼二十二岁高中进士,并为皇帝与名臣欣赏,尽管后来仕途蹭蹬,还险些丧命,但五十一岁的时候即侍立迩英阁,弟弟苏辙紧随其后。兄弟二人获此殊荣,成为元祐政坛上令人瞩目的事件,在朝中一时传为美谈。迩英阁古槐参天,花香馥郁,多少名公巨卿在此流连,可谓风光无限。苏洵将耕读传家的传统发挥到极致,眉山苏氏就是中国乡绅文化的缩影,其儒家情怀,苏家子弟直到最后也难以超越。在宫廷中,即便是最为痛苦的时刻,他们也只能在隐隐的不安中质疑。这质疑之声回应了更遥远更恒久的召唤,矛盾重重:有时欣然释怀,有时痛楚不安,有时迷茫无绪。
苏东坡的局限也属于很多读书人。一个生命置身于体制之中,很难有一个例外。
·诤臣佞臣与人杰
在官场中,诤臣佞臣与人杰,这三种人不可不加以辨识。“诤臣”常常失于度,而“佞臣”必定荒于德,唯有“人杰”最为难得。“诤臣”不等于“人杰”,“人杰”往往诤而有度,重视实践,富于理性,常有大策在胸,既远离平庸,又不当和事佬。在朝廷政坛上三种人各有大用,连“佞臣”也不例外,因为“佞臣”只要懂得权术机心,便是最高权力者之大备。最高权力者需要驾驭群臣、调节众僚,即所谓的“帝王术”,以此确保自身利益,所以“佞臣”的作用从来不容忽视。“佞臣”既是一味毒药,又是一味厉药,更是祸害一个时期政治风气的主要因素。对于“家天下”的主人,“佞臣”从来都被庇护得很好,只在万不得已时才将其抛弃,这对“佞臣”来说真是一个悲惨的时刻。说到底封建体制是民众的对立面,在一般人看来,黑幕重重围拢,那里面绝对少不了“佞臣”。
苏东坡在许多时候称得上是一位“人杰”,但更多的时候只算是一位“诤臣”。他常常因为年轻气盛而失于度,这种情形直到老年,在其不断反省和总结之后才变得稍好一些。这就像血脉不可更改一样,直到最后,他都未能彻底改变自己的品质。这种激昂冲撞的个性也来自他从政的初衷。在那个遥远的呼唤当中,有一个不能抛弃的情结,就是要做一位“诤臣”,他眼里的大榜样从很早开始就确立为范仲淹之类。
痴情而忠贞的苏东坡在《辩试馆职策问札子》中写道:“臣自闻命以来,一食三叹,一夕九兴,身口相谋,未知死所。然臣所撰《策问》,以实亦有罪,若不尽言,是欺陛下也。”又说:“臣闻圣人之治天下也,宽猛相资,君臣之间,可否相济。若上之所可,不问其是非,下亦可之,上之所否,不问其曲直,下亦否之,则是晏子所谓‘以水济水,谁能食之’,孔子所谓‘惟予言而莫予违足以丧邦’者也。”他用“丧邦”之谏警示皇上,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策。就是这样的一位“诤臣”,在整个朝廷中显得鹤立鸡群。他理直气盛,坚持己见,追求真理,并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就注定了他的仕途坎坷,不得伸展。
新旧党争进入白炽化,作为失败的一方,他被一贬再贬。后来神宗驾崩太后临朝,新党失势,旧党重新执政,他的良师益友司马光出任宰相,苏东坡终于迎来了一生中最好的为政时机。但可悲的是他这一次仍未随上机缘,在同党之间仍然据理力争。这似乎是他从政的一个疏失,却又是一生最为闪光的一段记录,是最可珍视的生命表达。
·不自觉的强势
因为天性,因为少年得志,更因为才华和责任,还因为刚直不阿的品质,这一切综合一起,使苏东坡常常表现出一种“强势”。这往往是不自觉的。道人所未道,察人所未察,总有敏捷的先手,这都给人一种强势感,客观上也必然招致嫉恨。恃才纵气,而不是恃才敛气,这似乎是他这一类大才子最显著的特征,实际上也是他们命运的死穴。记录中苏东坡辩论起来豪情万丈,可谓“横扫千军如卷席”,痛快之余也对他人形成了压抑。他在《文说》中自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这是怎样的豪迈,这里有自许自足、夸耀和自豪。虽然说的是实情,是一种真实的表露和描摹,但如果由他人说出岂不更好。
苏东坡的“强势”实际上根源颇深。早在宋仁宗时期,两兄弟同为进士的时候,皇帝就对皇后说道:“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此话不会止于后宫,而必定远传,于是也将招致更多的嫉妒和警惕。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对苏东坡盛赞之至,他的一句褒贬即关乎青年士子一生的荣辱。从处世的智谋来看,苏东坡有了这样的声望和期许之后,自当安于谦卑,谨慎从事,这是东方智慧的重要元素,而他却鬼使神差地忘却了。总之各种缘由综合一起,使他走向了一个宿命般的结局:众矢之的、群僚惴惴。似乎他的每一步行走和每一次发言都被记录、观测和挑剔,于是铸成了一种不可避免的后果。这也是苏东坡自己所不愿意看到的。因果相袭,化为陌生之物将他包裹起来,最后使他举步维艰,受尽折磨和屈辱。
这是一位天才的不幸、一种文化的不幸,从古至今大致如此。在这种可怕的循环与强大的合力中,没有人能够将受难者牵拉出来,将其引上洒满阳光的人生坦途。
·此生此刻有话说
综观苏东坡的诤谏之言,包括一些“闲文”,都有一股强大的内在推动力,给人一种此生此刻有话说的感觉。他始终是一位“在场”者,进入了一种生命的自然状态,而不全是源于心中不能泯灭的那份责任。如果不是出于生命的本能,而仅仅是出于责任,已经晚了半步。一个人天性如此,才能够随时保证自己“在场”。实际上他的“强势”感也不过是来自天性,这样的人从世上走过,是一定要发言的。时光匆促,机会稍纵即逝,对他来说每一次发言都是“这一次”和“第一次”。他的忘情与冲动,既来自一次次的直觉和判断,也来自深刻的理性。那些深植于生命底层的责任感,会让他坚持和重复,使他变得更为执着。这种执着充分表现于他对新党所倡导的新法的强烈反对,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中,双方对峙,互不让步,仗理执言,气冲斗牛。
新党的代表人物王安石干硬、锐利、透彻、毫不让步,足以抵消司马光和苏东坡等人的厚重、雍容、雄魄与广博。司马光等旧党人物因为拥有了苏东坡这样的雄辩之才,显得声势愈加壮大,可惜最终仍未能挽救颓势。作为励志改革的宋神宗,急于让一个积弱的北宋走向康复和强大,“家天下”的利益、社稷的利益,压倒一切。没有改革就没有出路,没有锐利的绝地反击,北宋王朝一定会走向末路。这对当政者来说当然是一种理性之思,对那些旧党人物而言却是一次重大的冒险,如果失败,必会带来不可挽回的颓败。
新党旧党中的代表人物可以搁下私利,却难以放下意气风发的冲动性格,这对旧党的代表人物苏东坡尤其如此。让人惋叹的是他恃才纵性的脾气,如两次上书宋神宗,第一次竟然长达万言,不仅宏巨,而且文辞绚烂,有纵横家的气势和辞赋家的文采,气概夺人。作为一篇美文欣赏是一回事,作为一篇劝上的进言却是另一回事。这对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宋神宗而言,显得过于偏执和孟浪,更不用说大言滔滔和意态凌人了。皇上肯定有许多不适,这对人臣而言当是忌惮。苏东坡的意气用事在这部万言书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从政者将从这段历史中看到许多端倪,一代又一代都得到了教训:畏言求安,察言观色,将社稷安危丢在脑后。
最后,旧党在这场争斗中不出意料地大败而归,苏东坡也离开了朝廷,这是他从政以来受到的第一次重大挫折。
何止是从政,他的畅达无忌、发自肺腑的直言表现在更多方面。他对人对物,对细微和宏巨,无不如此关切和放任。他对江河,对高山,对故友,对爱人,都是如此。他的言说并非仅仅是一种声气和语调,而是最富于表达的千变万化。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时而婉转,时而轻柔。作为一场生命的倾诉和表述,他已经使用了最大的真切和情意,抛出了千万吨的言辞,有时奋不顾身。
·书生为真勇
书生之勇为知而后勇,而莽夫之勇是出于无知。苏东坡之所以能够“直言当世之故,无所委曲”(《应制举上两制书》 ),也因为这种深知。至于爱,它是我们深入事物、有所作为的一个基础,在这里他爱知皆备,所以才敢于冒犯天颜,屡屡将自己置于险境。这不仅是朝廷上的书生之言,大快之言,即便在现实的操作层面,在实践当中,他也有过一些极出色的表现:面对徐州的滔天洪水,面对密州的匪患猖獗,他都表现出莫大的勇气,毫不畏惧,一次又一次地展现了一个书生的非凡果勇。我们因而得到深深的启悟:知而后勇,才算真勇。
有人总以为读书人只善于纸上谋划、宫闱密筹,有一种天生的怯懦,那真是大错而特错。知识之教导,真理之指引,会从根本上催发人的勇气。如果文明的培育不能给人以勇迈,那就只好求助于蒙昧和野蛮了。学习是求真、认真之过程,有了这样的追求之心,才可能不顾一切,为真理一搏。我们的历史记载中自然有好坏两种榜样,文明因为其强大的指引力和教导力,最终一定会抵消坏的榜样。仁者勇,儒学的核心即为仁;体制不仁,还需要“仁”与“勇”之外的东西:“智”。我们通观苏东坡的一生,可谓是大“勇”的一生,但因为缺少机心,缺少“智”,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或因为任性、因为恃才,这让苏东坡在步入晚年时多有自省。但晓悟并不等于改变,这是源自血脉和文化的基因,源自苏氏家族。他对这一切显然无能为力。
记载中,告退金陵的王安石每次遇到从苏东坡贬谪之地的来人,一定要问一句:“子瞻近日有何妙语?”可见这位对苏东坡一生造成重创和伤害的宰相,对作为政敌的苏东坡畏惧和忌惮,但对一个拥有无限创造力、才情焕发且敏悟多思的诗人,又好奇和喜爱。有一次某位朋友带来苏东坡的新作《胜相院经藏记》,文章里使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觉今是而昨非”之句,显然是从禅修的角度回视过去,检讨反思招致灾祸的内在原因。文中,苏东坡把自己的执着与强辩归结为四个字“强恨自用”,说:“我今惟有无始以来,结习口业,妄言绮语,论说古今是非成败,以是业故。所出言语,犹如钟磬。”说自己在这个过程当中,“如人善博,日胜日负,自云是巧,不知是业”。
王安石看过此文大为赞叹,对苏东坡非常钦佩,但指出该文应改一字:“日胜日负”要改为“日胜日贫”。此语传至苏东坡,诗人即欣然提笔改“负”为“贫”。一字之易让人思索良多:比起“负”字,“贫”之含纳就更加复杂。“贫”是贫瘠、贫困、贫穷,当然这里不是指财富,也不是指处境,而是指生命的中气。它消耗的是生命中具有创造力和坚持力的根本的东西,唯有它支撑着一个生命的远行,冲破千难万险,向着一个目标。
在王安石眼里,在后来苏东坡的觉悟里,这个“贫”字活画出一个人步步趋近的那种尴尬、无助、难以为继的窘迫境地。苏东坡把纵情激辩、不停的言辞相搏视为“口业”,这在佛教经义里是多么重的一个词。在这种非常严重的认识中,苏东坡感到了无比的沉重,所以他才能认王安石为“一字师”。
“贫”是耗的结果,耗掉了生命中最宝贵的生长的汁水。哪怕稍有虚荣心和求胜心,这种“耗”都会不断地加剧。失于竞胜,耗掉真气,究竟用多少时间、多少失败堆积起来,才会让一个人大彻大悟地沉默下来。这种沉默会让对方喘息,留给对方一个反省和自觉的空间,也给自我来一个宽松和寻索求证的机缘。这种沉默会使双方视为一种休战的状态,各自免除冲动,理性也将慢慢回归。除了朝堂政争之外,这种“日胜日贫”还贯穿在生活中的一切方面。求胜之心总会把人引向虚妄,无论对方才华多么盛大,势力多么强悍,都难免被这种竞胜之心耗贫、耗光。“贫”字活画了人生,它应该成为始终的生命警示。
王安石一生历经两次罢相,饱尝仕途冷暖,由此看出他不愧是一个目光锐利的洞彻之人、一个大彻大悟之人。所以苏东坡曾称他为“野狐精”,这并非世俗意义上的贬语,而是指一代名相的心灵和城府、一切皆收眼底的细密心思。王安石说苏东坡“日胜日贫”之时,又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作为一介书生,即便是真勇,也要有一个好的去处。
·不曾忘记才华
苏东坡对自身的才华不加掩饰,而且忍不住会有一些自我肯定甚至陶醉。苏东坡的豪情、浪漫、高阔、纵才,让人联想到唐代诗人李白。李白是那样的狂言无忌,但他也会经常忘掉自己的才华,而一个人恰恰在这种时刻才拥有强大的创造力。比起李白,苏东坡好像很少忘掉自己的才华,他对生命中的这种优势颇为得意,这使他多了几分恃才和自得,常常玩性大发。
平心而论,苏东坡主观上对自我才华的鉴定是准确的,没有多少虚妄和夸大,但同时他对这一切也是自傲的,这时的苏东坡也就显得稍稍无力,气浮于上。如果不是一个过于自信的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随意泼洒和笔墨游戏。妙笔生花的细微处,在于一支笔的自我行走,笔端凸显的不再出自胸臆,而是来自莫名的惯性,好像一支笔在无比娴熟之后能够自我繁衍,妙趣横生。这种游戏的兴奋笼罩着他,如堕雾中,真性也就遁到远处。这种时刻对文章来说并非是有益的。
苏东坡留下的随意文字稍有些多了。如果说它是一片海洋,一路冲刷而下的泥沙也太多了。所谓的泥沙俱下是一条巨河的特征,那么当它们流到入海口时,一定会有过量的堆积。海洋阔大、深不见底、迷茫无限,泥沙会沉淀其中。沉淀需要巨量的水和较长的时间,这二者俱备时,我们才能够放松地欣赏这片浩瀚的海洋。一切都留待后来,等待生命发生转折,这转折是不可逆转的。
这就迎来了他一生中的关键节点,即“乌台诗案”。这一场文字狱、一场旷世冤案之后,这位天才人物的心灵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从此“落尽骄气浮”(《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 ),他能够双目下沉,更多也更切近地盯视面前这条坎坷泥泞的道路,深深体味生命的局限和脆弱。尽管还会时不时地显露本性难移的一面,所谓的“满招损”,常常成为苏东坡真实的写照,但在他人生的低潮期,比如身处真正的弱势时,就会暂时忘记自己的才华。这时候的苏东坡创造力是那么宏巨,以至于令人惊讶。他的觉悟力超群,自愈力也极强,这个时候的诗人显得更加可爱,也富于人格魅力。有一股自内而外的力量喷涌而出,将他推向更高和更远。
一个人无论拥有怎样的广博和智慧,都是不完整和不全面的,每个人都是天生如此的,只有充分地感受自己的软弱和残缺的时候,才能回到最清醒最理性的状态,这个时候才是最有力量的。我们可以回想“乌台诗案”以后,苏东坡被贬黄州,那时的诗人是多么沮丧、谨慎和小心。他为度过今后日月不得不做多方设想,开荒种稻,浚井引水,效仿和实践陶渊明的方式,用日常劳作排遣寂寞。在这些日子里他交往了许多普通百姓,与之携酒出游,“野饮花间”,向他们学习筑屋、放牧、种桑、刈草。他看着绿莹莹的禾苗长出了沉甸甸的穗子,欣悦空前;自酿蜜酒,春瓮生香,诗人开始泛起生活的希望。他与奇人异士江畔漫步,月夜泛舟,一起观巨涌,游赤壁,赏月听箫,写出了一生最为深沉蕴藉、感人肺腑的文字。这个时段他的爆发力之强、魅力之大,令后人惊羡。
这个时候,一个生命回到了孤寂和软弱无助的境地,一种过去不曾有过的悟想力和创造力正在缓缓堆积,最后一发而不可收。这一段日子也许是苏东坡对自己的心智产生怀疑的时刻。一位杰出的人物如此,其他人大概也是如此,需要认识自己的不完整和不完美,需要忘记自己的才华。
·也说少年书
自古至今,很多人认为“少年不著书”,不然就会“悔其少作”。这似乎是一个通理,但许多时候还要明白,对于那些极少数天才其实不必如此。我们从苏东坡这里就可看出端倪。少年记录,实际上是一条生命之河的发端,舍此则没有漫长的流动。生命的河流要尽可能真实地展现其长度和宽度,我们不可能让河流的中段和末端来取代它的源头,因为那是一切的开始,自有百般气象。从这个意义上讲,少年文字自有可观处。
中年和老年各有文章。一个人不到二十,读尽诗文,蕴丰藏富,表达中会有大量不自觉的效仿。中年之后见闻渐多,经受了诸多物事,甚至饱受摧折,这时候生命的纵深与气概自会不同。但少年书常有一种清新的气息,它一定不是后来所能具备的。年轻的生命满眼新奇,冲动不已,也会产生好文章。这时候的文势出自天然,过时不候。对于苏东坡这样有家学渊源的天才,其少年之作往往只嫌其少而不嫌其多。他文熟而情慧,从记载上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年仅十岁多一点的苏东坡竟然有那样的洞察和敏感,那样出色的表达。如“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黠鼠赋》 )这样的句子,在富有人生经验的老人看来都不失为深刻的洞悉和哲思。
苏东坡少年时曾遵从父命,模仿欧阳修作《谢宣召赴学士院,仍谢赐对衣金带及马表》,让苏洵极为满意。他认为将来儿子一定会用得上这篇文章,像欧阳修一样名扬天下、功勋卓著,成为皇上身边的一位要人,光宗耀祖。苏东坡二十二岁的应试文章《刑赏忠厚之至论》,竟放到了主考官欧阳修面前。对方以为此文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糜艰涩之风,大为赞赏,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一位文坛盟主对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说出这番赞语,让人讶异。“汗出”“当避”“放出一头地”,是怎样的心境与情致。一位文章大家胸襟博厚、双目如炬,才会这样豪迈。一切如同欧阳修所料,后来的苏东坡果然大展宏图。我们不知道当时的主考官对这个新进才俊是寄托于政事还是文事,结果是双双斩获。
苏东坡少年得志,后来屡次进阶,得到恩宠,然后又接连受挫、再起再挫;中间曾抵高位,像欧阳修一样,得到了皇帝赐给的金带和骏马。他在文章方面开一代风气,成就超过了欧阳修。苏东坡作品数量之巨是北宋第一人,且妙句无限,挥挥洒洒无所不能。他作为一个人之多趣、多能,传奇般的生命,深度与广度、情趣和色彩,更有雅俗共赏、卓越与凡俗的综合一体,真正构成了一部宏富绮丽、无所不包的时代大书。他让人神往,让人喜爱,让人拥有。现代人会在自己拥挤的心间辟开一角安放他,并时而遐想。人们一开始就会接近他的少年,注目一个及早上路的天才,一个起伏跌宕的人生。
·诗体策用
长时间以来人们的共识是,苏东坡的诗词文章皆好,他的应试策论和奏议也有大可称道处,只不过后者由于时过境迁、由于它所言及的问题属于遥远的时代,多少有些陌生,使人失去了兴味。但如果我们能够放空成见,静心品嚼,或能看到另一种恢宏的气象与阔大的风景。我们不得不感叹,至少有两种过人的能力同时备于一人,古今以来实在少见。就此而言,同处于北宋时期的杰出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等,也不能与之相比。苏东坡比他们更机敏、更丰腴也更复杂。
在苏东坡的文字海洋里有无数深壑与激流,它们纵横交织,无以言表。我们面对“策论”的苏东坡和“诗文”的苏东坡,有时不免惶惑:这两种能力哪个更为出色和重要,哪个可以成为或接近生命的主体和本体?回顾苏东坡的少年成长和求学经历,会发现他最初的学习是在父亲的引导下以求仕为目标,经史子集兼学并蓄,有大量策论和诗文方面的演练追求。但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在诗学方面及早登堂入室的少年,最早表现出来的是过人的诗才。苏轼和苏辙曾师从眉山城西寿昌院州学教授刘微之,此人为当地名士,曾写过《鹭鸶》一诗,其中最为得意的句子是“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而苏东坡却认为“逐风斜”不如改为“雪片落蒹葭”,让刘微之叹服。
苏东坡作为一位诗人所表现出的浪漫与幻想、杳冥与诡异的特质,类似于屈原和李白那样的放纵想象,非常突出。这预示着他会是一个超绝的诗人,有飘逸的文采。但是就苏氏家族追逐的主要目标来看,策论才是基础和门径,没有策论就无法科举进仕。从这个意义上看,策论是实用的,而诗学仅为从仕之余。这也许是一种过于理性的认识。
在苏东坡一生的所有文字中,诗及诗性斐然的文章始终处于主体的地位,可以说是一种更自然的生长,而策论始终作为一种从政工具为诗人所用。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是其生命追求的本体或主体部分,策论不过是这种能力的拓展。朝廷将“策对之学”用于科举,既是为了选拔人才,也是为了以后施治之用。经国大事与文章大事都要有起承转合与缜密布局,诗文与策对之学兼备,正是儒学的本分。反过来用仕之心太重,就会压抑诗情,让人变得刻板无趣。入仕不会变通,不能周密和完善,缺乏想象力,也不会是一个优秀的管理者。只有创造性地入仕、审美化地入仕,世界才会打上美好而深刻的印记,否则将很快沦为体制的死硬工具,视野狭窄,目光短浅,机械盲从,背离入仕的初衷。这种人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不器”中的“器”。当年苏东坡就极力反对王安石罢去诗赋、单以经义策论考取进士,认为“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议学校贡举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