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唱歌的夜莺

会唱歌的夜莺

从前那个著名的克莱尔草地,就是今天的圣·日耳曼市场。大家都知道,每逢礼拜天这里是巴黎的鸟市。这地方名目繁多,非常有趣。可以说这是一所占地辽阔、经常更新的动物园,堪称法国鸟类学方面、活动的、饶有兴味的博物名苑。

此外,这么一个拍卖捕获动物的去处,许多飞禽不免总强烈地表现出一种被囚禁的味儿。这些鸟儿像奴隶似的被商人们陈列售卖,百般夸耀,令人想起东方的那些奴隶市场。这些长着翅膀的奴隶,尽管不懂我们的语言,却也多少流露出奴隶的哀愁:其中有些固然天性温驯;但是也有些神情郁郁寡欢,好像在渴望自由;还有一些鸟儿看上去仿佛在跟你招呼,示意过客停步,好把它们买去,它们只求能有个好主人。不知有多少回我们看到一只聪明的金翅鸟,或是一只娇态可掬的红颈鸟,凄楚地凝望着我们,那眼神分明在说:“请买下我,好吗?”

今年夏天,有个礼拜日,我们到那里参观。这可是一次永远也忘记不了的参观。

这一天,在这座市场上的鸟儿中,最漂亮的要数一只黄莺了。人们把这位珍贵的鸟中艺术家像一颗无双的宝石似的特别放在架子上其他所有鸟笼的上方。它轻盈而妩媚地飞舞着,光艳动人。经过长期驯养之后,它好像已经习惯于幽禁生活了,毫无怨怼,处处给人以温馨愉悦之感。这显然是一个美丽尤物,轻歌曼舞,通体谐和,我看到它在跳跃,简直就像听见它在歌唱。

在它的下方,一只寒碜可怜、极其狭小的笼子里,杂沓凌乱地拥挤着六只体型大小不同的鸟儿。有人让我审视其中一个我简直分辨不清的囚徒,这就是今天早上刚刚捉到的夜莺。卖鸟儿的玩弄诡计,把新来的俘虏放在一群愉快的、久已习惯于幽禁的小小奴隶中间。这些小鹪鹩本来就是生在笼子里的,出生还没有多久呢。我想,那商贩总是仔细盘算过的,当夜莺看到周围这份天真的欢乐情趣时,兴许会忘记自身无数的烦忧吧。

这种悲怆肯定远远比用眼泪表达出来的任何忧愁更加动人,无言的悲哀深深地藏在心中,但愿永远是黑暗一片。它缩在笼子深处的阴影里,一只小食槽半掩住身子,羽毛贲张,双目紧闭。那群得宠的、喧腾的小家伙在又调皮又鲁莽地嬉闹,推推搡搡,碰撞着它,可是它只是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愿睁开。显然,它不想看,也不想听,不肯吃食也不自慰。我感觉到这种自愿与世隔绝的状态正是它在极度痛苦中的一种力求解脱,它仿佛蓄意自戕,在精神上迎接死亡,尽可能地闭目塞听,屏气静息地死去。

你该注意到在这种状态中,它却毫无怨恨、辛酸或愤怒之情,一点也不像它的邻居——那位暴躁的燕雀那样,挣扎得那样猛烈,那样难过。甚至那些幼稚无知的小鸟,对它既不关心也不尊敬,不时冲压到它身上,但这并不会使它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容色。它显然在说:“对于已经死去的,这又有什么呢?”尽管它双目紧闭,我仍然看得出它的心思。我感觉到一位艺术家洋溢着温馨和光辉的灵魂,对于世俗的野蛮、命运的坎坷,既不恼恨,也不峻拒。

怎么不能称它为艺术家呢?它具有人类所罕见的高雅风格,一切艺术家的品质,优点缺点在它身上都十分丰富。它既孤僻又惧怕,多疑然而并不狡猾。它不顾自身安全,老爱单独外出,到处遨游。它嫉妒得要命,在这方面堪与燕雀比拟。从前有一个历史学家在描写它时写道:“它纵声高唱。”它挺得意地百啭娇啼,它最爱定居在有回声的地方,以聆听并时时予以应答。人们看到它在囚笼中烦躁不堪,时而白天久久睡眠,做着激动的梦,时而又挣扎、提防、力求摆脱。它的神经痛,还有癫痫老是发作,纠缠无已。

它仁慈,但也凶猛。我来说明,对于弱小,它的心是温柔的:如果你把一些孤儿交付给它,它会负责关怀,时刻放在心上。它即使是雄性又已年迈,但却会像妇女那样,哺育并仔细照料幼雏,无微不至。可另一方面它对猎获物却极其凶残,贪婪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在它心中燃起的火一般的热情几乎总是使它保持消瘦,并使它感到需要新奇,这也是人们容易捕捉到它的原因之一。一清早,特别是四五月间的早上,当它唱了一夜的歌之后,猎人只要装上个套子就能捉到它。黎明时分,它精疲力竭,既虚弱又贪食,常常盲目地扑向诱饵。它很好奇,这样,为了想看到一些新的东西,它自己反倒上了钩。

一旦捉住,若是你不注意把它的翅膀扎起,或者不把笼子蒙好,外面护上厚棉垫,它准会惊悸地乱蹦乱跳而死。

这种剧烈行动不过是表面现象——它的内心特别柔和而驯良,正是如此才使它高尚其志,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它不但最富灵感,而且还最有教养、最文明,也最勤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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