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浪漫志摩

2 浪漫志摩

引言:“彻底的浪漫主义者”

谈到徐志摩,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浪漫——

他一生坚守“爱”、“美”和“自由”的“单纯信仰”。为人浪漫,婚恋浪漫,诗文浪漫,甚至连死也不寻常——带上浪漫色彩。

至于徐志摩死后,人们谈得更多的,也还是他的浪漫。

因此,以“浪漫”二字概括徐志摩,虽然并不全面,但符合其最基本的特点。

所以我们说:浪漫是徐志摩的旗帜。

浪漫主义,作为始于18世纪末欧洲的一种文艺运动,以反对古典主义、唯理性主义为主导趋向,并在生活和审美态度上有一些很鲜明的特点,它们包括:对自然尤其是自然之美的崇拜;对自由、个性解放的向往;对心灵、情感尤其是爱情和苦闷、焦虑的关注;对已逝的历史或异国情调的迷恋;对天才、英雄、非凡人物乃至生活中惊心动魄、暗晦神秘的事物的偏好;等等。

梁实秋说:“徐志摩是一个彻底的浪漫主义者。”

胡适也说:

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

“使用我生命的权利”

1897年1月15日,徐志摩出生于浙江海宁市硖石镇(今海宁市)保宁坊。原名徐章垿,字槱森,小字幼申(一说又申)。

从家世、家境看,徐家可以说是以“商贾传家”。

徐家祖籍河南开封,世代经商,明朝正德年间才迁来海宁。至徐志摩出生时,徐家在商业、实业乃至金融业方面已经打下稳固的根基:

徐氏系出海盐县的花巷里。始迁祖名松亭,在明代正德年间经商硖石,于是后代就一直居住了下去。曾祖廉墅讳宗泉,字词源,太学生,先后娶朱、吴、张、王四氏,生六男四女。祖星匏讳明枢,试名元衡,附贡生,工书法,娴习掌故,娶同邑伊桥太学生孙二酉女,继娶嘉兴王店国学生何松岩女,生二子长蓉初,谱名义煃,讳光济,小字祖荫,号寅庵,富收藏,尤多海宁文献。次申如,即志摩的父亲,谱名义烒,讳光溥,小字曾荫,候选中书科中书,与南通张季直(謇)友善,兴办实业建设,在浙江很有名。娶同邑国学生沈炳华女。继娶慈溪国学生钱纯甫讳修德长女慕英。

因此,徐志摩说:

徐氏固商贾之家,没有读书人。

又说:

我查过我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

从道理上讲,商贾之家的传统,是谨慎务实,与“浪漫”二字不相干。那么,是什么因素促成徐志摩浪漫性格的形成呢?我们觉得主要因素有三。

其一,富足幸福的家庭。

父亲徐申如(1872~1944年),是硖石一带首富。因祖父徐民枢双目失明,他自小继承祖业,除了在本乡继续经营徐裕丰酱园、裕通钱庄、人和绸庄外,还投资开办了硖石电灯厂、蚕丝厂、布厂、票庄银号等,且在沪杭两地也有工商业务。此后,他曾任硖石商会总理、会长、主席近30年。徐申如有胆有识,思想开放,且喜欢结交名流。这些对徐志摩浪漫性格的形成自然有影响。

母亲钱慕英是海宁市慈溪村国学生钱纯甫的长女。她虽是徐申如的继室,在当地也算名门出身。母亲对徐志摩非常疼爱,徐志摩对母亲感情也极深。后来在《给母亲》这首长诗中,他这样表达对母亲的爱和感激:

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儿;

你那时是我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太阳在天上,你在我的心里。

此外,徐志摩的祖母也非常疼爱这个孙子。在《我的祖母之死》一文中,徐志摩称她是“爱我疼我宠我的祖母”:

早上走来祖母的床前,揭开帐子叫一声软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声,伸手到里床去摸给我一个蜜枣或是三片状元糕,我又叫了一声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爱的辰光,如何可爱的天真。

……她爱我宠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写;她那深厚的慈荫,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蔽。……

总之,徐志摩出生在一个富足幸福的家庭,在家人的宠爱呵护下,度过幸福快乐的童年。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幸福快乐的童年,自然有助于徐志摩自信、积极、健康的心理性格的形成。

其二,良好全面的教育。

因为家境富足,徐志摩从小受到良好系统的教育:他4岁入家塾读书,截至留学前,共接受了9年旧学、8年新学教育,且成绩一直非常优秀。

1900~1907年,徐志摩入家塾读书。

1907~1909年,徐志摩入硖石开智学堂。

1910年春至1915年夏,徐志摩就读于杭州府中学、杭州第一中学(根据前校改名),成绩优异,并在校刊《友声》开始发表文章。

1915年秋,徐志摩19岁,考入上海沪江大学,并于10月29日与张幼仪结婚。

1916年春,肄业于上海沪江大学。秋,入天津北洋大学法科的预科学习。

1917年秋,北洋大学法科并入北京大学,他转入北京大学法科学习,并拜梁启超为师。

良好而全面的教育加上天资聪慧,使得徐志摩自小就富有才气和才情——这也是一个人能够“浪漫”的资本。

其三,风景如画的环境。

硖石是一座著名的江南小城:东、西两山环抱,中间硖河穿流而过。山上有宝塔、亭榭、楼阁,云树环合;山下有庙宇、学堂、民家,溪水环绕。青山如黛,绿水长流,风景秀美。据说,当年乾隆皇帝6次巡视江南就有4次驻跸硖石,忘情于硖石的山山水水。

徐志摩十分喜爱硖石的东西两山,少年时代常在这里嬉戏,成年后几度还乡,也在这里流连忘返(去世后也先后葬于东山与西山)。徐志摩在给友人的信中曾这样描绘自己的家乡:

前窗望出去是一条小河的尽头,一条藤萝满攀著磊石的石桥,一条狭堤,过堤一潭清水,……再望去是硖石镇的房屋了。这里时常过路的是:香客,挑菜担的乡下人,青布包头的妇人,背着黄叶蒌子的童子,戴黑布风帽手提灯笼的和尚,方巾的道士,寄宿在戏台下与我们守望相助的丐翁,牧羊的童子与他的可爱的白山羊,到山上去寻柴,掘树根,或掠干草的……

家乡优美的自然风光,自小就给他留下了不灭的印象,培养了他对大自然的热爱和亲近感:

我生平最纯粹可贵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课室;云彩的变幻,晚霞的绚烂,星月的隐现,田里的麦浪是我的功课;瀑吼,松涛,鸟语,雷声是我的教师,我的官觉是他们忠谨的学生,爱教的弟子。

如前所述,亲近、崇拜乃至敬畏自然,是中外浪漫主义,尤其是欧洲18~19世纪浪漫主义最主要的主题和精神特征之一。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徐志摩具有了与浪漫主义的相通之处和精神联系。

“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

如果说,家园故国的“亲情之爱”“自然之美”为少年徐志摩种下了最初的浪漫种子;那么,异域他乡的“欧风美雨”则进一步使其茁壮成长,并激活其“追求自由”的精神。

从1918年8月至1922年8月,徐志摩先后留学美国和英国,共计4年。

1918年8月14日,在其父徐申如富足财力的支持下,徐志摩从上海起程,前往美国求学。同行者中有朱家骅、李济元、查良钊、董任坚、刘叔和、汪精卫等。途中曾写下《启行赴美文》分致亲友。

诸先生既祖饯之,复临送之,其惠于摩者至,抑其期于摩者深矣。

窃闻之,谋不出几席者,忧隐于眉睫,足不踰闾里者,知拘于蓬蒿。诸先生于志摩之行也,岂不曰国难方兴,忧心如捣,室如悬磬,野无青草,嗟尔青年,维国之宝,慎尔所习,以騞我脑。诚哉,是摩之所以引惕而自励也。

传曰:父母在,不远游。今弃祖国五万里,违父母之养,入异俗之域,舍安乐而耽劳苦,固未尝不痛心欲泣,而卒不得已者,将以忍小剧而克大绪也。耻德业之不立,遑恤斯须之辛苦,悼邦国之殄瘁,敢恋晨昏之小节,刘子舞剑,良有以也。祖生击楫,岂徒然哉?惟以华夏文物之邦,不能使有志之士,左右逢源,至于跋涉间关,乞他人之糟粕,作无憀之妄想,其亦可悲而可恸矣。

垂髫之年,辄抵掌慷慨,以破浪乘风为人生至乐,今自出海以来,身之所历,目之所触,皆足悲哭呜咽,不自知涕之何从也。而何有于乐……

9月4日,徐志摩一行抵达旧金山。然后,徐志摩经芝加哥、纽约等地中转,最后来到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克拉克大学,入政治与社会学系(一说为历史系)学习。

1919年9月,仅经过一年的学习,徐志摩就以优异成绩从克拉克大学毕业,并荣获该校一等荣誉奖。同月,入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系(一说经济系)攻读硕士学位。

1920年9月,亦仅一年后,徐志摩修完全部学分,以《论中国妇女的地位》一文获硕士学位。为了前往英国师从罗素,徐志摩放弃了在哥伦比亚大学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的机会,于同年9月24日离开了美国。

1920年9月底,徐志摩来到英国,欲入剑桥大学师从罗素学习哲学。不料罗素早于几年前便被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辞退,此时已去中国讲学。10月上旬,徐志摩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在拉斯基(Harold Joseph Laski)教授的指导下攻读博士学位。不久,徐志摩与陈西滢和林徽因相识。

1921年春,在英国著名作家狄更生(G.L.Dickinson,又译为迪金森)的推荐下,徐志摩得以入剑桥大学王家学院,以特别生资格读书。同年10月25日,徐志摩同罗素相识。

1922年上半年,徐志摩由特别生转为正式研究生。王家学院给他的评语颇佳:“持智守礼,放眼世界。”同年3月赴柏林与张幼仪离婚。8月,为追随已先行回国的林徽因,徐志摩遂放弃学业,取道意大利、法国、地中海、苏伊士运河、印度洋、新加坡、中国香港等地,于10月15日回到上海。

这4年的留学生涯虽然不算太长,但在徐志摩的人生道路上有着重要的影响。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西方文化的熏陶进一步开启其心智。

留学期间,徐志摩先后主修历史、政治、经济诸学科,加上兴趣广泛,先后涉猎哲学、文学等领域,对西方文化、文学有着较全面的接触和理解。所有这些,对徐志摩的人生观、价值观乃至学识、学养和人格,都造成深远的影响。如果把徐志摩念念不忘的“康桥”视为西方文化尤其是英美文化的一种象征,那么徐志摩下面的话很能说明西方文化对他的影响:

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

其二,名校名人的影响进一步激发其性灵。

徐志摩性格开放,擅长人际交往,尤喜结交名流。留学尤其是留英时期,徐志摩的交往更加广泛且具有精英文化色彩。罗素之外,从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博士生导师拉斯基,到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剑桥大学兼职教授狄更生和王家学院的教师瑞恰慈,从英国著名作家嘉本特、威尔斯、卞固(Laurence Binyon),到英国知名新派画家傅来义、中国文学专家魏雷(Arthur Waley),以及著名女作家曼殊斐尔(Katherine Mansfield,现通译曼斯菲尔德),徐志摩都曾一一拜访,并同他们中的许多人保持长久的友谊。在1920年11月给家人的信中,徐志摩还表露过结交“名士”的兴奋和感受:

……儿自到伦敦以来,顿觉性灵益发开展,求学兴味愈深,庶几有成,其在此乎?儿尤喜与英国名士交接得益倍蓰,真所谓学不完的聪明。儿过一年始觉一年之过法不妥,以前初到美国,回首从前教育如腐朽,到纽约后,回首第一年如虚度,今复悔去年之未算用,大概下半年又是一种进步之表现,要可喜也。

在所有这些交往中,有三个人对徐志摩的影响最大。

一是罗素。

早在哥伦比亚大学留学期间,徐志摩就开始对罗素的思想产生兴趣。他潜心阅读了罗素约20年前撰写的一系列著作,如《战争中的公理问题》《社会的改造原则》《政治理想》等,并对罗素在逆境中敢于坚持真理,不向豪门权贵低头的人格精神十分钦佩。

到英国后,罗素在离婚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不惜弃家出走、不顾世人谤议、不怕丢掉教职,也要大胆追求爱情的反传统精神和自主人格,更叫徐志摩心往神仪,并给予极大的同情。例如,当罗素与前妻阿鲁丝离异,与热恋的多拉结婚生子后,徐志摩甚至邀约了一些中国留学生按中国的习俗为孩子进行满月庆贺。还如,笔者虽不敢断言徐志摩同张幼仪的离异是直接受到罗素婚变的影响,但是徐志摩的婚变也发生于康桥,且在结识罗素之后,应当是一个确凿的事实。

二是威尔斯。

如果说,罗素对徐志摩的影响,主要是在大胆追求自由和爱情方面;那么威尔斯对徐志摩的影响,主要是在兴趣转向方面。

徐志摩与威尔斯认识,是经由陈西滢、章士钊引见的。威尔斯(H.G.Wells)是《世界史纲》的作者,著有很多科学小说,是英国著名的、颇有成就的一位作家。徐志摩与威尔斯相识之时,威尔斯已有50多岁,精神极好,正在同时写3本书。威尔斯亦是性情中人,吃烟喝酒,斗牌打球,无一不来。他与徐志摩很谈得来,谈到近代小说,他建议志摩把中国近代的作品翻译出来出小说集,他要办一个书局,将来可以由他出版。一个有名望的老作家,对一个年轻的中国留学生这样热诚,徐志摩很是感动。因此,威尔斯鼓励徐志摩从事文学创作的话,也使他动了心。

不久,威尔斯又把自己的好友魏雷介绍给徐志摩。此时,魏雷先生在大英博物馆任职,专业是研究中国文学。魏雷经常向徐志摩请教,徐志摩常在唐诗的理解和翻译上对魏雷加以指导。直到1940年,魏雷还写了《欠中国的一笔债》(A Debt to China)表示他对徐志摩的深切怀念。徐志摩也从魏雷那里获得了对文学的新的认识。

此后,徐志摩又通过魏雷和卞固成为朋友,交往的圈子越来越大。

三是曼殊斐尔。

徐志摩曾多次谈到与曼殊斐尔的首次也是最后一次会面:

我看了曼殊斐尔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的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一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澈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曼殊斐尔的声音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着一种神奇的异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

我见曼殊斐儿,比方说,只不过二十分钟模样的谈话,但我怎么能形容我那时在美的神奇的启示中的全生的震荡?——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从上面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曼殊斐尔对徐志摩的影响,主要在审美和精神气质方面,即徐志摩所谓的“美的神奇的启示”。

其三,绅士态度的养成。

就美英两国的高等教育的风气乃至整个社会风气而言,美国注重科学和自由精神,而英国更具有人文气和贵族绅士气。关于这一特点,蔡元培曾说过这样的话:

绅士教育以养成一部分绅士为目的,所谓Gentleman是也。得以英国为代表。如剑桥、牛津诸大学,初不以科学为重,而在养绅士之态度,此其最著者。其他各种学校,亦多有此习惯。曾闻有中国留学生,出言偶失绅士体统,其友即与之绝交者。更闻有一中国官费女学生,因其冠不合时式,而受校长之责问者。其不自由如此。

英国,尤其是剑桥大学独特的风气,更激发了徐志摩浪漫的天性、潇洒的绅士风情——而这,正是自由精神的现实呈现。徐志摩曾这样说:

我在美国有整两年,在英国也算是整两年。在美国我忙的是上课,听讲,写考卷,啃象皮糖,看电影,赌咒。在康桥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骑自转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茶牛油烤饼,看闲书。如其我到美国的时候是一个不含糊的草包,我离开自由神的时候也还是那原封没有动;但如其我在美国时候不曾通窍,我在康桥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颟顸。这分别不能算小。

其四,澎湃诗情的勃发。

也正是在剑桥时代,徐志摩勃发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澎湃诗情。他后来回忆道:

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

……

只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那就是我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那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部都是见不得人面的。

最后,也是徐志摩浪漫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点:正是在剑桥后期,徐志摩认识并爱上了林徽因,由此引发出一系列婚姻情感纠葛,并伴其一生。

换言之,正是在剑桥时代,“爱”、“美”和“自由”三者终于合而为一,拉开了徐志摩浪漫人生走向高潮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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