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诗集《黄昏》
葡萄藤上的花儿开放,
今日黄昏是我二十岁诞辰。
——安德列·特里耶
爱情
时而,小蛇似的蜷作一团,
在心灵深处施展魔法。
时而,整日里像只小鸽,
在洁白的小窗上咕咕絮聒。
时而,在晶莹的寒霜里闪光,
又好像沉入了紫罗兰的梦……
然而一定会,而且悄悄地,
使你没有欢乐,没有安宁。
伴着忧郁的祈祷的琴声,
它的怨诉多么甜蜜;
可又多么可怕啊:要是把它猜出来,
——从那还很陌生的微笑里。
1911年
“我披着深色的披巾捏住他的双手”
我披着深色的披巾捏住他的双手……
“今天你的脸色为什么惨白忧愁?”
原来是我让他饱尝了
心灵的苦涩的痛楚。
怎能忘记啊!他摇摇晃晃往前走,
扭歪了嘴唇,是那样的难受……
我往楼下直奔连扶手也忘记扶,
跟着他一口气跑到了大门口。
我一边喘气,一边喊叫:“过去那些事,
都只是玩笑。你走,我就会死掉!”
他对我说:“你别站在风口里!”
平静而又痛苦地笑了笑。
1911年
“高高的天上浮云变得灰暗”
高高的天上浮云变得灰暗,
好像铺开一张松鼠的毛皮。
他对我说过:“娇弱的白雪公主,
别害怕你的身体会融化在三月里!”
戴上毛茸茸的皮笼,双手还是冰冷的。
我感到害怕,感到有些迷离。
啊,他那如烟的、短暂的爱情,
叫我怎样去唤回那飞逝的几个星期!
我既不愿意痛苦,也不希望报复,
哪怕在最恶劣的暴风雨里死去。
洗礼节前夕我还曾经为他占卜。
一月里我曾经是他的异性伴侣。
1911年
“心和心没有锻接在一起”
心和心没有锻接在一起,
走开吧——如果你愿意。
幸福在等待着那些人:
那些只顾走他们自己的。
我不哭泣,我不抱怨,
我不会成为幸福的人。
不要亲吻疲惫的我,
来吻我的自有死神。
和白雪皑皑的冬天一起,
度过了极端痛苦的日子,
你,为什么,为什么
比我选中的人儿还要美?
1911年
“门儿半开半掩着”
门儿半开半掩着,
菩提树和畅地拂动着……
被忘掉的马鞭和手套
在桌子上面摆着。
灯儿闪着黄色的光晕……
我倾听着沙沙的声音。
你为什么走了啊?
我真是弄不清……
早晨,明天的早晨,
又会快乐而且光明。
这生命是多么美好,
我的心啊,你要聪明。
你压根儿疲倦了,
跳得轻了,静了……
你知道吗,书上说的,
灵魂永远不会死掉。
1911年
“你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你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餐厅已经打过了三点,
她和他道别,扶着栏杆,
说话好像十分困难:
“就是这一些……唉,我都忘了,真的,
我爱你,从那时候起
我就爱你!”——
“是的。”
1911年
最后一次相见的歌
心里是这样的冰冷,
脚步却那样急促。
我把左手的手套
戴上了我的右手。
我只记得跨了三步,
便跨下了许多梯级!
枫林里,秋声絮聒,
邀请说:“和我一同死去!
可恶的命运把我欺骗,
它变幻无常,充满悲戚。”
我回答:“亲爱的,亲爱的呀!
我也一样。我和你一同死去……”
这是最后相见的歌声。
我朝那黑屋子瞧了一眼,
只有卧室燃着烛灯,
冷漠地闪着黄色的光线。
1911年
“你像是用麦管吮吸我的心灵”
你像是用麦管吮吸我的心灵,
我知道,它的味苦而且醉人,
但我不哀求停止你的折磨。
啊,我那很多个星期的平静!
说吧,你什么时候吮吸完毕,
世上没有我的心也并不可惜。
我要走上一小段路程
去看孩子们做些什么游戏。
灌木丛里醋栗树开始开花了,
孩子们在围墙那边搬运砖头。
你是谁,我的兄弟还是情人,
我既不记得,也不必回首。
在这里休息着我疲惫的身体,
多么愉快啊,可又没有归宿……
过路的人们模糊地猜想:
她一定是昨天刚刚成了寡妇。
1911年
“古怪的小伙子,我已经疯了”
古怪的小伙子,我已经疯了,
是在礼拜三,下午三点钟!
一只嗡嗡的黄蜂子
把我的无名指刺痛。
我偶然地把它捏住,
看来,它已经死去,
可是那支带毒的尾针
比锥子还要尖利。
古怪的人啊,我会不会为你哭泣,
你那张脸会不会对我微笑?
你瞧!我的无名指上
漂亮的戒指这样的辉耀。
1911年
“我高兴和你这醉汉一起”
我高兴和你这醉汉一起——
你的谈话没有什么用意。
早秋已经在榆树上面
挂起了它那黄色的旗。
我俩胡乱地闯进了迷人国,
又都感到后悔的苦恼,
可是,我们为什么
古怪地,冰冷地微笑?
我们本想用螫人的痛苦
把那平静的幸福代替……
放荡的、温柔的朋友啊,
我永远不会把你抛弃。
1911年
迷惘
给M.A.戈连科
1
春日的阳光把今天的早晨灌醉,
露台上的玫瑰更加芳香,
天空明得赛过蓝色的瓷器。
羊皮软面的稿本捧在手上,
我读着写给我祖母的
那些哀歌和分节的诗章。
道路伸到了门口,个个矮桩
闪白地映着草地的绿莹。
心儿爱得甜蜜而又盲目!
使我快乐的是花坛的繁英,
是空中的黑鸦尖厉的啼叫,
是林荫道深处墓穴的拱门。
2
闷人的风散发着酷暑,
骄阳把双手灼伤,
我头顶上的天空
跟蓝色的玻璃一样。
伐光的林带上,
不凋的蜡菊也已枯焦,
凹凸多节的枞树干上,
是蚂蚁的大道。
池水慵懒地泛出银白,
生活新颖地变得轻快……
在吊床的彩网里,
今天谁入我的梦来?
1910年
3
蓝色的傍晚,风已徐徐平息,
明亮的灯光在叫我回家去。
我在猜想:谁在那儿?——未婚夫吗?
那是不是我的未婚夫呢?……
露台上面一个熟悉的身影,
微微听得见轻轻谈话的声音。
直到如今我还不曾领会,
啊,这样的倦慵多么迷人。
白杨不安地沙沙作响,
柔情的梦向它们降临,
天色好像烧蓝的钢铁,
淡白的星星还不很分明。
我抱着一束白色的紫罗兰,
里面给他藏着一团烈火,
他从胆怯的手里拿取花朵,
就会把滚烫的手掌碰着。
4
我今天写下的话语,
很久以来不敢说出。
头在暗暗地痛着,
身体奇怪地变得麻木。
远处的笛声已经停息,
心里还是那些疑迷,
秋天轻盈的雪花
落在棒球游戏场里。
让最后的树叶沙沙吧!
让新涌的思念苦闷吧!
人家既然习惯了欢乐,
我就不想搅扰他。
我已经原谅可爱的嘴唇
向我开的残忍的玩笑……
啊,你到我家来吧,
明天驰过初雪的橇道。
人们会在客厅燃起烛灯,
白天的烛光会更加柔媚,
他们还会从温室里
给你抱来一束玫瑰。
1911年
“爱情是在把人欺骗”
爱情是在把人欺骗,
用那平凡、拙笨的歌唱,
不久以前多么奇怪:
你没白头也不忧伤。
在你的花园、家和田野中,
当它总是漾起微笑,
无论到哪里你都觉得
自己多么自在逍遥。
当你饮了它的毒汁,
被它迷住,你是多么欢乐,
不是吗?那时星星也大些,
连秋天的枯草,也散发着
异样的香气。
(原文未系年)
“蓝色的葡萄颗散发芳香”
蓝色的葡萄颗散发芳香……
令人陶醉的远方把心思勾起。
你的声音低沉而又悲怆。
我对谁,对谁也不怜惜。
柔韧的藤蔓还很纤细,
浆果之间满是蛛网,
云彩好像湛蓝的河里
团团的冰块,在悠悠飘荡。
太阳悬在空中,一片光华。
去吧,去向河水诉说愁恨。
啊,他一定会回答,
而且,也许还会把你亲吻。
(原文未系年)
“丈夫常常用一条有花纹的……”
丈夫常常用一条有花纹的
双层的皮带抽我。
为了你,我整夜偎着火炉
在开阔的窗前坐着。
天已亮了,打铁铺屋顶上
炊烟袅袅升起。
唉,你又没能够和我这个
悲哀的女囚一起。
为了你,我已经把暗淡的、
痛苦的命运承当。
你爱上了那个金发少女
还是那个棕发女郎?
有声的怨恨啊,我怎能掩饰!
心里是愁苦的醉意,
而阳光洒在没有揉皱的
床上,那样的细腻。
1911年
短歌
我总是趁着日出
把爱情唱起,
双膝跪在菜园里
拔出滨藜。
拔啊,丢啊——但愿它
把我原谅。
我看见赤脚的女孩
痛哭在篱旁。
我真害怕这不幸的
高亢的哭声,
死了的滨藜,热气
强烈地蒸腾。
石头代替面包——
给我的奖品。
头上只有青天,可我
听见你的声音。
1911年
白夜
哎呀,我没有关门,
也没有把蜡烛点着,
要知道我是多么疲倦,
可又没有准备睡觉。
望着针叶林那昏暗的暮色里
一条条地带渐渐变得微茫,
为一个声音而陶醉,
那声音和你的声音一样。
也知道一切都已失去,
生活是座可诅咒的地狱!
啊,我满怀着信心:
你一定会回来的!
1911年
花园
冰封的花园通身闪亮,
发出窸窣的声音。
离开了我的人儿在忧愁,
然而他没有了往回走的路径。
太阳一副苍白暗淡的模样——
只不过是扇圆形的亮窗。
我暗中知道:谁的孪生兄弟
早就走到了它的身旁。
在这里,永远失去了我的平静,
因为我预感到了不幸。
透过薄薄的冰层,还可以
看到昨天的脚印。
黯淡的太阳已经贴近
原野的无言的梦,
掉队的野鹤那凄厉的啼叫
也在慢慢地消隐。
1911年
“我已经经受了三次”
我已经经受了三次。
我烦恼地呼叫着醒来,
看见一双纤细的手
和一张愁苦的、嘲笑的嘴。
“黎明时候你常和谁亲吻来着,
发誓说如果分离你就死掉,
心里怀着烈火般的快乐
在黑色的大门口伤心痛哭?
那个人快要死了,啊,快了,
是你把他引向死亡。”
声音好像鹰叫,可是
奇怪地和某人的声音一样。
我全身蟠蜷起来
感到了死的战栗,
一张密密的蛛网
落下来罩住了床铺……
啊,我的没有被饶恕的谎言,
你真没有白笑!
1911年
给缪斯
缪斯看了看我的面容,
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清明。
她夺走了黄金的戒指——
春天的第一件礼品。
缪斯!你看到的,大家多么幸福:
无论姑娘、少妻或者寡妇……
只要能够抛开这些镣铐,
我宁肯在车轮底下把生命结束。
我知道,为了占卜,我也必须
摘下雏菊的、那柔情的花朵。
在这个世上,每一个人
都必须经受爱情的折磨。
我在窗口把蜡烛燃到天明,
任谁都不挂在我的心灵,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知道
人们怎样把别的女人亲吻。
明天,镜子会笑着向我告诉:
“你的目光很不清明……”
我会轻声地回答:“是她夺走了
上帝赐予的礼品。”
1911年
“天上挂着月牙”
天上挂着月牙,我的恋人
把我撇下。这怎么办哟!
他取笑说:“走钢绳的女郎!
看你怎么能够活到五月!”
我回答他,把他当作兄弟,
既不嫉妒,也不怨恨,
可是,这四件簇新的大氅
却不能够抵偿我的不幸。
我的道路是这样危险,可是
痛苦的道路更加惊心……
我这中国式的小年多么红艳,
我的小鞋又擦上了白粉!
乐队奏着快乐的曲子,
我张开微笑的嘴唇,
可是心里知道,知道
第五个包厢没有坐人!
1911年
“我又哭泣,我又后悔”
我又哭泣,我又后悔,
但愿天上响起惊雷!
在你这不能安生的家里,
我愁苦的心灵已经疲惫。
我知道不可忍受的痛苦
就是羞辱地从原路返回……
可怕啊,真是可怕:向那个
并不心爱的、冷漠的人走去。
可我想要穿着盛装,
戴着玎玲的项链走去,
“可爱的女郎啊,你曾经在哪里
为我祈祷?”只要他这么问一问。
1911年
- 题词及署名的原文为法语:La fleur des vignes pousse Et j’ai vingt ans ce soir Andre Theuri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