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声

夜声

现代社会是一个夜声喧哗的社会,如果除去被叫作“噪声”的那些声响,夜声是梦境的背景,当我们闭上双眼,那些不同的夜声,会让我们走进不同的世界。

最早的现代感,是来自铁路。曾在深山里的一个工厂工作过四年,山大沟深,像巨大的屏风围起一个封闭的世界,静悄悄的夜,让梦沉入深潭,很难再浮起来,于是生活的死水在深夜,更添人孤独。只是那列车的声音,远远的传到耳朵里,像一颗石子落进深潭,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让人觉得大山与外界的门打开了,隆隆声浪越来越响,会让人想象那些明亮的车窗,一串明珠在山间蜿蜒,然后渐渐远去。此后的夜依旧静,潭水依旧深,只是水面上有了浮莲,墨绿的叶片上滚动着水珠,而那淡黄色的睡莲花就像梦一样张开了……

夜声最为热烈的是河水的声音,那是土地的脉搏,哗哗哗,极有节律,又能让人感到力量和渴望。白天听不到河水的声响。在河岸居住的时候,我正在上中学,我与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在一所师范学校任教,这所师范学校建在河滩上,一道河堤把校舍和河流隔开。河水在夜里才大声地喧哗,像下晚自习的学生,让夜里响出一道道浪花,只有青春才能溅起的那种浪花,响亮清脆而又透明。我总在想,我能从大凉山深处走出去,大概与河堤旁的夜声也有关系。母亲受到错误的处理从省城下放到这偏僻山区,过着流放者的生活,但对教师工作的热爱和对学生的关怀,使母亲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二年,直到满头白发,才回到省城住进了休养所。我在河流的夜声里读中学,大概青春的梦是以哗哗的河水做背景,向远方,向远方,在大山和深谷中奔腾穿梭,任凭生活的浪拍打,我的梦才走得远远的,在中学毕业后,离开了母亲的流放地……

夜声是长空的雁唳。那是陕北高原的夜空,夜深沉如同景泰蓝的蓝色,镶嵌着明亮的珠宝。在都市里,是很难见到这样湛蓝透澈的天空,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插队年月里,拥有如此富丽的天空。穷人的天空都是最美丽的,因为穷人说这是我们的天空,但穷人不知道怎么去占有它,也就不会去弄脏它。夜空虽美,但陕北的夜是沉默的,偶尔从村里传出几声狗吠,更显出沉默的好处,安宁和本分。在这山沟里,只有知识青年的梦不会安宁,知识青年的心不会本分。望着夜空,问天,像屈原那样问,唯一的回答者是月亮。月亮不像太阳,知识青年对太阳说我爱太阳颗颗红心向太阳,太阳却用高原上无遮无拦的阳光,剥下他们一层层的皮。我在陕北,肩头在一个夏天脱了三层皮!但月亮不开口。问,我能回家吗?月亮圆了然后又缺了。问,我家里的人都好吗?月亮缺了然后又圆了。就在月亮不开口只是以又圆又缺的辩证法对付这些当代屈原时,金属一样美丽的天空,柔柔地飘出一声声雁唳。雁声轻轻,让月亮躲进云彩,高原蒲公英一样散飞起这天地间的游子心曲……

夜声是松林的涛声,在万籁俱静时,这涛声响起,就让人感到天地间正充盈一股浩然正气。在心灵被羁的岁月,住在山里,与树为侣,树是苍松,老者已有百年高龄,幼者也才排成行列。当风—天地间自由的精灵,掠过松林的时候,沉寂的森林就响起一阵又一阵涛声。低语如耳语,高起来如歌唱,那是队列前行,脚步沙沙,还有从胸膛发出来的呼喊,然后如万马奔驰,大浪裂岸,鼓角齐鸣!一下子,寂然无声,那余音袅袅,正回荡在自己的胸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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