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听风

梦醒听风

半夜风紧,住进高层楼房后,常为风声惊起。楼高风也大,也许是建筑设计的原因,只要是西北风,擦窗吹过,会拉出长长的哨声,尖利而刺耳。梦醒夜半风正峻,那些风又拉哨又摇窗,折腾的劲头就像刚出道的歌星,除了嗓子没有到位,浑身上下的功夫都使了出来。风吹醒梦,听风啸窗外,竟联想到新出道的歌星。这是怎么回事?世事如风,人生如梦,多少人这么说过?细想,也不完全是消极之词。换个说法,人生无梦又是如何,窗外世事没人去追风赶潮又会如何?

从记事起,好像就没有过不做梦的夜晚,不光是夜晚,大白天午休,也会有梦相伴。原来以为是“神经衰弱”,后来读到黄庭坚《六月十七日昼寝》里这两句诗:“马龅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不禁一笑,原来大诗人也常做白日梦,也就放心地任梦白天黑夜地来访了。也许梦境好坏与人的境遇分不开,黄庭坚名流大文人,在驿站里听见马匹啃食草料的声音,梦里也变成了风雨大江波浪翻滚的场面。这是什么象征呢?诗中还有两句:“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原来是官场奔波劳累,在梦里也是一番沉沉浮浮的景象。所以,我以为老百姓说的有理,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鬼叫门是什么,就是梦见恶鬼讨债,冤鬼索命,风流鬼勾魂之类的险情。我基本上不梦见鬼,梦得最多的是考试。总是考试迟到了,考试走错考场了,考试看不清考卷上写的什么了,特别是考外语!我早就超出让人考的年纪了,但“试场噩梦”却常常让人再一次惊醒。想一想,也是,现代的知识分子,要比科举时代的秀才们经历的考试更多。从小学到大学,再考研究生考博士生,小考大考毕业考升学考托福考应聘考,一辈子都在和各种老师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等到被考的人戴上博士帽了,于是鼠变猫,新教授大人们又兴高采烈地去考另外一些想变猫的小老鼠们。手里拿着答案,背着手走在考场里,看那些年轻的额头怎样变出了皱纹。我不反对考试制度,比方说,“文化革命”结束后恢复高考制度,考上大学才改变了我的命运。但是,我同时也想说,考试是我前半生出现最多的噩梦。这是人生的悖论,也是人生的苦涩。

也许人生与梦境有一种互动的关系,梦中常会展示出自己没有察觉到的另一面。爱国诗人陆游:“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少年时这句诗就征服了我,我曾把陆游当成最敬重的诗人。也许青春年少时,都做过类似的梦,而且多是睁着眼在做这样的梦。这种主动请缨的人生之梦,在我一生中,真实的却很少。写作大概是我发自内心而且坚持下来的梦想,其他的也想过,想过当科学家,当将军,真的还认真学过数理化。但除了写作,其他的梦都破了,因为那些东西捏在别人的手上。剩下一支笔自己捏得还紧,这只笔自己不放下,就会写下去。破碎的梦似乎没有影响现实中的我,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只是那阴影会在梦里出现,我常常梦见分配,分配上山下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荒野,分配工作去干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梦醒以后,我会长出一口气:没关系了,那只是一个梦。按弗洛伊德说法,少年时的事件会影响一生,我想,少年颠沛动荡的生活,一次又一次由别人主宰的命运变化,确实在内心烙下很深的印迹。好在三十岁以后,生活中的变动都是自己决定的,有成功也有失败,但没有了“当木偶”的悲哀—自己手和脚都被无形的线吊起来的悲哀。

也许,我已是到了梦醒听风的年纪了,梦醒也只是醒了一半,人生的路还要走下去。北宋诗人曾公亮有诗:“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要看银山拍云浪,开窗放入大江来。”诗人梦醒听风,壮心不已,竟有开窗放入大江来的气概。大概诗人生性豪放,也许诗人入世心切,总之,这种心境令我拍案,却不认同。我认同另一种人生态度:“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何等佳境!大江东去也,江舟东去也,浮云东去也,我与之同行。只缘同行啊,心与云、天、水,皆静。

200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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