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云

描云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这些年在作家的笔下,描画云彩的文字少了。也许这个问题你连想也没有想过,当然就不会发现云彩何时飘出了作家们的稿笺。认真一想,道理也很简单。一是作家们在中国社会从自然经济向市场经济大转型时期,早已提前进城了,城市生活与农村生活的一个重要改变,就是不再“看天吃饭”。于是另一个晴雨表—股市行情代替了云朵在人们生活中的位置。还有一个原因也不可忽略,就是现代都市只有灯火辉煌,没有晴空万里,大气污染是城市病。哪位作家按老习惯想起要描写一下云海,灰蒙蒙的天只会让他慢慢改掉这个奢望。

我因为写诗,不由自主地对云彩格外留心。这种关心云彩的毛病,让我发生了以下变化:当我作为一个市民在城市生活的时候,我是一个业余的环境保护者,我对生活条件的评价标准,放在首位的是,有没有一块较为干净的云天。我在成都生活了很多年,这是一个几乎无可挑剔的城市,但就是天空实在难有一回真正晴朗,更难让人见几朵有形有状有边有沿的云。我在那个城市写过一本随笔集《秋天的伤感》,写了这个城市的秋景“看不到雁南飞,黄叶落,荷花残,但也为一种淡淡的忧伤所袭扰。坐在六层楼的写字台前,窗前少了阳光,天蒙蒙的,不时从彤云中洒下几丝细雨,让那些水泥墙们变得冷涔涔的……”这是我对这个城市的“状态”描述,它表明我的“关心云彩”的诗人气质,在现实生存条件中的无奈。在现实中缺少的,我会在诗中去寻觅,这就让我进入创作状态时,特别注意云的美。云彩也就从生活的变成美学的了。

作为审美对象的云,是有不同品格的,有的很生活,有的很空灵,有的让人忘记了自己,有的又好像与人有同样的性情。回忆我生活过的地方,两个高原上的云彩非常让人动情。一是大凉山中的西昌,这个高原小城现在因有个卫星发射场而举世闻名。这个小城有个美名“月亮城”,我少年时代随“下放改造”的母亲在这个高原小城生活过较长时间。虽然家处厄境,但少年不知愁,常为这里的高天流云所吸引。我就读于一所农村中学,每周都有一天上山去为学校食堂割柴草。在山坡上最好的享受就是仰面躺着,望云起云落的无穷变化。大凉山地貌复杂,气流变化猛烈,云彩也就风貌万千,格外地有生气。在这个好像被世界忘记了的大凉山腹地,一切都像四周“刀耕火种”的土地,使人觉得生活的钟摆不会再动了。只有这些云彩让人产生幻想,想那些与镰刀和茅草无关的事情。另一块高原上的云彩也给我深刻记忆,那是陕北高原上的云。天是蓝格莹莹的,云是白格生生的,悠悠地飘来,又悄悄地飘走,像一群羊,只是少了个拦羊的后生。大凉山的云剽悍而多变,奔突驰飞,挟雷持电。陕北的云则多是循规蹈矩,平和安宁。这与它们面对的山形相似呢,还是与那里的民风相近?

这些都是平民百姓的云,那些名山胜地的云,则与之不同。泰山的云,曾让我写下这样的诗句:“疾!泰山飞云……/乱!云飞泰山……/狂!泰云飞山……/从深涧蹿出的幽灵/苏醒于露光曙色中/披着长长的纱巾/乘着时间之翼/向上腾飞/好个疾好个乱好个狂/活了这满山的树/满山的花与草/满山的石头/连石头上钢凿的碑文/也舞蹈为狂草劲书!”这样的云,是有了侠气、仙气还是帝王之气?我说不清楚,我觉得我的诗只记下了我的感觉,这感觉又恰似看云,可见而不可得之。有了距离就有了美,进了其中,茫茫一派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描云的是谁?好像你和我都知道,想一想又确实不知。若有所知,则知那是无心无意地书写,休论是写意还是写实……

199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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