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传经

佛祖传经

佛祖发了在南赡部洲传大乘佛法的宏愿,论其本意,是不满或者怜悯该域之人“贪淫乐祸,多杀多争”,要用三藏真经来感化他们,劝其向善。问题出在那里的人执迷不悟,思想观念上另搞一套,不信“瑜伽之正宗”,所以须从东土找个一心一意来取经的人。经过这道程序,就把西天的传经转变成东土的取经,把佛祖的予变成了信徒的求。

为什么要如此费周折?如果南赡部洲人禀性即恶,何必教化,任其自生自灭不好吗?他们既然愚蠢,毁谤真言,又怎么能轻易接受教化呢?如果南赡部洲的人应予教化且是可教化的,佛祖直接显圣,以无上法力通过神谕、圣迹来昭示真谛不更有效吗?

这里就牵涉到宗教和它的信众之间的关系,而孙悟空的一段话无意中揭示了这层关系。

第四十五回,孙悟空假扮元始天尊,戏弄虔求圣水的虎力大仙等三妖道:“我欲不留些圣水与你们,恐怕灭了苗裔;若要与你,又忒容易些了。”这话说得很透彻,佛祖传经料想也是同样的打算:如果不传经,佛教就会失去它的信众;如果直接传经,它的信众又会觉得来之容易,过于廉价,不甚珍惜、爱重。简言之,经不可不传,也不可轻传。说得更明白些,那就是得经要有门槛,要大费周折。经,绝不能由西天单向派送,而必须是东土人主动去求取,更重要的,取还得是高难度的。

难度首先体现在经本身上。东土之人所通行的是小乘佛法,在此之上更有升级版的大乘佛法。观音菩萨在唐太宗举办的水陆法会上对谈得头头是道的唐僧当头棒喝:“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么?”小乘佛法度不得亡者升天,大乘佛法则不然,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解百冤之结,消无妄之灾。大乘佛法有小乘佛法所难以实现的诸多功能,那东土之人就不能安于小乘佛法,须知西天才是佛法的原创地,而东土只是使用方。

经要取,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取,取经有严格的资格限制。这个人当然必须来自东土、笃信佛法,同时又要与西天有渊源。这就有些先有萝卜再挖坑的意味了。数来数去,只有唐僧具备完整的资格。所以,沙僧对假扮孙悟空、意图撇开唐僧自行取经的六耳猕猴说:“自来没个孙行者取经之说”,“兄若不得唐僧去,那个佛祖肯传经与你!”

取经的真正难度是其过程。

过程中的有些难度是天然的。从东土到灵山,十万八千里,一趟走下来,都是极大的诚意。如果直接分发、保送到东土,得来全不费工夫,也就不稀罕了。再者天然的难度好克服,甚至还是一种乐趣,类似于游山玩水嘛。世界这么大,总有人乐于去看看,而且尽爱往险山恶水、人迹罕至的地方钻,他认为在未知的地域内冒险犯难反有莫大的乐趣,就像王安石《游褒禅山记》所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古代的旅行家、当今的众多驴友不是持如此之念吗?若还能赋首诗、写篇游记什么的,那就更够劲了。

如果一路上时不时出现魑魅魍魉、山妖水怪,制造点有惊无险的恐吓,既能够防止取经队伍精神上的松懈,以为取经与环天旅游两者可以兼得;又可以提升取经队伍对于西天的景仰和敬畏,体会到西天是身体和心灵经受炼狱之后才所攀升到的胜境。唐僧抵达西天取走真经后,观音菩萨特地问一路上担当保护重任的诸功曹、伽蓝等:“那唐僧四众,一路上心行如何?”诸神说他们确实“心虔志诚”,尤其是唐僧“受过之苦,真不可言”。菩萨最关心的是唐僧的心智是否在取经的过程中经历过足够的考验和磨炼。

这样看来,妖怪非常有存在之必要,凶恶的妖怪可以提高取经的难度系数。尽管他们作恶多端,造祸一方,但相对于大乘佛法取回以后广被东土、从此度人向善的最终结果来说,还是有价值的。恶,由此说来,不是促成更大范围的善的一个必要手段吗?慧眼能观照四大部洲且心怀慈悲的佛祖之所以容忍妖魔鬼怪在人间的横行而不出手制止、铲除,有可能是出于此念吧。

不过各地自行修炼成精的妖怪数量和法力终归有限,不足以给取经队伍制造太多的麻烦,最好积极增设障碍。所以,观音、普贤等菩萨就亲自出马,乔装打扮,化身美女,有意考察唐僧师徒的定力。但是这种事,顶多是捉弄一下唐僧师徒,突击性地来提个醒儿——佛祖派菩萨们全程都盯着呢,汝等切不可懈怠。而且,这种事以菩萨们的身份和地位只能偶一为之,不能形成固定套路。

于是,有意无意地放松监管,让身边侍从、亲信、宠物下界为妖,刁难取经队伍,成了顺理成章的方案。平顶山上的金角、银角两大王,乃为太上老君看丹炉的两个童子,就是老君应观音之请托化为妖魔,专候唐僧的到来,给唐僧师徒一个教训。观音菩萨自家的坐骑金毛j以及豢养的观赏鱼也曾相继下凡为妖。

考验贯穿于取经行动的始终。等唐僧好不容易抵达灵山,负责传经的阿傩、迦叶两大尊者当面索要“人事”,事情被捅到如来那里,如来居然偏袒两个徒弟:经不空取向为灵山惯例。你想如来哪会贪这点小便宜,他大雷音寺中奇珍异宝本就无所不有,更何况身为佛祖早已修炼到四大皆空的境界,怎么会对世俗的财物动心?这不过是在重申他的原则:取经是要付出代价的。

佛祖这样煞费苦心地导演一场宏大的取经行动,效果究竟如何不好说;就其所动的心思而言,也不是没有被人注意到。孙悟空就是这样的聪明人,第七十七回,他误信唐僧被妖怪所吃,不禁感叹:“这都是我佛如来坐在那极乐之境,没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经!若果有心劝善,理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流传?只是舍不得送去,却教我等来取。”如果这么容易就把大乘真经送去,那还是佛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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