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机密

在王喜贵王师傅眼里,小儿子王爱娇就是一个废品。

王师傅祖籍山东,世代务农。至少可以追溯到爷爷的爷爷,王氏家族便人丁兴旺,而且全部是兄妹六个——五个男的一个女的,老幺是个女的——小棉袄。至少从那时候开始,王家的男人和媳妇就像一台性能优异的机器,五男一女的生育传统和性别格局便一直延续下来。即便是在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年代,王家的祖先依然顽强而又幸运地保持着这一匪夷所思的传统。到了王师傅这一代,自然还是兄妹六个,五男一女,老幺依然是个女的——小棉袄。王师傅排行老大,是兄弟里第一个成家立业的。他没有理由和借口破坏这一传统嘛,再说了,他这一家人又赶上了突飞猛进蒸蒸日上的新社会,所以王师傅结婚时就铆足了劲儿,把机器调理得齿轮飞转马达轰鸣——他要给兄弟们做个榜样。

王师傅的准备工作做得细致有序。王家对门的邻居是渤海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的商老师一家。说是一家,让人笑话,其实就是商老师夫妇两个人,结婚四年了,也没个后代。王师傅奇怪商老师为什么没有后代。媳妇桂珍揣测商老师两口子是不是有一个人没有生育能力。商老师自己就是独子,人长得精瘦白净,白衬衣掖在腰带里,戴着一副白色的眼镜,于是王师傅觉得桂珍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咫尺之间,天上地下,这边人丁兴旺热热闹闹,那边形单影孤冷冷落落,这不禁让王师傅暗自感叹和骄傲。当然了,商老师是识文断字的大学老师,王师傅对他还是非常尊敬和客气的。王师傅跟人打招呼从来都是“吃了吗”,唯独跟商老师见面,说的是“你好”。这足以窥见商老师在王师傅心中的地位和分量。就在老大出生后不久,正是上秋时节,王师傅帮着商老师盘了一铺平平整整的冬暖夏凉的大火炕。他既没抽商老师家的一根烟,也没喝商老师家的一口水,只是请求商老师瞅个空儿为老大和老大以后的五个弟妹们起名。王师傅清楚地记得,当他说出老大的后面还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时,商老师的表情就像连续挨了五颗子弹一样。

商老师在王师傅盘的火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交给王师傅一张纸条,上面用工工整整的小楷写着“江山如此多娇”,六个字。

开始,王师傅还不知道这是毛主席诗词呢,但是瞅着瞅着,这六个字就在王师傅心里鲜花盛开啦——你看嘛,前面五个字就像男孩子一样,有山有水的,最后面一个字儿娇滴滴的,带着“女”字偏旁……王师傅非常满意,他把商老师的纸条折叠好,小心地夹在眼下还只有三个人的户口簿里。于是一切均在按部就班地运行,两年一个,老大爱江、老二爱山、老三爱如、老四爱此、老五爱多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雄壮的步伐,唱着嘹亮的歌曲进入了新社会。编筐编篓,贵在收口。临到最后一个,如果如期而至的是一个“小棉袄”,那么王喜贵王师傅也就圆满完成任务啦。

王爱娇,这是一个从发音到含义都非常美好的名字。

但是,偏偏桂珍不争气,第六个竟然又是一个“带把儿的”——还是一个男孩。这让王师傅大失所望,并且彻底打翻了王家几代人源远流长的传统。

而且,让王喜贵王师傅大失所望的还不止这个呢。

自打小六子出生,王师傅就开始不断地奇怪,这孩子长得像谁呢?从老大开始,一个一个数过去,小六子的五个哥哥,全部挑着父母的优点生长。王师傅鼻直口阔,于是哥们儿五个一水儿是高挺挺的鼻子方正正的嘴巴;桂珍浓眉大眼,于是哥们儿五个全都是水灵灵的双眼皮儿浓黑黑的卧蚕眉;王师傅健壮敦实,于是哥们儿五个的身板就像虎崽子牛犊子板凳子马扎子一样结结实实;桂珍白白净净,于是哥们儿五个的皮肤就像在白面缸里滚过的一样洁白而又细腻。

但是,眼前的这个名字叫做王爱娇的小东西,却继承了王师傅和桂珍所有的缺欠和短处,并且有所发扬光大。

这么说吧,小六子的长相就像在嘲弄王师傅两口子一样:他长着王师傅一样的单眼皮,长着跟桂珍一样的扁鼻梁,有着王师傅一样的粗黑皮肤,有着桂珍一样的窄肩细腿……如果小六子仅仅具有以上不足倒也罢了——虎毒不食子嘛,关键是小六子又擅自创造和发挥了王师傅和桂珍都不具有的缺欠和短处。

小六子不仅是单眼皮,而且眼皮儿厚厚的——天生一个肿眼泡儿。这一单一肿,就好像连续几天几夜加班加点没睡好觉一样。不仅如此,小六子天生还有点儿地包天儿,下唇像阳台一样探出来,像是有许多的话语憋屈在嘴里说不出来……这些都是王师傅和桂珍乃至他们各自家族都未曾有过的。

王喜贵王师傅的梦想破灭了,而此时他的弟弟们却陆陆续续地完成了任务——全部五男一女啊。这更让王师傅感到憋屈和窝囊了,就像工友们都下班了可他还在埋头苦干,就像在操场上比赛,别人都冲线了只有他还撅着腚跑圈儿……王师傅知道自己的梦想是怎么破灭的,而且还知道这个让他梦想破灭的小东西还霸占着王爱娇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王师傅当然知道爱娇这个名字不适合小六子,但是反过来一想,小六子也不适合爱娇这个名字啊。

本来王师傅憋着劲儿准备再要一个姑娘,但是越来越沉重的家庭负担却让他离这个梦想越来越远了。男孩子的最大缺点就是胃口大,本来饭桌上的油水就少,定量供应的粮食根本填不饱儿子们越抻越大的胃口。老大老二能吃能喝情有可原——长身体嘛,但是小六子能吃能喝就让王师傅莫名其妙了。小六子能吃,自打出生就能吃。别的孩子能吃,吃粮食跟吃化肥一样,个头往上直蹿;小六子能吃,吃了也白吃,“化肥”到他的肚子里就失踪了。小六子比同龄人又瘦又小,什么东西到了他的肚子里就跟钻进下水道一样去向不明。

当然了,还有个更深一层的原因。既然自己生了小六子这么一个“次品”,足以证明自己家的机器已经出故障了,而在故障排除之前贸然行事,谁敢保证下一个会是满意的“产品”呢?

其实王师傅还活动过一个心眼儿。他唯一的妹妹——小六子的姑姑,一连生了五个丫头,就是缺一个儿子。王师傅有过把小六子过继给妹妹的想法,只是顾虑到小六子的自身情况——形象上有点儿拿不出手嘛,加上桂珍极力反对,此事才不了了之。

就在王师傅琢磨着过继小六子的时候,小六子正穿着哥哥们穿剩的破旧肥大的衣裤,趿拉着永远不太合脚的鞋子,跟在街坊邻居的小伙伴后面,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尽情玩耍呢。当然,这时候的王师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这个让他在车间里埋头苦干、在操场上撅着腚跑圈儿的小六子,即将给他带来怎样的骄傲和荣耀,而这些骄傲和荣耀,偏偏就跟小六子那王师傅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密切相关呢。

王师傅家门口有一条小街,泥土路面,春天刮风时黄土扑面,夏天下雨时污水横流,远远近近都叫它老街。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把小街叫做老街。其实它既没有悠久的历史,也缺少美丽的传说,细细弯弯的,还是一条死胡同。街道的两旁尽是一些低矮破旧的红砖平房,虽然墙上和檐下总也少不了语录和口号,但是不论来了什么运动,老街总也摆脱不了柴米油盐和婆婆妈妈的味道。在柏油路纵横交错的城市里,老街就像一个拽着城市衣角的乡下孩子,羞羞答答地躲在大马路的后面。

就在这条老街上,小六子在欢天喜地和稀里糊涂之间长大了。

别看王师傅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但是小六子的五个哥哥却都有着自己不平凡的爱好。老大爱集邮,老二爱航模,老三吹笛子,老四踢足球,老五爱美术……哪像小六子,哥哥们玩过的,小六子要玩;哥哥们没玩的,小六子会玩;哥哥们不稀得玩的,小六子更要玩。早晨还是干净整洁的衣服,晚上回来就破破烂烂脏了吧唧了,而且经常是这里蹭破点儿皮儿那里挂上点儿花儿。王师傅家屋子小,孩子又多,每一个孩子都是在老街上茁壮成长的。滚铁环、抽陀螺、打弹弓、跳房子、木头人儿、骑马打仗、警察抓特务……现在,每一天只要一跳出家门,属于小六子和小六子们的幸福时光马上就地开始啦。

玩累了,孩子们就在土路上席地而坐,海阔天空地吹起牛来了。吹牛既是体能上的休战和喘息,也是幸福时光在脑袋瓜儿里的延续。

——我梦见我当上了侦察兵,戴着礼帽,戴着墨镜,嘴里叼着老刀牌香烟,腰里别了两把盒子炮。

——我梦见我当了大厨师,饺子吃得都不稀得吃了,拿饺子喂猪。

——我梦见自己变成孙悟空了,整天在天上飞,拿着金箍棒,想砸什么就砸什么。

“我昨晚上,也做梦啦。”别人都说的差不多了,小六子才抢上话,大声说,“我梦见,毛主席啦,毛主席还捏了我脸蛋儿呢。”说着,小六子还捏着自己的脸腮抖了两下,以示强调。

侦察兵、大厨师、孙悟空……哪一个比得上伟大领袖啊。但是,怎么能让小六子做这个梦呢?在这群小伙伴中,小六子年龄最小,还没有上学,而且长得又矮又小,几乎在所有的游戏中,他总是充当坏蛋和特务的角色,最好的角色也就是普通士兵和劳苦大众。再说了,从长相和穿戴来看,小六子也比其他伙伴都更接近于坏蛋和特务呀。所以,所有的小伙伴都不相信和不接受小六子会做这么一个大梦,纷纷表示不满和反对,经常扮演侦察兵和老鹰的于大斌反对得最为激烈。

大斌比小六子大三岁,不仅上学了,而且还是班长。

有的人在学校是干部,但是在街道就什么也不是了;有的人在街道称王称霸,但是在学校就什么也不是了。可是于大斌同学却两手硬——他在学校是班长,在老街是头头儿。他胸前的铁哨儿,不论在学校还是在街头一样好使。大斌生得浓眉大眼,长得敦敦实实,走路挺胸昂头,说话斩钉截铁,年纪不大,却已初具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模样,加之他的爸爸是公社革命委员会的主任,所以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小伙伴们的头头了,因此大斌最不满意小六子无组织无纪律的自由主义作风了。于是大斌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进行了反击。

——毛主席摸你的脸干什么呢?

——你的脸上有鼻涕,眼里有眼屎,把毛主席的手弄脏了怎么办呢?

——你的头上还有虱子,虱子拿你的头当炕头,你传染了毛主席怎么办呢?

小六子不喜欢大斌的话,同时也不太满意自己的长相。对小六子来说,长相是一个广阔而又朦胧的概念,所以细节部分的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什么的,他这个时候还感觉不到有什么遗憾和不足。他最不满意的是自己的个头和身材。他的个头是同龄人里面最矮的,他的身材是同龄人里面最瘦的。这一矮一瘦,就把小六子从好人和英雄的队伍里开除出来了。

但是,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后面的脑袋瓜儿就是不听话,小六子几乎没有一天不做梦的。每天夜晚,小小的脑袋里不是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就是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好在并不是所有的梦都能回忆起来,回忆起来的梦只是极少数。但是,就是这极少数的梦,如果大白天遇上了什么相关的事儿,就跟地下党接头一样,一下子就会串联起来而且携起手来,不管不顾地在脑子里开始造反了。

这一天,玩着玩着,小六子褪下裤子,掏出小鸡鸡,正准备在墙根儿撒尿。大斌突然喊了一声等等,然后问小伙伴们有没有。小伙伴们都知道他的意思,齐声高喊有。于是所有人都贴近大墙,褪下裤子并挽起小鸡鸡,一溜站好,射箭一样绷上。

那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要撒尿,其他人马上传染一样地都要撒尿,于是大斌就把撒尿提拔成一项赛事——第一看谁滋得高,第二看谁时间长。

大斌嘴含铁哨,“嘟”的一声令下,每个人都腆起肚子,使劲儿往墙上吱吱吱地射尿。墙上顿时涌现出一波一波的湿线,脚下生成一条条生动活泼的蛇流……这是几乎每天都有的一项比赛,只是小六子的战绩一向不太好,因为小伙伴们的个头比他高、小鸡鸡比他大,所以即使小六子每一次比赛都使出改天换地的劲儿,也从来就是一个拉巴丢儿。但是今天,小六子滋着滋着,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种东西一下子活了,接着便痒痒地骚动起来——他想起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晨做的一个梦了。

小六子抖了抖小鸡鸡,觑着眼睛,看着墙上属于自己的那条萎靡不振的曲线,大声说:“我梦见有一架飞机,掉下来了。”

小伙伴们都在收紧屁股做最后的冲刺——人家还没尿完呢,没人理睬小六子的话。小六子收回小鸡鸡,又一次沮丧地看了看自己的尿高,大声地说:“我真的梦见一架飞机,掉下来了……不,是打下来的。”

大斌扭过头,警告道:“你再做这样的梦,我们就不带你玩啦。”

“可是……我真的梦见啦。”

“我们解放军的飞机怎么能掉下来呢?”大斌严正警告道。他的面前是接近他身高的尿线,如同一座湿漉漉的小山。他又一次胜利了。

“是敌机,敌人的飞机!”小六子纠正说。

“我们的祖国人口众多,山清水秀,敌人的飞机也不能想掉就掉下来啊!”大斌是班长,班长不是一般的学生,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可是……就是掉了。”小六子还小,说话还有点儿磕磕绊绊的。

“好吧,要是敌人的飞机不掉下来,我们就把你永远开除出革命队伍,今后再不带你玩了!”大斌威胁说。

“可是……”小六子有点儿迟疑,嘟嘟囔囔地说,“要是……掉下来了呢?”

“要是敌人的飞机掉下来,我就把我的‘大中华’给你!”大斌双手掐腰,挺起胸脯,斩钉截铁地说,“可是,要是敌人的飞机没掉下来,你就得把你的‘牡丹’和‘恒大’,统统都交出来——给我!”

远远近近,谁不知道于大斌手里有一本厚厚的《资本论》啊,那里面有着这条街——岂止是这条街,简直是周边地区最多、最全,同时也是最高级的烟盒。别人有的,大斌当然有;别人没有的,大斌更是有。这其中,大斌就有那么一张崭新崭新的“大中华”烟盒,光亮如镜,没有一丝一毫的褶儿。这是大斌的“王牌部队”,平时连摸都不让人摸,看上一眼,已经是巨大的面子啦。

大斌这么一说,小六子有点儿激动,又拿不定主意。他手里的“牡丹”和“恒大”,也都是干净整洁的新烟盒。当然了,它们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大中华”的一个角儿……小六子在脑海里又“电影”了一遍昨晚的梦。

大斌拉长声音,一脸英雄豪情:“怎么样,服了吧!”

电影里,敌机坠落的画面非常清晰,还拖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浓烟……小六子咽了咽口水,说:“好吧,就‘大中华’吧。”

几乎就在小六子和大斌打赌的同时,大斌的爸爸——向阳公社革命委员会(去年还叫向阳街道居民委员会呢)主任于志俭刚刚给半导体喇叭换上充满力量的新电池,正满大街地通知辖区内的群众游行呢——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击落美帝国主义的U-2侦察机。

人民广场又一次沸腾啦。

人们像开闸的水一样奔腾着涌向街头。当然红旗招展了,当然锣鼓喧天了,大人们扛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高举横幅,歌声与口号此起彼伏……全城的人民以公社或厂矿为单位集中,沿着各自的游行路线向人民广场集中。

人民广场是渤海市的政治中心,位于渤海市的中心地带,是全省乃至东北地区最大的广场。广场的西边,是绿树掩映的南湖大院——南湖大院便是省委大院。渤海人民群众的所有游行,最后都要到人民广场集会,讲话,表态,庄严声明,发致敬电,然后形成声势浩大的群众游行。

小六子喜欢游行,不论什么规模什么级别的游行,都能唤起他极大的热情。一听见锣鼓、口号和歌声什么的,小六子都要兴奋得眼睛发亮浑身颤抖。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与群情振奋的喧闹里,小六子跟小伙伴们像一群兴奋的小鱼,在大人们满是汗渍气味的腿胯之间往来穿梭,或者跟着喊口号唱歌,或者利用拥挤的人群玩捉迷藏的游戏。

对小六子他们来说,游行就是一场大规模的游戏,而且游戏的时间还没有限制——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地点也从又细又窄的老街搬到了辽阔宽广的柏油大马路,人员更是由儿童团、游击队什么的变成了大部队和正规军。

当然了,今天的游行对小六子来说还有着特殊的意义。

整个晚上,小六子一直跟踪着大斌。直到半夜十二点了,游行的队伍累得快散架了,人们开始陆续离去了,小六子依然尾巴一样跟着大斌,而且一直咬到大斌家的门口。大斌闷着头,也不说话,脚下却越来越紧,跳进家门,就要插上插销。

小六子眼疾手快,一下子拽住把手,就是不让大斌关门。两个人也不搭话,只是“呼哧呼哧”地在把手上反复争夺。门缝忽大忽小,但是身短力亏的小六子很快落了下风。这时,小六子瞅准了一个机会,一下子把胳膊插进了门缝……正在这时,于主任回来了,见到两个人你拉我拽的,大声喝道:“你们调什么皮?”

“‘大中华’!”小六子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句。

“他没说是侦察机啊……再说我们也没有拉钩上吊。”大斌声音更高地辩解着。拉钩上吊是小伙伴之间履行承诺的最高仪式。

“去去,赶紧回家去。”于主任挎着喇叭,嗓子也有点儿沙哑,不耐烦地轰着小六子,然后推搡一把大斌,反手“咣”地一下带上门。

大斌掀开门帘,在门里扮了一个胜利的鬼脸。

小六子决心复仇。

从这时候开始,每一天早晨一睁眼,小六子都要在床上磨蹭一会儿。小六子不是懒,他是在回忆,回忆睁眼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梦。这时候,小六子已经有点儿经验了——起床后,如果脑袋昏沉沉的,那么昨晚或者今早一定是有梦来了。这时候,即使小腹鼓胀眼里布满眼屎,小六子也不急于上厕所和洗脸,而是眯缝着肿眼泡儿,脑壳一晃一晃的,一次次地打捞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里面的梦。如果没有成功,白天,小六子也会格外小心,说话慢慢吞吞,走路稳稳当当,像一个顶碗的杂技演员,生怕有什么剧烈运动,把包围在脑袋里的梦给弄没了。

小六子的努力当然没有白费,坚持就是胜利。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迎来了他期待已久的特别清楚的梦。小六子马上找到大斌,他跟大斌一字一句地说:“你说,石头怎么能飞呢?你信不信石头能飞呢?”

“当然不信啦!”大斌的回答非常肯定,还加上了一句,“你胡扯。”

“但是,我就梦见了天上有一块石头,在飞呢,而且石头还能唱歌。”小六子殷切地看着大斌,声音越来越高,并且开出了他的条件,“我如果输了,就把我的‘牡丹’‘恒大’给你,再加上一张‘大前门’,都给你。你如果输了,就把你的‘大中华’给我。”

“石头能飞?还能唱歌?”有了击落美机的教训,大斌已经很谨慎了。

“当然啦。”小六子仰着脸,望着天空。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白云的后面真的有一块又能飞又能唱歌的石头吗?

“胡诌八扯吧!”蓝蓝的天空也给了大斌信心,再说又加上了一张“大前门”,再说周围的小伙伴们都在盯着自己呢。

“咱们这是打赌,你可不许后悔啊!”大斌严肃地说。

“这么说定了啊,咱们俩拉钩上吊。”小六子伸出小拇指,大斌也迟疑地伸出他的小拇指。

在小伙伴们的起哄和喝彩声里,小六子和大斌两个人的小拇指紧紧地钩缠在一起,并且一边摇晃着一边喊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

也就在两个人拉钩上吊的当天,大斌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又游行了,而且还是比上一次更大规模的游行,甚至是这一年里最大规模的游行。

当日——1970年4月25日,新华社在伟大首都北京发布了《新闻公告》:

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我们也要搞人造卫星。”在全国人民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的进军声中,我们怀着喜悦的心情宣布:毛主席的这一伟大号召实现了!一九七O年四月二十四日,我国成功地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

卫星运行轨道,距地球最近点四百三十九公里,最远点两千三百八十四公里,轨道平面和地球赤道平面的夹角六十八点五度,绕地球一周一百一十四分钟。卫星重一百七十三公斤,用20.009兆赫的频率,播送《东方红》乐曲。

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发射成功,是中国人民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党中央领导下,高举“九大”团结、胜利的旗帜,坚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方针,贯彻执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以实际行动“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所取得的结果。

……

整个城市像开锅的水一样,人民在里面沸腾了。这一回不仅仅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而且是鞭炮齐鸣载歌载舞了,更让人激动的是,彩车出动啦。彩车是游行队伍里最精彩最隆重的部分,它常常是一些巨大的模型:轮船、飞机、麦穗、内燃机、精密机床等等,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大玩具。谁都知道,并不是每一次游行都会出动彩车的,但是出动彩车的游行一定是最重要和最关键的。千条江河汇大海,万朵葵花向阳开啊——全市的人民和彩车都聚集到了人民广场,再从人民广场出发,沿着渤海的主要大街,重新浩浩荡荡,重新奋勇前进。

每一回看见彩车,小六子都要忍不住地欢呼雀跃,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甚至牙齿都要上下“哒哒哒”地打着哆嗦。他跟着彩车跑啊跳啊的,从后面跑到前面,再从前面跑到后面,然后有选择有重点地盯着他喜欢的轮船和飞机……盯着盯着,小六子就觉得不对劲儿了。他突然止住脚步,他想起了比彩车更重要的事情——于大斌!

这时,上级发布通知,说我们的卫星可能在今夜二十点二十九分自西北向东南方向飞经渤海上空。于是,彩车、锣鼓和游行的队伍都停止了,刚才还是热烈欢庆载歌载舞的城市一下子陷入了停顿和沉静——那是一座城市巨大的静穆啊,而且是喜滋滋乐颠颠美乎乎慢悠悠的静穆,广大人民群众齐刷刷地扬起头——面向西北,像广阔天地上成熟挺拔的高粱,瞪大着眼睛,在祖国星光灿烂的夜空里搜寻着稍纵即逝的目标……但是,小六子既无心观赏这些“大玩具”,也无意搜寻大人们头上的目标了。他就像秋夜庄稼地里的一只窸窸窣窣的小老鼠,在寂静的人群里蹿来蹿去,东寻西找地搜索着大斌的踪影。

老街里空荡荡的,游行的群众还没回来。小六子搜索了小伙伴们平日玩耍和游戏的所有地方,甚至连街角的防空洞和更远的大斌姥姥家都找过了,却始终没有侦察到大斌的影子。小六子决定潜伏起来,于是一猫腰躲进路灯后面的阴影里,在暗处盯着大斌家的门口。很快,小六子发现了大斌家屋顶上有一个蠕动的黑影——这小子一定躲在烟囱后面了。

小六子个子矮,上不去屋顶,于是便静静地埋伏在阴影里。

不知什么时候了,阴影外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找孩子和骂孩子的声音,老街在浓重的夜色里开始安静起来了。于主任站在门口喊叫大斌。小六子注意到大斌探头探脑地侦察了几下,然后像螃蟹一样,几下子就从房顶上扭动下来了……就在这时,小六子从灯下的暗影里“嗖”地蹿了出来,双手叉着腰,横在大斌和他爸爸中间。

看见父亲和小六子,大斌突然“哇”地一下子哭了。

于主任看见小六子横在门口,皱起了眉头,说:“又是你,为什么总欺负我家大斌啊?”

小六子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平日总是侦察兵和老鹰的大斌怎么会突然大哭。他隐约感觉到大斌一哭,“大中华”也就够呛了。这样想来,小六子也不由得“哇哇”地开哭了,声音比大斌更大,眼泪比大斌更多。

“怪不得今天这么老实,是你闯祸了?!”于主任转向儿子——自己的儿子比眼前这个孩子又高又膀啊。

于是两个孩子——一个哇哇大哭,一个眼泪横飞,在鼻涕眼泪之间,嘟嘟囔囔地向爸爸或于主任陈述各自的理由。大斌强调了小六子说的是敌机而实际上是U-2侦察机,大斌又强调了小六子说的是石头而实际上是人造地球卫星,再说小六子说了石头能唱歌但是他没说唱的是《东方红》啊……

小六子的申述还没有开始呢,于主任便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然后定定地看着小六子,嗓子哑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小六子有点儿害怕了,怯怯地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叔叔问你话呢。”于主任清了清嗓子,和蔼地拍拍小六子。小六子闻到于主任嘴里有一股清凉的牙膏味。

“我……梦见的。”小六子说。

于主任中等身材,腰板挺直,头发略微稀疏,梳着一丝不苟的分头,像一本永远学而不厌的书。居民们印象里的于主任,脸上总是笑呵呵的,目光里充满了热情与活力,手里永远拿着工作的家什——或是讲话的喇叭,或是灭蝇的拍子,或是开会的本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乐此不疲的忙碌与辛劳。公社主任是政府的基层干部,可是对王师傅一家来说,却是登门的最大的领导,所以于主任的来访,顿时让王师傅一家忙乱起来。

家里没有茶叶,只能倒一杯开水。可是暖壶里没有开水,桂珍忙着去烧水。王师傅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了大半包的“混叶”,双手敬给于主任,自己则卷了一根“大炮”。王师傅一边卷烟,一边综合着孩子们最近的日常表现,重点是小六子有无什么过失。

于主任随随便便地坐在炕沿儿上,刚吸了一口,便猛烈地咳嗽起来——“混叶”放的时间太长了。

王师傅马上张罗着去买烟。于主任连忙阻止,并从自己兜里摸出一包“红烂漫”,自己叼上一根,又递给王师傅一根。王师傅两手外推,可于主任依然直直地擎着,不收手,直到王师傅双手接过烟。

“邻邻居居的,早想来拜访拜访。”于主任一边说,一边四下打量着。

这是渤海市最常见的老式中国房——俗称“一担挑”,左右两间住屋,中间是两家合用的厨房。王师傅和商老师各居左右,厨房里挤满了两家准备过冬的白菜、萝卜和过日子的各种气味。

一进王师傅家,最突出的感觉就是拥挤与杂乱,不足二十平方米的一间屋子,住着一家八口。靠窗户的一边,是一面大炕,而在屋子的另一面上空,则打了一个既能睡觉又可储物的吊铺。吊铺的下面,是家里最醒目的地方了,摆放着一个常见的矮柜。矮柜的上面摆放着一个三五牌座钟和一个半新的收音机。收音机上罩着一块红色的平绒,平绒的上面摆放着一座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石膏像后面贴着两张宣传画,一张是毛主席去安源,一张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

“最近工作太忙了,要不早来了。”于主任说,又跟了一句,“确实太忙啦。”

深入开展“一打三反”运动,进一步清查“五一六”分子,学习《人民日报》的《破除旧风俗,树立新风尚》,在全公社开展“忆苦思甜”活动……新运动来得猛,新精神来得快。每天上班,于主任都不知道上面又会来什么新的精神,而不领会新的精神,也就无法在四海翻腾的运动中把握自己的命运。尤其是这一年,年方四十的于主任经常感到力不从心,常常感到自己就是一条身处惊涛骇浪中的小船,而且是一条既无帆又无桨的小船。小船需要什么?帆、桨、罗盘……不知怎么,于主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个会做梦的小六子。

“什么牌子的收音机啊?”于主任一边问,一边从炕沿儿上直起身,撩起罩着收音机的平绒。

“第一茬子的‘红灯’……年初坏了,一直没工夫修理。”

“你是哪一年来渤海的?”

“五——一年。”

“你老家是——”

“老家是牟平的。”

“还有没有什么亲人?”

“老家还有五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

“在北京没有亲戚啊?”于主任打断王师傅的话,问道。

“北京?”虽然墙上的天安门城楼与他近在咫尺,但是王师傅迷茫的表情却显示出北京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谁家出身地主富农谁家有海外关系,哪家入党提干哪家立功受奖了……就像熟悉自己的街道一样,于主任对自己辖区居民的社会关系了如指掌,所以置身于拥挤杂乱的王家,于主任又一次纳闷了,王什么两口子都是普通群众啊,不应该也没有可能比自己更快更早地聆听中央的精神和声音啊。

“对门的商老师经常回来吗?”于主任问。

“有几个月没来了吧?”王师傅觉得这可能是今天的正题儿了,他郑重地说,“商老师下乡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一般是两个多月回来一次,回来一次也待不长……”

“孩子呢?”

“嘿,商老师没孩子呢。”

“不是,我问的是你家的孩子。”

“哪个……”王师傅不知于主任说的是哪一个孩子。

于主任不知道小六子是老几,用手比画了一下,“就是长得挺那个……那个的。”

“噢,爱娇呀,我家小六儿……在外面玩吧。”王师傅心下不悦,但又不知是怨于主任没礼貌,还是怪小六子不争气。

“听说——你家小六子会做梦呢。”

“小孩家家的,胡说八道哩。”收音机、北京、商老师和小六子……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王师傅不知道于主任的来意,但是于主任递烟的坚决,让王师傅心下略安。

“说说,他都做过什么梦?”于主任两腿一撩,盘腿上炕了,一副深入基层促膝谈心的样子。

“说出来让人笑话。”王师傅抽烟如同吃烟,而且勤俭节约,一直抽到烟蒂捏不住了才掐掉。于主任掏出那包“红烂漫”,又递过一根。

“说给我听听。”于主任朝王师傅凑了凑身子,诚恳地说。

“什么毛猴子、大老虎啦、小兔子跟乌龟赛跑啦……”

于主任晃晃头,直接把话题挑开了:“这孩子能梦见第二天的事情啊。”

“哼,他还说过有人在月亮上溜达呢。”王师傅一脸的不屑,“小孩子家胡诌八扯,谁能上到月亮上啊?”王师傅的表情显示,在月亮上溜达是比毛猴子大灰狼更荒诞更离奇的事情。

于主任心里猛然一沉——他看过《参考消息》,知道美帝国主义确实登上了月球,只是现在记不准日期。于主任不动声色,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唔——是去年7月21日的事儿。”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呢?”于主任疑问道,心里默记了一遍这个日期。

“那天是孩子他爷的生日,阴历六月初八。”王师傅咧了咧嘴,猛吸一口烟。

这时,小六子回家了,脸蛋红扑扑的,双手脏兮兮的,带着尘土的味道,透着一股玩耍后的兴高采烈。

“来,到叔叔这儿来。”于主任拍拍身边的炕沿儿,大声招呼道。

小六子背着手,扭动着肩头。

于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张红纸,在小六子眼前一亮:“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大斌的“大中华”啊!小六子眼睛一亮,欲前又止。于主任把烟盒往炕上“啪”地一拍,然后往小六子那里一推。小六子一把抓在手里,接着触电一样放下烟盒,把双手往衣襟上蹭了蹭,这才小心地把“大中华”捧在手里……这就是大斌的“王牌”啊,火红火红的烟纸上,一头是金光闪闪的天安门城楼,一头是庄严高大的华表。

“大斌这个兔羔子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捏死他!”于主任用夸张的口气,愤愤地拍着膝盖。

总是侦察兵和老鹰的大斌如果被自己的爸爸——老侦察兵和老老鹰捏死了,会是什么样子呢?小六子愉快地想,红彤彤的烟盒映着他兴奋的脸庞。

“这两天又梦见什么了?”于主任轻声问。

小六子心里已经春风荡漾了,肿眼泡儿后面的眼珠清澈明亮。“大中华”一下子激发了他的记忆,小六子兴奋地盯着眼盒,说:“昨晚上,梦见毛主席生气了,在这个地方骂人了。”说着,他指着烟盒上的天安门城楼。伟大领袖怎么会骂人呢?老人家生气了也不会骂人嘛……于主任本能地想驳斥和教育小六子两句,但嘴上却禁不住问:“骂谁呢?”

“骂外国的坏蛋!”小六子干脆地回答。

坏蛋当然可以骂,于主任释然了。再问细节,小六子就开始摇头晃脑了。

“小六子再做什么梦了,你就先告诉我。”于主任惦着回家核实美帝国主义登月的日期,临走时,一边叮嘱着王师傅,一边把大半包的“红烂漫”塞在王师傅手里。

“别,别。”王师傅直往外推。

“我睡眠不好,喜欢做梦,也乐意听别人讲梦。”于主任准确地把“红烂漫”塞进王师傅的兜里,然后亲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因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所以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于主任就养成了看报纸听广播的习惯。广播,他只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纸,他只看《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每到月底,于主任都要把两份报纸按日期装订起来,然后按月份摞在一起。

所以,于主任很麻利地翻出《参考消息》,马上就查出并印证了1969年7月21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联系到儿子所说的敌机和卫星,于主任的脑子“嗡”地一片煞白,印象里又脏又矮的小六子一下子变得奇特而又怪异了。于主任暗自惊叹——这小子不是一个膘子,就是神仙下凡啊!但是不管是膘子还是神仙,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孩子肯定不是一个平常的孩子。膘子是本地人对精神病的一种贬称。

但是,即使于主任已经有了一点儿心理准备,即使于主任已经百分之八十以上地认为小六子是神仙下凡了,第二天——1970年5月21日晚上,当他正点打开收音机,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里播出了毛主席发表《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声明以后,于主任浑身骤然颤抖起来,就像一列来历不明的火车轰轰隆隆地辗过他的身体和经历,他甚至听到了身体里有一种嘎吱嘎吱的将欲断裂的声音。这小家伙的梦又应验啦!

——毛主席确实生气了。

——毛主席确实骂美国侵略者了。

——而且,毛主席确实是在“中华”上面的天安门城楼上。

现在,小六子成了于主任手里的宝贝。

于主任把小六子领到公社,他把小六子称为阶级斗争的晴雨表;于主任把小六子带到工宣队,他把小六子称为对敌斗争的方向盘;于主任把小六子介绍到区里,他把小六子称为人民大众的报喜鸟;于主任把小六子引见到市里,他把小六子称为世界革命的气象站……小六子成了于主任甜蜜的“尾巴根儿”。

当然,小六子也争气长脸,游行、地震、台风和核试验什么的国家大事都连续不断地被他言中,让于主任在领导和朋友面前不断地斗志昂扬和扬眉吐气。于主任的朋友越来越多,小六子参加的聚会也越来越多了。现在,只要小六子有什么新梦了,于主任就会通知他的新老朋友们,然后于主任就会和他的朋友们一边吃饭,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和分析小六子的新梦,同时满怀期待地憧憬小六子的下一个梦。

于是,每一次回家,小六子的小肚子都圆滚滚的,小嘴儿更是油汪汪的,随随便便打一个嗝儿,都散发着节日气息。这个嗝儿是饺子的——韭菜馅儿的;那个嗝儿是包子的——芸豆馅儿的;这个嗝儿是元宵的——八成又去糯米香了;那个嗝儿是鲅鱼的——准是去海味馆了……随着节日气息一同回家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礼物和奖品呢,搪瓷脸盆、军用挎包、人造革文具盒、红宝书背包、胶皮水枪、彩色橡皮……小六子还没上学呢,但是学习用具已经相当齐备了。当然了,在这些礼物里面,最多的还是毛主席像章,铜的、瓷的、铝的、塑料的……大的有碗口大,小的比指甲盖儿还小呢。非但如此,小六子自己的玩具也日渐丰富了,尤其是烟盒的数量和质量迅速提高了。虽然“大中华”还只有大斌的那张“战利品”,但是“小中华”却增加了两张,“恒大”和“红塔山”什么的也增加了不少;小六子玻璃球的数量和质量更是迅速跃升,他甚至拥有了三个美丽的大花瓣玻璃球——比一般的“花瓣”几乎要大出一倍呢。有一回,他甚至带回了六个叫做荔枝的南方水果,红红的,比山楂大一点儿。小六子说这是领导送的,说他吃过了,让家里人吃。家里人用看刺猬的眼光看着这几个叫做荔枝的东西,不知应该怎么吃。小六子说应该这样吃,说着灵巧地剥开外面的一层红皮,露出水汁汁的果肉。

每一回,桂珍都要责备并教育小六子说,以后,不准拿别人的东西啊。

从前,每天早晨一起床,王师傅总要坐在炕头,卷一支“大炮”,然后抽一口,咳嗽一声,再抽一口,再咳嗽一声,直到咳嗽舒服了,才下床洗漱。现在,王师傅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六子召过来,问问昨晚有没有什么梦。

更多的时候,小六子说做梦了,但是想不起来。每每遇到这种情况,王师傅就像国家财产遭受损失一样难受,同时敦促小六子好好想想。小六子说实在想不起来了,于是王师傅就颠儿颠儿地跑到于主任家或者公社,报告于主任,小六子昨晚做梦了,但是想不起来了。当然,如果是能记得起来的梦,王师傅就会亲自拽上小六子,穿过清晨嘈杂的老街,急急忙忙地往于主任家或者公社奔去。

左邻右舍都在问:“王师傅吃啦?哪儿去啊?”

王师傅扬扬手,扯着嗓子大声说:“还没吃哪,办点儿事儿去。”

这时,小六子开始上学了。除了继续在街上调皮捣蛋之外,便是陶醉在新书包和新文具的使用里,以至于很长时间没有梦了。这不禁让于主任暗自焦急,他甚至琢磨着让大斌找个什么名目,跟小六子再打个赌,激励激励这个小家伙的主观能动性了。

小六子的梦分为抓得住的和抓不住的。抓不住的是多数,抓得住的是少数。即便是少数抓得住的,还得分为记得清和记不清的。更多的梦是抓不住的,从小六子的夜晚不留痕迹地划过,从指缝、眼角和嘴边之类缝隙,滑滑溜溜地钻出小六子干瘦的身体,轻飘飘地告别小六子的大脑……但是,少数的梦却打破了小六子的睡眠。

这天半夜,小六子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地抽泣起来了。

王师傅拽亮灯,觑觑着眼看看座钟,嘟囔了一声睡吧,然后又闭上灯。

小六子冲着黑暗,喊了一声:“做啦,做啦!”

“大的,还是小的?”

“……大的。”

王师傅一下子仄起身子,在黑暗里问了句:“真是大的?”

“嗯——梦见毛主席了。”

王师傅一骨碌爬起来,眨眼之间就来到小六子面前。

小六子睡眼惺忪地说:“梦见毛主席了……发现坏人啦!”

王师傅把儿子的梦划分为两部分:大梦和小梦。大梦就是梦见毛主席的梦,小梦呢,就是大梦之外的所有梦。天还没亮,也不知是几点,但是因为来了大梦,王师傅已经睡不实了。他让儿子把梦记住,然后再牢牢地守住,而自己则坐在炕头,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盼着天亮。

天刚泛灰,王师傅便趿拉着鞋,一溜小跑到公社去了。时间还早,于主任还没上班呢。王师傅就折回于主任家。于主任有起大早的习惯,正在门口刷牙,听到王师傅的报告,心里咯噔一下,呛了一嗓子牙膏沫子。

于主任是有组织纪律性的人。他觉得这件事太大了,大得小小的公社已经做不了主了,于是于主任马上把这件事向区革命委员会做了汇报;区里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大得区里已经做不了主了,于是区里马上把这件事向市革命委员会做了汇报;市革命委员会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大得市里已经做不了主了,于是马上把这件事向省革命委员会做了汇报。

省里指示,有关领导要见见于主任和那个小鬼。

刚刚四十岁,于主任就有了谢顶的迹象。从前年开始,一遇上什么闹心的事儿,于主任就掉头发,而且一捋就是一把。于主任知道谢顶是遗传的,自己的父亲刚过三十岁就开始谢顶了,但是那是在万恶的旧社会啊。于主任满以为自己在新社会——已经雨露滋润禾苗壮了,不会也不应该谢顶了,但是,一个小六子的梦,就让他谢顶的速度只争朝夕了。

根据自己的调查,于主任罗列出了这两年来小六子梦里的故事和第二天“兑现”的重大事件:

1.1967年9月7日夜晚或9月8日早晨,王爱娇同学梦见一架敌机掉下来了。

——第二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在华东上空击落一架美帝国主义的U-2高空侦察机。

2.1969年3月1日,王爱娇同学梦见解放军跟长着大鼻子的外国人在雪地里打仗。

——苏联边防当局出动大批武装军人,在装甲车的掩护下,侵入我国的神圣领土珍宝岛,袭击由孙玉国率领的中国边防军巡逻分队。我军被迫进行自卫还击,给予入侵苏军以歼灭性打击,胜利地保卫了祖国的领土。3.1969年3月31日夜晚或4月1日早晨,王爱娇同学梦见大街上全是人,整宿整宿地游行。

——为庆祝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开幕而举行的集会游行,通宵达旦。

4.1969年7月21日夜晚或7月22日早晨,王爱娇同学梦见有人竟然在月亮上溜达。

——美国的“阿波罗11号”飞船登上月球,美帝国主义在太空大搞霸权主义。

5.1970年4月23日夜晚或4月24日早晨,王爱娇同学早晨梦见了天上有个石头在飞,石头在城市的上空唱歌。

——4月24日晚上21点,我国成功地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卫星用20.009兆赫的频率播送《东方红》乐曲,并且在4月25日10点26分和20点29分自西北向东南方向飞经渤海市上空。

6.1970年5月19日夜晚或5月20日,王爱娇同学梦见有人惹毛主席生气了,毛主席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了《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声明。

……

即便有如此之多的事实,于主任心里仍然严重不托底儿。虽然自己对小六子和小六子的梦深信不疑,但是一旦小六子的梦跟政治、尤其是跟伟大领袖的安危联系在一起,于主任就不由得紧张起来了。

熬了一个通宵,头发在桌子上掉了一层,于主任终于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了——他准备两套方案。

第一套,把小六子的梦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当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首先这是一场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是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谁胜谁负的斗争。我们向阳公社革委会认为,应该把小六子做梦当作社会主义阶段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来认识和对待,当作一场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斗争。所以,向阳公社革委会建议组成专案小组调查小六子及其家庭,深挖小六子的后台和背后的黑手,从而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于主任把第一套方案揣在左兜。

第二套,一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年级的小学生,在毛泽东思想的哺育下,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谱写了一曲“人定胜天”的革命凯歌。这不仅是“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更是中国人民对世界革命的贡献。不仅对工业、农业和国防建设有着重要的意义,对世界革命也将产生深远的影响……于主任有把晴雨表、方向盘、报喜鸟和气象站的比喻又重复了一遍。

于主任把第二套方案揣在右兜。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两套方案虽然大相径庭南辕北辙,但是共同之处是均高屋建瓴义正词严。现在,有了一左一右两套方案,于主任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渤海市是渤海省的省会,虽地处关外,却享有“塞外江南”的美誉。在南方酷热难耐之时,这里却凉风习习清爽宜人,所以,夏天的渤海一向是首长和领导们开会、休养的地方。同时,九月份,渤海造船厂建造的全国最大的两万五千吨的大舱口远洋货轮就要胜利下水了。两个月前,渤海省革命委员会代表两千八百五十万渤海人民,邀请伟大领袖前来渤海主持下水仪式。所以,即便是渤海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徐曰懋这样战争年代过来的高级领导,在听到毛主席身边有坏人的消息后,心也不由得揪紧了,更何况,他还刚刚接到北京打来的保密电话。保密电话里,北京要求省委主要领导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原地待命不得外出……就在这节骨眼上,徐主任听说了毛主席身边有坏人的消息。

见面地点安排在渤海省革命委员会信访办的接待室。

渤海省革命委员会就坐落在人民广场旁边的南湖大院,号称渤海的“小中南海”。信访办接待室位于南湖大院旁边的一栋小楼里,门口常年都有几个衣着褴褛或者神经兮兮的人上访或者告状。徐主任把见面地点安排在这里,是经过一番考虑的。

徐主任身材高大厚实,一头漆黑的短发像铁刷子一样直立粗硬,两道粗重的眉毛习惯地往下压着,两只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有点儿眯缝,腮肉下垂,嘴角绷着两撇深深的“八”字。徐主任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就像一辆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坦克,说话很少,但一开口,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力量。

徐主任后面还跟着一个叫做李秘书的人。李秘书是单眼皮,白净而又细瘦,腋下夹着文件,在高大的“坦克”后面露着半个身子,就像一个副官或者翻译。

李秘书果然像副官或翻译一样,细着声音,把于主任介绍给徐主任,又把徐主任介绍给于主任。徐主任伸出一只手,于主任连忙抓过来,两只手上下地摇着,连肩头都跟着摇动了。

徐主任是省里的大主任,于主任是公社的小主任,最大和最小的主任在一起,不仅大小不一样,而且味道也不一样。于主任在你面前,你能闻得着他身上的烟味、汗味和嘴里的大蒜大葱味什么的,而徐主任身上,却只散发着干净衣服好闻的肥皂味。

在小六子的眼里,没有烟味的大人,都挺高级的。

徐主任几乎比于主任高出一个头,徐主任俯视着于主任,问了几句基层思想工作啦老百姓生活啦什么的,这才低转过身子,乐呵呵地说:“你就是那个会做梦的小鬼啊!”说着,用食指的骨节刮了小六子一鼻子。

这一刮,小六子的鼻尖儿就像让坦克蹭了一下,有点儿疼,但是小六子知道这是大人喜欢小孩子的动作,只有轻伤不下火线。

“小鬼,几年级了?”徐主任和蔼地问。

“嗯——一年级。”

“叫什么名儿啊?”

“嗯——一”徐主任站在小六子面前,就像一座山。小六子紧张得竟然想不起名字了。

“王爱娇,爱江山的爱,娇娆的娇。”于主任赶紧说。

“好名字嘛。”徐主任夸奖道,“长大了正好保卫红色江山。”

“是啊,是啊。”见小六子没有言语,于主任代他回答道。

徐主任坐了下来,冲周围人说了声坐吧坐吧,接着看了一眼于主任,拍了一下扶手,说:“开始吧。”

椅子有点儿高,于主任把小六子抱了上去。小六子的两腿虚悬在半空,好奇地四下打量着,发现窗台上愣着一只家雀,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

屋子里的目光都盯着小六子,于主任低声说:“开始了。”

“毛主席身边发现了一个坏人啦。”小六子朗声道,“坏人整天跟在、跟在毛主席身边,毛主席还不知道呢。”小六子一开口,刚才亲切友好的气氛一下子没了,于主任和李秘书的身子都直挺挺的,徐主任嘴角的两撇“八”字更大更深了。

“详细点儿。”徐主任用食指叩叩茶几,声音低沉地命令道。

“坏人瘦瘦的,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小六子伸直脖子,看着徐主任,眼光盯在徐主任浓重的眉毛上,“坏人的眉毛好黑好黑,但是,是那种那种……”

说着,小六子抬起手,用食指在半空里一撇一捺,写了个“八”字。

屋子里的人屏气凝神,盯着小六子。

小六子发现,一会儿的工夫,窗台上的家雀就没了。

“这个……坏人,还有什么特征?”徐主任凑近小六子。小六子听得见他急促的喘息声。

小六子脑子里有着坏人的大致模样,但是一时又形容不出来,于是便四下观望……这时他看到了墙角的报架。

报架上摆放着许多报纸和杂志,有《人民日报》《解放军日报》和《渤海日报》,还有《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什么的。小六子的目光停留在报架上,一下子蹙起眉头,并且慢慢地横过脑袋,盯着画报上的什么照片,脸上惊讶甚至惶恐的神情越来越多。

众人都看出了小六子的异样神情,但是又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小六子如此紧张和不安。

小六子身子一扭,蹭下椅子,轻手轻脚地走近报架,歪着头,盯着一份打开的杂志。小六子盯的正是1971年7、8月合刊的《解放军画报》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

小六子突然转过身,大声一喊:“就是这个人!”

小六子指的正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手捧《毛泽东选集》认真看书学习的照片。

屋子里寂静无声,小六子又重复了一遍,说:“就是他。”

“住口!”于主任大喝一声,“呼”地一下子蹿到小六子眼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让你胡说八道,兔崽子!”

猝不及防,小六子被于主任一巴掌扇了个趔趄。小六子左脸一下子麻了,麻的后面就是疼,而且是连脸带头全面地疼……他知道徐主任比于主任官大,马上转向徐主任,顽强而又委屈地求援道:“不错,就是他嘛。”

“住嘴!”于主任和李秘书几乎同时喊道。

徐主任仰在椅子上,沉默不语,但是两只手却把扶手攥得“腾、腾”直响。倒是旁边的李秘书瞪着单眼皮,狠狠地说:“你还敢放屁!”

于主任赶忙从左兜里掏出汇报材料,双手呈给徐主任。徐主任理也没理,李秘书一伸手抓了过去。

“要文斗不要武斗嘛。”徐主任的脸上已经阴云翻滚山雨欲来了,接着他一锤定音,“你这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王师傅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家被抄了。

在于主任的率领下,全家人被轰到了外面。两个手持钢枪的民兵在门口站岗,几个警察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连被褥的里面、收音机背面和钟表的机芯都翻过了,甚至连于主任给的他还没舍得抽的大半包“红烂漫”都扯开了。而且,还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戴着《英雄儿女》里王成一样的耳机,用一根长长的金属棍,一寸一寸地探测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像探测地雷一样……在王师傅的脑海里,这种只有针对“地富反坏右”的革命行动,竟然让自己这个贫下中农出身的工人阶级也摊上了。

根据徐主任的指示,由朝阳区牵头,向阳公社迅速抽调了几个革命骨干,组成了一个专案小组。小组直接向徐主任汇报,并且自宣布成立之日起开始工作。专案小组以事发当日的日期命名,简称“913专案小组”。于主任因为熟悉情况和积极请战,最后一个被批准加入了“913”。

专案小组撒下了天罗地网,不仅对小六子的亲属、邻居和同学进行了详细的调查,而且连经常进入老街的邮递员、掌鞋的、磨菜刀的和废品收购站收破烂儿的都进入了“913”的调查视野。甚至,“913”还召回了已经下乡的商老师,刨根追底地讯问商老师跟小六子有没有来往,给没给小六子讲过故事,讲过什么故事……为示公正,于主任毅然把儿子大斌也列入了需要调查的名单。

响鼓不怕重锤,真金不怕火炼,就算是组织考验咱们了。王师傅反复安慰自己和桂珍:“没事儿,咱们两家都是贫下中农啊,旧社会穷得穿不上裤子……天塌不下来!”

“那么,老五的事儿怎么办呢?”桂珍小心地问。

桂珍的话,把王师傅心里整整齐齐的“天”一下子戳了个窟窿。他的五弟——也就是小六子的五叔,因为偷了生产队的四个地瓜,一下子成了“四类分子”了。王师傅一直捂着盖着这件事,不论是车间还是左邻右舍都毫不知情。现在,因为小六子的事,专案小组必将顺藤摸瓜,一旦他们掌握了这个情况,本着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原则和方法,根红苗正的王师傅势必在劫难逃。

王师傅上火了,先是头疼,接着是眼睛麦粒肿——长针眼了,再是扁桃体发炎,之后嘴角烂起了一个大水泡,再之后痔疮发作……身体里的毒火东冲西撞左冲右突,王师傅一辈子也没上这么大的火。

就在抄家那天,于主任交代了,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午,王师傅都要到公社汇报小六子的思想动态。于主任严正指出,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也是摆在你面前的一个机会。

王师傅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他现在还是工人阶级,他有这个觉悟。所以,当天晚上,当小六子被送回来时——同时送回来的,还有小六子肿胀的左边脸蛋和脸蛋上的两三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记——王师傅心里顿时升起了满腔怒火。

小六子看见父亲,“哇”地一下子哭了出来,一头扎进父亲怀里。

王师傅看出来了,儿子被吓坏了,嗓子已经哭哑了,眼睛里也没有多少泪水了。他一把搂过了儿子,鼻子一下子酸了……孩子那么小,懂什么事嘛?!王师傅心疼了,但是只疼了一下子,接着就开始“狠斗私字一闪念”了——小六子再小,但他心里却滋生了反革命的萌芽,如果任其泛滥,那么不仅小六子的脸上挨巴掌,家里每个人的脸上都会挨巴掌,而且不是一个脸蛋挨巴掌,是两个脸蛋都要挨巴掌……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师傅想清楚了,轻声说:“背过手去。”

小六子收住哭声,听话地背过手,像一个被老师罚站的调皮孩子。

王师傅拿出一卷电工胶布,扯开,一撇一捺地粘在小六子的嘴上。电工胶布是黑色的,粘在小六子的嘴上,就像在他的脸上打了一个黑叉儿。王师傅在心里叨咕:儿子,别怪你爹心狠啊。

小六子愣在地上,背着手,贴着墙站着,肿眼泡儿后面的眼睛不住地眨巴着。他又一次想哭,却“哇”不出来,只能“呜呜”着,但大滴大滴的眼泪却水灵灵地滑了下来。

桂珍不断地在旁边说情:“孩子再不做梦了啊,再不做梦了啊。”

王师傅眼眶里滚动着泪珠,虎着脸,对桂珍吼道:“你想让这个兔崽子把咱们家毁了吗?!”

王师傅这话,是对桂珍说的,更是对其他儿子们说的。

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但是王师傅知道,最重要的还是灵魂深处闹革命,对儿子进行思想教育。

不许撒谎——从小到大,王师傅都是这样教育儿子们的,而且,在王师傅的记忆里,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不许拿人家的东西——从小到大,桂珍都是这样教育儿子们的,而且,在桂珍的记忆里,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但是,小六子显然属于新形势下的新问题。解决新问题,必须运用新方法。桂珍敲打了一句“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挺有高度的。王师傅搜肠刮肚,憋出了一句“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但是话一出口,王师傅就觉得这话不像是敲打小六子,倒像是埋汰自己。

环顾四周,王师傅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人选,而且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王师傅敲开了商老师的家门。商老师正穿着一件破背心在家里忙活什么呢。这时,王师傅突然发现商老师下乡下得已经不像一个知识分子了,黑瘦黑瘦的,眼镜腿儿也折了,用白胶布缠着,而且白胶布已经脏得灰了吧唧的了。这一瞬间,王师傅觉得商老师的形象不太像一个老师,倒像一个小队会计或者传授果树嫁接的什么人。

王师傅说明来意。商老师赶紧穿上一件外衣,系上扣子,而且连最上面的扣子都系上了,又扶了扶眼镜,沉吟片刻,讲了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在山上放羊,突然狼来了——一条大灰狼。小孩子大声喊着狼来了,于是,山下正在干活的大人们拎着锄头就赶来了,把大灰狼赶跑了。第二天,小孩子又在山上放羊,闲着没事儿,就大声喊着狼来了狼来了。山下的大人们听见了,拎着锄头又来了,来了一看哪有什么狼呀。第三天,小孩子还在山上放羊,这时,大灰狼来了,而且是来了一群大灰狼。小孩子大声喊着狼来了啊狼来了,山下的大人们听见了,仍然低着头干活……”

“大人们为什么不来呢?”商老师像讲课一样,循循善诱。

“大人们没听见。”小六子马上回答道。

“大人们听见啦。”商老师肯定道。

“大人们听见了,为什么还不来呢?”小六子急切地问,“大人们不来,大灰狼是不是要吃小孩子啊?”

“这个……”商老师窘住了。

“商老师的意思是——不许你撒谎!”王师傅厉声打断了商老师和儿子的对话。小六子让父亲的声音吓得一哆嗦。最近父亲的说话和出手都比较有力量,小六子经常让他吓得一惊一乍的。

王师傅看到商老师在打点行装,就说怎么又要下乡啊。商老师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呗。王师傅说你忙吧,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商老师说哪里哪里,我还得谢谢孩子呢。王师傅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商老师吞吞吐吐地说,不是因为孩子,我还回不来呢。

王师傅对商老师的故事比较失望,他琢磨着回家继续敲打儿子呢。他自然不会料到商老师的这个故事像钉子一样扎进了小六子的心里,他更不会料到商老师此次下乡竟然会有那么一个结果。

天还蒙蒙亮,王师傅就披衣下床,拎着一把扫帚,蹑手蹑脚地走过老街,又穿过几条睡意蒙眬的大街,来到公社门口,“哗啦哗啦”地扫大街。

一大早,外面有点儿凉,但王师傅的心更凉。小棉袄没有了,生出这么一个废物。指望他变废为宝吧,却又惹出这么多的是非……王师傅使劲儿地扫着大街,也是使劲儿地扫着心里的晦气和悲凉。

一连十几天,王师傅都要灰头土脸地去公社汇报思想。他没有勇气和脸面去面对街坊邻居不咸不淡的问候和不冷不热的目光,所以每天他都早早地起床,早早地来到公社。王师傅先是把公社门口清扫一遍,如果时间还早,再把公社门口的大街清扫一遍。扫完了大街,上班的时间也到了,王师傅掸去衣服上的尘土,开始向于主任汇报。

“我昨晚上又把小六子揍了一顿。”每一次见面,王师傅都要汇报一下家里对小六子采取的革命行动。

于主任用手托着下巴,在办公桌后面一动不动。办公桌上堆满了报纸和杂志,于主任坐在里面,就像坐在一个纸制的掩体里。

“我用胶布把他的嘴封上了。”王师傅接着说。

“我昨晚上一宿没让他睡,他一打盹,我就把他踹醒……”看着于主任不表态,王师傅不知道再怎么说了。

“我琢磨着把小六子送到山东农村,过继给孩子他姑……”其实这只是王师傅一个计划,但是现在说出来,王师傅是基本上下定决心了。

“于主任,你就帮帮忙吧。于和王就差那么半横,咱们也算半个一家人啦。”王师傅几乎是在哀求了。为了全家人的幸福,他不知是不是该给于主任跪下了。

“你这么说,就是没拿我老于当外人啊。”于主任虎口攥着下巴,下巴之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莫测的神情。

“我再也不让这个小兔崽子给你添麻烦啦。”王师傅拍着自己的胸口。

于主任“呼”地站起来,“啪”地一拍桌子,突然说:“老王啊,你让我怎么说啊?!”

“王师傅啊,我这一次就算豁上啦!”于主任脸上跃动出一种完整的感动,怔怔地瞪着王师傅,然后一咬牙,凑近王师傅的耳朵,几乎是用牙齿说道,“‘913’——解散啦!”

“……”难道升级啦?王师傅觉得膝盖里凉飕飕的。

“林彪确实是个坏人,他阴谋造反,摔死啦。”因为受到惊吓,于主任的面孔都有点儿变形了,声音更是颤颤了,“中央文件还没传达到我这一层,现在这还是国家机密呢……但是现在不能查啦,再查不就——真成了反革命吗?!”

王师傅蒙了,不知谁又要成了反革命。

“你可别怪我啊,我也气晕了,那一巴掌打得有点儿重啦。”于主任拉过王师傅的手,紧紧握着,脸上除了汗水就是懊悔。

“没事儿,没事儿,下雨天打孩子……”王师傅嘟囔道。他好像明白了,调查组解散了,小六子也就没事了。但是于主任的弯儿拐得急了点儿,王师傅一时跟不上趟儿。他恨不得请于主任打他一个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你家小六子啊……”于主任挑着大拇指,不断地在王师傅鼻子尖儿一带摁着,“老王啊——你怎么、你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啊!”

老天开眼啊!王师傅这一放松,眼眶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水。于主任见状,搂着王师傅,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又充满理解地按了按。这一拍一按,王师傅的泪珠就像树上熟透的果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他不知该感激林彪摔得及时,还是庆幸小六子梦得正确。王师傅的两片嘴唇抖动着,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突然,王师傅攥紧了拳头,振臂一呼:“毛主席万岁!”

因为是死胡同,又是细窄的土路,印象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车辆进入老街,三个轮子的没有,更不要说四个轮子的了,就连淘大粪的两轮马车都傲慢地停在街口。但是,今天一大早,老街却开来了一辆黢黑锃亮的小轿车——挂着部队车牌的上海牌小轿车。接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上海牌”竟然开始倒车了。司机摇下玻璃,拧着头,几乎是把轿车一点一点地塞进了老街里、塞到王师傅家的门口,而且,车门一打开,车门不偏不倚地正好对着家门……那份阵势、那份准确,让老街的居民看得目瞪口呆如痴如醉。

“上海牌”把小六子接走了。

小六子被接到一家医院。不用挂号,不用排队,先是称体重量身高甚至还测量了头围,再是测视力看牙齿甚至还检查了视网膜,然后他又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脱得精精光光,量脉搏听心肺验血透视,再然后是心电图化验血色素血糖甚至是粪便和尿水……小六子就像一块极其贵重的物品,被一群“白大褂”前呼后拥轻拿轻放,折腾了几乎整整一天。

最后,小六子被领进一间大会议室。会议室摆放着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排严肃的“白大褂”,“白大褂”的后面是一面大墙,墙上画着蓝色的海浪、火红的太阳和太阳发出的金黄粗大的光芒……几个“白大褂”在阳光和海浪下面轮流发问:

——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家里都有几口人啊?爸爸对你好还是妈妈对你好?

——姑姑是奶奶的孩子还是姥姥的孩子呢?

——1加2等于几?3加5等于几?

——世界革命的心脏在哪里?

——“老三篇”是哪三篇呢?

——西哈努克亲王是阿尔巴尼亚人吗?

——地球是圆的还是长条的?

——王连举是好人还是坏人?

——李向阳是《地雷战》还是《智取威虎山》里的人物?

……

让小六子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白大褂”里有一半的人戴着眼镜,但问的问题却是非常非常的滑稽。当然了,小六子不知道他刚才进行的是精神测试,他也不知道在他进行精神测试之前进行的是最完整最全面的身体检查,他还不知道的是他已经顺利地通过了这场测试。当然了,他更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家里正在进行着怎样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在小六子被接走的同时,于主任来了,手里捏着一本新的工作日记。

“别叫我主任了,叫我副主任吧。”一见面,一脸严肃的于主任对王师傅感慨地说。

“这个……”王师傅在于主任的脸上看不到平日的笑呵呵,一下子窘住了,“是……小六子拖累你了?”

“不是,我离开公社,上调到区里了。组织上信任我,现在我是朝阳区革委会副主任了。”于主任说罢,不待王师傅说什么,就自言自语道,“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期望。”

“哦——于副主任。”王师傅校对了一下称呼。

如同石子入水,于副主任的脸上顿时荡漾开一圈笑意,只是这涟漪仅仅荡漾了两圈便谦虚地停止了。于副主任郑重地说:“徐主任有一个想法,意思是把你家的房子调换一下,调到离南湖大院近一点儿的工人新村。”

王师傅惊异地张大嘴巴,他知道自己张大嘴巴的样子不怎么好看,但是一时半会儿又合不上嘴,于是赶紧抓过于副主任的手,使劲儿地摇撼着。这一摇,气顺了,王师傅激动地嗫嚅道:“感谢啊,感谢组织的关心。”

工人新村是本市新落成的一个住宅小区,全部是五层楼,整齐得就像一方方新鲜芬芳的豆腐。在渤海,住房好不好,很重要的一个指标就是看“三表”——水表、电表和煤气表——是不是独自计费的。工人新村是新盖的住宅小区,不仅“三表”是自家的,厕所也是足不出户的水便,而且每一家在楼下还有一个储物的小仓库呢。王师傅车间里的一个老劳模,就分到了这样一间房子。在王师傅眼里,工人新村就是美丽而又遥远的月亮,看着美丽,但距离遥远,而且是远得没有距离的那种遥远。但是于副主任的脸上却不见喜悦。非但不见喜悦,他心里正忧心如焚呢。他怎么能不焦急呢?工人新村不在朝阳区的地盘,那是南湖区的辖区喽。于副主任语重心长地说:“老王啊,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邻邻居居这么多年了,没红过脸儿,没拌过嘴,你说,你拍拍屁股就走,考不考虑我们这些老邻老居的感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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