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机密

国家机密

在王喜贵王师傅眼里,小儿子王爱娇就是一个废品。

王师傅祖籍山东,世代务农。至少可以追溯到爷爷的爷爷,王氏家族便人丁兴旺,而且全部是兄妹六个——五个男的一个女的,老幺是个女的——小棉袄。至少从那时候开始,王家的男人和媳妇就像一台性能优异的机器,五男一女的生育传统和性别格局便一直延续下来。即便是在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年代,王家的祖先依然顽强而又幸运地保持着这一匪夷所思的传统。到了王师傅这一代,自然还是兄妹六个,五男一女,老幺依然是个女的——小棉袄。王师傅排行老大,是兄弟里第一个成家立业的。他没有理由和借口破坏这一传统嘛,再说了,他这一家人又赶上了突飞猛进蒸蒸日上的新社会,所以王师傅结婚时就铆足了劲儿,把机器调理得齿轮飞转马达轰鸣——他要给兄弟们做个榜样。

王师傅的准备工作做得细致有序。王家对门的邻居是渤海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的商老师一家。说是一家,让人笑话,其实就是商老师夫妇两个人,结婚四年了,也没个后代。王师傅奇怪商老师为什么没有后代。媳妇桂珍揣测商老师两口子是不是有一个人没有生育能力。商老师自己就是独子,人长得精瘦白净,白衬衣掖在腰带里,戴着一副白色的眼镜,于是王师傅觉得桂珍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咫尺之间,天上地下,这边人丁兴旺热热闹闹,那边形单影孤冷冷落落,这不禁让王师傅暗自感叹和骄傲。当然了,商老师是识文断字的大学老师,王师傅对他还是非常尊敬和客气的。王师傅跟人打招呼从来都是“吃了吗”,唯独跟商老师见面,说的是“你好”。这足以窥见商老师在王师傅心中的地位和分量。就在老大出生后不久,正是上秋时节,王师傅帮着商老师盘了一铺平平整整的冬暖夏凉的大火炕。他既没抽商老师家的一根烟,也没喝商老师家的一口水,只是请求商老师瞅个空儿为老大和老大以后的五个弟妹们起名。王师傅清楚地记得,当他说出老大的后面还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时,商老师的表情就像连续挨了五颗子弹一样。

商老师在王师傅盘的火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交给王师傅一张纸条,上面用工工整整的小楷写着“江山如此多娇”,六个字。

开始,王师傅还不知道这是毛主席诗词呢,但是瞅着瞅着,这六个字就在王师傅心里鲜花盛开啦——你看嘛,前面五个字就像男孩子一样,有山有水的,最后面一个字儿娇滴滴的,带着“女”字偏旁……王师傅非常满意,他把商老师的纸条折叠好,小心地夹在眼下还只有三个人的户口簿里。于是一切均在按部就班地运行,两年一个,老大爱江、老二爱山、老三爱如、老四爱此、老五爱多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雄壮的步伐,唱着嘹亮的歌曲进入了新社会。编筐编篓,贵在收口。临到最后一个,如果如期而至的是一个“小棉袄”,那么王喜贵王师傅也就圆满完成任务啦。

王爱娇,这是一个从发音到含义都非常美好的名字。

但是,偏偏桂珍不争气,第六个竟然又是一个“带把儿的”——还是一个男孩。这让王师傅大失所望,并且彻底打翻了王家几代人源远流长的传统。

而且,让王喜贵王师傅大失所望的还不止这个呢。

自打小六子出生,王师傅就开始不断地奇怪,这孩子长得像谁呢?从老大开始,一个一个数过去,小六子的五个哥哥,全部挑着父母的优点生长。王师傅鼻直口阔,于是哥们儿五个一水儿是高挺挺的鼻子方正正的嘴巴;桂珍浓眉大眼,于是哥们儿五个全都是水灵灵的双眼皮儿浓黑黑的卧蚕眉;王师傅健壮敦实,于是哥们儿五个的身板就像虎崽子牛犊子板凳子马扎子一样结结实实;桂珍白白净净,于是哥们儿五个的皮肤就像在白面缸里滚过的一样洁白而又细腻。

但是,眼前的这个名字叫做王爱娇的小东西,却继承了王师傅和桂珍所有的缺欠和短处,并且有所发扬光大。

这么说吧,小六子的长相就像在嘲弄王师傅两口子一样:他长着王师傅一样的单眼皮,长着跟桂珍一样的扁鼻梁,有着王师傅一样的粗黑皮肤,有着桂珍一样的窄肩细腿……如果小六子仅仅具有以上不足倒也罢了——虎毒不食子嘛,关键是小六子又擅自创造和发挥了王师傅和桂珍都不具有的缺欠和短处。

小六子不仅是单眼皮,而且眼皮儿厚厚的——天生一个肿眼泡儿。这一单一肿,就好像连续几天几夜加班加点没睡好觉一样。不仅如此,小六子天生还有点儿地包天儿,下唇像阳台一样探出来,像是有许多的话语憋屈在嘴里说不出来……这些都是王师傅和桂珍乃至他们各自家族都未曾有过的。

王喜贵王师傅的梦想破灭了,而此时他的弟弟们却陆陆续续地完成了任务——全部五男一女啊。这更让王师傅感到憋屈和窝囊了,就像工友们都下班了可他还在埋头苦干,就像在操场上比赛,别人都冲线了只有他还撅着腚跑圈儿……王师傅知道自己的梦想是怎么破灭的,而且还知道这个让他梦想破灭的小东西还霸占着王爱娇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王师傅当然知道爱娇这个名字不适合小六子,但是反过来一想,小六子也不适合爱娇这个名字啊。

本来王师傅憋着劲儿准备再要一个姑娘,但是越来越沉重的家庭负担却让他离这个梦想越来越远了。男孩子的最大缺点就是胃口大,本来饭桌上的油水就少,定量供应的粮食根本填不饱儿子们越抻越大的胃口。老大老二能吃能喝情有可原——长身体嘛,但是小六子能吃能喝就让王师傅莫名其妙了。小六子能吃,自打出生就能吃。别的孩子能吃,吃粮食跟吃化肥一样,个头往上直蹿;小六子能吃,吃了也白吃,“化肥”到他的肚子里就失踪了。小六子比同龄人又瘦又小,什么东西到了他的肚子里就跟钻进下水道一样去向不明。

当然了,还有个更深一层的原因。既然自己生了小六子这么一个“次品”,足以证明自己家的机器已经出故障了,而在故障排除之前贸然行事,谁敢保证下一个会是满意的“产品”呢?

其实王师傅还活动过一个心眼儿。他唯一的妹妹——小六子的姑姑,一连生了五个丫头,就是缺一个儿子。王师傅有过把小六子过继给妹妹的想法,只是顾虑到小六子的自身情况——形象上有点儿拿不出手嘛,加上桂珍极力反对,此事才不了了之。

就在王师傅琢磨着过继小六子的时候,小六子正穿着哥哥们穿剩的破旧肥大的衣裤,趿拉着永远不太合脚的鞋子,跟在街坊邻居的小伙伴后面,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尽情玩耍呢。当然,这时候的王师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这个让他在车间里埋头苦干、在操场上撅着腚跑圈儿的小六子,即将给他带来怎样的骄傲和荣耀,而这些骄傲和荣耀,偏偏就跟小六子那王师傅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密切相关呢。

王师傅家门口有一条小街,泥土路面,春天刮风时黄土扑面,夏天下雨时污水横流,远远近近都叫它老街。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把小街叫做老街。其实它既没有悠久的历史,也缺少美丽的传说,细细弯弯的,还是一条死胡同。街道的两旁尽是一些低矮破旧的红砖平房,虽然墙上和檐下总也少不了语录和口号,但是不论来了什么运动,老街总也摆脱不了柴米油盐和婆婆妈妈的味道。在柏油路纵横交错的城市里,老街就像一个拽着城市衣角的乡下孩子,羞羞答答地躲在大马路的后面。

就在这条老街上,小六子在欢天喜地和稀里糊涂之间长大了。

别看王师傅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但是小六子的五个哥哥却都有着自己不平凡的爱好。老大爱集邮,老二爱航模,老三吹笛子,老四踢足球,老五爱美术……哪像小六子,哥哥们玩过的,小六子要玩;哥哥们没玩的,小六子会玩;哥哥们不稀得玩的,小六子更要玩。早晨还是干净整洁的衣服,晚上回来就破破烂烂脏了吧唧了,而且经常是这里蹭破点儿皮儿那里挂上点儿花儿。王师傅家屋子小,孩子又多,每一个孩子都是在老街上茁壮成长的。滚铁环、抽陀螺、打弹弓、跳房子、木头人儿、骑马打仗、警察抓特务……现在,每一天只要一跳出家门,属于小六子和小六子们的幸福时光马上就地开始啦。

玩累了,孩子们就在土路上席地而坐,海阔天空地吹起牛来了。吹牛既是体能上的休战和喘息,也是幸福时光在脑袋瓜儿里的延续。

——我梦见我当上了侦察兵,戴着礼帽,戴着墨镜,嘴里叼着老刀牌香烟,腰里别了两把盒子炮。

——我梦见我当了大厨师,饺子吃得都不稀得吃了,拿饺子喂猪。

——我梦见自己变成孙悟空了,整天在天上飞,拿着金箍棒,想砸什么就砸什么。

“我昨晚上,也做梦啦。”别人都说的差不多了,小六子才抢上话,大声说,“我梦见,毛主席啦,毛主席还捏了我脸蛋儿呢。”说着,小六子还捏着自己的脸腮抖了两下,以示强调。

侦察兵、大厨师、孙悟空……哪一个比得上伟大领袖啊。但是,怎么能让小六子做这个梦呢?在这群小伙伴中,小六子年龄最小,还没有上学,而且长得又矮又小,几乎在所有的游戏中,他总是充当坏蛋和特务的角色,最好的角色也就是普通士兵和劳苦大众。再说了,从长相和穿戴来看,小六子也比其他伙伴都更接近于坏蛋和特务呀。所以,所有的小伙伴都不相信和不接受小六子会做这么一个大梦,纷纷表示不满和反对,经常扮演侦察兵和老鹰的于大斌反对得最为激烈。

大斌比小六子大三岁,不仅上学了,而且还是班长。

有的人在学校是干部,但是在街道就什么也不是了;有的人在街道称王称霸,但是在学校就什么也不是了。可是于大斌同学却两手硬——他在学校是班长,在老街是头头儿。他胸前的铁哨儿,不论在学校还是在街头一样好使。大斌生得浓眉大眼,长得敦敦实实,走路挺胸昂头,说话斩钉截铁,年纪不大,却已初具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模样,加之他的爸爸是公社革命委员会的主任,所以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小伙伴们的头头了,因此大斌最不满意小六子无组织无纪律的自由主义作风了。于是大斌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进行了反击。

——毛主席摸你的脸干什么呢?

——你的脸上有鼻涕,眼里有眼屎,把毛主席的手弄脏了怎么办呢?

——你的头上还有虱子,虱子拿你的头当炕头,你传染了毛主席怎么办呢?

小六子不喜欢大斌的话,同时也不太满意自己的长相。对小六子来说,长相是一个广阔而又朦胧的概念,所以细节部分的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什么的,他这个时候还感觉不到有什么遗憾和不足。他最不满意的是自己的个头和身材。他的个头是同龄人里面最矮的,他的身材是同龄人里面最瘦的。这一矮一瘦,就把小六子从好人和英雄的队伍里开除出来了。

但是,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后面的脑袋瓜儿就是不听话,小六子几乎没有一天不做梦的。每天夜晚,小小的脑袋里不是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就是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好在并不是所有的梦都能回忆起来,回忆起来的梦只是极少数。但是,就是这极少数的梦,如果大白天遇上了什么相关的事儿,就跟地下党接头一样,一下子就会串联起来而且携起手来,不管不顾地在脑子里开始造反了。

这一天,玩着玩着,小六子褪下裤子,掏出小鸡鸡,正准备在墙根儿撒尿。大斌突然喊了一声等等,然后问小伙伴们有没有。小伙伴们都知道他的意思,齐声高喊有。于是所有人都贴近大墙,褪下裤子并挽起小鸡鸡,一溜站好,射箭一样绷上。

那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要撒尿,其他人马上传染一样地都要撒尿,于是大斌就把撒尿提拔成一项赛事——第一看谁滋得高,第二看谁时间长。

大斌嘴含铁哨,“嘟”的一声令下,每个人都腆起肚子,使劲儿往墙上吱吱吱地射尿。墙上顿时涌现出一波一波的湿线,脚下生成一条条生动活泼的蛇流……这是几乎每天都有的一项比赛,只是小六子的战绩一向不太好,因为小伙伴们的个头比他高、小鸡鸡比他大,所以即使小六子每一次比赛都使出改天换地的劲儿,也从来就是一个拉巴丢儿。但是今天,小六子滋着滋着,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种东西一下子活了,接着便痒痒地骚动起来——他想起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晨做的一个梦了。

小六子抖了抖小鸡鸡,觑着眼睛,看着墙上属于自己的那条萎靡不振的曲线,大声说:“我梦见有一架飞机,掉下来了。”

小伙伴们都在收紧屁股做最后的冲刺——人家还没尿完呢,没人理睬小六子的话。小六子收回小鸡鸡,又一次沮丧地看了看自己的尿高,大声地说:“我真的梦见一架飞机,掉下来了……不,是打下来的。”

大斌扭过头,警告道:“你再做这样的梦,我们就不带你玩啦。”

“可是……我真的梦见啦。”

“我们解放军的飞机怎么能掉下来呢?”大斌严正警告道。他的面前是接近他身高的尿线,如同一座湿漉漉的小山。他又一次胜利了。

“是敌机,敌人的飞机!”小六子纠正说。

“我们的祖国人口众多,山清水秀,敌人的飞机也不能想掉就掉下来啊!”大斌是班长,班长不是一般的学生,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可是……就是掉了。”小六子还小,说话还有点儿磕磕绊绊的。

“好吧,要是敌人的飞机不掉下来,我们就把你永远开除出革命队伍,今后再不带你玩了!”大斌威胁说。

“可是……”小六子有点儿迟疑,嘟嘟囔囔地说,“要是……掉下来了呢?”

“要是敌人的飞机掉下来,我就把我的‘大中华’给你!”大斌双手掐腰,挺起胸脯,斩钉截铁地说,“可是,要是敌人的飞机没掉下来,你就得把你的‘牡丹’和‘恒大’,统统都交出来——给我!”

远远近近,谁不知道于大斌手里有一本厚厚的《资本论》啊,那里面有着这条街——岂止是这条街,简直是周边地区最多、最全,同时也是最高级的烟盒。别人有的,大斌当然有;别人没有的,大斌更是有。这其中,大斌就有那么一张崭新崭新的“大中华”烟盒,光亮如镜,没有一丝一毫的褶儿。这是大斌的“王牌部队”,平时连摸都不让人摸,看上一眼,已经是巨大的面子啦。

大斌这么一说,小六子有点儿激动,又拿不定主意。他手里的“牡丹”和“恒大”,也都是干净整洁的新烟盒。当然了,它们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大中华”的一个角儿……小六子在脑海里又“电影”了一遍昨晚的梦。

大斌拉长声音,一脸英雄豪情:“怎么样,服了吧!”

电影里,敌机坠落的画面非常清晰,还拖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浓烟……小六子咽了咽口水,说:“好吧,就‘大中华’吧。”

几乎就在小六子和大斌打赌的同时,大斌的爸爸——向阳公社革命委员会(去年还叫向阳街道居民委员会呢)主任于志俭刚刚给半导体喇叭换上充满力量的新电池,正满大街地通知辖区内的群众游行呢——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击落美帝国主义的U-2侦察机。

人民广场又一次沸腾啦。

人们像开闸的水一样奔腾着涌向街头。当然红旗招展了,当然锣鼓喧天了,大人们扛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高举横幅,歌声与口号此起彼伏……全城的人民以公社或厂矿为单位集中,沿着各自的游行路线向人民广场集中。

人民广场是渤海市的政治中心,位于渤海市的中心地带,是全省乃至东北地区最大的广场。广场的西边,是绿树掩映的南湖大院——南湖大院便是省委大院。渤海人民群众的所有游行,最后都要到人民广场集会,讲话,表态,庄严声明,发致敬电,然后形成声势浩大的群众游行。

小六子喜欢游行,不论什么规模什么级别的游行,都能唤起他极大的热情。一听见锣鼓、口号和歌声什么的,小六子都要兴奋得眼睛发亮浑身颤抖。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与群情振奋的喧闹里,小六子跟小伙伴们像一群兴奋的小鱼,在大人们满是汗渍气味的腿胯之间往来穿梭,或者跟着喊口号唱歌,或者利用拥挤的人群玩捉迷藏的游戏。

对小六子他们来说,游行就是一场大规模的游戏,而且游戏的时间还没有限制——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地点也从又细又窄的老街搬到了辽阔宽广的柏油大马路,人员更是由儿童团、游击队什么的变成了大部队和正规军。

当然了,今天的游行对小六子来说还有着特殊的意义。

整个晚上,小六子一直跟踪着大斌。直到半夜十二点了,游行的队伍累得快散架了,人们开始陆续离去了,小六子依然尾巴一样跟着大斌,而且一直咬到大斌家的门口。大斌闷着头,也不说话,脚下却越来越紧,跳进家门,就要插上插销。

小六子眼疾手快,一下子拽住把手,就是不让大斌关门。两个人也不搭话,只是“呼哧呼哧”地在把手上反复争夺。门缝忽大忽小,但是身短力亏的小六子很快落了下风。这时,小六子瞅准了一个机会,一下子把胳膊插进了门缝……正在这时,于主任回来了,见到两个人你拉我拽的,大声喝道:“你们调什么皮?”

“‘大中华’!”小六子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句。

“他没说是侦察机啊……再说我们也没有拉钩上吊。”大斌声音更高地辩解着。拉钩上吊是小伙伴之间履行承诺的最高仪式。

“去去,赶紧回家去。”于主任挎着喇叭,嗓子也有点儿沙哑,不耐烦地轰着小六子,然后推搡一把大斌,反手“咣”地一下带上门。

大斌掀开门帘,在门里扮了一个胜利的鬼脸。

小六子决心复仇。

从这时候开始,每一天早晨一睁眼,小六子都要在床上磨蹭一会儿。小六子不是懒,他是在回忆,回忆睁眼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梦。这时候,小六子已经有点儿经验了——起床后,如果脑袋昏沉沉的,那么昨晚或者今早一定是有梦来了。这时候,即使小腹鼓胀眼里布满眼屎,小六子也不急于上厕所和洗脸,而是眯缝着肿眼泡儿,脑壳一晃一晃的,一次次地打捞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里面的梦。如果没有成功,白天,小六子也会格外小心,说话慢慢吞吞,走路稳稳当当,像一个顶碗的杂技演员,生怕有什么剧烈运动,把包围在脑袋里的梦给弄没了。

小六子的努力当然没有白费,坚持就是胜利。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迎来了他期待已久的特别清楚的梦。小六子马上找到大斌,他跟大斌一字一句地说:“你说,石头怎么能飞呢?你信不信石头能飞呢?”

“当然不信啦!”大斌的回答非常肯定,还加上了一句,“你胡扯。”

“但是,我就梦见了天上有一块石头,在飞呢,而且石头还能唱歌。”小六子殷切地看着大斌,声音越来越高,并且开出了他的条件,“我如果输了,就把我的‘牡丹’‘恒大’给你,再加上一张‘大前门’,都给你。你如果输了,就把你的‘大中华’给我。”

“石头能飞?还能唱歌?”有了击落美机的教训,大斌已经很谨慎了。

“当然啦。”小六子仰着脸,望着天空。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白云的后面真的有一块又能飞又能唱歌的石头吗?

“胡诌八扯吧!”蓝蓝的天空也给了大斌信心,再说又加上了一张“大前门”,再说周围的小伙伴们都在盯着自己呢。

“咱们这是打赌,你可不许后悔啊!”大斌严肃地说。

“这么说定了啊,咱们俩拉钩上吊。”小六子伸出小拇指,大斌也迟疑地伸出他的小拇指。

在小伙伴们的起哄和喝彩声里,小六子和大斌两个人的小拇指紧紧地钩缠在一起,并且一边摇晃着一边喊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

也就在两个人拉钩上吊的当天,大斌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又游行了,而且还是比上一次更大规模的游行,甚至是这一年里最大规模的游行。

当日——1970年4月25日,新华社在伟大首都北京发布了《新闻公告》:

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我们也要搞人造卫星。”在全国人民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的进军声中,我们怀着喜悦的心情宣布:毛主席的这一伟大号召实现了!一九七O年四月二十四日,我国成功地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

卫星运行轨道,距地球最近点四百三十九公里,最远点两千三百八十四公里,轨道平面和地球赤道平面的夹角六十八点五度,绕地球一周一百一十四分钟。卫星重一百七十三公斤,用20.009兆赫的频率,播送《东方红》乐曲。

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发射成功,是中国人民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党中央领导下,高举“九大”团结、胜利的旗帜,坚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方针,贯彻执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以实际行动“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所取得的结果。

……

整个城市像开锅的水一样,人民在里面沸腾了。这一回不仅仅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而且是鞭炮齐鸣载歌载舞了,更让人激动的是,彩车出动啦。彩车是游行队伍里最精彩最隆重的部分,它常常是一些巨大的模型:轮船、飞机、麦穗、内燃机、精密机床等等,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大玩具。谁都知道,并不是每一次游行都会出动彩车的,但是出动彩车的游行一定是最重要和最关键的。千条江河汇大海,万朵葵花向阳开啊——全市的人民和彩车都聚集到了人民广场,再从人民广场出发,沿着渤海的主要大街,重新浩浩荡荡,重新奋勇前进。

每一回看见彩车,小六子都要忍不住地欢呼雀跃,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甚至牙齿都要上下“哒哒哒”地打着哆嗦。他跟着彩车跑啊跳啊的,从后面跑到前面,再从前面跑到后面,然后有选择有重点地盯着他喜欢的轮船和飞机……盯着盯着,小六子就觉得不对劲儿了。他突然止住脚步,他想起了比彩车更重要的事情——于大斌!

这时,上级发布通知,说我们的卫星可能在今夜二十点二十九分自西北向东南方向飞经渤海上空。于是,彩车、锣鼓和游行的队伍都停止了,刚才还是热烈欢庆载歌载舞的城市一下子陷入了停顿和沉静——那是一座城市巨大的静穆啊,而且是喜滋滋乐颠颠美乎乎慢悠悠的静穆,广大人民群众齐刷刷地扬起头——面向西北,像广阔天地上成熟挺拔的高粱,瞪大着眼睛,在祖国星光灿烂的夜空里搜寻着稍纵即逝的目标……但是,小六子既无心观赏这些“大玩具”,也无意搜寻大人们头上的目标了。他就像秋夜庄稼地里的一只窸窸窣窣的小老鼠,在寂静的人群里蹿来蹿去,东寻西找地搜索着大斌的踪影。

老街里空荡荡的,游行的群众还没回来。小六子搜索了小伙伴们平日玩耍和游戏的所有地方,甚至连街角的防空洞和更远的大斌姥姥家都找过了,却始终没有侦察到大斌的影子。小六子决定潜伏起来,于是一猫腰躲进路灯后面的阴影里,在暗处盯着大斌家的门口。很快,小六子发现了大斌家屋顶上有一个蠕动的黑影——这小子一定躲在烟囱后面了。

小六子个子矮,上不去屋顶,于是便静静地埋伏在阴影里。

不知什么时候了,阴影外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找孩子和骂孩子的声音,老街在浓重的夜色里开始安静起来了。于主任站在门口喊叫大斌。小六子注意到大斌探头探脑地侦察了几下,然后像螃蟹一样,几下子就从房顶上扭动下来了……就在这时,小六子从灯下的暗影里“嗖”地蹿了出来,双手叉着腰,横在大斌和他爸爸中间。

看见父亲和小六子,大斌突然“哇”地一下子哭了。

于主任看见小六子横在门口,皱起了眉头,说:“又是你,为什么总欺负我家大斌啊?”

小六子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平日总是侦察兵和老鹰的大斌怎么会突然大哭。他隐约感觉到大斌一哭,“大中华”也就够呛了。这样想来,小六子也不由得“哇哇”地开哭了,声音比大斌更大,眼泪比大斌更多。

“怪不得今天这么老实,是你闯祸了?!”于主任转向儿子——自己的儿子比眼前这个孩子又高又膀啊。

于是两个孩子——一个哇哇大哭,一个眼泪横飞,在鼻涕眼泪之间,嘟嘟囔囔地向爸爸或于主任陈述各自的理由。大斌强调了小六子说的是敌机而实际上是U-2侦察机,大斌又强调了小六子说的是石头而实际上是人造地球卫星,再说小六子说了石头能唱歌但是他没说唱的是《东方红》啊……

小六子的申述还没有开始呢,于主任便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然后定定地看着小六子,嗓子哑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小六子有点儿害怕了,怯怯地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叔叔问你话呢。”于主任清了清嗓子,和蔼地拍拍小六子。小六子闻到于主任嘴里有一股清凉的牙膏味。

“我……梦见的。”小六子说。

于主任中等身材,腰板挺直,头发略微稀疏,梳着一丝不苟的分头,像一本永远学而不厌的书。居民们印象里的于主任,脸上总是笑呵呵的,目光里充满了热情与活力,手里永远拿着工作的家什——或是讲话的喇叭,或是灭蝇的拍子,或是开会的本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乐此不疲的忙碌与辛劳。公社主任是政府的基层干部,可是对王师傅一家来说,却是登门的最大的领导,所以于主任的来访,顿时让王师傅一家忙乱起来。

家里没有茶叶,只能倒一杯开水。可是暖壶里没有开水,桂珍忙着去烧水。王师傅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了大半包的“混叶”,双手敬给于主任,自己则卷了一根“大炮”。王师傅一边卷烟,一边综合着孩子们最近的日常表现,重点是小六子有无什么过失。

于主任随随便便地坐在炕沿儿上,刚吸了一口,便猛烈地咳嗽起来——“混叶”放的时间太长了。

王师傅马上张罗着去买烟。于主任连忙阻止,并从自己兜里摸出一包“红烂漫”,自己叼上一根,又递给王师傅一根。王师傅两手外推,可于主任依然直直地擎着,不收手,直到王师傅双手接过烟。

“邻邻居居的,早想来拜访拜访。”于主任一边说,一边四下打量着。

这是渤海市最常见的老式中国房——俗称“一担挑”,左右两间住屋,中间是两家合用的厨房。王师傅和商老师各居左右,厨房里挤满了两家准备过冬的白菜、萝卜和过日子的各种气味。

一进王师傅家,最突出的感觉就是拥挤与杂乱,不足二十平方米的一间屋子,住着一家八口。靠窗户的一边,是一面大炕,而在屋子的另一面上空,则打了一个既能睡觉又可储物的吊铺。吊铺的下面,是家里最醒目的地方了,摆放着一个常见的矮柜。矮柜的上面摆放着一个三五牌座钟和一个半新的收音机。收音机上罩着一块红色的平绒,平绒的上面摆放着一座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石膏像后面贴着两张宣传画,一张是毛主席去安源,一张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

“最近工作太忙了,要不早来了。”于主任说,又跟了一句,“确实太忙啦。”

深入开展“一打三反”运动,进一步清查“五一六”分子,学习《人民日报》的《破除旧风俗,树立新风尚》,在全公社开展“忆苦思甜”活动……新运动来得猛,新精神来得快。每天上班,于主任都不知道上面又会来什么新的精神,而不领会新的精神,也就无法在四海翻腾的运动中把握自己的命运。尤其是这一年,年方四十的于主任经常感到力不从心,常常感到自己就是一条身处惊涛骇浪中的小船,而且是一条既无帆又无桨的小船。小船需要什么?帆、桨、罗盘……不知怎么,于主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个会做梦的小六子。

“什么牌子的收音机啊?”于主任一边问,一边从炕沿儿上直起身,撩起罩着收音机的平绒。

“第一茬子的‘红灯’……年初坏了,一直没工夫修理。”

“你是哪一年来渤海的?”

“五——一年。”

“你老家是——”

“老家是牟平的。”

“还有没有什么亲人?”

“老家还有五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

“在北京没有亲戚啊?”于主任打断王师傅的话,问道。

“北京?”虽然墙上的天安门城楼与他近在咫尺,但是王师傅迷茫的表情却显示出北京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谁家出身地主富农谁家有海外关系,哪家入党提干哪家立功受奖了……就像熟悉自己的街道一样,于主任对自己辖区居民的社会关系了如指掌,所以置身于拥挤杂乱的王家,于主任又一次纳闷了,王什么两口子都是普通群众啊,不应该也没有可能比自己更快更早地聆听中央的精神和声音啊。

“对门的商老师经常回来吗?”于主任问。

“有几个月没来了吧?”王师傅觉得这可能是今天的正题儿了,他郑重地说,“商老师下乡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一般是两个多月回来一次,回来一次也待不长……”

“孩子呢?”

“嘿,商老师没孩子呢。”

“不是,我问的是你家的孩子。”

“哪个……”王师傅不知于主任说的是哪一个孩子。

于主任不知道小六子是老几,用手比画了一下,“就是长得挺那个……那个的。”

“噢,爱娇呀,我家小六儿……在外面玩吧。”王师傅心下不悦,但又不知是怨于主任没礼貌,还是怪小六子不争气。

“听说——你家小六子会做梦呢。”

“小孩家家的,胡说八道哩。”收音机、北京、商老师和小六子……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王师傅不知道于主任的来意,但是于主任递烟的坚决,让王师傅心下略安。

“说说,他都做过什么梦?”于主任两腿一撩,盘腿上炕了,一副深入基层促膝谈心的样子。

“说出来让人笑话。”王师傅抽烟如同吃烟,而且勤俭节约,一直抽到烟蒂捏不住了才掐掉。于主任掏出那包“红烂漫”,又递过一根。

“说给我听听。”于主任朝王师傅凑了凑身子,诚恳地说。

“什么毛猴子、大老虎啦、小兔子跟乌龟赛跑啦……”

于主任晃晃头,直接把话题挑开了:“这孩子能梦见第二天的事情啊。”

“哼,他还说过有人在月亮上溜达呢。”王师傅一脸的不屑,“小孩子家胡诌八扯,谁能上到月亮上啊?”王师傅的表情显示,在月亮上溜达是比毛猴子大灰狼更荒诞更离奇的事情。

于主任心里猛然一沉——他看过《参考消息》,知道美帝国主义确实登上了月球,只是现在记不准日期。于主任不动声色,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唔——是去年7月21日的事儿。”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呢?”于主任疑问道,心里默记了一遍这个日期。

“那天是孩子他爷的生日,阴历六月初八。”王师傅咧了咧嘴,猛吸一口烟。

这时,小六子回家了,脸蛋红扑扑的,双手脏兮兮的,带着尘土的味道,透着一股玩耍后的兴高采烈。

“来,到叔叔这儿来。”于主任拍拍身边的炕沿儿,大声招呼道。

小六子背着手,扭动着肩头。

于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张红纸,在小六子眼前一亮:“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大斌的“大中华”啊!小六子眼睛一亮,欲前又止。于主任把烟盒往炕上“啪”地一拍,然后往小六子那里一推。小六子一把抓在手里,接着触电一样放下烟盒,把双手往衣襟上蹭了蹭,这才小心地把“大中华”捧在手里……这就是大斌的“王牌”啊,火红火红的烟纸上,一头是金光闪闪的天安门城楼,一头是庄严高大的华表。

“大斌这个兔羔子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捏死他!”于主任用夸张的口气,愤愤地拍着膝盖。

总是侦察兵和老鹰的大斌如果被自己的爸爸——老侦察兵和老老鹰捏死了,会是什么样子呢?小六子愉快地想,红彤彤的烟盒映着他兴奋的脸庞。

“这两天又梦见什么了?”于主任轻声问。

小六子心里已经春风荡漾了,肿眼泡儿后面的眼珠清澈明亮。“大中华”一下子激发了他的记忆,小六子兴奋地盯着眼盒,说:“昨晚上,梦见毛主席生气了,在这个地方骂人了。”说着,他指着烟盒上的天安门城楼。伟大领袖怎么会骂人呢?老人家生气了也不会骂人嘛……于主任本能地想驳斥和教育小六子两句,但嘴上却禁不住问:“骂谁呢?”

“骂外国的坏蛋!”小六子干脆地回答。

坏蛋当然可以骂,于主任释然了。再问细节,小六子就开始摇头晃脑了。

“小六子再做什么梦了,你就先告诉我。”于主任惦着回家核实美帝国主义登月的日期,临走时,一边叮嘱着王师傅,一边把大半包的“红烂漫”塞在王师傅手里。

“别,别。”王师傅直往外推。

“我睡眠不好,喜欢做梦,也乐意听别人讲梦。”于主任准确地把“红烂漫”塞进王师傅的兜里,然后亲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因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所以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于主任就养成了看报纸听广播的习惯。广播,他只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纸,他只看《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每到月底,于主任都要把两份报纸按日期装订起来,然后按月份摞在一起。

所以,于主任很麻利地翻出《参考消息》,马上就查出并印证了1969年7月21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联系到儿子所说的敌机和卫星,于主任的脑子“嗡”地一片煞白,印象里又脏又矮的小六子一下子变得奇特而又怪异了。于主任暗自惊叹——这小子不是一个膘子,就是神仙下凡啊!但是不管是膘子还是神仙,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孩子肯定不是一个平常的孩子。膘子是本地人对精神病的一种贬称。

但是,即使于主任已经有了一点儿心理准备,即使于主任已经百分之八十以上地认为小六子是神仙下凡了,第二天——1970年5月21日晚上,当他正点打开收音机,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里播出了毛主席发表《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声明以后,于主任浑身骤然颤抖起来,就像一列来历不明的火车轰轰隆隆地辗过他的身体和经历,他甚至听到了身体里有一种嘎吱嘎吱的将欲断裂的声音。这小家伙的梦又应验啦!

——毛主席确实生气了。

——毛主席确实骂美国侵略者了。

——而且,毛主席确实是在“中华”上面的天安门城楼上。

现在,小六子成了于主任手里的宝贝。

于主任把小六子领到公社,他把小六子称为阶级斗争的晴雨表;于主任把小六子带到工宣队,他把小六子称为对敌斗争的方向盘;于主任把小六子介绍到区里,他把小六子称为人民大众的报喜鸟;于主任把小六子引见到市里,他把小六子称为世界革命的气象站……小六子成了于主任甜蜜的“尾巴根儿”。

当然,小六子也争气长脸,游行、地震、台风和核试验什么的国家大事都连续不断地被他言中,让于主任在领导和朋友面前不断地斗志昂扬和扬眉吐气。于主任的朋友越来越多,小六子参加的聚会也越来越多了。现在,只要小六子有什么新梦了,于主任就会通知他的新老朋友们,然后于主任就会和他的朋友们一边吃饭,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和分析小六子的新梦,同时满怀期待地憧憬小六子的下一个梦。

于是,每一次回家,小六子的小肚子都圆滚滚的,小嘴儿更是油汪汪的,随随便便打一个嗝儿,都散发着节日气息。这个嗝儿是饺子的——韭菜馅儿的;那个嗝儿是包子的——芸豆馅儿的;这个嗝儿是元宵的——八成又去糯米香了;那个嗝儿是鲅鱼的——准是去海味馆了……随着节日气息一同回家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礼物和奖品呢,搪瓷脸盆、军用挎包、人造革文具盒、红宝书背包、胶皮水枪、彩色橡皮……小六子还没上学呢,但是学习用具已经相当齐备了。当然了,在这些礼物里面,最多的还是毛主席像章,铜的、瓷的、铝的、塑料的……大的有碗口大,小的比指甲盖儿还小呢。非但如此,小六子自己的玩具也日渐丰富了,尤其是烟盒的数量和质量迅速提高了。虽然“大中华”还只有大斌的那张“战利品”,但是“小中华”却增加了两张,“恒大”和“红塔山”什么的也增加了不少;小六子玻璃球的数量和质量更是迅速跃升,他甚至拥有了三个美丽的大花瓣玻璃球——比一般的“花瓣”几乎要大出一倍呢。有一回,他甚至带回了六个叫做荔枝的南方水果,红红的,比山楂大一点儿。小六子说这是领导送的,说他吃过了,让家里人吃。家里人用看刺猬的眼光看着这几个叫做荔枝的东西,不知应该怎么吃。小六子说应该这样吃,说着灵巧地剥开外面的一层红皮,露出水汁汁的果肉。

每一回,桂珍都要责备并教育小六子说,以后,不准拿别人的东西啊。

从前,每天早晨一起床,王师傅总要坐在炕头,卷一支“大炮”,然后抽一口,咳嗽一声,再抽一口,再咳嗽一声,直到咳嗽舒服了,才下床洗漱。现在,王师傅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六子召过来,问问昨晚有没有什么梦。

更多的时候,小六子说做梦了,但是想不起来。每每遇到这种情况,王师傅就像国家财产遭受损失一样难受,同时敦促小六子好好想想。小六子说实在想不起来了,于是王师傅就颠儿颠儿地跑到于主任家或者公社,报告于主任,小六子昨晚做梦了,但是想不起来了。当然,如果是能记得起来的梦,王师傅就会亲自拽上小六子,穿过清晨嘈杂的老街,急急忙忙地往于主任家或者公社奔去。

左邻右舍都在问:“王师傅吃啦?哪儿去啊?”

王师傅扬扬手,扯着嗓子大声说:“还没吃哪,办点儿事儿去。”

这时,小六子开始上学了。除了继续在街上调皮捣蛋之外,便是陶醉在新书包和新文具的使用里,以至于很长时间没有梦了。这不禁让于主任暗自焦急,他甚至琢磨着让大斌找个什么名目,跟小六子再打个赌,激励激励这个小家伙的主观能动性了。

小六子的梦分为抓得住的和抓不住的。抓不住的是多数,抓得住的是少数。即便是少数抓得住的,还得分为记得清和记不清的。更多的梦是抓不住的,从小六子的夜晚不留痕迹地划过,从指缝、眼角和嘴边之类缝隙,滑滑溜溜地钻出小六子干瘦的身体,轻飘飘地告别小六子的大脑……但是,少数的梦却打破了小六子的睡眠。

这天半夜,小六子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地抽泣起来了。

王师傅拽亮灯,觑觑着眼看看座钟,嘟囔了一声睡吧,然后又闭上灯。

小六子冲着黑暗,喊了一声:“做啦,做啦!”

“大的,还是小的?”

“……大的。”

王师傅一下子仄起身子,在黑暗里问了句:“真是大的?”

“嗯——梦见毛主席了。”

王师傅一骨碌爬起来,眨眼之间就来到小六子面前。

小六子睡眼惺忪地说:“梦见毛主席了……发现坏人啦!”

王师傅把儿子的梦划分为两部分:大梦和小梦。大梦就是梦见毛主席的梦,小梦呢,就是大梦之外的所有梦。天还没亮,也不知是几点,但是因为来了大梦,王师傅已经睡不实了。他让儿子把梦记住,然后再牢牢地守住,而自己则坐在炕头,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盼着天亮。

天刚泛灰,王师傅便趿拉着鞋,一溜小跑到公社去了。时间还早,于主任还没上班呢。王师傅就折回于主任家。于主任有起大早的习惯,正在门口刷牙,听到王师傅的报告,心里咯噔一下,呛了一嗓子牙膏沫子。

于主任是有组织纪律性的人。他觉得这件事太大了,大得小小的公社已经做不了主了,于是于主任马上把这件事向区革命委员会做了汇报;区里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大得区里已经做不了主了,于是区里马上把这件事向市革命委员会做了汇报;市革命委员会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大得市里已经做不了主了,于是马上把这件事向省革命委员会做了汇报。

省里指示,有关领导要见见于主任和那个小鬼。

刚刚四十岁,于主任就有了谢顶的迹象。从前年开始,一遇上什么闹心的事儿,于主任就掉头发,而且一捋就是一把。于主任知道谢顶是遗传的,自己的父亲刚过三十岁就开始谢顶了,但是那是在万恶的旧社会啊。于主任满以为自己在新社会——已经雨露滋润禾苗壮了,不会也不应该谢顶了,但是,一个小六子的梦,就让他谢顶的速度只争朝夕了。

根据自己的调查,于主任罗列出了这两年来小六子梦里的故事和第二天“兑现”的重大事件:

1.1967年9月7日夜晚或9月8日早晨,王爱娇同学梦见一架敌机掉下来了。

——第二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在华东上空击落一架美帝国主义的U-2高空侦察机。

2.1969年3月1日,王爱娇同学梦见解放军跟长着大鼻子的外国人在雪地里打仗。

——苏联边防当局出动大批武装军人,在装甲车的掩护下,侵入我国的神圣领土珍宝岛,袭击由孙玉国率领的中国边防军巡逻分队。我军被迫进行自卫还击,给予入侵苏军以歼灭性打击,胜利地保卫了祖国的领土。3.1969年3月31日夜晚或4月1日早晨,王爱娇同学梦见大街上全是人,整宿整宿地游行。

——为庆祝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开幕而举行的集会游行,通宵达旦。

4.1969年7月21日夜晚或7月22日早晨,王爱娇同学梦见有人竟然在月亮上溜达。

——美国的“阿波罗11号”飞船登上月球,美帝国主义在太空大搞霸权主义。

5.1970年4月23日夜晚或4月24日早晨,王爱娇同学早晨梦见了天上有个石头在飞,石头在城市的上空唱歌。

——4月24日晚上21点,我国成功地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卫星用20.009兆赫的频率播送《东方红》乐曲,并且在4月25日10点26分和20点29分自西北向东南方向飞经渤海市上空。

6.1970年5月19日夜晚或5月20日,王爱娇同学梦见有人惹毛主席生气了,毛主席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了《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声明。

……

即便有如此之多的事实,于主任心里仍然严重不托底儿。虽然自己对小六子和小六子的梦深信不疑,但是一旦小六子的梦跟政治、尤其是跟伟大领袖的安危联系在一起,于主任就不由得紧张起来了。

熬了一个通宵,头发在桌子上掉了一层,于主任终于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了——他准备两套方案。

第一套,把小六子的梦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当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首先这是一场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是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谁胜谁负的斗争。我们向阳公社革委会认为,应该把小六子做梦当作社会主义阶段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来认识和对待,当作一场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斗争。所以,向阳公社革委会建议组成专案小组调查小六子及其家庭,深挖小六子的后台和背后的黑手,从而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于主任把第一套方案揣在左兜。

第二套,一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年级的小学生,在毛泽东思想的哺育下,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谱写了一曲“人定胜天”的革命凯歌。这不仅是“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更是中国人民对世界革命的贡献。不仅对工业、农业和国防建设有着重要的意义,对世界革命也将产生深远的影响……于主任有把晴雨表、方向盘、报喜鸟和气象站的比喻又重复了一遍。

于主任把第二套方案揣在右兜。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两套方案虽然大相径庭南辕北辙,但是共同之处是均高屋建瓴义正词严。现在,有了一左一右两套方案,于主任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渤海市是渤海省的省会,虽地处关外,却享有“塞外江南”的美誉。在南方酷热难耐之时,这里却凉风习习清爽宜人,所以,夏天的渤海一向是首长和领导们开会、休养的地方。同时,九月份,渤海造船厂建造的全国最大的两万五千吨的大舱口远洋货轮就要胜利下水了。两个月前,渤海省革命委员会代表两千八百五十万渤海人民,邀请伟大领袖前来渤海主持下水仪式。所以,即便是渤海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徐曰懋这样战争年代过来的高级领导,在听到毛主席身边有坏人的消息后,心也不由得揪紧了,更何况,他还刚刚接到北京打来的保密电话。保密电话里,北京要求省委主要领导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原地待命不得外出……就在这节骨眼上,徐主任听说了毛主席身边有坏人的消息。

见面地点安排在渤海省革命委员会信访办的接待室。

渤海省革命委员会就坐落在人民广场旁边的南湖大院,号称渤海的“小中南海”。信访办接待室位于南湖大院旁边的一栋小楼里,门口常年都有几个衣着褴褛或者神经兮兮的人上访或者告状。徐主任把见面地点安排在这里,是经过一番考虑的。

徐主任身材高大厚实,一头漆黑的短发像铁刷子一样直立粗硬,两道粗重的眉毛习惯地往下压着,两只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有点儿眯缝,腮肉下垂,嘴角绷着两撇深深的“八”字。徐主任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就像一辆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坦克,说话很少,但一开口,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力量。

徐主任后面还跟着一个叫做李秘书的人。李秘书是单眼皮,白净而又细瘦,腋下夹着文件,在高大的“坦克”后面露着半个身子,就像一个副官或者翻译。

李秘书果然像副官或翻译一样,细着声音,把于主任介绍给徐主任,又把徐主任介绍给于主任。徐主任伸出一只手,于主任连忙抓过来,两只手上下地摇着,连肩头都跟着摇动了。

徐主任是省里的大主任,于主任是公社的小主任,最大和最小的主任在一起,不仅大小不一样,而且味道也不一样。于主任在你面前,你能闻得着他身上的烟味、汗味和嘴里的大蒜大葱味什么的,而徐主任身上,却只散发着干净衣服好闻的肥皂味。

在小六子的眼里,没有烟味的大人,都挺高级的。

徐主任几乎比于主任高出一个头,徐主任俯视着于主任,问了几句基层思想工作啦老百姓生活啦什么的,这才低转过身子,乐呵呵地说:“你就是那个会做梦的小鬼啊!”说着,用食指的骨节刮了小六子一鼻子。

这一刮,小六子的鼻尖儿就像让坦克蹭了一下,有点儿疼,但是小六子知道这是大人喜欢小孩子的动作,只有轻伤不下火线。

“小鬼,几年级了?”徐主任和蔼地问。

“嗯——一年级。”

“叫什么名儿啊?”

“嗯——一”徐主任站在小六子面前,就像一座山。小六子紧张得竟然想不起名字了。

“王爱娇,爱江山的爱,娇娆的娇。”于主任赶紧说。

“好名字嘛。”徐主任夸奖道,“长大了正好保卫红色江山。”

“是啊,是啊。”见小六子没有言语,于主任代他回答道。

徐主任坐了下来,冲周围人说了声坐吧坐吧,接着看了一眼于主任,拍了一下扶手,说:“开始吧。”

椅子有点儿高,于主任把小六子抱了上去。小六子的两腿虚悬在半空,好奇地四下打量着,发现窗台上愣着一只家雀,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

屋子里的目光都盯着小六子,于主任低声说:“开始了。”

“毛主席身边发现了一个坏人啦。”小六子朗声道,“坏人整天跟在、跟在毛主席身边,毛主席还不知道呢。”小六子一开口,刚才亲切友好的气氛一下子没了,于主任和李秘书的身子都直挺挺的,徐主任嘴角的两撇“八”字更大更深了。

“详细点儿。”徐主任用食指叩叩茶几,声音低沉地命令道。

“坏人瘦瘦的,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小六子伸直脖子,看着徐主任,眼光盯在徐主任浓重的眉毛上,“坏人的眉毛好黑好黑,但是,是那种那种……”

说着,小六子抬起手,用食指在半空里一撇一捺,写了个“八”字。

屋子里的人屏气凝神,盯着小六子。

小六子发现,一会儿的工夫,窗台上的家雀就没了。

“这个……坏人,还有什么特征?”徐主任凑近小六子。小六子听得见他急促的喘息声。

小六子脑子里有着坏人的大致模样,但是一时又形容不出来,于是便四下观望……这时他看到了墙角的报架。

报架上摆放着许多报纸和杂志,有《人民日报》《解放军日报》和《渤海日报》,还有《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什么的。小六子的目光停留在报架上,一下子蹙起眉头,并且慢慢地横过脑袋,盯着画报上的什么照片,脸上惊讶甚至惶恐的神情越来越多。

众人都看出了小六子的异样神情,但是又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小六子如此紧张和不安。

小六子身子一扭,蹭下椅子,轻手轻脚地走近报架,歪着头,盯着一份打开的杂志。小六子盯的正是1971年7、8月合刊的《解放军画报》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

小六子突然转过身,大声一喊:“就是这个人!”

小六子指的正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手捧《毛泽东选集》认真看书学习的照片。

屋子里寂静无声,小六子又重复了一遍,说:“就是他。”

“住口!”于主任大喝一声,“呼”地一下子蹿到小六子眼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让你胡说八道,兔崽子!”

猝不及防,小六子被于主任一巴掌扇了个趔趄。小六子左脸一下子麻了,麻的后面就是疼,而且是连脸带头全面地疼……他知道徐主任比于主任官大,马上转向徐主任,顽强而又委屈地求援道:“不错,就是他嘛。”

“住嘴!”于主任和李秘书几乎同时喊道。

徐主任仰在椅子上,沉默不语,但是两只手却把扶手攥得“腾、腾”直响。倒是旁边的李秘书瞪着单眼皮,狠狠地说:“你还敢放屁!”

于主任赶忙从左兜里掏出汇报材料,双手呈给徐主任。徐主任理也没理,李秘书一伸手抓了过去。

“要文斗不要武斗嘛。”徐主任的脸上已经阴云翻滚山雨欲来了,接着他一锤定音,“你这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王师傅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家被抄了。

在于主任的率领下,全家人被轰到了外面。两个手持钢枪的民兵在门口站岗,几个警察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连被褥的里面、收音机背面和钟表的机芯都翻过了,甚至连于主任给的他还没舍得抽的大半包“红烂漫”都扯开了。而且,还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戴着《英雄儿女》里王成一样的耳机,用一根长长的金属棍,一寸一寸地探测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像探测地雷一样……在王师傅的脑海里,这种只有针对“地富反坏右”的革命行动,竟然让自己这个贫下中农出身的工人阶级也摊上了。

根据徐主任的指示,由朝阳区牵头,向阳公社迅速抽调了几个革命骨干,组成了一个专案小组。小组直接向徐主任汇报,并且自宣布成立之日起开始工作。专案小组以事发当日的日期命名,简称“913专案小组”。于主任因为熟悉情况和积极请战,最后一个被批准加入了“913”。

专案小组撒下了天罗地网,不仅对小六子的亲属、邻居和同学进行了详细的调查,而且连经常进入老街的邮递员、掌鞋的、磨菜刀的和废品收购站收破烂儿的都进入了“913”的调查视野。甚至,“913”还召回了已经下乡的商老师,刨根追底地讯问商老师跟小六子有没有来往,给没给小六子讲过故事,讲过什么故事……为示公正,于主任毅然把儿子大斌也列入了需要调查的名单。

响鼓不怕重锤,真金不怕火炼,就算是组织考验咱们了。王师傅反复安慰自己和桂珍:“没事儿,咱们两家都是贫下中农啊,旧社会穷得穿不上裤子……天塌不下来!”

“那么,老五的事儿怎么办呢?”桂珍小心地问。

桂珍的话,把王师傅心里整整齐齐的“天”一下子戳了个窟窿。他的五弟——也就是小六子的五叔,因为偷了生产队的四个地瓜,一下子成了“四类分子”了。王师傅一直捂着盖着这件事,不论是车间还是左邻右舍都毫不知情。现在,因为小六子的事,专案小组必将顺藤摸瓜,一旦他们掌握了这个情况,本着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原则和方法,根红苗正的王师傅势必在劫难逃。

王师傅上火了,先是头疼,接着是眼睛麦粒肿——长针眼了,再是扁桃体发炎,之后嘴角烂起了一个大水泡,再之后痔疮发作……身体里的毒火东冲西撞左冲右突,王师傅一辈子也没上这么大的火。

就在抄家那天,于主任交代了,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午,王师傅都要到公社汇报小六子的思想动态。于主任严正指出,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也是摆在你面前的一个机会。

王师傅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他现在还是工人阶级,他有这个觉悟。所以,当天晚上,当小六子被送回来时——同时送回来的,还有小六子肿胀的左边脸蛋和脸蛋上的两三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记——王师傅心里顿时升起了满腔怒火。

小六子看见父亲,“哇”地一下子哭了出来,一头扎进父亲怀里。

王师傅看出来了,儿子被吓坏了,嗓子已经哭哑了,眼睛里也没有多少泪水了。他一把搂过了儿子,鼻子一下子酸了……孩子那么小,懂什么事嘛?!王师傅心疼了,但是只疼了一下子,接着就开始“狠斗私字一闪念”了——小六子再小,但他心里却滋生了反革命的萌芽,如果任其泛滥,那么不仅小六子的脸上挨巴掌,家里每个人的脸上都会挨巴掌,而且不是一个脸蛋挨巴掌,是两个脸蛋都要挨巴掌……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师傅想清楚了,轻声说:“背过手去。”

小六子收住哭声,听话地背过手,像一个被老师罚站的调皮孩子。

王师傅拿出一卷电工胶布,扯开,一撇一捺地粘在小六子的嘴上。电工胶布是黑色的,粘在小六子的嘴上,就像在他的脸上打了一个黑叉儿。王师傅在心里叨咕:儿子,别怪你爹心狠啊。

小六子愣在地上,背着手,贴着墙站着,肿眼泡儿后面的眼睛不住地眨巴着。他又一次想哭,却“哇”不出来,只能“呜呜”着,但大滴大滴的眼泪却水灵灵地滑了下来。

桂珍不断地在旁边说情:“孩子再不做梦了啊,再不做梦了啊。”

王师傅眼眶里滚动着泪珠,虎着脸,对桂珍吼道:“你想让这个兔崽子把咱们家毁了吗?!”

王师傅这话,是对桂珍说的,更是对其他儿子们说的。

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但是王师傅知道,最重要的还是灵魂深处闹革命,对儿子进行思想教育。

不许撒谎——从小到大,王师傅都是这样教育儿子们的,而且,在王师傅的记忆里,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不许拿人家的东西——从小到大,桂珍都是这样教育儿子们的,而且,在桂珍的记忆里,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但是,小六子显然属于新形势下的新问题。解决新问题,必须运用新方法。桂珍敲打了一句“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挺有高度的。王师傅搜肠刮肚,憋出了一句“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但是话一出口,王师傅就觉得这话不像是敲打小六子,倒像是埋汰自己。

环顾四周,王师傅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人选,而且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王师傅敲开了商老师的家门。商老师正穿着一件破背心在家里忙活什么呢。这时,王师傅突然发现商老师下乡下得已经不像一个知识分子了,黑瘦黑瘦的,眼镜腿儿也折了,用白胶布缠着,而且白胶布已经脏得灰了吧唧的了。这一瞬间,王师傅觉得商老师的形象不太像一个老师,倒像一个小队会计或者传授果树嫁接的什么人。

王师傅说明来意。商老师赶紧穿上一件外衣,系上扣子,而且连最上面的扣子都系上了,又扶了扶眼镜,沉吟片刻,讲了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在山上放羊,突然狼来了——一条大灰狼。小孩子大声喊着狼来了,于是,山下正在干活的大人们拎着锄头就赶来了,把大灰狼赶跑了。第二天,小孩子又在山上放羊,闲着没事儿,就大声喊着狼来了狼来了。山下的大人们听见了,拎着锄头又来了,来了一看哪有什么狼呀。第三天,小孩子还在山上放羊,这时,大灰狼来了,而且是来了一群大灰狼。小孩子大声喊着狼来了啊狼来了,山下的大人们听见了,仍然低着头干活……”

“大人们为什么不来呢?”商老师像讲课一样,循循善诱。

“大人们没听见。”小六子马上回答道。

“大人们听见啦。”商老师肯定道。

“大人们听见了,为什么还不来呢?”小六子急切地问,“大人们不来,大灰狼是不是要吃小孩子啊?”

“这个……”商老师窘住了。

“商老师的意思是——不许你撒谎!”王师傅厉声打断了商老师和儿子的对话。小六子让父亲的声音吓得一哆嗦。最近父亲的说话和出手都比较有力量,小六子经常让他吓得一惊一乍的。

王师傅看到商老师在打点行装,就说怎么又要下乡啊。商老师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呗。王师傅说你忙吧,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商老师说哪里哪里,我还得谢谢孩子呢。王师傅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商老师吞吞吐吐地说,不是因为孩子,我还回不来呢。

王师傅对商老师的故事比较失望,他琢磨着回家继续敲打儿子呢。他自然不会料到商老师的这个故事像钉子一样扎进了小六子的心里,他更不会料到商老师此次下乡竟然会有那么一个结果。

天还蒙蒙亮,王师傅就披衣下床,拎着一把扫帚,蹑手蹑脚地走过老街,又穿过几条睡意蒙眬的大街,来到公社门口,“哗啦哗啦”地扫大街。

一大早,外面有点儿凉,但王师傅的心更凉。小棉袄没有了,生出这么一个废物。指望他变废为宝吧,却又惹出这么多的是非……王师傅使劲儿地扫着大街,也是使劲儿地扫着心里的晦气和悲凉。

一连十几天,王师傅都要灰头土脸地去公社汇报思想。他没有勇气和脸面去面对街坊邻居不咸不淡的问候和不冷不热的目光,所以每天他都早早地起床,早早地来到公社。王师傅先是把公社门口清扫一遍,如果时间还早,再把公社门口的大街清扫一遍。扫完了大街,上班的时间也到了,王师傅掸去衣服上的尘土,开始向于主任汇报。

“我昨晚上又把小六子揍了一顿。”每一次见面,王师傅都要汇报一下家里对小六子采取的革命行动。

于主任用手托着下巴,在办公桌后面一动不动。办公桌上堆满了报纸和杂志,于主任坐在里面,就像坐在一个纸制的掩体里。

“我用胶布把他的嘴封上了。”王师傅接着说。

“我昨晚上一宿没让他睡,他一打盹,我就把他踹醒……”看着于主任不表态,王师傅不知道再怎么说了。

“我琢磨着把小六子送到山东农村,过继给孩子他姑……”其实这只是王师傅一个计划,但是现在说出来,王师傅是基本上下定决心了。

“于主任,你就帮帮忙吧。于和王就差那么半横,咱们也算半个一家人啦。”王师傅几乎是在哀求了。为了全家人的幸福,他不知是不是该给于主任跪下了。

“你这么说,就是没拿我老于当外人啊。”于主任虎口攥着下巴,下巴之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莫测的神情。

“我再也不让这个小兔崽子给你添麻烦啦。”王师傅拍着自己的胸口。

于主任“呼”地站起来,“啪”地一拍桌子,突然说:“老王啊,你让我怎么说啊?!”

“王师傅啊,我这一次就算豁上啦!”于主任脸上跃动出一种完整的感动,怔怔地瞪着王师傅,然后一咬牙,凑近王师傅的耳朵,几乎是用牙齿说道,“‘913’——解散啦!”

“……”难道升级啦?王师傅觉得膝盖里凉飕飕的。

“林彪确实是个坏人,他阴谋造反,摔死啦。”因为受到惊吓,于主任的面孔都有点儿变形了,声音更是颤颤了,“中央文件还没传达到我这一层,现在这还是国家机密呢……但是现在不能查啦,再查不就——真成了反革命吗?!”

王师傅蒙了,不知谁又要成了反革命。

“你可别怪我啊,我也气晕了,那一巴掌打得有点儿重啦。”于主任拉过王师傅的手,紧紧握着,脸上除了汗水就是懊悔。

“没事儿,没事儿,下雨天打孩子……”王师傅嘟囔道。他好像明白了,调查组解散了,小六子也就没事了。但是于主任的弯儿拐得急了点儿,王师傅一时跟不上趟儿。他恨不得请于主任打他一个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你家小六子啊……”于主任挑着大拇指,不断地在王师傅鼻子尖儿一带摁着,“老王啊——你怎么、你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啊!”

老天开眼啊!王师傅这一放松,眼眶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水。于主任见状,搂着王师傅,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又充满理解地按了按。这一拍一按,王师傅的泪珠就像树上熟透的果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他不知该感激林彪摔得及时,还是庆幸小六子梦得正确。王师傅的两片嘴唇抖动着,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突然,王师傅攥紧了拳头,振臂一呼:“毛主席万岁!”

因为是死胡同,又是细窄的土路,印象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车辆进入老街,三个轮子的没有,更不要说四个轮子的了,就连淘大粪的两轮马车都傲慢地停在街口。但是,今天一大早,老街却开来了一辆黢黑锃亮的小轿车——挂着部队车牌的上海牌小轿车。接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上海牌”竟然开始倒车了。司机摇下玻璃,拧着头,几乎是把轿车一点一点地塞进了老街里、塞到王师傅家的门口,而且,车门一打开,车门不偏不倚地正好对着家门……那份阵势、那份准确,让老街的居民看得目瞪口呆如痴如醉。

“上海牌”把小六子接走了。

小六子被接到一家医院。不用挂号,不用排队,先是称体重量身高甚至还测量了头围,再是测视力看牙齿甚至还检查了视网膜,然后他又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脱得精精光光,量脉搏听心肺验血透视,再然后是心电图化验血色素血糖甚至是粪便和尿水……小六子就像一块极其贵重的物品,被一群“白大褂”前呼后拥轻拿轻放,折腾了几乎整整一天。

最后,小六子被领进一间大会议室。会议室摆放着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排严肃的“白大褂”,“白大褂”的后面是一面大墙,墙上画着蓝色的海浪、火红的太阳和太阳发出的金黄粗大的光芒……几个“白大褂”在阳光和海浪下面轮流发问:

——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家里都有几口人啊?爸爸对你好还是妈妈对你好?

——姑姑是奶奶的孩子还是姥姥的孩子呢?

——1加2等于几?3加5等于几?

——世界革命的心脏在哪里?

——“老三篇”是哪三篇呢?

——西哈努克亲王是阿尔巴尼亚人吗?

——地球是圆的还是长条的?

——王连举是好人还是坏人?

——李向阳是《地雷战》还是《智取威虎山》里的人物?

……

让小六子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白大褂”里有一半的人戴着眼镜,但问的问题却是非常非常的滑稽。当然了,小六子不知道他刚才进行的是精神测试,他也不知道在他进行精神测试之前进行的是最完整最全面的身体检查,他还不知道的是他已经顺利地通过了这场测试。当然了,他更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家里正在进行着怎样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在小六子被接走的同时,于主任来了,手里捏着一本新的工作日记。

“别叫我主任了,叫我副主任吧。”一见面,一脸严肃的于主任对王师傅感慨地说。

“这个……”王师傅在于主任的脸上看不到平日的笑呵呵,一下子窘住了,“是……小六子拖累你了?”

“不是,我离开公社,上调到区里了。组织上信任我,现在我是朝阳区革委会副主任了。”于主任说罢,不待王师傅说什么,就自言自语道,“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期望。”

“哦——于副主任。”王师傅校对了一下称呼。

如同石子入水,于副主任的脸上顿时荡漾开一圈笑意,只是这涟漪仅仅荡漾了两圈便谦虚地停止了。于副主任郑重地说:“徐主任有一个想法,意思是把你家的房子调换一下,调到离南湖大院近一点儿的工人新村。”

王师傅惊异地张大嘴巴,他知道自己张大嘴巴的样子不怎么好看,但是一时半会儿又合不上嘴,于是赶紧抓过于副主任的手,使劲儿地摇撼着。这一摇,气顺了,王师傅激动地嗫嚅道:“感谢啊,感谢组织的关心。”

工人新村是本市新落成的一个住宅小区,全部是五层楼,整齐得就像一方方新鲜芬芳的豆腐。在渤海,住房好不好,很重要的一个指标就是看“三表”——水表、电表和煤气表——是不是独自计费的。工人新村是新盖的住宅小区,不仅“三表”是自家的,厕所也是足不出户的水便,而且每一家在楼下还有一个储物的小仓库呢。王师傅车间里的一个老劳模,就分到了这样一间房子。在王师傅眼里,工人新村就是美丽而又遥远的月亮,看着美丽,但距离遥远,而且是远得没有距离的那种遥远。但是于副主任的脸上却不见喜悦。非但不见喜悦,他心里正忧心如焚呢。他怎么能不焦急呢?工人新村不在朝阳区的地盘,那是南湖区的辖区喽。于副主任语重心长地说:“老王啊,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邻邻居居这么多年了,没红过脸儿,没拌过嘴,你说,你拍拍屁股就走,考不考虑我们这些老邻老居的感情啊?”

“可是,这不是徐主任的意见吗?”王师傅声音陡然提高了,声音高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了,于是王师傅赶紧补充了一句,“咱可得一切行动听指挥啊。”

“是啊,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嘛。”于副主任意味深长地说。

“我倒有一个主意——你就说小六子换了地方睡不着觉,所以你们家离不开咱们老街呗。”于副主任递给王师傅一根“恒大”。

王师傅没有接烟,也没有吱声——毕竟,“月亮”一下子触手可及了。

“前段时间,专案小组还去了一趟你的老家呢,见了你的几个弟弟……”于副主任突然拐了个弯儿,冒出这么一句话。

王师傅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他一下子想起了五弟……他瞥了一眼于副主任,于副主任神态自若,反倒是自己内心扑通扑通乱跳。

“我们也考虑了你们家的实际困难。”于副主任把王师傅拽到厨房,指着商老师的屋子,一挥手,“从今天起,这间房子——还有这间厨房,都是你们家的了!”

“我怎么能占用人家的房子呢?人家还会回来呢。”王师傅让五弟弄得心绪烦乱,诚恳地说。王师傅知道商老师又下乡了,而且这一回还是两口子一起走的。

“哼,我看他是回不来了吧。”

王师傅心中一凛,他在一向和蔼可亲的于副主任脸上看到了一片肃杀之气,不禁脱口而出:“商老师出事了?”

“不是出事了,是暴露了!”于副主任神情变得坚毅果敢,“是被我们给挖出来的!”

从于副主任的口气看,性质已经产生变化。王师傅有点儿别扭,小声嘀咕道:“……怪可怜的,连个后代也没有。”

“王师傅,你可得站稳立场啊,这个商老师有个舅舅在台湾,他一直隐瞒着呢,他本人就是中统的地下组织成员……”即便是在亲切与友好的气氛里,于副主任的话也充满了威严,“不瞒你说,这是咱们‘913专案小组’的工作收获啊。”

“啊,看不出来啊。”

“能看出来,还算是特务吗?”

王师傅心里有点儿酸了吧唧的,没个后人的商老师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特务了呢?背点儿米扛点儿面都直喘,厨房里有个蟑螂都大呼小叫的……这么说,这是狡猾的特务在麻痹革命群众了!?

“王爱娇生活在我们朝阳区,这是我们向阳公社的光荣,更是我们朝阳区的财富。所以,王爱娇的困难就是我们朝阳区的困难,我们有义务、有责任帮助王爱娇。为此,我们班子刚刚开过一个碰头会,会议决定——”于副主任拍拍手里的工作日记。现在,他说话不仅代表公社,而且代表区里了。

于副主任竖起一根指头,宣布说:“区里决定,每一天补助王爱娇同学一个鸡蛋。”

于副主任依然竖起一根指头,宣布说:“区里决定,每个月补助王爱娇同学一斤白糖。”

于副主任竖起了两根指头,宣布说:“区里决定,每个月补助王爱娇同学两斤肉票。”

于副主任依然竖着两根指头,宣布说:“区里决定,每个月补助王爱娇同学两尺布票。”

……

不等于副主任说完,王师傅眼前瞬间浮动起一片繁荣昌盛的鸡鸭鱼肉。他知道于副主任舍不得离开小六子哩,再说了,我王喜贵哪能因为自己家出息了一个小六子就脱离群众忘恩负义呢?!王师傅“啪”地一拍大腿,毅然在“月亮”跟鸡蛋之间做出了取舍:“工人新村咱就不去了!”

于副主任如释重负,可是依然还有一点儿小小的担心:“老王啊,我老于这可是违反纪律了,如果有人问你,你们家为什么不去工人新村呀,你怎么回答呢?”

“我们住在这里习惯了,就少给组织添麻烦吧……故土难离嘛。”王师傅在心里彻底告别了“月亮”,坚定地说,“再说了,这孩子换地方就睡不好觉,睡不好觉也就做不了梦,做不了梦也就完不成革命任务了。”

这一天,于副主任给王师傅一家带来了房子、鸡蛋、肉票和布票,也带来了全家人的辗转反侧和夜不成寐。王师傅一家兴奋得像大海的波涛,以往都是九点闭灯睡觉,而今天,一直到半夜十一点多,“海面”才渐渐趋于平复。

这时,突然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王师傅好像刚刚睡着,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谁啊。”

“是我啊,老王。”这是于副主任的声音。

一阵忙乱以后,于副主任带着一脸凝重和一身浓重的烟味,站在王家的屋子中央,并且正色道:“刚开完会,我来传达一下会议精神……老王你负责召集一下。”于副主任讲话前,示意王师傅把门把窗都关上。大半夜的,门窗一关,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像地下会议一样神秘而又庄严。

所谓开会,就是于副主任讲话。于副主任清了清嗓子,对王师傅说:“我刚参加了省委的、一个特别会议,受上级的委派,前来传达会议的重要指示……咱们在这里站好。”说着,他用手在自己脚前比画了一下。

王师傅冲着儿子们招呼着:“来来,排好队。”

“你也排队。”看见桂珍游离在外,王师傅示意道,然后自己也站到队伍里。王师傅站在第一个,然后是桂珍,接着老大老二直到小六子,一家人就像一个拥挤的降调。

于副主任看了看,把小六子从降调后面拉出来,然后把他推到王师傅的前面。这样,王家个头最矮的小六子站到第一位了。

于副主任满意地“嗯、嗯”了两声,目光海浪般起伏着掠过每一个人,然后低低地喊了一声:“立——正!”

王家一排人往上一紧。于副主任点下头:“稍息。”

“我们先学习一段最高指示。”于副主任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捧在心口窝,低声而有力地背诵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为了保证我们的党和国家不改变颜色,我们不仅需要正确的路线和政策,而且需要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我受渤海省革命委员会的委派,前来宣布‘四项纪律’!”于副主任把《毛主席语录》揣进兜里,表情更加凝重了。

王师傅赶紧找出一张纸和一截铅笔头,准备做会议记录。

“这‘四项纪律’,不准做文字记录,只能记在脑子里。”于副主任用食指扣扣太阳穴,严肃地制止道。

接着,于副主任用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语调,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宣布道:

——第一,王爱娇同学的梦已经被列为国家机密。包括已经做过的,也包括还没有做过的,王爱娇同学的所有梦都是国家机密;

——第二,王爱娇同学不得向任何人泄露他的梦;

——第三,不论是谁——包括王爱娇同学的父母和其他亲属,均不得打探王爱娇同学的梦;

——第四,不管什么时间——半夜还是早晨,不管什么天气——刮风还是下雨,只要王爱娇同学做梦了,就必须马上通报,同时穿戴整齐,准备接受有关领导的接见。

于副主任说完,屋子里有一段长长的寂静,最后还是于副主任长长地嘘口气,缓和了凝重的空气,凝视着小六子,说:“都表表态吧。”

王师傅用胳膊肘儿拐了拐小儿子。小六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挠着头,想起了教室黑板上面的语录,大声说:“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毕竟是工人阶级,身为家长的王喜贵王师傅喉头滚了滚,当即大声表示:“我们全家要全力以赴地支持孩子多做梦,做大梦,做好梦。”

“哦,还有一件事。组织上决定,派区武装部的刘勤奋同志保护王爱娇同学的安全。”于主任凝重的脸色上有了点儿疲惫的笑意。

第二天,区武装部的刘勤奋同志来了。小六子一看,刘勤奋同志原来就是小刘叔叔啊。

小刘叔叔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常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口露出蓝白条的海魂衫。小刘叔叔是小伙伴们心目中的英雄,他那一身功夫即便在全区也是大名鼎鼎。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文艺演出上——小六子见多了,小刘叔叔随便找来一块砖头,用粉笔在上面写上“帝修反”三个字,然后左手持砖,右手高悬,“嗨”的一声,手上的砖头便被劈为两截……真正的功夫啊。

现在,一身功夫的小刘叔叔搬来了老街,而且就住到自己家斜对门的一间偏厦子里。偏厦子窄窄巴巴的,只能放下两张床,但是考虑到小刘叔叔尚未结婚,所以房子虽小,也是组织上的特殊关照了。

从此,不管刮风下雨,不论酷暑寒冬,小刘叔叔都要准时接送小六子上学和放学。每次工作时,小刘叔叔都要从兜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袖标——袖标上面印着“值勤”两个字,然后用关针别到左臂的衣袖上。赶上马路上车多,小刘叔叔便会扬起左臂,同时把那只威震敌胆的右手搭在小六子的肩头……每当这时,小六子都会感到有一股幸福的电流,从肩头贯穿到脚尖儿,进而弥漫周身。每当这时候,小六子的全身便不由自主地绷直了,他仰着脑袋,挺着圆圆的胸脯,昂首阔步地穿过马路。

小刘叔叔说,这是他的革命工作。

既然小六子的事已经是市里甚至是省里的大事了,理所应当的,小六子的事情也是红卫小学的大事了。

小六子的事情,难住了班主任何老师。前一段时间,来了一个调查小组,专门找他调查和了解班里的王爱娇同学。何老师从调查小组的神情和语气里,猜测到王爱娇凶多吉少。开学不久,何老师对王爱娇印象一般,既没有什么好印象,也没有什么坏印象。但是,面对调查小组,何老师还是把小六子的日常表现进行了归纳和整理,并做了细致的汇报——什么破坏国家公物了用铅笔刀往书桌上乱划啦,什么自由散漫上课搞小动作了在下面摆弄玻璃蛋啦,什么劳动态度不端正第一次值日就迟到啦,什么学习成绩不好两次作业没有完成啦……何老师把小六子入学以来的所有毛病和缺点统统抖搂出来了。

但是,现在突然天翻地覆了。

因为就是昨天,市革委会主管文教的副书记在市教育局局长和区教育局局长的陪同下,亲自来到红卫小学,用跟上一次完全不同的表情和语气,了解王爱娇同学的学习情况。

副书记是新近从外地调来的,也姓王,所以开始何老师还怀疑王爱娇是副书记的孙子或外孙子呢。但是,几句话过后,何老师就知道王爱娇同学已经跟政治——而且是很大的政治挂上钩了。

副书记反复指出,首长非常关心王爱娇同学。至于首长是谁,副书记指出,这是组织秘密;至于首长为什么关心,副书记指出,这也是组织秘密;至于王爱娇同学为什么值得关心,副书记指出,这更是组织秘密,而且是连他这一级别的干部也不得打探的秘密。

何老师四十多岁了,因为自己媳妇的家庭出身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组织问题。何老师明白了,现在自己还能继续担任王爱娇同学的班主任,已经是组织上充分信任了。何老师当即表态,要在政治上关心王爱娇同学,学习上照顾王爱娇同学,生活上爱护王爱娇同学。

首先,何老师把小六子任命为班级的组织委员。因为小六子还不是红小兵,所以,何老师任命小六子为组织委员的同时,还得先给他系上红领巾。

其次,何老师在小六子的前后左右,安排了班里“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他们分别是班长、学习委员、劳动委员、生活委员和文艺委员——这几乎囊括了班级的所有学生干部。一个班级的所有班干部,如此密集地排坐在一起,这在红卫小学历史上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它形成了教室里的“青藏高原”,而组织委员王爱娇同学就坐在这个高原的中心。

小六子自然不知道组织委员是干什么的。好在他可以不知道,因为这本来就是一项待遇——政治待遇。当然了,小六子享受的待遇不仅如此。小六子可以不必参加学校组织的“学工”和“学农”劳动。班级的大清扫,他也总是被分配干着最轻松的活儿。而每一次评比先进、模范、标兵和积极分子什么的——不论是班级、年级、学校还是全区、全市甚至全省,小六子总会把一卷子一卷子的奖状拿回家。于是,家里的一面墙很快就贴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奖状——王爱娇同学的奖状。

这期间,学校里传说小六子配上警卫员了——腰里别着枪呢,又说小六子是军区大院里一个司令的孙子——爷爷是一个老红军呢,又又说小六子马上就要被空军挑去当飞行员了——因为个头矮一点儿,先放在这里长一会儿。

突然一天,老街来了一辆轰轰隆隆的轧道车,车后是一群铺路工。街道上迅速弥漫起一股浓重的沥青味儿……两天的时间,人来车往,挖沟摊铺,昔日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老街变成了一条整齐平坦的柏油路,路的两边还铺设了排水沟,砌上了青石的道牙子。原来老街只有一盏低矮的路灯,而且经常成为调皮孩子弹弓的目标。现在,歪斜的木制路灯杆也换成了笔直的水泥杆,而且又多了一盏路灯——就在王师傅家的门口,灯泡的瓦数更是加大了许多。

街道是光明的,路面是平坦的。有关部门还在老街的路口竖立了一块路牌,画龙点睛,上面写着“向阳街”。

人心是肉长的,所以人们都知道为什么要修这条路。街坊邻居的老少爷们儿走在服服帖帖的柏油路上,心情像脚板子一样舒畅,内心都知道除了感谢革委会之外还应该感谢谁。

但是,路修好了,孩子却骤然减少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向阳街上喧闹嬉戏的孩子明显稀少了。尤其是晚上,从前在街巷里串来串去的孩子们几乎没有了。每一家的大人都在让孩子早早地洗脚上床,然后在第二天早晨,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家的孩子,问——你昨晚上做梦了没有?

接二连三的好事,让王师傅幸福得晕头转向。

商老师的房子倒出来了。区里派来了两个班的民兵,不抽一支烟,不喝一碗水,把现在王师傅和原来商老师的房子统统粉刷了一遍,漆上了天蓝色的墙围子,并且在白墙与天蓝色的墙围子之间,刷上一道一指宽的笔直的红漆。至于门窗,该修的修,该补的补,锈蚀的活页也换上新的了,玻璃擦得跟消失了一样……王师傅本来还有点儿为没有后代的商老师难过呢,但是房子粉刷一新后,心情立马焕然一新,而且慢慢地就有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意思了。

最让人惊奇的是,家里竟然装了一部电话。老街上还没有一家有电话的呢,所以电话线是从远远的街口扯过来的。一般的电话机都是黑色的,而这部电话却是红色的,而且没有常见的数字拨号盘。更让人惊奇的是,不论什么时间,不论刮风下雨,只要拿起话筒,里面就有一个说普通话的男声问:“请问,有什么情况吗?”

就在所有的生活全部一帆风顺高歌猛进的时候,家里却出了点儿小问题。

桂珍扯了几尺的确良,给小六子做了一套衣服——一件白衬衫和一条蓝裤子。多少年以来,这是小六子第一次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整套衣服。直到衣服做完了,桂珍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她又习惯性地把衣服做大了——衣服大得下摆及膝、裤脚触地。虽然这套衣服是专门为小六子做的,但是,客观上却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这套衣服除了小六子之外,他的每一个哥哥穿着都比他合适,尤其是老大和老二,甚至有点儿跃跃欲试了。

为了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王师傅觉得有必要召开一个家庭生活会了。

为什么不过年不过节的要给小六子做一身新衣服呢?小六子为什么应该穿一套新衣服呢?哪怕这身衣服的大小长短应该从老大或者老二开始穿起而现在只能并且必须从小六子穿起呢?往大处讲,小六子肩负国家机密,照顾他就是照顾国家,保护他就是保护“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往小处说,小六子人小志气大,给家里带来了鸡蛋白糖肉票布票和宽敞的住房。你们问问自己的舌头,谁没吃小六子的鸡蛋啊?李铁梅同志说过,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你应该挑上八百斤。如果说你们兄弟六个人分担八百斤,你们自己掂量掂量,你们自己各分担了多少斤呢?!

王师傅讲得实在,讲得透彻,讲得眼圈发红,讲得踢球的四哥把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穿的一双半新的回力牌球鞋也贡献出来了。球鞋有点儿大,小六子在里面垫了三层鞋垫。于是,小六子就从头到脚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衣服了。

吃饭吃好饭,穿衣穿新衣,睡觉睡炕头,一夜之间,小六子的生活有了一个幸福的大跃进。虽然小六子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国家机密,但是他知道小刘叔叔、商老师的房子、红色电话和新衣服什么的都与自己的梦密切相关。公社惊天动地的重视,父母空前绝后的关怀,学校前所未有的爱护,让小六子既喜气洋洋又忧心忡忡……做梦,而且做好梦,成了小六子最大的愿望和包袱。

其实,王师傅也看出小六子既屁颠又磨唧的样子,只是他不知道儿子在琢磨什么。再说了,已经到来和即将到来的喜事儿,让春风满面的王师傅也无暇顾及这些了。

现在,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家里有一部红色的二十四小时有人接听的电话啊,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家门口经常有小吉普或者上海轿车出入啊,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宝贝儿子经常去南湖大院啊,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家里吃过荔枝吃过樱桃吃过芒果啊,谁闻不着王喜贵王师傅家的门缝里经常飘出肉香啊,谁看不到王喜贵王师傅的孩子们嘴上泛着油光走路也格外轻松格外有劲儿啊,谁看不见于主任——哦,现在他已经是区革委会的一把手了——几乎每一天都要登门拜访嘘寒问暖甚至掀开锅盖看看今天晚上做了什么饭菜啊。赶上个劳动节、儿童节和国庆节什么的节日,王喜贵王师傅家更是少不了公社、区里甚至市里的头头脑脑的慰问和爱护了……王喜贵王师傅家,已经成了这一带居民敬仰和神往的地方。

来的领导多了,王师傅记不清谁是谁了,但是他知道于副主任、于主任和于主任们是真心实意地对小六子好,哪一次来都要再三叮嘱“有困难尽管开口啊”,以至于王师傅觉得,自己再不开口说点儿困难什么的就有点儿骄傲自满和盲目乐观的意思了。王师傅掂量再三,吞吞吐吐地向组织提出了自己的困难:小六子大了,孩子他妈想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桂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去公社的朝霞服装厂上班了。

几乎每天早晨起床,王师傅都要琢磨上一会儿,这孩子到底像谁呢?自己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呢?

王师傅追溯起了自己的家世——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并且顺着这个主干像树枝一样上下左右地蔓延开来……树已经很粗了,王师傅的前辈里也没有冒出一个像小六子一样的怪人。王师傅这才想到自己身边还躺着一个“树干”呢,他跟桂珍是娃娃亲,又是一个村的,他了解桂珍了解得都忘了她姓什么了。于是,王师傅顺着桂珍家的“树干”也蔓延起来了,但是,很快王师傅就发现,两家的历史门当户对,清白得像镜子一样不分彼此,连一个疤儿都没有。

王师傅每一次的琢磨都无功而返。当然了,越是琢磨不明白,王师傅的内心越是春风荡漾。现在,瞅着集中了他和桂珍所有缺欠和短处并有所创造发挥的小六子,王师傅已经觉得相当顺眼了。

一天半夜起夜,王师傅望着熟睡的小儿子,竟然挪不动脚步了。他在小儿子熟悉的面孔上,逐渐并且终于发现了家族遗传的若干蛛丝马迹——小六子的耳垂儿像他四叔呢,小六子的鼻孔眼儿像他的五爷呢,小六子的眉骨像他的二舅呢……在小六子身体的任何部位,王师傅都能读到他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这一瞬间,王师傅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忍不住低伏身子,轻柔地啄了小六子一口——轻点儿,再轻一点儿,注意别用胡子扎着儿子,谁知道在宝贝儿子音乐一样柔和甜美的鼾声下面涌动着什么样的国际风云和神州变幻啊!

什么是奇迹呢?万里长城是奇迹,卫星遨游太空是奇迹,原子弹氢弹爆炸是奇迹,人工合成胰岛素是奇迹,南京长江大桥是奇迹,成昆铁路是奇迹,万吨远洋巨轮是奇迹,万吨水压机是奇迹,双水内冷汽轮发电机是奇迹,红旗渠是奇迹……祖国处处有奇迹,人民天天增干劲。其实王喜贵王师傅心里还有一个奇迹,只是这个奇迹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嘛——那就是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啊!

什么是梦啊?看不见,摸不着,饿了不能充饥,冷了不能挡寒,做多了还影响第二天的革命工作呢。偏偏小六子的梦就不一样!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来房子,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到白糖,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到肉票,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到布票,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来电话,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来所有邻居羡慕的目光……总之,小六子的梦不仅能充饥和挡寒,简直是——嘿,怎么说呢,王师傅没法形容儿子的梦了,小六子的梦简直就是一只不用喂食却永远下蛋的老母鸡。对了,小六子的梦还能每天换一个鸡蛋呢——你说,这不是奇迹是什么啊?!

小六子是奇迹的创造者,而自己就是创造者的父亲、老子、爸爸和他爹啊!闻着身上浓重的烟味和洗不掉的机油味,王师傅心里充满了进一步当家做主的骄傲和自豪。

王师傅决定“宜将剩勇追穷寇”了。

说干就干,王师傅亲自张罗了一顿饺子。两斤猪肉,一斤牛肉,只掺了一丁点儿的白菜——还是雪白的菜心儿。这样,就能保证每个馅儿都是圆滚滚的,每个丸儿都是油汪汪的。王师傅的意思是敞开肚子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而且是关门关窗地吃。

在老街上——现在说是向阳街了,老邻老居们处得亲切和睦。除了春节,谁家若是改善点儿生活比如包饺子什么的,饺子出锅后,总要先打上热乎乎的一碗或几碗,给平日相处不错的人家送去。这几乎是这里的一种习惯甚至风俗了。但是这一回,王师傅决定关门关窗、同时也是关上灯地悄悄地吃。王师傅不是一个抠门的人,王师傅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他有比吃饺子更重要的事情。窗外的月光比较好地照着屋里,照着桌子上一盘盘刚出锅的饺子。饺子热气腾腾,与月光交相辉映。桂珍去门口打毛衣了,说是去放哨,但是王师傅知道她是想省下一口——女人家嘛。王师傅本想叮嘱几句什么,但是他很快发现这时候的语言是多余的了,因为,此时儿子们已经争先恐后风卷残云了,先是唇舌运动的吧唧吧唧声,后来便是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的幸福“嗝声”。

第二天早晨,王师傅依次把儿子叫到自己屋里,分头询问。

王师傅先是问老大:“昨晚都做什么梦啦?”

老大说:“我做梦吃饺子了。”

王师傅问:“还有什么?”

老大想了想,说:“就是吃饺子啊,三鲜馅儿呢。”

王师傅问老二:“昨晚都做什么梦啦?”

老二说:“我做梦吃包子了。”

王师傅问:“还有什么?”

老二想了想,说:“就是吃包子啊,纯肉馅的,直流油儿。”

王师傅问老三:“昨晚都做什么梦啦?”

老三说:“我做梦了,但是没有吃饺子和包子。”

王师傅怀疑他们串通了,问:“还有什么?”

老三迟疑地说:“我吃的是锅贴,吃了三盘子,还给爸爸妈妈留了一盘呢。”

王师傅摇摇头,叹口气,问老四:“你呢?”

老四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没有做吃的梦。”

“嗯呐。”王师傅肯定道。

老四继续说:“我梦见我去动物园了,整个动物园就我一个人,坐木马,看猴子,看老虎吃小鸡。”

老五昨晚上把肚子吃坏了,一晚上反复拉稀,到现在肚子还“咕噜咕噜”直叫。王师傅不想再问下去了,但是老五却自觉地走了进来。

“我梦见台湾解放啦。”老五瞪大着眼睛,“蒋介石做了解放军的俘虏,押到了北京,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天天早晨给毛主席打水、抹桌子、擦皮鞋,然后就扛着拖布,去天安门广场打扫卫生,收拾瓜果皮核,进行爱国卫生运动……”

王师傅听不下去了,他知道小五子是学美术的,会构思和布局,而且撒谎的时候总是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王师傅整不明白了,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王师傅有点儿后悔昨晚那顿饺子了,有点儿贪心,有点儿冒进,用料也太猛。

轮到小六子了,不知怎么,王师傅竟然有点儿紧张了。

小六子站在门槛外面,倚着门框。他不敢进入这间原来属于商老师的屋子,他总觉得屋子里有大灰狼“沙啦沙啦”的声响——类似于舌头舔墙皮的声音。

“娇娇啊,昨晚你做什么梦啦?”王师傅话一出口,自己就暗自惊奇,怎么突然把小六子叫成娇娇了。

“我做梦也是吃的。”小六子的地包天儿嗫嚅着,“我梦见家里吃了一顿饺子以后,春节就没钱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别人家都在吃饺子和炸鱼,我们家却在吃饼子和咸菜……”

王师傅猛地眼睛一热,嗓子哽住了。

现在,小六子的睡眠是王家的头等大事了。

不论什么时间,只要来梦了,只要拿起电话,不用多长时间,向阳街就会传来小汽车清脆明快的刹车声,接着便是“嗡嗡嗡”的倒车声——不是上海轿车就是北京吉普,有一次还来了一辆乌黑锃亮的“红旗”呢。这时候,不论多晚,穿着整齐的小六子便会在家人和邻里目光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开车的司机——有时还是解放军战士呢,就会替小六子打开车门,搀扶着小六子登上小轿车。这种时候,不论是深夜还是凌晨,小刘叔叔都会戴上红袖标主动出勤,一边驱散围观的群众,一边协助小轿车驶出向阳街。小轿车拉着小六子,在深夜或是凌晨的大街上风驰电掣奋勇前进,从侧门进入南湖大院。

每一次小六子走后,王师傅既有点儿兴奋难耐,又有点儿惴惴不安,而且这种喜忧参半的心情,随着小六子的长大日渐加剧了。

自从于主任宣布了“四项纪律”以后,断断续续地,小六子梦见了内蒙古的地震,梦见了大西南的卫星发射,梦见了新疆的核武器爆炸,梦见了长江的洪水和东南沿海的台风……但是,王师傅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了。

在王师傅眼里,小六子原来的梦就是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路面平坦,方向正确,但是,现在这条路却慢慢地劈叉儿了。这一年来,小六子好几回梦见大海上面飘白云、蓝天下面开鲜花什么的。更过分的是,他还好几次稀里糊涂地梦见大灰狼小绵羊什么的——这都怪商老师讲的那个破故事。王师傅发现小六子做梦的质量越来越不稳定了,一会儿成品,一会儿半成品,有时候甚至就是次品。好在主流还说得过去——瑕不掩瑜吧,尤其是在海城地震的前一天,小六子一举梦见了好多好多的房子倒塌了,地上流着很多很多的鲜血……果然,第二天就是海城地震了。

大海和大灰狼是有负领导关怀与厚爱的,蓝天和小绵羊是换不来布票肉票鸡蛋白糖什么的。所以,王师傅在一片比较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下,早已忧心忡忡甚至忧心如焚了,而且元旦刚过,王师傅的这种担忧便成为了现实。

那是星期一的晚上,街口突然停了一辆北京吉普,车上坐着两个军人,也不说话,只是严肃地坐着。一看车牌子,于主任和王师傅都知道这是接送小六子的车辆,所以这台不期而至的吉普车让他们一下子手足无措了。

将军儿啦,将军儿啦!王师傅心里叫苦不迭。

几年的接触,于主任已经跟李秘书积累了相当深厚的阶级情谊。他转弯抹角地打探李秘书,首长为什么要派车值班呢?有什么新动向吗?

李秘书透露说,首长去北京开了一天会,回来后,就布置这个任务了。

一月的渤海,北风呼啸,天寒地冻。从星期一开始,每到晚上,这台吉普车总要停在向阳街的街口。于主任知道主要矛盾在哪里,于是他亲自带领区街两级班子,给王师傅家送去了一个猪头、一床新棉被和两麻袋上好的大烟煤。于主任叮嘱王师傅,晚上让小六子烫烫脚,睡前别喝水以免半夜解手,火炕不能太热以免感冒……于主任毕竟是干部,看着猴急猴急的王师傅,他郑重叮嘱道,要学会外松内紧,不能给孩子太多压力,欲速则不达啊!

抓住了主要矛盾,也不忘次要矛盾。于主任安排小刘每天晚上给车上的战士送去暖水袋,而且每两个小时去换一次热水。

本来,于主任提干后,不论是工作需要,还是按照现在的级别,他都可以调换一处宽敞的房子。但是,因为小六子,于主任依旧坚守在向阳街挤挤巴巴的破房子里。这几天,于主任一只眼盯着小六子的动静,一只眼更加密切地关注着国家大事:《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在1965年的两首诗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焦作至枝城铁路建成通车,两报一刊发表元旦社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山东胜利油田化工总厂炼油厂建成投产,故事片《决裂》上演,六名被释人员获准返回台湾,《人民文学》和《诗刊》重新出版……于主任恨不得一头拱进《人民日报》里,像锄地一样,把每一个字都翻过来看看。

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大事,使得徐主任派车过来值班呢。

自从北京吉普值班之后,于主任晚上也睡不着觉了。深夜,于主任烦乱地翻弄着像文件一样的报纸和像报纸一样的文件,昏昏沉沉地分析国内外局势。他把半导体捧在手里,不断地调拨着频道。一直到天色大亮,吉普车撤走了,于主任才敢放心地迷糊一会儿。

突然,一种奇特的音乐把他惊醒了,半导体里突然传来了哀乐声……于主任一下子傻掉了——敬爱的周总理与世长辞了!

于主任一看日历:星期四——1976年1月8日。

怎么小六子一点儿预兆也没有呢?!

虽然有于主任宣布的“四项纪律”,但是王师傅毕竟是小六子的父亲,他能够在日常举止的蛛丝马迹里琢磨和提炼出门道儿来。什么台风地震啦,什么卫星核爆啦,王师傅知道这些都不是首长最希望听到的事情——更不用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大灰狼小绵羊什么的了……红色的电话机摆放在矮柜上面,已经很久没有动用了。这部给王家带来荣耀和自豪的电话,现在却秤砣一样压在王师傅心里。王师傅掐算过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已经有十个月零十四天没有梦见伟大领袖了——这有点儿不像话了嘛。

王师傅又上火了,像前些年一样,又是头疼又是长针眼又是扁桃体发炎又是烂嘴角又是痔疮发作……不仅如此,这回眼睛竟然有点儿花了,而且经常耳鸣,就像有一只蚊子驻扎在耳朵里一样。

这天半夜,万籁俱寂,向阳街的人民在正常的睡眠里等待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黎明。就在这时,酣睡中的小六子猛然“哇”地大哭起来。

九月,秋夜寂静而又清冷,小六子的哭声就像一根铁钉子划过玻璃,尖锐而又锋利。邻邻居居们很快就判断出这是王师傅家里的哭声,而且是小六子的哭声。这哭声就像一根“哧哧”燃烧的引信,谁也不知道它能引爆什么炸药……人们不由得支棱起耳朵,揪心地琢磨着炸弹的内容。

“哭什么?”王师傅闭着眼睛,问,“吓成这个样子?”

“做了。”小六子在哭泣的间隙,吭哧了一句。

“什么样的?”王师傅趄起身子,警惕地问,“大的吗?”

“我能说吗?”小六子还没睁开眼,拖着哭腔嘟囔着,“不是有纪律嘛……是个大的。”

王师傅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这是他盼望许久的喜讯啊。他一把抓过电话,嘴唇贴着话筒,几乎是大声吼道:“快来车吧……是毛主席的梦哪!”

小六子似乎还没有从梦里醒来,脸色蜡黄,浑身软了吧唧的。哭声就是命令,小刘叔叔冲了进来,看见小六子不住地哆嗦,从身上脱下外衣,披在小六子身上,然后背起小六子就冲出家门来到街口……很快,小六子被拉到南湖大院,被带到了同样睡眼惺忪的徐主任面前。

徐主任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杯热腾腾的红糖水,吹了吹拂动的热气,递给小六子。

喝下一口温热的糖水,一股甜蜜而温暖的感觉弥漫开来,小六子肿眼泡儿后面的眼睛也温润起来,脸蛋上也泛起了一层红晕。

“梦见天安门广场了,雄伟的天安门广场。”小六子大声汇报道,鼻子还有点儿齉齉,“毛主席正在开大会,人山人海的……开着开着,毛主席累了,就坐下来休息。”

徐主任脸上喜忧参半,专注地看着小六子。

“休息一会儿,就睡着了……睡觉的时候还打呼噜呢。”小六子歪着头回忆。徐主任和于主任一起重重地点下头。

“老人家辛苦了。”徐主任低声自语。

“但是,毛主席的呼噜声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六子的声音一下子低落了。

“怎么回事呢?”徐主任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他……他突然不喘气啦!”小六子陡然提高了声音,惊恐地说,随即眼眶里跳出一颗清亮晶莹的硕大泪珠。泪珠顺着小六子柔软的脸蛋一个起伏,“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房间里一片肃穆和沉寂。小六子“嘶”地抽泣了一下,显得格外响亮。

“住口!”徐主任身子一绷,高声断喝,声音甚至有点儿变调,“你是一个反革命!”

一个身影一晃,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小六子面前——小六子一看正是脸色铁青的于主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脸蛋子已经准确地扇在小六子的脸上。

小六子顿时放声大哭,同时眼泪跟着就涌了出来。

泪眼蒙眬里,又一个细细的身影闪现在眼前。小六子一看,脸色煞白的李秘书站在自己跟前。李秘书抡圆了胳膊,搂头盖脸地劈了小六子一个完整的耳光,然后戳着小六子,用尖细的嗓音叫道:“你就是一个反革命!”

小六子听见自己的脸皮“啪”地爆出一声,短促而又响亮。开始,小六子还没有觉出疼,只是感到脸蛋痒痒的,用手一摸,竟然是鲜血——从左耳里淌出一缕黏稠的鲜血,而且汩汩不止……跟着,整个左边脸蛋骤然肿胀起来,包子一样肿了起来,一直疼到牙齿的根儿里面去了。由于来势迅猛有力,这一巴掌竟然把小六子的哭声扇没了,但是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潺潺而下,就像一个关不住的小水龙头。小六子用地包天儿的下唇兜住嘴,就是不让哭声出来。

“打倒现行反革命!”于主任突然振臂高呼,在静谧的夜里显得立场格外鲜亮,紧接着,他又咬牙切齿地向徐主任表态,“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王爱娇,彻底清算他的反革命罪行!”

说罢,意犹未尽的于主任又一次振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王爱娇!”

让小六子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于主任喊完口号,却没有人响应。只见于主任脸色一块一块地黄了起来,刚才还高擎的胳膊软软地瘫在半空,不知是放下呢,还是迎难而进。

徐主任没有表情地看着于主任,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着空气。过了一会儿,徐主任浓眉舒展,疲惫地站起身,一边捶捶腰,一边懒洋洋地说:“于志俭,你的表演该结束了吧。”

“首长,我……我可是……”于主任脸上的血色“哗”地一下子没了。

徐主任跟李秘书低语了一句,然后便朝门外走去。见此情景,于主任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李秘书。李秘书马上板起脸,大声地重复着徐主任的话:“你的表演该结束啦!”

“首长,我可是……可是在你的领导下工作的啊!”于主任一把拽住徐主任的衣襟,几乎喊了起来,话里已经裹上了哭腔。

“我这是引蛇出洞!”徐主任转过高大的身躯,指点着于主任,用重如泰山的语气总结道,“今天,你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朝阳区革命委员会坐落在离小六子家不远的红旗大街,是一座五层高的红砖大楼,远近皆称之为大红楼。大红楼最为醒目的是它的门楼。门楼方正,有三五张乒乓球桌大小,高出地面一米多,正面可拾阶而上,左右有坡面车道,既可遮阳挡雨,又是天然的一个舞台。门楼的上面,一左一右支着两个灰色的高音大喇叭。大红楼的前面有一个小广场,既可集会,又能停车,于是区里的重大活动——群众大会、文艺演出和放映露天电影什么的,都在此地进行。

大红楼就是朝阳区的政治、文化中心。就在小六子做梦的第二天,朝阳区革命委员会在大红楼门前举行群众集会。门前扯着一道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于志俭反革命集团批斗大会”,而且“于志俭”的名字上面,还打了一个酣畅淋漓的红叉。

小六子站在门楼里,左边脸蛋肿胀着,像馒头一样暄乎乎的,耳垂下面还残留着未洗净的血渍。大概考虑到小六子尚未成年,大会只派了一个民兵押着他。民兵面似铁板,高大魁梧,穿着蓝色工作服,左口袋上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就像刚从宣传画里出来一样。

从前,小六子经常扮演特务和坏人的角色,所以今天的场面对他来说并不是特别难过的事情。只是,在这么多的大人和小伙伴们面前当上坏人,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尤其是看到下面的脸部都紧绷绷的,加上只有他一个人待在门楼里,小六子不由得有点儿慌张,两条腿像面条一样地软塌塌的,有点儿站不直溜……小六子一慌,就不住地抽鼻子。在他的面前竖着一个话筒,话筒上包着红绸布,小六子抽鼻子的声音,一下子放大到整个广场,好像整个广场就是一个巨大的鼻孔,不住地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这个声音与现场的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于是广场上传来了难以抑制的阵阵欢笑。

主持批斗大会的竟然是小刘叔叔。今天,小刘叔叔特地扎了一根军用皮带。小刘叔叔腰细,皮带扎得又紧,于是整个人便束成一个精神抖擞的“8”字。小刘叔叔发现场面有点儿混乱,把话筒往旁边一扭,大喝一声:“带上来!”于是,从楼里连推带搡地押上三个人。

三个人都是“喷气式”,由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押着,按头提臂。三个人的头上都戴着锥形纸帽,脖子上晃荡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每个人的名字。由于名字是倒着写的,人又在低头认罪,所以三个人一上台,台下的人们齐刷刷地歪起头,像一群高低不平的问号……小刘叔叔每念一个名字,“喷气式”都要被抓着抬起头来。

第一个,是市里什么干部,大下巴,小六子一看,是送给自己六个荔枝的那个人,小刘叔叔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于志俭的死党;第二个,是区里的什么干部,麻子脸,小六子一看,是送给自己三个花瓣玻璃球的那个人,小刘叔叔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于志俭的同党;第三个,小六子不认识,但是小刘叔叔说他就是反革命集团的头子于志俭。

这个叫做于志俭的人就站在小六子旁边,小六子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发现这个人确实是大斌他爸,而且大斌他爸已经不像于主任啦。于主任的头发变戏法一样地没剩下几根了,头顶上打开的书本只剩下了零星的几页,肩头耷拉着,本来挺直的腰杆也一下子佝偻了,而且脸上还有几道墨迹,先前明亮的眼睛全部黯淡了,像一堆燃尽的煤灰。

最后一个点到了反动少年王爱娇。小六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广播喇叭的声音太大了,大得已经听不见内容了。但是旁边的民兵心明眼亮,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把他像小鸡一样一下子提溜起来了。小六子矮小,又轻快,民兵一提溜,身子便悬在了半空……小六子害怕了,两腿一扑腾,广场上便传来了广大群众快乐的笑声。

开始轮番发言了,大喇叭震得耳朵生疼。明明都是跟报纸和广播上差不多的话,但是三个大人依然吓得颤颤巍巍浑身筛糠。倒是小六子,从台下的笑声里听出了跟街头玩耍游戏时差不多的声音,心里反倒轻快起来了。小六子个子矮,一偏头,正好看见低头认罪的于主任。于主任耷拉着脑袋,紧闭双眼,颧骨上还有一块发紫的血斑。小六子看着于主任的模样那么可怜,不由得想起这个人给自己家带来的许多好处。他探过头,小声说:“于叔叔,别生气啦,我做的梦都是真的……”

于主任低垂的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抬了起来,“煤灰”一样的眼睛努力睁开了,并慢慢地闪动出一丝光亮。他使劲儿扭过头,对背后的两个警察高声喊道:“听见没有啊,这个小东西还在进行反革命活动呐……”

小刘叔叔振臂高呼:“于志俭不老实就让他灭亡!”

于是,广场上的人群参差不齐地跟着呼喊。小六子再看于主任时,他的头被摁得更低了,已经看不到脸孔了,光秃秃的脑壳上,飘荡着几根无依无靠的白发。

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这会儿突然就阴云密布了。几乎顷刻之间,明晃晃的天变成了昏沉沉的天。就在这时候,发言突然停止了,小刘叔叔说上面有通知,要求全体干部和群众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重要广播。于是,就在大红楼门口,大喇叭“沙啦沙啦”地接通了电台广播,而且一开始响起来的竟然是沉重低回的另一种音乐——

哀乐!?

竟然是哀乐!!!

一瞬间,会场上所有的空气全部凝固了。

播音员用颤抖隐忍的声音播报着——

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的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1976年9月9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

先是一声轻微的哭泣,似针尖儿一样细小而又尖锐。只是这一声哭泣,分明是令大坝决堤的蚁穴,刚才还是众志成城坚如磐石的长堤一下子轰然崩溃了。已经听不清广播里说什么了,广场上的所有人像爆炸一样突然哭喊起来了。老爷爷哭了,老奶奶也哭了,小孩子哭了,警察哭了,送荔枝的“大下巴”哭了,送玻璃球的“麻子脸”也哭了。“麻子脸”哭得像中风一样,浑身一抽一抽的,而且哭着哭着就坐到了地上,涕泪满面,双手不断地拍打着胸前的牌子……

这时候,天上下起了细密的小雨。雨声与哭声混合在一起,更加重了会场的沉重与悲凉。

小六子也流泪了。其实他昨天哭过了,但是今天看到这么多人一齐哭,自己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但是,他既没有哭声,脸上也没有哭相,而且心里也不怎么疼痛,所以他才能在一片哭号里听到另一种声音。

一个人在笑,发出“哧哧”的声音。先是低低地笑——那是一种在舌尖和牙齿间隙发出的尖细声音,后来开始哈哈大笑,透着阴森和怪异,在一片汹涌澎湃的哭号里逆水行舟。接着,这个人扑通一下跳下台阶,张开胳膊,往会场外面跑去,跑着跑着,还哧溜一下跌了一跤,甩掉了一只鞋子。这个人迅速地爬起来,光着脚丫子,向红旗大街继续奔跑,边跑边大喊大叫道:“我们胜利啦!”

这个人便是大斌他爸。

当天中午,李秘书用徐主任专用的红旗轿车,把小六子接进了南湖大院。

这是小六子第一次在白天,而且是从正门进入南湖大院。

这当然是小六子来过无数次的南湖大院,只不过从前都是从侧门进来的,而且无论进出,都是在深夜或者凌晨,所以小六子根本没有可能细看周围的环境。但是这一次,小六子却是大白天进来的,而且是从正门进来的。

大门像篮球场一样开阔。大门的两侧都有站岗的解放军战士。红旗轿车没有减速,战士却“啪”地一齐敬礼。进了大门,小六子发现大院里面像公园一样漂亮。这里到处都是绿色,树木比外面的又粗又高,外面看不到的各式各样的鲜花在这里百花齐放,而且没人采摘。

穿过无数的鲜花、绿地和大树,他们来到大院深处的一个小院。小院里有一座小洋楼,在树丛里露着尖尖的屋顶。进入小院,小六子发现这里比大院更幽静了——树更高更粗,而且很多都是庄严的松树,散发着一股沉甸甸的气味。小院里的人更少,走路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徐爷爷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迎接小六子,表情依然比较严肃,但嘴角的“八”字微微翘着,眯缝的目光更加眯缝了。

徐主任的办公室比教室还大,正中间,放着好大的一块红色地毯,靠窗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放着一排电话,其中一部还是跟自己家一样的红色电话机呢。除了电话之外,写字台上便是文件,一筐一筐的文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头。所有的文件上,无一例外地印着“机密”或者“绝密”的红字。文件的旁边,还有一个粗大的笔筒,里面插着几支削好的红蓝铅笔。在写字台的后面,是一面宽阔的大墙。墙上并排挂着两张大幅地图,一幅是中国地图,另一幅是世界地图。徐主任坐在两个地图中间,既胸怀了祖国又放眼了世界。

徐主任一扬手,李秘书就退下去了。小六子知道,李秘书就是徐主任的影子。因为徐主任比李秘书更加高大魁梧,所以李秘书还只是徐主任影子的一部分。刚才见到李秘书时,小六子就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别扭,想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耳朵——左边的耳朵有点儿疼。昨天,李秘书打了他一个耳光,而且还打出了血。这个耳光打得既深入又彻底,一直到现在,耳朵还有点儿隐隐作痛。现在,看见李秘书了,耳朵就一跳一跳地格外疼。

徐主任穿着一件普通的白短袖衬衣,腿上是一条绿色的肥大军裤,脚上是一双老人常穿的黑色圆口布鞋。短短一天的时间,小六子突然觉得徐主任好像老了许多,走路不像先前那样大步流星了,坐下来还“呼哧呼哧”地直喘,很累的样子。

窗外传来了家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今天,我要给你开一个平反大会。”徐爷爷郑重地说。

小六子不说话,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拨弄着裤兜缝隙里的一个瓜子壳儿。

“我有错误,我向你道歉。”徐主任挺直身体,接着弯下高大宽厚的身子,竟然向小六子鞠了一个躬。

小六子的下唇紧紧地兜着上唇,还是不说话。

“好吧,你也打我一个小脸蛋儿吧。”徐爷爷蹲下来,把脸凑近小六子。

小六子倔强地摇摇头。

徐主任一把抓过小六子的手,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啪”地拍打了一下。

小六子惊讶地看着徐爷爷。

“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爱憎分明的小鬼。”徐主任大声地表扬小六子,接着,捧过两套衣服,递给小六子。

两套衣服,叠得四四方方,上面的一套是白色的睡衣;下面的一套竟然是草绿色的军装。

这套军装比大人们穿的小了许多,也没有红五星和红领章,但是,这却是真正的解放军军装,而且是四个兜的干部军装。上衣、裤子、帽子、皮带……上衣的扣子上还有五角星的标志,并且标志里还有“八一”两个字呢。还有一双崭新的解放鞋,散发着新鲜胶皮的美好气味。

小六子兴奋得眼睛发亮,但是却摇着头说:“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

“你不想当解放军吗?”

小六子马上点了下头。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一句是什么?”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小六子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歌曲,他明白徐爷爷的意思了。

“对喽,现在,你就要用解放军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你能做到吗?”

“能!”小六子响亮地回答,接着疑问道,“但是,解放军叔叔怎么能没有革命武器呢?”

徐爷爷在屋子里搜寻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写字台上。他从插着红蓝铅笔的笔筒里抽出一个东西,一伸手,摊在小六子眼前:“这就是你的武器!”

这是一把小匕首,短短的,只有圆珠笔的长短。刀身闪闪发亮,刀把缠着红色的丝线。奇怪的是,这把匕首的刀尖和刀刃都是圆钝钝的。但是,这毕竟是一把匕首啊。

小六子欣喜地摆弄着这把小匕首,问:“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解放军叔叔呢?”

“等你长到这么高吧。”徐爷爷在小六子头顶上挥舞了一下。

小六子仰头看看,那是一个很遥远的高度。

“叫我徐爷爷。”徐主任脸上笑眯眯的,嘴上却故作严肃。小六子知道,这是大人们喜欢小孩子的表情。

小六子乐了,怯怯地叫了一声:“徐爷爷。”

“嗳——”徐爷爷长长地应了一声。

“好,现在,你就听我的指挥。”徐爷爷声音洪亮。

“是!”小六子大声回答。

“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能做到吗?”

“能!”

“最近形势紧张,你就在爷爷这里住上几天,跟爷爷待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徐爷爷把手搭在小六子的肩头,“还记得‘四项纪律’吗?”

“记得。”小六子回答道。

“我考考你——‘四项纪律’的第一条是什么?”

“王爱娇同学的梦已经被列为国家机密。”小六子干巴溜脆地回答。

“好!”徐爷爷赞赏了一声,“现在,我再给你加上一条——你的梦,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对我一个人讲。”

小六子说:“是!”

“我命令你,现在开始休息!”

小六子一脸茫然,他不会休息,也不知怎么休息。

“你先睡一会儿吧。”徐爷爷吩咐道。

“天没黑,怎么睡呀?”小六子嘀咕道。

徐爷爷笑了笑,把他领进一间屋子。还没等小六子看清屋子的模样呢,徐爷爷便“哗啦”一下拉上窗帘,于是黑夜一下子来了。

“这样可以了吧。”黑暗里,传来了徐爷爷亲切的声音。

“这是我的卧室,你先在这里休息。如果有什么紧急事宜,你就按一下这个红钮。”徐爷爷拽开床头的台灯,指着床边的一个机关。徐爷爷说的机关是一个黑身红头的按钮。按钮的头儿红红的,圆圆的,泛着油光。

黑暗里,小六子躺在陌生而又松软的床上,既兴奋又紧张。小六子摩挲着红钮,摸着摸着,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想家……小六子摸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摸响了红钮,屋里屋外,顿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门“咚”的一声推开了,徐爷爷一颠一颠地跑了进来,边跑边问:“做了吗?做什么梦了?”

天热,开着窗,院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家雀和知了的合奏,晚上,还会出现蛐蛐儿美妙的歌唱。

南湖大院驻扎着一个加强连,都是一些龙腾虎跃的年轻战士,专门负责大院的警卫工作。小院是大院的重点,配备一个整天摩拳擦掌的警卫排,专门负责小院的警卫工作,保卫首长的安全。为了保障小六子的睡眠质量,徐爷爷一声令下,让警卫排捍卫小六子的睡眠。于是,战士们用长长的竹竿在院子里挥舞着,驱赶着树上的家雀和知了。院子里有两棵高大茂密的银杏树,有两只或者三只知了,深入在高高的树梢里,扯着嗓子鸣叫,再长的竹竿子也够它不着。用弹弓打,又看不清,于是几个灵巧的战士就爬到树上,一边摇晃着树杈,一边用竹竿和弹弓轰赶这几个残余而又顽固的“敌人”。更有几个来自农村的战士,心灵手巧地扎起了几个稻草人,并且给稻草人套上衣裤戴上帽子,安置在小院的东西南北中,增加着捍卫睡眠的兵力和声势。到了晚上,战士们打着手电拎着铁锹,三下五除二,一个夜战,就把蛐蛐们消灭在黑夜的摇篮里了。

小六子看明白了,这个城市的最厉害的地方是大院,大院最厉害的地方是小院,小院里最厉害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徐爷爷,而最厉害的徐爷爷,最喜欢的就是自己。

徐爷爷的办公室和卧室都在小院里。徐爷爷把小六子领到他自己的卧室。按照徐爷爷的吩咐,小六子就在徐爷爷的卧室里休息,而且在休息时,必须换上睡衣。徐爷爷说,穿着睡衣,睡觉舒服。

徐爷爷的卧室宽宽敞敞,一张大床更是宽敞得打滚都掉不下来,被子和枕头都是军绿色的,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四四方方,散发着轻松愉快的气味。

只是小六子怎么躺着也不舒服。尤其是身上穿着睡衣,真丝的,滑溜溜的,弄得身子痒痒的。于是小六子在休息时,都要穿着自己感到更舒服的军服。徐爷爷发现了,又说了一遍,穿着睡衣,睡觉舒服,于是小六子只好把睡衣套在身上了。

外面的声音没有了,屋里的声音也没有了,连滴答滴答的闹钟也拿走了。小六子坐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怕惹得徐爷爷不高兴,就强迫自己躺在床上。一会儿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会儿屁股朝天趴着,不断变换着各种姿势,最后小六子终于确定了最接近他平日睡眠的姿势——侧身蜷曲着,两手合抱着松软的枕头。

小六子抱着枕头,突然觉得手被什么硌了一下。小六子把手伸进枕头里面,马上就触摸到了一件坚硬冰凉的东西。小六子掀开枕头,只见枕头下面赫然有一把手枪。

手枪黑黢黢的,沉甸甸的,枪身上泛着贼贼的油光。小六子玩过“弹弓枪”和“链子枪”,“学军”时甚至摸过没上子弹的长枪,但是如此近距离地触摸手枪,这还是第一次……不过,小六子马上又发现了比手枪更可怕的东西。

手枪的旁边还放着一本厚厚的书。这本书用牛皮纸包着封面,上面写着“金光大道”四个大字——碰巧这是小六子全部认识的四个字。小六子掀开书的一角,发现里面的字竟然是竖着排列的,而且还是小六子不太认识的繁体字。小六子翻开书,马上发现了里面有好多好多的图画。小六子才看了一页图画,心跳便骤然加快了,所有的血液呼地一下子升了起来。他一下子扔下书,用枕头把书和手枪压上……小六子不害怕枪,他怕的是书里的图画。

过了一会儿,小六子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平静了,就把手又一次伸进枕头下面,慢慢地把那本书掏了出来。

这本书的纸面已经发黄了,书角翻卷着,隔着几页就有一张图画。图画里都是男女男女的,在带着飞檐的房子里露胸光腚,或是搂抱打滚或是缠绕亲嘴,或是做着更加奇怪惊险的危险动作……字是繁体字,小六子看不懂书里在说什么,但是小六子知道这是大人们的书。因为小六子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看见过爸妈做过其中一两个不太惊险的动作。

小六子睡不着觉,又不敢不睡,只好闭上眼睛。但是闭上双眼,眼皮上就出现了书里男女各式各样的动作……他觉得自己像小偷一样,仄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溜进图画里。小六子知道自己不该溜进去,但是又有点儿身不由己,而且,每当这时,小鸡鸡便不知不觉地翘起来,并且硬硬地支棱着,像特务手里的一把无声手枪。

第二天,徐爷爷给小六子换了一个专门的房间。

徐爷爷说,现在,这就是你的房间了。于是,小六子就在小院里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小六子的房间就在徐爷爷的办公室旁边,紧挨着他的卧室。

小院里的一切都那么高级和特殊。小六子房间里还有一个单独的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个洁白的坐便器。坐便比自己家的饭碗还要干净,拉完屎,压一下钮,“哗啦”一声,屎顺着碗底的洞儿,旋着快乐的浪花,没了。

小六子背靠着门框,贴着头皮,用指甲偷偷在门框上划了一个记号。他不知道自己长到什么高度,才能“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

徐爷爷叉着腰,亲自指挥几个战士布置了房间。除了墙上的一扇窗户和地上的地板,四个墙面,包括天花板,都贴满了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各式各样的彩色或黑白的图片——毛主席在窑洞前面掰着指头讲课,知识青年扎根农村,虎头山上谈《水浒》,周恩来到机场迎接尼克松,中国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石油工人“批林批孔”,南京长江大桥全面建成通车,乔冠华率团出席联大,金训华抢救公共财产,于庆阳烈士生命不息冲锋不止……改天换地之后的房间,就像一个革命的万花筒。当然,最多的还是“样板戏”的剧照。

床头柜上,有一盏绿色的台灯。还有一面镜子,镜子的上方印着一行最高指示。床头柜的上方,贴着一张课程表一样的作息表。这是徐爷爷亲手制作的。作息表上详细地标明了从周一到周日,每一天吃饭和起居的时间安排。小六子看了看,作息表里既没有体育课,也没有图画课,更没有语文算术什么的。整个一张表格,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而且除了晚上早早地上床睡觉之外,每天中午还要午睡。徐爷爷说必须午睡。

床头柜上,还有一个比徐爷爷那里更大更新的红色按钮。

小六子当然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小六子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但是,自从来到小院以后,小六子却什么梦也没做。

不仅大梦不做,小梦也不做,甚至连大灰狼小绵羊什么的梦也不做了。

好饭不怕晚,好饭不怕晚。徐爷爷满怀信心地安慰小六子。

小六子有点儿想家了。想家的时候,徐爷爷就带着小六子看戏。

徐爷爷喜欢看戏,只看革命样板戏。徐爷爷说啦,看戏也是革命工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红色娘子军》……每一次看戏,小六子都要从头到脚地穿着军装,腰里别着那把小匕首,跟在徐爷爷的身后,浑身上下充满了自豪与骄傲。

有一次看《白毛女》,小六子提出要到台上看一看,因为他一直想知道白毛女阿姨生活的山洞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徐爷爷摸了一下小六子的头,说了一声去吧,于是小六子就去了。小六子就坐在大幕旁边,听着大春和黄世仁的喘气声,看完了《白毛女》。当然,小六子发现在舞台下面看到的恐怖可怕的山洞,在这里却只是一些木头、钉子和涂满油彩的帆布。

在这一段时间里,小六子几乎去遍了渤海市所有的剧场礼堂俱乐部,看遍了所有的样板戏,而且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多近看就多近地看。小六子陪徐爷爷看戏,一定是坐在前面几排,而且前后左右总是空着许多座位。每当这时候,小六子就想,要是这些空座位上坐的是爸爸妈妈哥哥该多好啊,有时候,小六子也会想起老街上的那些小伙伴们……当然了,演出的铃声一响,灯光渐暗,“革命工作”马上开始时,小六子就什么也不想了。

“只有休息好,才能工作好。”徐爷爷说。

每当徐爷爷这样说的时候,小六子就特别悲伤。小六子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他穿着公家的军服,吃着公家的大鱼大肉,享受着“哗啦”一下的坐便器……却始终完成不了自己的任务。

不过,徐爷爷已经不再问小六子做没做梦了。白天就是开会,除了开会就是伏在桌子上阅读文件。徐爷爷整天硬着脸,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看戏时,徐爷爷的脸上才会有一点儿变化,嘴角稍微上挑——“八”字跷着脚儿,接近笑的意思。但是有一次,好像是看《白毛女》,借着舞台的反光,小六子发现徐爷爷眯缝的眼里竟闪动着晶莹的泪珠。

小六子又想家了,想得睡不着觉。

徐爷爷说,那就回去转一圈吧,于是小六子在李秘书的陪同下,回家了。

李秘书跟于主任不一样。于主任到自己家,抽烟、喝水、盘腿上炕,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可李秘书一到自己家,就跟进了厕所一样,夹紧着鼻子,缩着身子,而且只用半个屁股坐着,喝水的时候只用嘴唇碰了碰杯口,还不住地检查水杯是不是干净。

更让小六子不自在的是,因为李秘书在场,父亲说话也跟开会一样了。

李秘书用开会的语气说:“感谢王喜贵同志,养育了这样一个红色接班人。”

王师傅像表决心似的说:“感谢组织的关怀。”

李秘书又说:“王爱娇同学遵守组织纪律,表现很好,首长很满意。”

王师傅又说:“感谢组织的关怀。”

“我也很满意。”李秘书补充了一句。小六子发现,李秘书说话的语气像徐爷爷一样。

王师傅说:“我们家长啊、一定啊、要求儿子好好休息,多做梦啊,做好梦,这个——做大梦。”

“……怎么还能做大梦呢?”小六子禁不住嘟囔一句。小六子觉得父亲变样了,变得说话慢慢吞吞的,耳朵好像也有点儿背,额头上的皱纹更长更深了。

“嗯——”王师傅这才意识到老人家已经逝世了,表情一下子尴尬起来,咳嗽了一声,说,“啊——大梦还会有的,啊。”王师傅一边讲话,一边不住地“啊啊”着,像是在斟字酌句,又像是在模仿领导干部的讲话。

小六子不想听他们说话。借口上厕所,小六子一溜烟儿跑出了家门。

小伙伴们早就聚集在自己家门口,扒门扒窗地窥视小六子家的情况。一见小六子出来,小伙伴们一下子聚拢上来。小六子和他身上的军装像吸铁石一样,迅速成了中心和焦点。那情景,就像小六子是一个刚从前沿阵地上下来的战斗英雄。

拽衣领的,拉袖口的,摸扣子的,更多的人还是抢着看他腰里别的小匕首,并不断地感叹和赞美小匕首的精巧……现在,小六子才知道自己真正想念的就是这条老街和老街上的小伙伴们啊。

小伙伴还纷纷向“战斗英雄”汇报老街最近发生的事情:

——大斌的爸爸“我们胜利啦”。批斗大会后,大斌他爸就疯了,送进了精神病医院了,住在一间墙壁和床头都包着毯子的病房里了,一见到小孩子就又搂又抱,挥着拳头高喊“我们胜利啦”。

——大斌“独立大队”了。受爸爸的牵连,大斌已经不是小伙伴的头头了,而且,班长也给撸了。于是,往日前呼后拥的大斌一下子就成“独立大队”了。要是哪个小伙伴跟他说一句话,以往牛哄哄的大斌就会一下子笑容满面,而且是特别别扭的笑容满面。

——商老师“自绝于人民”了。商老师不会游泳,却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农场的水库里。奇怪的是,商老师下水前,把衣服、鞋子和眼镜都放在岸上了。衣服叠得板板正正,眼镜放在叠得板板正正的衣服上,两只鞋子并排放着,并且冲着上岸的方向……这是最让人弄不明白的事情了。

——小刘叔叔“手抄本”了。从来都是批斗人的小刘叔叔竟被抓起来了,罪名是传看一本流氓小说《少女之心》。最让人气愤的是,不论警察怎么劝说和专政,他都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于不顾,拒不招认是谁把这本小说传给他的。

……

小六子听着听着,就听不下去了,因为他的下腹隐隐发胀了。小六子捂着肚子,问:“比不比?”

“比!”小伙伴们挽胳膊撸袖子地响应小六子的号召。

虽然是玩了多少年的老游戏,但是小伙伴们依然兴高采烈,每个人都齐刷刷地掏出小鸡鸡,贴上墙根……这时小六子突然发现,已经“独立大队”的大斌孤孤零零甚至是可怜兮兮地站在街道的另一头。

“来呀,大斌。”小六子喊道。

大斌像是听到了发令枪,一个百米冲刺加入了阵营,喜气洋洋地站在小六子旁边。

小鸡鸡已经严阵以待,小六子正在等待大斌的铁哨一声令下呢,但是他却发现所有的眼珠子,包括兴高采烈的大斌——他胸前的哨子不见了,都在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呢。小六子憋得难受了,便高喊了一声:“开战!”

小六子瞟了一眼,发现大斌的小鸡鸡比自己的又肥又大……小六子心里一下子酸了吧唧起来。好在仅仅酸了一点儿就不酸啦,因为小六子发现小伙伴们在撒尿的过程中,全部一心两用,歪斜着脑袋,无比羡慕地巴望着自己身上的草绿色军装呢。

墙上的尿线像海浪一样起伏汹涌,每一个浪头都在哆哆嗦嗦地勇攀高峰……但是,只有小六子的峰线节节攀升越来越高,像一把闪闪发亮的红缨枪。

很快,小六子发现自己滋了个第一名。多少年来,这是小六子第一次滋得比小伙伴们都高。

小六子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看了一遍,确信自己的确是第一名。他尤其注意到,大斌的尿线软了吧唧地耷拉着,不仅水平低,“排水量”也不足。

抖落最后一滴答尿水,小六子恋恋不舍地收起小鸡鸡。这泡尿滋得他心满意足扬眉吐气。他知道这不仅是自己小鸡鸡的胜利,也是军装的胜利,也是小匕首的胜利。小六子拨开衣服上的无数羡慕的双手,径直跑回家里,翻出了很多年以前他从大斌那里赢来的“大中华”,又加上一个他最为喜爱的大花瓣玻璃球,然后一溜小跑地找到大斌。在小伙伴惊奇的目光里,小六子得意地把“大中华”和“大花瓣”赏给了大斌。

大斌捧着“大中华”和“大花瓣”,眼里一下子涌动出几颗泪珠,泪珠打着转儿,摇摇欲坠了……大斌咬着嘴唇,凑近小六子的耳朵,低声说:

“告诉你,我爸爸算是工伤呢!”

“什么是工伤呢?”小六子问。

“工伤,就是好人受的伤呗。”大斌认真地说。

从家里回来的当天晚上,外面就开始下雨了。雨下得非常突然,打在脸上一麻一麻的。雨珠在地上跳动着,一些不太坚强的树叶子被秋风扫落了,半黄半绿地在地上残喘。

晚饭后,李秘书带着一位年轻的阿姨,来到了徐爷爷的办公室。阿姨的刘海湿漉漉的,两条小辫子在肩头一跳一跳的,身上飘着一股清爽好闻的香皂味。

徐爷爷亲自为阿姨倒了杯茶水,问小六子:“认识不认识这位阿姨啊?”

小六子摇摇头,但是觉得阿姨长得跟演员一样好看。

“一会儿你就认识啦。”徐爷爷神秘地说。

李秘书在茶几上摆放着一盘苹果、一盘橘子、一碟瓜子和几瓶橘子汽水。徐爷爷说,明天是国庆二十七周年纪念日,我们今天就算搞一个小型的文艺活动了,纪念纪念。

阿姨轻盈地走进另一间屋子。一会儿出来时,就跟变戏法一样,阿姨一下子变成了喜儿啦——两只大眼睛又黑又亮,脸上化上了红红的脸蛋,上身红衣服,下身绿裤子,脚下是红色的芭蕾舞鞋,小辫子也变成了长长的大麻花辫子,辫梢儿上甩着鲜艳的红头绳……小六子一下子认出来了,这个阿姨就是演喜儿的那个阿姨呀。

“这回认识了吧。”徐爷爷说,“叫杨阿姨。”

“杨阿姨好。”小六子立即说。

“嗳——”杨阿姨高兴地答应着。

徐爷爷吩咐道:“好,你们握下手吧。”

杨阿姨不仅握手了,握手时还用嘴唇亲了一下小六子的前额。一股比父亲比于主任比徐爷爷比所有人都好闻一万倍的香味笼罩着小六子,而且前额上还产生了一方湿润润的感觉。

“真乖!”杨阿姨夸奖道,“怪不得首长说你是革命的红小鬼呢。”

“不许叫我首长。”徐爷爷说,“我们是革命同志,你就叫我曰懋同志嘛。”

“首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杨阿姨说话声音比唱歌还要好听。

“好啊。”

“问了,你可不准批评我啊。”杨阿姨继续“唱”道。

“不抓辫子,不打棍子。”徐爷爷连声说。

“首长,你的名字好怪啊。”

“怎么怪呢?”

“‘曰’和‘日’有什么区别呢?”

大概还没人这样问过,徐爷爷耐心细致地讲解道:“这区别可大啦。首先,是读音不一样;其次,是意思不同。这个‘曰’嘛,就是古代人说话的意思喽;这个‘日’嘛……”徐爷爷瞥了一眼杨阿姨,突然笑了,而且越来越笑,最后变成了仰天大笑并且声震寰宇。

杨阿姨的红脸蛋更红了,两脚用力一跺地,剜了徐爷爷一眼,还觉得不解气,又用胳膊肘儿拐了徐爷爷一下,瞥了小六子一眼,继续问道:“那么,你的名字里的‘懋’是什么意思呢?”

“懋嘛,就是勉励的意思嘛。”徐爷爷不生气,大度地说。

“那么,它到底念miáo还是máo呢?”

“念mào嘛……哎呀,不读书就是不行啊。”说着,徐爷爷一把擒过杨阿姨的手,一手攥着,另一只手在她的手心上一笔一画地写字。徐爷爷的两只大手就是老鹰的两张翅膀,杨阿姨的小手就是一只小白兔。

徐爷爷写完字,攥着“小白兔”,问:“这回明白啦?”

十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打在玻璃上“嘭嘭”直响,像是给这个缺少音乐的小型文艺活动伴奏呢。

杨阿姨演小常宝,杨阿姨演李铁梅,杨阿姨演阿庆嫂……杨阿姨又能唱又会跳,虽然穿着喜儿的红衣服绿裤子,但是换一个表情就是一个人物。当然,杨阿姨演得最多的还是喜儿。因为徐爷爷喜欢看《白毛女》,小六子已经记不清自己跟着他看了多少遍《白毛女》了,但是在办公室里看戏,这还是第一次。

徐爷爷让杨阿姨唱什么杨阿姨就唱什么,让杨阿姨跳什么杨阿姨就跳什么。小六子看得出来,徐爷爷最喜欢看杨阿姨的戏,而且只有看见杨阿姨,他的脸上才有稳定持续的笑容,甚至还会用手掌打着拍子。

今天,徐爷爷看得高兴,于是请杨阿姨到他的写字台上跳舞。写字台又高又大,但是杨阿姨只轻轻地一跃,便燕子一样飞上了写字台。红色的舞鞋在厚实的写字台上跳跃着,灵巧地躲避着一筐一筐的红头文件,脚尖与桌面发出“噗噗噗”的沉闷声响。当然没有雪花,外面下着越来越急的雨,杨阿姨在雨声里,摇着一根红头绳,一边“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一边踮着脚尖,斜着脖颈,翩翩起舞。

李秘书比徐爷爷还高兴呢,高举双手,用力地打着节拍,并且在嗓子里低低地伴唱。

杨阿姨的胳膊一撩一撩的,两腿“啪”地一字劈开,脸上一会儿热泪盈眶一会儿仇恨满腔。杨阿姨的上衣又短又小,不一会儿,后背便洇湿了一大片,隐隐凸现出里面小衣服一横两竖的背带,同时屋子里荡漾起杨阿姨身上好闻的香味。让小六子紧张不安的是,杨阿姨的红衣服下面不时闪电一样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而且,就在这闪电的间隙,小六子还瞥见了阿姨的肚皮上竟然也长着一个肚脐眼儿。更要命的是,在杨阿姨跳舞的时候,她胸口的两只小白兔也跟着跳动,快一下,慢一下,或蹦蹦跳跳,或溜溜达达……小六子看得既胆战心惊又荡气回肠。小六子觉得杨阿姨是这个世界里最漂亮的阿姨,而在这个最漂亮的阿姨面前,自己却像一个偷偷摸摸闻着香味的小流氓。

杨阿姨跳了一会儿,说累了。徐爷爷提议他跟杨阿姨、李秘书来一段《沙家浜》。

于是,他们三个人唱起了一段《沙家浜》里阿庆嫂与胡传魁、刁德一的三重唱。虽然只有小六子一个观众,但是他们唱得却非常认真有板有眼。

说是三重唱,其实就是徐爷爷跟杨阿姨两个人在唱。徐爷爷嗓子一粗就唱胡传魁,嗓子一细又唱刁德一。李秘书站在徐爷爷旁边,徐爷爷唱胡传魁时,他就学着刁德一的样子,歪头斜肩;徐爷爷唱刁德一时,他就学着胡传魁的模样,挺胸腆肚……让小六子开心的是,杨阿姨穿着喜儿的衣服却唱着阿庆嫂的歌儿,徐爷爷长着胡传魁的样子却唱着刁德一的调儿。

“下面有请王爱娇小朋友表演一个节目!”徐爷爷有了新的提议,于是杨阿姨和李秘书一齐鼓起掌来。

小六子站了起来,心里还没有完全从小流氓的自责和享受里挣脱出来,眨巴着肿眼泡儿,不知该表演什么。表演什么呢?什么呢?

小六子的脑子里几乎同时响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我是公社小社员》《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等几首歌曲的熟悉旋律……这时,外面“哗啦哗啦”的雨声更响了,小六子一下子想到了“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的儿歌。于是,他立正站直,又拽了拽身上的军装,两臂下垂,十指并拢,认认真真地朗诵起来了……就在他一字一句地朗诵到第二句的“北京来电话”时,徐爷爷桌子上的电话机突然响了,而且还是那部平时不声不响的红色话机。

徐爷爷脸色一沉,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严峻了。徐爷爷用跟他年龄不相称的灵巧动作,一个箭步跨到办公桌旁,把手罩在电话柄上,然后向下一抓,缓缓地提起了话筒。

电话一响,小六子早就知趣地停止了背诵。人们盯着徐爷爷和徐爷爷手里的话筒。话筒的那边一定是比徐爷爷更大的领导干部,所以徐爷爷攥着话筒,不断地说着“是”“明白”和“知道了”。

放下电话,徐爷爷盯着红色电话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吩咐李秘书:“准备一下,明天去北京。”

说罢,徐爷爷转过头,用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古里古怪地盯着小六子。

当天晚上,徐爷爷打破作息时间,毅然决定让小六子提前上床。

徐爷爷板着脸,从办公室的这头儿踱到那头儿,再从办公室的那头儿踱到这头儿。小六子都不敢看徐爷爷的眼睛了。每当碰见徐爷爷的眼光,小六子就浑身难受起来。徐爷爷布满血丝的目光里充满了无限盼望,有时甚至就是一种可怜巴巴的期待。

就在这天晚上,小六子终于做梦了。

这是小六子来到小院以后做的第一个梦,也是他在这一个多月来做的第一个梦。

只是这个梦怪怪的。以前的梦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往身体外面钻,今天这个梦也是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却是朝身体里面钻,往心眼儿里面钻,往骨头缝儿里钻……天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小六子没有开灯,一伸手,狠狠地按响了红色的按钮。

只听见旁边的房间“扑通”一声,顷刻,一个巨大的黑影便一纵一纵地跑了进来。黑影“啪”地一下子打开灯。灯光里,只见徐爷爷光着脚丫子,披着一件蓝白条的大浴袍,中间的带子还没系,露出雪白的肚皮和肚皮下面白色的大裤衩子……徐爷爷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到床边,两眼直定定地瞅着小六子。

突然的灯光刺得小六子睁不开眼睛,他眯缝着眼:“……做梦啦。”

徐爷爷重重地点下头,说:“说!”

小六子觉得徐爷爷的样子有点儿吓人,身子往床里边缩了缩,嘟囔道:“梦见……馒头了。”

“什么?!”徐爷爷瞪大了眼睛。

是的,是馒头,雪白雪白的大馒头……小六子的脑袋里忽忽悠悠地飘动起一个大大的馒头。雪白的馒头,比春节蒸得馒头更大更圆,带着强烈的香气和弹性,而且馒头的尖儿上还镶了一个红红的大枣……只是,只是这个馒头竟然长在杨阿姨的身上。

“还有……杨阿姨。”小六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继续说道,“还梦见一个人,跟阿姨在一起。”

“谁?”

“……”小六子的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名字。

徐爷爷盯着小六子,胸脯一挺,威严地指出:“爷爷跟你杨阿姨在一起,属于革命工作。”

“不是……不是你,是我。我梦见我跟杨阿姨在一起了。”小六子垂下头,喃喃地说,“我……还梦见杨阿姨亲了我一口。”

这时,小六子感觉自己的裤裆出现问题了。

小六子还想继续讲下去,但是徐爷爷已经站起来了,系上大浴袍的带子,在地板上“吧唧吧唧”地来回踱步。小六子还想讲杨阿姨是如何抱着他,而他又是如何扎在杨阿姨怀里,并且杨阿姨还解开身上小衣服用大枣一样红红的奶头喂他,最后他慌张地发现自己的小鸡鸡周围忽然冒出一摊黄色的糨糊——这是从哪里来的呢——而黄色的糨糊又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舒服……但是小六子看到,徐爷爷已经没有兴趣听他的梦了。

“现在形势这么复杂,你怎么做这些乌七八糟的梦?!”徐爷爷皱着眉头,几乎是在斥责他了。

这是徐爷爷第一次对自己发火。小六子羞愧地耷拉着头。他使劲儿夹着腿,他感到短裤里面黏糊糊的。

“爷爷对你好不好?”徐爷爷走近小六子,抚摩着他的头。

小六子点下头,使劲儿地夹着腿。

“你梦没梦见爷爷?”

小六子抬起头,迟缓地摇摇头。

徐爷爷的目光布满了焦虑。这是小六子非常熟悉的目光,他在父亲的眼睛里也看到过这种焦虑。小六子鼻子一酸,不由得垂下头……徐爷爷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还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安慰道:“没关系,你还小,慢慢来嘛。”

说着,徐爷爷从大浴袍的口袋里掏出一叠东西——是五张照片。徐爷爷像摆扑克牌一样,一张一张地把照片摆在小六子面前,问:“你看看,仔细看看,梦没梦见过这些人?”

五张照片,五位爷爷。爷爷们有的面带微笑,慈祥和蔼,有的双目圆睁,庄严肃穆。五个人里面,有两个穿中山装的,梳着大背头;有两个穿军装的,戴着军帽;另一个穿着一件白衬衣,留着小平头……小六子觉得这里面有二到三位爷爷特别面熟呢,好像是在徐爷爷桌子上的《人民画报》里见过的,也好像是在《解放军画报》里见过的,但是小六子不记得自己梦见过他们,于是便摇摇头。

“再仔细看看,你要是梦见他们了,爷爷就领你去北京,看天安门,吃北京烤鸭。”徐爷爷拍拍小六子的肩头,鼓励道。

小六子又琢磨了一会儿,失望地摇摇头。

徐爷爷吁了一口气,挺失望地咂吧了一下嘴,然后说:“北京来电话,明天我要去北京开会,后天就回来。你这两天哪儿也不能去,就在房间里休息……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又想家啦。”小六子低声说。

“还记得‘四项纪律’吗?”徐爷爷轻声问。

小六子点点头。

“做了什么梦,任何人也不能说啊。”徐爷爷沉吟一下,一字一句地叮嘱道,“但是,不许做那些乌七八糟的梦……别忘了,你的梦可是国家机密啊!”

徐爷爷悻悻地收起照片,准备回去了。

“爷爷,你不做梦吗?”小六子觉得徐爷爷已经不怪罪他了,他知道徐爷爷是最喜欢他做梦的人,这句话他早想着问徐爷爷了。

“爷爷年龄大啦,睡觉的时间都少了,不做梦了。”“那么小的时候,爷爷做不做梦呢?”

“嗯……”

徐爷爷没有回答,脸上硬硬地没有表情,然后转过身,朝门口走去,沉重的身体压在地板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响亮。

走到门口,徐爷爷回过身,说:“从北京回来,我就安排你回家吧。”

十二

一只小鸟倏地飞进屋里,一起一落,就匍匐在地,两只翅膀一边支撑着一边扑腾着……小六子一下子来了兴致。他赶紧把窗户关上——关门打狗嘛,然后小心地凑近,看准时机,一个卧倒把小鸟扑在手里。

这是一只小麻雀,褐色的羽背,毛茸茸的前胸,瞪着浑圆透亮的眼睛,愣着紧张兮兮的头颈。

小麻雀的到来,使得小六子的生活一下子生动起来了。他在院子里折来柳枝,编了一个鸟笼子,把小麻雀放在里面。没想到麻雀气性大,待在笼子里不吃不喝的。于是小六子又想了一个办法。他在徐爷爷的桌子上找到一根红头绳——就是杨阿姨跳“北风吹”的那根。小六子把麻雀放在鸟笼子的外面,用红头绳拴着麻雀的一条腿,这样就不怕麻雀飞走了。

徐爷爷走了,带着李秘书走的。小院更安静了,偶尔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就是这里最响亮的声音了。现在,小六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跟小麻雀玩。就在徐爷爷去北京的这天晚上,小六子开始做梦了,而且是连续几天天天做梦,并且都是一些能抓住的梦。

现在,哪怕是大白天,一闭上眼睛,那些阿姨就三三两两地跳进小六子的梦里……小六子不仅梦到了白毛女杨阿姨,还梦到了吴清华孙阿姨、李铁梅赵阿姨、小常宝郑阿姨、阿庆嫂孙阿姨、方海珍刘阿姨、柯湘张阿姨……他不是王大春,却从山洞里救出了杨阿姨;他不是洪常青,却能够跟孙阿姨手拉手地跳舞;他也不是李玉和,却可以抚摩赵阿姨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这些阿姨穿梭在小六子的梦里,或者一个人,或者成群结队,或者西皮二黄地唱,或者伸胳膊踢腿地跳,每一个阿姨都搂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小六子则拿着自己的小家雀,让小白兔跟小家雀一起玩。小白兔和小家雀在一起又蹦又跳,并做出一些惊险的动作,就像徐爷爷那本书里的姿势……每当这种时候,小六子下面的小鸡鸡就不由自主地翘立起来,而且,又一次流出了黄色的糨糊。

可怕的糨糊啊——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现在,小六子已经掌握了——这股黄色的糨糊,就是从小鸡鸡里流出来的,闻一下,还有一股猛烈的豆腥味儿,不好闻。

小六子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更让他难过的是,这股可怕的糨糊,不仅让他尽做这些乌七八糟的梦,而且,这些乌七八糟的梦竟然让他觉得浑身暖洋洋地舒服。

不要脸地舒服。

过了国庆节,天气凉得更厉害了。白天,小六子在院子里抓虫子喂麻雀;晚上,听着秋风吹着树叶子“哗啦哗啦”地响动,闭着眼睛做梦。

李秘书回来了,而且在他的前面、后面和旁边都没有徐爷爷。李秘书一出现,小六子就觉得身子不舒服了,想一想,是左边的耳朵又开始疼了。

“你的徐爷爷回不来啦。”李秘书一屁股坐在徐爷爷的座位上,身子一仰,把两条腿搭在桌子上,五根指头在桌子上灵巧地敲动着。

小六子知道,如果在学校,这家伙就属于坐姿不端正;小六子还知道,如果这时候徐爷爷推门进来,这家伙一定会屁滚尿流。想象着李秘书屁滚尿流的样子,小六子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了,再说了,徐爷爷不回来,他就可以不汇报那些让人害臊的梦了。

“徐爷爷怎么回不来了呢?”

“你说‘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结果电话就来了……你看,你的徐爷爷让你给害了,回不来啦!”李秘书抱怨道。

“……”小六子沉痛地低下头。

“难过有什么用,你得想点儿办法啊。”李秘书开导道。

“徐爷爷不回来,我怎么办呢?”小六子担忧地问。

李秘书的五根指头灵活地敲动着桌面,用徐爷爷的腔调,说:“我可以考虑让你回家啊。”

“那我现在可以回去啦?”小六子马上高兴了。

“但是,在你回去之前,必须配合组织做一件事情。”李秘书侧着脸,脸上一下子严肃起来,薄薄的单眼皮像刀片一样闪动着,“你老实交代,你这两天都做什么梦啦?”

小六子的脸蛋“唰”地一下子红了,红得他自己都感觉出火辣辣的热了,心跳也突然加快了,他想起了杨阿姨和裤裆里黏黏糊糊的糨糊……但是小六子镇定地摇摇头,心里说,这是国家机密呢。

“那么,我问你,你说的‘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的下面是什么?”李秘书问道。

“下面是‘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啊。”

“没有啦?”李秘书脖颈支棱着。

“没有啦。”

“不许撒谎!”李秘书身子一挺,“咚”地拍了一下桌子。

李秘书这一拍,小六子的左耳朵跟着就倏地疼了一下。小六子觉得李秘书就是电影里的坏副官和坏翻译。“谁撒谎谁就是汉奸走狗!”小六子大声骂着。

“……这么简单吗?”李秘书嘀咕着,迟疑地旋开钢笔,把小六子说的话记在工作日记上。

小六子来到自己的房间。

小六子脱下徐爷爷给他的小军装,找出自己来时穿的那套旧衣服和旧胶鞋。这时,小六子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但是又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头儿……直到小六子抬起头,他被镜子里的那个人吓了一跳。

这个人,这个人还是原来的王爱娇吗?!

小六子发现镜子里的人物已经变样了,依然是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但是原来平凡的脸上现在有了许多“敌情”:不知何时,嘴角滋出了几缕细密的胡子,脸蛋上也拱出了两个粉红色的小疙瘩,周边又埋伏着几个更小的疙瘩。小六子紧张地研究着脸上突如其来的小疙瘩。他隐隐地知道这类似于一座小山,翻过这座小山,男人就可以用另一种表情和腔调说话啦。只是,没有哪一个男子汉喜欢这些小疙瘩,也没有哪个老爷们乐意翻过这些“小山”,所以哥哥们总是对着小镜子拼命地又挤又捏这些小疙瘩,弄得脸上高低不平坎坷崎岖。

小六子的目光向下移动,突然觉得胸前的乳头也变大了,变硬了,像两颗深陷的牙齿。接着,更让小六子惊恐的东西出现了:下面的小鸡鸡周围,竟然也冒出了一层毛茸茸的胡子……小六子紧张得浑身僵硬,小鸡鸡像惊慌失措的小耗子,吓得几乎缩回身体里面了。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小六子觉得自己让什么东西给长大了,措手不及地给长大了,并且是错误地给长大了。

心脏“怦怦”地跳着,像有一只拳头不断地捶他擂他。小六子慌张地四下环顾,发现墙壁四周的英雄人物都在盯着自己,或是怒目谴责,或是睥睨藐视。他在李玉和和李铁梅的背后看到了王连举,他在杨子荣和小常宝的背后看到了栾平,他在郭建光和阿庆嫂的背后看到了刁德一,他在洪常青和吴清华的背后看到了南霸天……他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就在这时候,他又在这些英雄人物的背后发现了那个叫王爱娇的自己。

小六子非常清楚是什么东西让他跟叛徒王连举、坏人刁德一、土匪栾平、恶霸南霸天之流的坏人站到了一起。他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他一只手拿起小匕首,另一只手拽着紧缩一团的小鸡鸡,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切了下去。

钝钝的刀刃让小鸡鸡痒痒的。他没觉得疼,反倒有一丝奇特的舒适感。这是他这几天才熟悉的一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一出现,他的心里即刻涌起了铺天盖地的自责和羞愧。小六子马上攥紧刀把,加大力量,狠狠地朝小鸡鸡割下去。一阵锋利而又细长的疼痛,一下子抓住了他。他疼得几乎要大叫起来了。这时,他看到一股细密的鲜血倏地洇散出来,花朵一样开放在白色的小鸡鸡上……他的头一下子晕了起来,手里的力量一松,小匕首差一点儿脱落,但是,凭着一股惯性,小六子依旧握着刀柄,仍然保持着切割的动作,来来回回,像是用橡皮轻轻地擦拭着一个错别字。

小六子把睡衣和军装叠好了,捧在手里,交给了李秘书。这时候,小六子发现李秘书已经笑脸相迎了。

李秘书弯着腰,眼皮像刀片一样闪动了一下,亲热地抚摩着小六子的脑壳:“叔叔最后问你一遍,‘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的后面是什么?”

“‘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啊!”小六子重复了一遍。这不都是坏人的招数吗?先是来硬的——拍桌子瞪眼,后是来软的——糖衣炮弹什么的。

李秘书的表情有点儿失望,但是依然不屈不挠:“那么,怎么才能长大呢?长大以后呢?……嘿,你一定跟叔叔藏心眼儿了,对不对?”

对啊,为什么不跟敌人藏心眼儿呢?!这个念头一动,小六子立即想起了父亲的教育——“不许撒谎”。但是,我现在面对的是汉奸走狗卖国贼啊……小六子主意已定,只是表面上装出不情愿的样子,心里却在快速地编写下面的几句话。

李秘书哈下腰,脸上浮现出即将胜利的惬意。

小六子凑近他的耳朵,说:“那么,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连徐爷爷也不能说啊。”

“你放心吧,我才不跟那个老家伙说呢。”

“那么,我们拉钩上吊吧!”小六子跷出了小拇指。李秘书也伸过小拇指,用力地钩着小六子,主动表示道:“叔叔的嘴带锁呢,可严实啦。”

这时,小六子已经把下面的句子编完了。他对着李秘书柿子饼一样的耳朵,一字一句地恨不得咬一口地说:“要想快长大,自己打嘴巴,一二三四五,什么都不怕。”

李秘书听罢,脖子一梗,怀疑地盯着小六子。

小六子的肿眼泡儿跟他的薄眼皮儿对视着,两个人的眼睛都一眨也不眨,像两个对峙的枪口。小六子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别慌,要机智勇敢,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终于,李秘书身子一懈,移开目光,又一次摸出工作日记,把小六子刚说的话记了下来。

写完了,李秘书又蹙着眉头审视了一遍,突然问:“是左手,还是右手呢?”

“……”小六子迷惑地看着李秘书。

李秘书摊开两只手,轻声问:“是用左手打呢,还是用右手打?”

“用右手。”小六子想了一下,进一步肯定说,“右手!”

右手比左手打人更狠,小六子知道。

李秘书指着那套小六子穿过的军装和睡衣,讨好地说:“你不是喜欢吗,就带走这套衣服吧。”

“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小六子摇摇头。

“没关系,拿走吧。”

“不。”小六子坚决地说,“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

李秘书撇撇嘴,随手把衣服上面的小匕首插在满是红蓝铅笔的笔筒里。

匕首的刀尖朝上,闪闪发亮。小六子注意到,闪亮的刀尖上有一个鲜红的血点。

走出小院,走出大院,绿色渐渐稀薄了,天空一下子辽阔起来。小六子蹦蹦跳跳地走出了南湖大院,来到了人民广场。他的手里提着那个鸟笼子,里面是同样蹦蹦跳跳的麻雀。

秋天的萧瑟凉意和繁杂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看着广场上的行人,望着远处的树梢和烟囱,小六子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兴奋。更让他兴奋的是,想象着那个李秘书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样子,而且还是用右手,一下一下地——“呱唧、呱唧、呱唧”。

笼子里是小麻雀又抓又挠的,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小六子掏出麻雀,把这个小伙伴拢在手心,脸对脸看了一会儿。他正想解开麻雀腿上的绳子,不料麻雀身子一纵,带着红头绳,“扑啦”一下子飞走了。小六子正在搜寻麻雀的踪影呢,小麻雀又“嗖”地一下回来了,而且就落在小六子的脚边,歪着小脑袋,一边警惕地斜视小六子,一边一啄一啄地捣弄脚上的绳结。那是死结,小六子正想帮忙解开,小麻雀又“呼”地一下飞了起来,腿上的红头绳在小六子的眼前一荡,翅膀一夹,几下子就消失在广场的上空了。

小六子的鼻子有点儿发酸。他伸出食指,紧压着右边的鼻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仰头冲天,奋力一擤,一股浓稠的灰腥鼻涕如同子弹一样射出了鼻孔,划着清晰的弧线,“吧嗒”一声落在广场上。

突然,传来了敲锣打鼓和呼喊口号的声音。小六子浑身一激灵,立即梗起脖子四下观望。他看到一队灰蓝的游行队伍正朝着广场蠕动。队伍的前面是一条红色的横幅、几面红旗和一排敲锣打鼓的。接着,小六子连续发现几队游行队伍也陆陆续续朝广场会聚了。锣鼓声越来越密,口号声越来越响,小六子周围的人民像潮水一样涨了起来……小六子想了想,确信自己昨晚除了梦见杨阿姨孙阿姨赵阿姨什么的再没有梦到什么国家机密——不论大的或者小的。他有点儿惶惑,又有点儿怅然,惶惑和怅然的后面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庆幸。他原地站着,被人撞得东倒西歪趔趔趄趄。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但是他觉得自己有点儿想家了,而且想家的念头一出现,马上就不可抑制地茁壮成长进而汹涌澎湃了……于是小六子逆着游行队伍,向广场外面走去。游行的人们不断地从他的面前经过,锣鼓的喧嚣里不断夹杂着打倒什么和庆祝什么的口号声。

广场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带着强烈的吸力,所有的人流都在往这里汇集。好像全城的人民都来到了广场,小六子需要使劲儿地往外面挤了。挤着挤着,小六子就来劲儿了,身上的力量也好像被人群勾引出来了。他几乎就是在人海里游泳了,而且是逆流而上。他缩着脖子,蜷着身子,用歪斜的脑袋和缩紧的肩头冲锋陷阵啦。

朝着游行队伍相反的方向,从腰和腰中间、从胳膊和胳膊中间、从腿和腿中间、从胯骨和胯骨中间、从屁股和屁股中间、从工作服和工作服中间、从口号和口号中间、从鼓点和鼓点中间、从汗渍和泪水甚至鼻涕甚至狐臭甚至屁啦嗝啦吐沫星子啦什么的中间,又是拱又是钻,又是掀又是扒,又是推又是顶,又是滚又是爬,有时低声下气苦苦哀求,有时高声大喊据理力争……终于,小六子像从水里跳出来的皮球,扑通一下从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姐的海洋里面挤了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胸口呼扇呼扇得像是在拉手风琴。他已经狼狈不堪了——满脸脏兮兮的汗水,颧骨上还带着一块擦伤,头发乱乱的,左脚的鞋子也挤丢了,扣子掉了两颗,口袋也撕开了一道口子,而且,小鸡鸡上的刀口,让汗水杀得有点儿丝丝拉拉地疼。

小六子跺了跺脚,疼痛顿时减轻了,于是他索性单腿蹦跳起来。右腿着地,左腿丢荡在半空,斜着肩膀,两条胳膊像翅膀一样快活地扇动,轻松愉快的心情一下子回来了,向着家的方向,小六子觉得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飞翔起来啦。

这天晚上,也许是第二天凌晨,回到家的小六子即将完成他少年时代的最后一个梦。在这个梦里,王爱娇同学将第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红舌绿眼、尖牙利爪的大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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